第四章
話說焦仲卿家也是上下不得安寧,你瞧這會,焦母有些心不在焉地在門口晾衣,不時地朝外面望望,聽到外面聲響,又急忙回頭張望。
這時,香草抱着一摟絲從外面走進來,大聲說:"娘,絲買回來了。"
"放到織房吧!"焦母說完,又抬頭不安地看看日頭。
"娘,有什麼事啊?"香草發現母親神不守舍的樣子,忙說。
"仲卿到秦家去的時辰也不短了,唉,也不曉得人家怎麼樣?"焦母不安地說。
"看個玉還要多長時辰?"香草說。
"哪是真讓仲卿看玉佩,分明是人家要看你哥!"焦母敏捷地說。
"這麼說,真是給哥保媒?"香草嘻笑着說,然後又好奇地問:"娘,那姑娘怎麼樣?"
"大戶人家的女孩,哪一個不漂亮,哪一個不知書達理!"焦母說。
香草嘴一撇,不滿地說:"娘,找媳婦都找漂亮、知書達理的。可娘,從小就不給我讀書,不怕女兒以後嫁不了個好人家?"
"你爹去世得早,你那時還懷在腹里,仲卿又小,哪有錢?現在你就一邊織錦一邊跟你哥每天認認字吧!啊?"焦母聽了,嘆口氣說。
母女倆正說著話,忽然聽到外面有人走動的聲音,焦母忙回頭張望。
只見姑母氣呼呼地進來,焦母急切地:"他姑母,怎麼樣?"
姑母氣急敗壞地大聲說:"這個焦仲卿,真是木瓜一個,讓人氣死了。"
"人家沒看上仲卿?"焦母吃驚地說。
"看上了。"姑母揶揄道。
"哦!看上了。"焦母驚喜地看着仲卿姑母,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
"我看羅敷那姑娘第一眼,就看出她眼裏對仲卿充滿了愛意。秦夫人也很滿意!"姑母沮喪地說。
"這不很好!"焦母笑笑說。稍頃,見她還陰着臉,一副不高興地樣子,又不解地說:"怎麼還惹姑母生這麼大的氣?"
"木瓜腦子,真是木瓜腦子!"姑母擺着手,有些生氣地看着焦母說。
焦母仍然迷惑地看着姑母。
"秦家見了仲卿,那一對本是送人家婚娶的玉佩也不送了,當即就把其中一塊佩玉送給仲卿,這不明擺着那個意思嗎?"姑母連忙解釋說。
"嗯,是那個意思!"焦母沉吟了一下,說。
"這不是定情物嗎?"姑母說。
"是,是定情物!"焦母連忙點頭。
"你猜仲卿怎麼著?"姑母滿臉不悅地說。
"怎麼著?"焦母急切緊張地盯住她說。
"就是不願接受,還說是老爺的愛物,君子不掠他人之好,真是呆到家了,你說氣不氣人?"姑母神情激動起來,聲音也大了。
"哎喲!他這犯什麼呆?"焦母懊喪地說,她心想,是不是女方長得丑,仲卿才推辭,忙說:"那……是不是羅敷長得不好?"
"哎呀,怎麼不好,漂亮着!那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姑母道。
"那……不夠知書達理?"焦母又猜測說。
"知書達理!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哪樣不好?"姑母說。
焦母百思不得其解,依然愣愣地注視着姑母,忐忑不安地說:"那……仲卿?!"說完,她突然又大笑起來:"你說仲卿怎麼去接受人家的禮,他哪曉得姑母做媒的是秦家小姐?"
姑母一聽,半響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道:"唔?也是!"
送走仲卿和姑母走後,秦母滿心歡喜地地對女兒說:"我看這焦仲卿不僅有學問,人品也好啊!"
秦羅敷默默地沉浸在剛才的細枝未節里,從焦仲卿的神態中她感覺仲卿對自己好像並不怎麼上心,便有些擔憂地對母親說:"可他對我根本就沒有任何一點感覺?"說罷,垂下頭。
"這你怎麼知道?"秦母緊盯着羅敷,疑惑地說。
"從他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了。"秦羅敷仍低着頭說。
"其實男女之間的感情是可以培養的,當初我連你爹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就跟他成親了,可是生活在一起,自然慢慢就會相愛了!"秦母看了看羅敷,連忙安慰道。
羅敷聽母親這樣一說,心裏稍稍鬆了口氣。也許母親說得對,感情是慢慢可以培養的,焦仲卿不輕易表白什麼,正好說明了他這個人性情沉穩。這樣想着,羅敷不禁對仲卿又多了一分敬重。
多年來,自己理想中的那個人不就是像焦仲卿這樣的人嗎?現在,這個人終於像夢一樣的出現在自己的眼前,羅敷心裏頓時充滿了一種無名的喜悅還夾雜着些許的憂傷。此刻,羅敷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有些喜歡上他了。
這是一些悶熱得讓人心煩的日子,太陽像如一團火球在天邊滾動,熱力四射着,覆蓋了所有能照到的地方。
焦仲卿匆匆向府衙門口走去,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喊:"仲卿,仲卿!"他停下來,急忙回過頭。一個大鬍子的人背着行囊老遠招着手,向他走來。
焦仲卿愣愣地打量着來人,大鬍子忙笑道:"仲卿兄,連我也認不出了!"
焦仲卿仔細端詳了對方好一會,才終於認出對方,他連忙高興地摟着對方的肩,笑道:"趙子陵,哈,子陵兄!"說完,又嗔怪地說:"你這一臉大鬍子真是把我騙了!"
趙子陵得意地大笑起來。
"子陵兄,現在貴幹?"焦仲卿又細細打量着昔日的同窗好友,笑着說。
"這還看不出,娃兒王!"趙子陵摸着一臉的連腮胡說。
"以兄之才,何不考取功名,出入仕途?"焦仲卿不無惋惜地說。
"罷罷,倒不如做個娃兒王好,閑雲野鶴,天馬行空,自由自在。"趙子陵笑道。
"倒也是。"焦仲卿點着頭。又問道:"子陵兄,此往何處?"
"有友人邀我去小市港教館,正是前往。"趙子陵說。
焦仲卿立即擊掌高興地叫道:"啊,正是舍下。好啊,往後相見自然多了。"
兩人興奮地寒喧了幾句后,才告辭走開。
孫少吏埋頭在書手房裏抄着公文,朱儀從外面走進來,將一份請帖扔在孫少吏面前。
孫少吏迷惘地看看請帖,發愣地抬頭看看朱儀。
"主簿大人請客啊!"朱儀說。
"高主簿請客?請、請我?"孫少吏依然愣愣地看着朱儀。
"所有的人都請。"朱儀說完,又把一份請帖扔在焦仲卿的桌台,說:"焦仲卿呢?"
"喏,來了!"孫少吏一呶嘴。
朱儀向走過來的焦仲卿說:"喏,在桌上呢!"
"你說怪不怪,高主簿重陽剛請我們聚會,現在又請我們吃飯,這可稀奇?"孫少吏見朱儀離去,掂着手上的請帖。
"是稀奇!"焦仲卿低頭看了看請帖,點頭附和道。
"該不會找我們有什麼事要辦吧?"孫少吏滿臉狐疑地看着仲卿說。
"他會找我們幹什麼?"焦仲卿笑道。
"他怎麼一下子這麼大方起來了?是發財啦,還是又要高升啦!"孫少吏搖着頭。
"管他!請,我們就去吧!"焦仲卿笑道。
自從那天拜見蘭芝父親以後,高炳臣心裏每天樂滋滋的,春仙樓也無心去了,這幾天,他正張羅着在酒樓設宴請客事宜。高炳臣急急忙忙朝酒樓走去,打扮妖冶的鴇兒董垂紅坐在春仙樓門口望着街面,一邊無聊地嗑着瓜子。見高炳臣從門前走過,突然眼睛一亮。
董垂紅急忙走出來,揚着手帕叫道:"高主簿,高主簿!"
高炳臣回頭望望,只得站住,董垂紅迎上前來,拋了拋媚眼,說:"哎呀!這麼長時間,怎麼不見影兒呀!"
"我忙,我忙!"高炳臣不耐煩地說。
"是誰得罪了你吧?告訴我誰得罪你了,我可饒不了她。"董垂紅嬌滴滴地看着高說。
"實話說吧,你那地方也沒有多少值得我去的。"高炳臣勉強笑笑。
"哎喲,主簿大人,我那裏什麼樣兒姑娘沒有?要小的有小的,要豐滿的有豐滿的,要苗條的有苗條的,要會說的有會說的……你說要什麼樣的合你口味,我給你挑。"董垂紅笑道。
高炳臣掩飾不住得意地:"這麼跟你說吧,我這心裏想的女人,你那裏肯定是一個也沒有。"
"你不是很喜歡那個平兒嗎?這些天平兒還常念叨着大人呢!這些日子,人家人也瘦了,臉也黃了,都為了你。"董垂紅笑道,說完又揚了下手帕,瞥了高炳臣一眼:"別沒心肝兒呢!"
"好好好,我現在正忙着呢!"高炳臣敷衍道,又急忙往前走去。
"好,可別忘了人家!"董垂紅大聲道。
高炳臣躊躇滿志地向前走着,一路還小聲哼着小調。
愛湊熱鬧,愛吹牛嘴巴閑不住的絹錦店鄭掌柜小跑着迎過來,走到高炳臣旁邊,說:"哎呀,聽說主簿大人馬上就要成親了!"
"哎?你怎麼也知道?"高炳臣看着鄭掌柜有些吃驚地說。
"誰不知道娶的是蘭芝啊,真是個絕色美人,錦又織得好,還會彈箜篌呢!"鄭掌柜笑道。
高炳臣美滋滋地看着鄭掌柜,笑着說:"你這傢伙耳朵真長呢!"說罷,欲離去。
"大人成親請在我這裏買錦啊,我這裏可都是上乘的好錦,我給大人會便宜的。"鄭掌柜趁機趕緊說。
"知道了,知道了!"高炳臣揚揚手。
鄭掌望着高的背影,又搖搖頭嘆道:"哎呀!蘭芝嫁給這傢伙,往後我可收不到蘭芝的錦羅!"
仲卿回到家裏,焦母見兒子回來,忙神秘兮兮地說:"仲卿,你知道秦家是什麼人家?喊你去幹什麼?"
"不管他什麼人家,我以後不會再去了——彆扭!"焦仲卿滿不在乎地說。
"以後不僅去,還要經常去!"焦母看了仲卿一眼,咧嘴笑道。
"唔?"焦仲卿一愣,迷惑地望着母親。
"不但經常去,還要結為親家,結為親嫡嫡的親呢!"焦母認真地說。
"娘和姑母是……?!"焦仲卿不滿地瞪了瞪母親。
"人家哪是僅僅讓你看玉佩,分明是要看看你,要試試你的學問!"焦母樂哈哈地提醒兒子說。
"娘,你們是在設圈套?"焦仲卿幡然醒悟,生氣地說。
"仲卿怎麼這麼說話?"焦母不悅地看著兒子。
"反正以後我是不會再去的!"想到母親和姑母這樣不顧自己的感受,焦仲卿倔犟地說。
"是羅敷不漂亮?"焦母一愣,不解地問道。
"漂亮!"焦仲卿漫不經心地說。
"不知書達理?"焦母又反問道。
"知書達理!"焦仲卿說。
既然又漂亮又知書達理,又還挑剔什麼?焦母生氣地盯著兒子說:"那是什麼?是她家門樓窄了,門檻低了是不是?"
"娘,這與門樓、門檻有什麼關係?娘,我跟你說不清!"焦仲卿見母親生氣,忙緩和了語氣說。
"秦母看中你,羅敷也喜歡你,有什麼說不清?"焦母依然氣啉啉地大聲道。
"哎呀,這……反正說不清!"焦仲卿無助地看着母親說。說完向書房走去。
"你真是要活活氣死娘!"焦母看著兒子的背影,氣惱地說。
這時,香草拿着本書跑出來:說:"哥,今兒的字還沒有教我呢!這字怎麼讀,我又忘了。"
"去去去!"焦仲卿沉着臉,神色煩躁地說。
"喲,要做新郎了,在妹妹面前擺架子啦?"香草不理會哥哥,依然嘻笑着。
"瞎說什麼,煩不煩?"焦仲卿眼一瞪。
"我怎麼煩你啦?"香草見仲卿拉下臉,愣住,不由委屈地說。
"你沒見我煩嗎?啊不,是你煩我!"焦仲卿對妹妹吼道。
"我不就讓你教我認字嗎?"香草也不示弱地大聲說。
"都教幾遍了,你長記性沒有,啊?長記性沒有?"焦仲卿厲聲說。
香草從來沒有見焦仲卿發過這麼大的火,吃驚地望着他,突然氣呼呼地把書一扔:"我不認了!"說罷,扭身向外跑去。焦仲卿愣了愣。一會,他鬱悶地走進書房,一眼看見桌上的琴,目不轉睛地望着琴發愣。好久,他才把目光移到書上,可是,竟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他想起母親生氣的臉,想起母親和姑母的話,心裏像一團亂麻一樣。他重新把目光投在琴上,伸手撥弄了一下琴弦,古琴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焦仲卿抬起頭茫然地望向窗外,啊!我愛的人,何時才能和你傾訴衷腸,把思念喜悅愛慕化作這不絕的琴聲向你流淌。焦仲卿傷感地撫琴奏弦,琴聲餘音凄婉,漸漸消失在靜謐的空氣里。
香草悶悶不樂地走到離家不遠的一處池塘邊,幾棵濃密的大樹,傘狀地佇立着那裏,微風輕盪,婆娑起舞的樹葉沙沙作響,香草坐在一片翠綠的草地上,兩手抱着膝,望着水塘發獃。這時,隱約傳來一群孩子的讀書聲,香草緩緩循聲望去,讀書聲越來越清晰。
香草忍不住起身站起來,遲疑地朝前面的蒙館走去,她輕輕走到窗戶下,踮起腳尖朝里望去,只見一臉大鬍子的私塾先生趙子陵在教一群六、七歲的孩子讀書。
孩子們大聲齊聲念着:"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趙子陵和着讀書的節奏聲,微微點着頭。
這時,趙子陵下意識地抬起頭,不由詫異地看了看香草。
毫不察覺的香草依然好奇地扒在窗口上,看着孩子們讀書,臉上露出羨慕的目光。
趙子陵收回目光,轉身對孩子們:"很好!"
天色漸漸暗下來,放學的孩子紛紛從蒙館門口走出來,趙子陵收抬好竹筒,關好門,夾着包正準備離去,猛然卻看見香草用樹棍當筆,在地上寫字。忙好奇地走過去。
只見地上歪歪斜斜地寫着幾個字:無良我黍,這時,香草覺察有人過來,連忙抬起頭,吃驚地說"先生!"
趙子陵朝香草點點頭,仔細看着地上的字,半響,才說:"嗯?這'良'字上面沒有人,黍誰來食啊?"
香草愣愣地看着趙子陵,趙子陵和藹地對香草說:"得加個'人'。"
香草終於明白過來,又歪歪斜斜地在"良"字頭上加了個"人"。突然,她扔下樹枝,站起來,認真地對趙子陵說:"先生,我也要上學。"
"你?"趙子陵上下打量了下香草,哈哈大笑起來,說:"你想上學?有意思,有意思!"
"怎麼啦?"香草嘟着嘴望着趙。
"這都是啟蒙的娃。你……不行不行!"趙子陵正色道。
香草看着趙子陵,欲言又止。
"不早了,該回去吧,別讓家裏人急啦!"趙子陵說罷,轉身離去。
香草一臉沮喪地慢吞吞地往家走,雙腳不停地踢着扔在地上的樹枝。
從學堂無精打采走回家的香草,這時走進客廳,一家人圍在桌旁吃晚飯,桌上擺了香草愛吃的東坡肉。
香草還在生焦仲卿的氣,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顧低頭吃飯。
"還在生我的氣!"焦仲卿笑眯眯地看了香草一眼。
香草頭也不抬,照舊往嘴裏扒着飯,焦仲卿討好地夾了一塊肉放到香草碗裏。
"去去,誰稀罕?假惺惺!"香草端着碗躲閃着。
"好,我假惺惺,那我吃吶!"焦仲卿笑道,把肉放進嘴裏,大口嚼着,做出津津有味的樣子,逗香草說:"哎呀,真香!"
"娘!"焦仲卿又夾了塊肉給焦母。
"我吃什麼啦?"焦母推辭說,又朝香草呶呶嘴,示意仲卿再哄哄妹妹。
"娘,這麼好吃的肉,反正妹妹不吃,你就別省筷子啦!"焦仲卿朝焦母眨眨眼。焦母偷笑着看了香草一眼。
焦仲卿又故意把碗敲着噹噹響,說:"太香了,真是太好吃了!"說完,他又惡作劇似的偷偷把肉夾到另一隻空碗裏。
香草終於經不住誘惑,抬頭髮現肉碗空了,立即急得大叫起來,怒目圓盯着哥哥嚷道:"啊,沒良心的東西,真的把肉吃光了。"
焦仲卿大笑起來。
"把肉吃完了,還笑。"香草沒好氣地瞪着哥哥。
焦仲卿一邊笑,一邊把另一隻碗裏的肉往香草碗裏夾,香草愣住了,哥哥其實從來都是疼惜自己的呀,香草不由得開心地咧嘴一笑。
一整天,蘭芝無精打采地在織房裏"咔——嚓,咔——嚓"地織着錦,心情抑鬱,她有些恍惚,神思不停地跳到高炳臣送禮來家裏的那一天,眼前不斷地回閃着那一幕畫面:
"那天先生所彈琴聲,忽流水潺潺,忽風雷挾電,忽柳暗花明,忽水光雲影,真是人間百態、氣象萬千。"
"金秋氣候異常,節令多變,風霜露水,混擾不堪,故隨性而發,隨性而發!"
"曾聞古人云:南音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有國士之風。不知先生對北音有何教誨?"
"這……這北音……"
蘭芝在腦海里不停地回憶着那天和高炳臣的對話,以及高炳臣尷尬地表情和慌亂的舉動。心裏忍不住迷惘起來,她想,怎麼差這麼遠呢?她不由納悶地自言自語道:聽其琴聲微妙奇逸,可聽其言語卻粗俗混沌,真是判若兩人,怎麼會這樣呢?
蘭芝心裏有說不出的惆悵,她的心在隱隱作痛,如果真嫁了這個人,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呢?他真的是彈琴的那個人嗎?蘭芝無神地看着梭子在織機上來回穿梭,心更黯暗起來,曾經閃爍的幸福、激動,驟然間好像變得那麼虛幻而遙不可及起來,她輕輕嘆了口氣。
這時,劉蘭生穿過走廊從廂房出來,邊走過一繫着扣子往外走,他只想着那單生意。
劉母見他又要出去,不滿地埋怨地道:"劉蘭生,你又上哪去?"
"城裏啊!"劉蘭生頭也不抬地說。
"你妹妹也快出嫁啦,你也要把些心放在她身上!"劉母大聲說。
"哎呀,娘,說這話可太屈了我,娘,你說這新姑爺,滿意不滿意?"劉蘭生終於無可奈何地停下來。
"滿意啊!"劉母說。
"蘭芝滿意不滿意?"劉蘭生又說。
"她當然滿意。"劉母順口道。
"爹也滿意嗎?"劉蘭生又發制人。
"你問這些幹什麼?"劉母警覺起來,迷惑地看着他。
"這就對了嘛!蘭芝能嫁上這樣的好人家,不是我的功勞嗎?哎呀,娘怎麼說我不把些心放在蘭芝身上?豈止是把些心,是全身心地放在她身上!"劉蘭生說完,便大步朝織房走去。
蘭芝心事凝聚地小心把把織好的錦剪下,這時,劉蘭生進來,吃驚地說:"哎呀,織這麼多了!蘭芝,都給我帶賣去!"說罷就去收拾。
"這塊錦不能賣,有挑絲!"蘭芝急忙把一旁已被劉蘭生收到一起的一塊錦抽出來。
"一點挑絲有什麼關係。你織的錦絹錦店的鄭掌柜從來都是免檢,就是檢查,一點挑絲也難看出。"劉蘭生不在乎地說罷,又把錦拿過來。
"哥,這不行。人家信我,更不能蒙人家。"蘭芝忙把哥哥手裏的那塊錦又要回來,嚴肅地看着哥哥說。
"好好,不賣就不賣!"劉蘭生見妹有些生氣,忙賠着笑臉說。
半響,蘭芝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心頭的疑惑,直爽地說:"哥,你說高主簿就是那個彈琴的人?"
"是啊!"劉蘭生眨着眼,裝出一副認真的樣子。
"是真的?"蘭芝重複問。
"哎喲,我的妹子,這還有錯嗎?你不是那天親眼見着他從酒館樓上彈琴出來嗎?哎,你是不是覺得哥哥也在蒙你?"劉蘭生一副無辜的樣子。
"前番聞琴聲,能度我心聲,絲毫不差,后番相語,我怎麼感到相差甚遠,判若兩人?"蘭芝依然疑惑地說。
劉蘭生一愣,但立刻鎮定下來,大笑道:"這、這有什麼奇怪?高主簿確實是有才,那天是緊張。新姑爺頭一次上門,見着老岳父,還有見着你,哪能不緊張?哎呀,你們女人不懂男人,男人見了自己越是喜歡的女人越緊張。就說我,頭一次上你嫂子家求親,見着老丈人,我這身上還冷得打寒顫。喜日子,我一急竟把說成喜田子,嘿,喜田子,喜田子!嗨,這喜田子也沒錯,對我劉蘭生來說,那天不都是喜?蘭芝,放心,放心!"
蘭芝仍疑惑地望着劉蘭生,低頭沉思起來,劉蘭生怕露餡便不想和妹多說,急急走出織房,然後朝織房忐忑地回頭看了看。
早飯後,香草在門口收衣,香草抬頭望望天空,晴朗的天空一望無際,香草的心也頓時如天空般晴朗起來,一會,從門外的道口不時傳來一群孩子的歡叫聲。
趙子陵帶着一群孩子放風箏。
孩子們圍着趙子陵跑着、叫着,圍着他打轉。
香草情不自禁地走出門口,遠遠看着趙子陵和那幫天真浪漫的孩童嬉鬧着,忍不住偷偷一笑,香草看着越來越近的趙子陵,喊道:"先生,先生大叔!"
趙子陵回頭,微微一愣。
趙子陵把風箏線給一個個頭稍大的孩子,轉身向香草走來。
"哦,你住在這裏?"趙子陵吃驚地說。
"這是我家啊!"香草朴閃着一對大眼。
"還想上學?"趙子陵逗她道。
香草笑笑,不吱聲。
"知道你住在這裏,我可以上你家教你!"趙子陵正兒八經說。
"那謝謝先生大叔!"香草一笑。
兩人正說著,焦仲卿從後面走過來,驚喜地說:"哎呀,子陵兄啊!"
趙子陵急忙回過頭,見焦仲卿正走過來,詫異地說:"這是……?"
"正是舍下。"焦仲卿說完,又指着一臉霧水的香草,說:"這是妹妹香草!"
"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啊!"趙子陵笑道。
"哥哥認識先生大叔……?"香草迷惑地看着他倆。
"哎呀,什麼大叔,子陵兄是我少時同學,和我同庚。"焦仲卿朝妹妹笑道。
"哈,我可一直佔了便宜啰!"趙子陵摸着鬍子得意地大笑。
"讓你得意啦。別走了,晚上小酌一杯。"焦仲卿指着趙子陵說。
"好啊,好啊!"趙子陵爽快地答道。說完又轉身指着焦仲卿對香草說:"香草,那時你哥讀書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可了不得!"
"什麼了不得,我讓他教我認字,哪一次都不耐煩!"香草嘴一抿,不以為然地說。
兩人邊說邊往焦家裏頭走。
"子陵兄,正好香草想讀書,你這位先生就在邊上,今天就算拜師酒吧!"焦仲卿笑道。
這天,忙乎了好一陣子的高炳臣早早就在吳記茶館門口恭迎客人,酒樓上燈籠高懸,喜氣洋洋,高炳臣除了宴請了一些親朋好友外,還請了焦仲卿、孫少吏、朱儀等同僚。
這會兒,他笑逐言開地朝不斷進來的客人施禮。
焦仲卿他們坐在一間房裏,桌上擺着滿滿一桌菜,杯里都斟滿了酒。
看着桌上的美酒佳肴,眾人唧唧喳喳地小聲議論起來:
"主簿大人怎麼啦?"
"讓他破費了?"
"遇上什麼高興的事情?"
這時,高炳臣滿面春風地走進來,眾人忙禮貌地起身站起,高炳臣連忙擺擺手,示意大家都坐下。
"主簿大人遇上什麼好事啊?"終於有人忍不住問道。
"諸位,先把第一杯酒喝掉!"高炳臣端起杯子,豪氣地一飲而盡。
好!好!眾人忙應道。
"告訴諸位吧,我高炳臣不日將做新郎了!"高炳臣重新端起杯子,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說。
"好啊,好啊!"眾人又立即起鬨道。
"新娘是誰啊!"稍頃,人群里有人好奇地問道。
"能告訴我們嗎?"
"劉蘭芝!"高炳臣得意脫口而出。
"劉蘭芝?"如同被猛地重擊了一拳,焦仲卿吃驚地看着高炳臣,內心彷彿被什麼銳器緊扎了一下,生生髮疼。
眾人仍議論着,七嘴八舌向高炳臣祝賀:
"就是那個百鳥朝會,會彈箜篌的劉蘭芝啊!"
"聽說是個絕色美人啊!"
"紅帽配釵裙,才子與佳人啦!"
"敬酒!"
"恭賀啊!"
焦仲卿的臉泛着蒼白的光芒,只覺得全身有些發冷,他不由自主地顫抖着,呆愣着。突然,他慢慢地端起酒杯,猛地一口喝光碗裏的酒。
眾人仍吵着、叫着,敬高炳臣的酒,誰也沒有注意到焦仲卿的失態。
焦仲卿黯然神傷地自酌自飲起來,他不停地往碗裏倒酒。
焦仲卿有些醉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人影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動。
"仲卿,輪到你敬酒了!"
"敬、敬!"
焦仲卿端起杯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拿酒壺往自己碗裏倒酒。
碗裏的酒溢出來了,他卻渾然不覺,一言不發仍在倒。
眾人詫異地看着焦仲卿,焦仲卿拿起碗,又往嘴裏送,眼裏只有模糊晃動的人影。
傍晚,酒足飯飽的客人散去了,焦仲卿醉醺醺地伏在馬背上遠遠朝劉家大院駛來,焦仲卿使勁睜開醉眼朦朧的眼睛,在三岔路口踟躇、徘徊,老馬彷彿明了主人的心思,馱着焦仲卿向通往劉家方向的這條道奔去。
老馬緩緩地走到劉家門口,習慣地放慢步子,一陣清風吹來,焦仲卿酒醒了,他抬起身子,微睜醉眼,這時,箜篌聲傳進焦仲卿的耳鼓,焦仲卿神情黯然地抬頭望去。
箜篌聲迷離而又有些茫然,焦仲卿心裏不覺微微一怔。
聽了好一會,焦仲卿暗暗思咐:"奇怪了,她將成為新娘,篌音應是歡樂、愉悅,怎麼竟如此迷離、茫然?"
嫂子錢氏拿着刺繡進來,見蘭芝專心彈着箜篌,欲言又止。
見嫂子進來,蘭芝忙停住箜篌,煩躁地說:"怪了,怎麼忽然篌音迷亂?"
"你呀,想罷臨近婚嫁,心緒自然易亂!"錢氏瞅了蘭芝一眼,笑道。
這時,蘭芝微微點頭,又立即搖頭敏捷地說:"也不至於這樣,該不會有誰偷聽我彈箜篌?"蘭芝忽然覺得自己有第六感,總感覺有人在偷聽一樣。
"誰會……?"聽蘭芒這麼一說,錢氏不由想起幾次焦仲卿的出現,不由自主地伸頭朝窗外樓下下意識地望了一下。果然發現有人在偷聽。
"蘭芝,你真沒有說錯。果然下面有人偷聽你彈箜篌。"錢氏惶恐不安地收回目光對蘭芝說,蘭芝不覺大吃一驚。
"這人我已見過他幾次了,幾次都是這時辰。問他,那次說騎的馬聽箜篌,上次說是看院裏的桂花,又說看什麼景啊!"錢氏定了定神,笑道。
蘭芝忙起身又朝樓下下看了看。
"原來他是偷聽你彈箜篌!看來這傢伙不是腦子有問題,就是沒有好意,非得把他攆走。"錢氏說罷,隨手抓起茶碗,把水向下潑去。
蘭芝剛想上前阻止,卻已遲了。
焦仲卿突然被淋了水,吃了一驚,忙抖了抖衣服上的水,又迷惘地朝窗口望了望。
"嫂子,哎呀你這是……"蘭芝埋怨道。說完又不安地向樓下說:"先生,實在抱歉!"
焦仲卿擦了擦臉上的水,拱手禮道:"不怪小姐,只因為一時迷戀小姐箜篌,擾了小姐興緻,失敬失敬!"說罷,策馬狼狽離去。
蘭芝十分內疚地看着焦仲卿離去,哎,這人怎麼這麼眼熟,突然,她感到在哪裏見過焦仲卿,忙又抬頭朝窗外望去。
蘭芝思忖了好一會,終於想起那次在皖河堤上的情景,焦仲卿騎馬遠遠奔來,和衛隊長說著什麼。
"這傢伙,不潑他一碗涼水,下次還會來偷聽你彈箜篌呢!"錢氏打斷了蘭芝的沉思。
"可嫂子也太過份了!"蘭芝苦笑一下,又有些奇怪地說:"哎!能擾我箜篌之音,莫非知音者?難道他也懂音樂之妙?"說罷,又一次朝外望去。
這時,焦仲卿騎着馬已來到鄉間那條寬廣筆直的大道上,夕陽輕籠着寂靜的村莊,把樹梢塗抹得一片金黃,遲歸的烏鴉鳴叫着在樹上飛來飛去。
焦仲卿沮喪地騎在馬上,一副落魄的樣子,那碗冷水使他漸漸清醒過來,酒也醒了。
焦仲卿傷感地望着空茫的前面,心裏不由得悲哀地嘆道:"我以為她是清雅淑女,冰心玉潔,不想她竟愛上高炳臣這樣的人?到底抵不住利慾之惑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悲哀呀!可我竟痴痴暗戀,唉,一個小吏竟也痴心妄想!罷,罷!"想到這些,他強忍淚水,痛苦閉上眼睛。
大道盡頭,殘陽如血。
第二天一大早,焦仲卿、孫少吏埋頭在府衙書手房書寫公文。
朱儀晃蕩着走進來。
"正好,二位都在。"朱儀說。
"嗯?"朱儀走到孫少吏面前,伸出一隻手,做出掏錢的手勢。
孫少吏張着嘴,愣愣地看着他。
"哎?拿錢啊!"朱儀瞪大眼,大聲說。
孫少吏仍不愣愣看着他,下意識地遲疑地把手伸向袖口。
"哎呀,你這傢伙怎麼不明白,高主簿要結婚了,禮錢、份子錢啊!"朱儀見他磨磨蹭蹭的,不耐煩地說。
焦仲卿愣了下,掃了朱儀一眼,又埋頭寫着。
"哦,原來這樣。"孫少吏勉強笑了下,不情願地從口袋裏半天掏出一串錢遞過去。
朱儀把錢在手裏掂了掂。
孫少吏立即明白出朱儀的意思,馬上補充道:"不急不急,還有,還有!"說完,又從袖口裏掏出一串錢。
"仲卿啊,你啦!"朱儀走到焦仲卿面前,又伸出手。
焦仲卿不想理他,仍埋頭寫着公文。
"你這傢伙怎麼沒聽明白,拿錢啊!"朱儀見焦仲卿不理自己,惱羞成怒地敲了敲桌子。
"沒有!"焦仲卿冷冷說。孫少吏有些吃驚地望着仲卿。
"啊,你說什麼?"朱儀瞪着仲卿的臉,驚詫地張着嘴,半響才說。
"我說了——沒有!"焦仲卿又冷冷地重複說。
"你聽明白沒有?是高主簿結婚呀,你怎麼不賀?"好一會,朱儀怕仲卿沒聽清楚,又補充道。
"他結婚干我什麼?"焦仲卿掃了朱儀一眼,又冷笑道。
朱儀愣住了。
孫少吏也驚住了,擔擾地望着焦,替他捏一把汗。
"哎呀,你怎麼這樣對待主簿大人?"朱儀愣了半天。
"沒有就沒有!"焦仲卿大聲說。
"這傢伙怎麼啦……?"朱儀一邊往外走,一邊嘀咕道。
孫少吏見朱儀離去,馬上走到焦仲卿旁邊,緊張地說:"你今兒怎麼啦?這份子錢怎麼能不出?"
焦仲卿不語,仍忙着活。
"哎呀,我去給你拿錢!"孫少吏深知高的為人,他不想仲卿得罪高炳臣,以後沒好日子過,忙焦急地說,抬腳就往外走。
"別別,我就是不想掏這份錢。"焦仲卿一把抓住孫少吏。
"你是在他手底下做事,這樣得罪他,以後還會有好日子過?"孫少吏生氣地說。
焦仲卿沒有吭聲,仍埋頭做自己的事。
"不行,我給你送份子錢去!"孫少吏沉思了片刻,又說。
"孫兄,你若是替我送這份子錢,我可對你不快活啦!這份子錢我是怎麼的也不會送的。"焦仲卿正色道。
"真不明白,你今兒怎麼啦!"孫少吏望着焦仲卿,眨着眼。
劉母和錢氏在廚房灶旁一邊張羅着晚飯,一邊俏俏說著話,錢氏把自己的不安一五一十地說給了婆婆聽。
"這麼看,蘭芝像是有什麼心事?"劉母把洗乾淨的萊放進盆里,疑惑地看着錢氏說。
"唉,話也少了,飯吃的也少了,箜篌彈出的聲音,叫人聽了心裏總有那麼點酸楚楚的!"錢氏一邊切萊一邊說。
"她會有什麼心事?"劉母迷惑地說。
"馬上要出嫁的姑娘,雖然有些捨不得家,捨不得父母,可是就要過另一種生活,應該是很幸福的,想到的應該是嫁妝,是那天出門戴的是什麼首飾,進洞房穿的是什麼衣服呀,可是一點也看不出她關心的樣子呢!"錢氏抬頭望了望婆婆。
"你做嫂子,瞅空去看看!"聽錢氏這樣一說,劉母也有些擔心起來,是啊!
蘭芝越來越沉默了,快要出嫁的大姑娘,怎麼不像別的閨女一樣喜氣洋洋的?
這時侯,焦仲卿又騎着他那匹心愛的老馬緩緩來到三岔路口,老馬習慣地奔向這一條通往劉家方向的大道。
焦仲卿滿腹心事地朝這邊張望,玟瑰色的光暈在道路兩邊擴散瀰漫,夕陽照着垂蔭彎曲的大樹,把黃色的光斑打在他抑鬱蒼白的臉上。他一動不動地佇立了好一會,眼神茫然地望着劉家這邊,終於一抖韁繩,駛向與往日不同的另一條道。
蘭芝隱約地聽到有馬蹄聲,忙下意識地向外望去。
大道空空如也,一片寂靜。
夜裏,蘭芝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無法入睡,所有發生的這一切都讓她感到迷惘;撲朔迷離的彈琴人,神秘莫測的聽琴人……這一切都讓她感到困惑迷惘。直到天亮,她索性披衣下床,走到織房。
單調的織機聲從織房傳出,蘭芝茫然地織着錦,手機械地在織機上動着。
這時,錢氏拿着還帶着綳架的繡花枕頭進來,說:"蘭芝,你看看嫂子給你綉了一對枕頭,行不行?"
"行,嫂子繡的枕頭哪能不行?"蘭芝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依然"咔嚓""咔嚓"地織着錦。
"是對鴛鴦呢!"錢氏笑道。
蘭芝頭也不抬地仍在織錦。
"見嫂子繡的不好,你是不喜歡喲,看都不看!"錢氏瞟了她一眼,裝作生氣的樣子故意說。
"嫂嫂繡的枕頭,哪有不喜歡呢!"蘭芝終於停住織機,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然後接過錢氏手上的綉綳,裝着繞有興緻的看着。
"嫂子是笨人,繡的不好。好不好,你都不要介意,這是嫂子的心意。"
"好着呢,你看這荷花、這花瓣,繡得都水靈靈的。"蘭芝笑道。
"喜歡就好。哎,這日子也很快臨近了,你咋一點不着急呢,像沒事似的?我和娘都替你着急呢!"錢氏說。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準備的,這不很好?"蘭芝微微垂下頭。
"你這說哪兒話?那天出門,頭上戴什麼樣的首飾,進洞房穿什麼樣的新衣,腳上穿什麼樣的新鞋?這些都要準備。娘都問幾次了。"見蘭芝無所謂的樣子,錢氏吃驚地說。
蘭芝沒有吭聲。
"這不同那天新姑爺上門,穿着隨便點沒什麼,可這是出嫁,女人一輩子就這麼一次的大喜事!"錢氏認真地說。
蘭芝似乎嫂子的話震懾了,半響,她拉下了織繩子,織機發出一聲單調的聲響,又懶洋洋地停下來。
錢氏疑惑不安地打量着蘭芝,總覺得蘭芝有什麼心事一直瞞着一樣。
蘭芝抬頭茫然地望着前面。
"蘭芝,你心裏是不是擱着什麼事吧?"錢氏終於鼓起勇氣小心地問。
蘭芝輕輕地嘆了口氣,又緘口不語。
"有什麼心事也不能跟嫂子說?"錢氏緊緊盯着蘭芝,追問道。
一陣短暫的沉默。
"到底什麼心事?"錢氏又緊緊追問道。
"我一直懷疑高主簿是不是那天彈琴的人?"蘭芝猶豫了一會,坦誠地說。
"啊?"錢氏吃驚地張大了嘴,說:"你懷疑新姑爺……?!"
"聽那天琴聲,和高主簿後來的談舉止,真是判若兩人。"蘭芝把盤據在心頭已久的疑惑說了出來。
"這不會吧,你不是和你哥哥都親眼見到他彈完琴從酒樓里出來的嗎?"錢氏小心地說。
"唉,我也弄不明白!"蘭芝疑惑地嘆道。
第二天一早,一乘華麗的四人抬的轎子晃晃悠悠地向焦家來走來。一會,四個精壯的漢子穩穩地把轎子停放在焦家門口,引得周圍的人一陣好奇,都紛紛圍過來觀看,左右鄰舍好奇地指指點點,議論着轎子和轎子的主人。
"哎呀,這是誰家的轎子?"
"乖乖隆冬,太守大人平日也只坐四乘的轎子呢?"
"焦家來了什麼人啦?"
焦母在客廳聽到外面的喧鬧聲,急忙向外望去,臉上露出驚訝不安的神色。
"讓讓,這是上我們焦家的呢!"焦家姑母擠進人群得意地炫耀着說。
姑母走到轎旁看了看轎簾,想掀開,思忖了一會,便急急朝焦家屋裏走去。
這時,轎簾徐徐掀開,打扮得雍容華貴的秦夫人緩緩從轎內走出來,圍觀的人流驚詫地看着珠光寶氣的秦夫人。
秦夫人小心撩着長裙,款款向焦家走去,屋內姑母跟焦母簡單地說著什麼。
"哎喲,他姑母你也不早說,一點也沒準備呢!"焦母恍悟過來,埋怨道,她手足無措地拍拍上衣,見秦夫人已笑呤呤地走過來,便急忙起身和姑母迎上去。
"哪曉得秦夫人要來,一點也沒有收拾,真是太不好意思!"焦母笑道。
"姑母和仲卿都去過秦家,我也理應來看看吧!"秦夫人矜持地說。
"寒舍!快、快,屋裏請!"焦母受寵若驚地忙說。
"夫人一來,就不是寒舍,蓬蓽生輝了!"姑母很會說話,幾個人向屋裏走去。
劉母早早爬起來就進了廚房,她仔細地把萊洗乾淨,然後緩緩切着菜。在一邊升火做飯的錢氏見婆婆進來,猶豫了片刻,便又把蘭芝的事對婆婆講了。劉母吃驚地停下菜刀,側頭對錢氏說:"怎麼會這樣呢?"
"蘭芝一直擔憂!"錢氏。
"唉,這都什麼時候啦?"劉母不安地說,想了想,放下菜刀,往織房走去。
蘭芝見娘進來,忙讓坐,劉母坐下來幫蘭芝繞着絲線,一邊和蘭芝說話。
"蘭芝啊,你是娘身上的一塊肉,娘十月懷胎才把你生下來,唉,你也快要出嫁了,這塊肉也得割下來,娘是非常心痛。"劉母望了望蘭芝,欲言又止地說。
"娘的養育之恩女兒哪能忘,但不曉得女兒離開娘,前面是幸福還是陷坑呢?"蘭芝心思重重地看着母親說。
"你千萬不要覺得母親是要把你推到陷坑裏?"劉母吃驚地說。
"女兒哪是這個意思,可女兒總感覺到不對,那個高主簿不像是彈琴的人。"蘭芝抬起頭,若有所思地注視着母親說。
"這門婚事,劉家也允了,你怎麼動搖呢?即便高主簿不是那個彈琴的人,可他也是個讀書的人。那天老爺見了,也覺得他不錯呢!"劉母不安地嗔怪道。
蘭芝沉默不語。
"蘭芝啊,事到如今,凡事要想開些,該認的要認了!"劉母絕決地說。
蘭芝還是不語。
"日子越來越近了,你的喜服都還沒有準備,也抓緊準備了。"劉母催促道。說完,嘆了口氣,一會就走出了織房。
蘭芝再也無心織錦,心事重重地坐在閨房地上,胳肢頂着膝蓋,兩手撐着額頭,眉頭深瑣。這時候,陽光從窗外探進來,光柱柔和地投在她身上,良久,蘭芝抬起頭,目光落在桌上的箜篌上,蘭芝起身,向桌旁走去,蘭芝撫弄箜篌,目光憂傷地投向窗外,窗外,秋意正濃,枯黃的落葉無聲無息地離開樹身,獨自飄零而去,眼前的破敗景象更平添了蘭芝心頭一直籠罩的疑惑。
蘭芝鬱郁地走到菊園,寒秋的菊花漸已枯萎,秋風蕭瑟,園旁的竹林落下片片竹葉。
啊!是深秋了!可是,魂牽夢縈的那個人究竟在哪裏啊!成婚的日子在慢慢逼近,眼見深秋就要過去,一腔無所憑寄的相思怎禁得從秋流到夏?蘭芝恍恍惚惚地凝視着遠處,突然,箜篌和琴聲相互交應地響起,滿天雀鳥在柔和的陽光里飛翔着,翩翩起舞。
蘭芝回過頭,才發現剛才的那一幕只是自己的幻覺而已,一切又歸於寂靜,死一般地寂靜。
蘭芝憂傷地望着枯萎的菊花。一滴蒼涼的淚水從她有些憔悴的腮幫滾落。
這會兒,焦仲卿、趙子陵已坐在一家小酒樓里。焦仲卿叫了幾碟小菜,二人面對面坐着。
焦仲卿拿起杯子,一口喝完酒,然後重重地放下空杯,氣憤地說:"他高主簿是個什麼東西,酒囊飯袋,男盜女娼之輩!"
趙子陵無言地給焦仲卿杯里斟了點酒,又給自己的杯子倒上。
"真不明白劉蘭芝怎麼愛上這樣的傢伙?"焦仲卿搖着頭,喘着粗氣說。微微有些醉意的趙子陵眯着眼睛看着焦仲卿。
"我從蘭芝的箜篌弦音之中,本以為她如深谷幽蘭,品行高雅的淑女,不想她也是流俗之輩!"焦仲卿憤憤地說,心裏對劉蘭芝一肚子的憤懣。
"仲卿兄,所以這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去傾慕她!趁早死了那個念頭。"趙子陵笑道,安慰說。
"人心不古,世態炎涼,倒也罷,倒也罷。"焦仲卿喝了一口酒,只覺得火灼似的難受,他深深嘆口氣,唉!是否應該為那一段無疾而終的暗戀說聲道別了吧。
焦仲卿和趙子陵各懷心思默默地喝着悶酒。
"酒,給我倒酒!"焦仲卿伸出空杯,醉眼迷朦地說。
"仲卿,你不能再喝了!"趙子陵擋開酒杯。
"你別管,你讓我喝。"
趙子陵無奈,只得又給他斟上。
"看來你還是忘不掉劉蘭芝!"趙子陵放下酒壺,搖着頭。
"我是想把她忘掉,可、可是一閉眼,還是出現了她,耳朵里聽到的還是她彈的箜篌的聲音。"焦仲卿憂鬱地說。他的眼睛泛紅,彷彿在醞釀著一場更深的痛苦。
"仲卿,叫我看,你說的那個劉蘭芝也是個攀高枝、重富貴的人。"趙子陵直爽地說。
"攀高枝、重富貴?"焦仲卿喃喃道又搖搖頭,說:"不,蘭芝不像是這種人!"
"他高炳臣不就是有錢有勢嗎?"趙子陵盯着焦說。
"可蘭芝不會是這樣。"焦仲卿遲疑了一下,心裏充滿矛盾地說。
"她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可愛?令人生厭,你還是把她忘掉,徹底忘掉?"趙子陵果決地說。
見好友這樣說自己心愛的女人,焦仲卿一臉不悅地瞅着趙子陵說:"你不能這樣說她,怎麼能用這樣的話說她?"
"不,她就是可惡,就像古代的妲己、褒姒,徒有一張漂亮的外殼……"趙子陵依然率性地說。
焦仲卿惱火地一把抓住趙子陵的衣襟,搖晃着,歇斯底里的吼道:"你這傢伙真是可惡之極,竟把她說成這樣!"
店掌柜聞聲跑來,驚慌地說:"兩位客官,別、別打……"
"沒有你的事!"趙子陵對掌柜說罷,輕輕扒開焦仲卿的手。
焦仲卿重新癱坐在椅上,痛苦地抱着頭。
"你這傢伙,真是拿你沒有辦法!"趙子陵憐惜地看着好友,無奈地搖搖頭。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從小酒樓出來,這時侯,一輪明月如出殼的雛雞,帶着血色升起,大地一片橙黃。趙子陵扶着喝醉了的焦仲在鄉野的道上踉踉蹌蹌地朝焦家方向走去。好一會,趙子陵才吃力架着焦仲卿慢慢挪到門口,趙子陵急忙敲門。門"吱扭"一聲打開,焦母吃驚地望着喝醉了的焦仲卿。焦母二話沒說,趕緊和趙子陵把仲卿扶到仲卿卧房。
"仲卿怎麼了?"焦母焦慮地說,一邊和趙子陵一起把焦仲卿輕輕地扶到床上。
"沒事,他多喝了幾杯酒!"趙子陵忙安慰焦母說。
"沒、沒有多喝……"焦仲卿擺着手。
"還沒有多喝,都這樣了?"焦母心痛地看著兒子,又回頭看着趙子陵,皺着眉頭不悅地說:"他怎麼喝了這麼多酒?"
"噢,他心裏有些不愉快,就多喝了一點酒!"趙子陵望着焦母說。
"啊!在衙門裏出了什麼事?"焦母一驚。
"伯母,衙門裏什麼事也沒有!"趙子陵笑了笑。
"那,那他有什麼不愉快的事?"焦母疑惑地看着趙子陵說。這時,香草拿着書出來,驚呼道:"哎呀,先生原來是和哥哥喝酒去了,怪得今天沒有教我的字。"
"不早啦,讓先生早點休息吧!"焦母責怪地看了看香草。
"香草,改日再教你!"趙子陵微笑着對香草說。然後又向焦仲卿,說:"仲卿,好好休息吧!"
"不,你、你別走,我們倆還要喝酒。"焦仲卿依然醉眼迷朦地叫嚷着。邊說邊強撐着身子爬起來。
趙子陵忙扶焦仲卿重新躺好,悄悄向焦母示意離去。
"醉成這樣,還要喝酒!"焦母心疼地搖着頭,一邊給焦仲卿掖着被子,一邊回頭對香草說:"快去給你哥哥燒點醒酒湯。"
"子陵、子陵兄,拿、拿酒啊!"焦仲卿仍大聲叫着。
"從來沒有見你喝過這麼多酒,到底遇上什麼不愉快的事?"焦母嘆道。
"沒、沒有,我有什麼不愉快的事,什麼都、都愉快!"
"沒有不愉快就好。今天秦家夫人還特地坐着大轎子來了,人家那麼看重你,你要是早點回來,還能見到秦家母親!"焦母高興地說。
"啊,人家那是大、大門樓,高、高門檻啊!"焦仲卿舌頭打卷,含糊不清地說。
"高門檻、大門樓有什麼不好?你看看那乘大轎子抬來,引得許多人圍着我們家看!"焦母滿心歡喜地說。
"好、好,高門檻、大門樓好,攀高枝好!"焦仲卿說著囈語。
"嗯?你這麼說就對了!"焦母驚喜道。
這時,香草端來醒酒湯,焦母接過醒酒湯,走到床邊,焦仲卿已發出酣聲。
"看來酒喝多了也還能明白人!"焦母愛憐地看着己沉睡過去的兒子,自言自語地說。
"酒喝多了也能明白人?"香草不解地望着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