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天上午,孫少吏步履匆忙地穿過府衙長廊把一疊抄好的公文送到高炳臣公事房,孫小吏畢恭畢敬地站着,高炳臣隨便翻了翻,抬頭故意刁難道:"哎,這不是焦仲卿辦的公文嗎?他怎麼不送來?"
"仲卿手上正有活在忙!"孫少吏有意護着仲卿,找個借口說。
"有活忙?"高炳臣掂掂在手上的公文,狡詐地說。
孫少吏忙點點頭。
"我明白,他也明白,他是在躲着我,不想和我照面吧!"高炳臣冷笑道。起身踱着步。
"主簿大人,他幹什麼要躲着你?主簿大人一直對他很好,他真是在忙。"孫少吏賠笑道。
"說的不錯,我待他一直不薄。可就怪了,我要結婚,全衙的人都相賀,就他鐵公雞一個,一毛不拔。哎?你說說,我高某就在乎他那份禮,這不是有意輕慢我嗎?"高炳臣側頭高聲道。
"是是,主簿大人說的對。主簿大人哪在乎那份禮?"孫少吏忙給焦仲卿打圓場,又故作奇怪地樣子說:"哎?仲卿平時並非小氣鬼,我看是不是手頭一時拮据,或是家裏遇上不開心的事了?我這就跟他說去。"說罷,撥腳就往外走。
"慢!孫少吏,你當我跟你說這些,是讓你叫他送賀禮嗎?哈,這不是作踐我嗎?"高炳臣擺擺手,又指指桌上公文,陰險地說:"唔,這公文你拿回去,讓焦仲卿送來。"
高炳臣恨恨地在心裏想:哼,想跟我斗,那就等着看好戲吧,他娘的,王八羔子,老子整死你。
孫少吏忐忑不安地回到書手房,把剛才那疊公文重重地放在焦仲卿的桌上。
焦仲卿抬起頭,愣愣地看着孫少吏,剛想說什麼,孫少吏就開腔了:"高主簿讓你送去啊!"
焦仲卿愣了下。
"仲卿,大家都去送賀禮,幹嗎就你一個人不願出那份禮?我真弄不明白,看見了吧,高主簿不高興了吧,啊?唉,還不定以後怎麼給你小鞋穿?"孫少吏看着沉默不語的焦,擔憂地說。
焦仲卿依然沒有吭聲,彷彿沒有聽見一樣。
"老兄,還是送份禮吧,他還沒有做新郎嘛,重一點,就說那天身上沒有帶錢,還來得及!"孫少吏又小聲地好心勸道。
焦仲卿仍沒有吭聲,低頭忙手頭的活計。
"人在低處,該低頭還是要低頭!"孫少吏仍勸道。
良久,焦仲卿才冷冷地說:"這禮,我是不會送的!"說罷,起身拿起那疊公文向外走去。
"仲卿、仲卿,哎呀!"孫少吏氣得一跺腳,喃喃道:"這傢伙……!"孫少吏愣愣地看着焦仲卿住,急得不知怎麼辦才好。
焦仲卿把公文放在高炳臣桌上,臉色鎮定地等他開口。室內沉默着,壓抑而緊張。
"仲卿,看來你是不願和我照面!"高炳臣背着手,踱着步,試探道。
"我幹什麼不願和主簿見面,不明白主簿大人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焦仲卿不卑不亢地望着高炳臣。
"這,我明白,你更應該明白!"高炳臣陰險地笑一聲,他心裏十分消楚,蘭芝心裏仰慕的那個人是他焦仲卿,而不是他高炳臣,自己終其不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冒牌貨。
現在,或者用不了幾天,他焦仲卿心愛的女人就成為我高大人的婆娘了,這焦仲卿能甘心嗎?
此刻,高炳臣像打量獵物一樣的打量着焦仲卿。
"我?我明白?"焦仲卿迷惑地看着高大人。
"知道貓嗎?知道老鼠嗎?老鼠見到貓是想逃掉的。能逃得掉嗎?貓肯定要把老鼠抓到。"高炳臣語裏藏刀,一語雙關地說。
"主簿大人說的不錯。可我也清楚,沒有貓不吃腥的,要是給貓餵了腥,這貓也不會抓老鼠的!"
焦仲卿強忍心中的憤慨,不動聲色地說。
高炳臣一怔,慍怒地直視着焦仲卿,沉下臉聲色俱厲地說:"嗯?就你那點腥,我高某在乎嗎?"
"主簿大人,我現在才明白了,大人還是責怪我沒送那份禮!"焦仲卿卑視地掃了他一眼。
"你沒有給我送那份禮……哼,你那點禮能算什麼?我高某有多少家產在乎那麼點禮嗎?"高炳臣乾笑道。
"主簿大人當然不在乎那麼點禮,這我明白。"焦仲卿說完,頓了頓,說:"要是主簿大人沒有什麼事,我告辭了。"說完,轉身欲走。
"不,有事!"高炳臣虎着臉說。
焦仲卿迷惑地看着高炳臣,等他開口。
"漢皇朝晉天柱山那天,你在皖河渡口吧?"高炳臣板著臉嚴肅地說。
"是的!"焦仲卿說。
"那群鄉民要搶渡,你是知道的?"高炳臣陰陽怪氣地說。
"是、是的!"焦仲卿愣了下。
高炳臣抬高聲調,厲聲道:"聽說是你下令拆封渡口,讓那群鄉民搶渡的?"
"是的!"焦仲卿回答。
"這麼說,都是你乾的!"高炳臣點着頭。
焦仲卿有些迷惑地看着高炳臣,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房子裏流動着沉悶緊張的氣息,半響,高炳臣才抬起頭冷冷地說:"你知道這事的嚴重性嗎?"
"可這事並沒有造成……"仲卿忙申辯說。
高炳臣粗暴地擺擺手,打斷焦仲卿的話:"你不用解釋。"說罷,拾起一封公文扔到焦仲卿面前。說:"看看吧!"
焦仲卿惶惶不安地看看高炳臣,遲疑地拾起桌上的公文。
高炳臣冷冷地看着焦仲卿,陰森森的眼裏射出一種報復的快感。
焦仲卿看罷,大吃一驚。
羅敷多日不見蘭芝了,心裏一直很牽挂着蘭芝,她暗暗思忖表哥炳臣和蘭芝就要成親了,今天說什麼也要抽空去看看蘭芝了,梳妝打扮后,便匆匆和貼身丫環小玉坐上小轎,直奔劉家。
不多時,小轎在門口停下,丫環小玉掀開轎簾。
一身素服,淡施粉黛風姿綽約的秦羅敷從轎里走出。
劉母見羅敷走進來,忙迎到門口,親呢地叫道:"哎喲,是羅敷喔!"
秦羅敷向屋裏走去,一邊笑道:"伯母,聽說蘭芝快要出嫁了,我是特地來賀喜的喲!"
"哎喲喲。謝謝!"母客氣地笑道。
"蘭芝呢?"秦羅敷問劉母。
"在樓上房裏呢!"劉母說完,正欲喊蘭芝。
"不用,我去。"秦羅敷笑道。
羅敷剛想轉身朝樓上走去,一陣哀婉的箜篌聲飄進羅敷的耳鼓,秦羅敷不由微微一怔,停住了腳步。
劉母感覺到秦羅敷的變化,對秦羅敷說:"羅敷,你看看,這些日子,蘭芝話也說得少了,樓也下得少了!"
"伯母,那是蘭芝要出嫁了,捨不得伯父伯母,捨不得家,心裏難過吧!伯母,我從蘭芝彈的箜篌聲里就聽得出來呢!"秦羅敷笑道。
劉母點點頭,又擔憂地往樓上望去。
羅敷上了樓,蘭芝神情黯然地彈着箜篌,聽到敲門聲,忙放下箜篌,轉身去開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秦羅敷笑眯眯地出現在門口,注視着蘭芝。
"哎呀,是羅敷!"蘭芝驚喜地攬住好友說。
兩人笑鬧了一會,秦羅敷故作生氣地說:"蘭芝,這麼大的喜事也不告訴我,我還是聽表哥說的呢!"
"別人不告訴,還能不告訴你嗎?"蘭芝一邊讓坐,一邊笑道。一會又怔怔地看着羅敷,吃驚地說:"哎,你剛才說聽誰說的?"
"表哥。"秦羅敷眨巴着一雙好看的眼,看着蘭芝說。
"你表哥?"蘭芝詫異地盯住羅敷說。
"你呀,要做我表嫂了,還不知道我表哥是誰?"秦羅敷手點着蘭芝,笑。
"高主簿,高炳臣。"蘭芝吃驚地瞪大眼,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可是一手托兩家,兩邊都要喝喜酒喲!哎,蘭芝,我以後是喊你蘭芝呢,還是稱你表嫂呢?"秦羅敷笑道,目不轉睛地看着蘭芝。
"當然蘭芝!"蘭芝有些勉強地笑道。
秦羅敷調皮地圍着蘭芝轉了轉,眼睛緊盯着蘭芝說:"叫你表嫂,不樂意?"
"樂、樂意!"蘭芝又勉強地笑笑,頓了頓,又苦笑道:"是樂是愁,哪說得清!"
"蘭芝,愁什麼?表哥也是個有臉有面的人物,家裏也是良田千畝,家產萬貫,進了高家門,哪樣事會讓你愁?"秦羅敷不解地說,定定地望着蘭芝那張略顯瘦削的臉。
蘭芝微微低下頭,嘆道:"我不是為了這個。"
"那你愁什麼?"秦羅敷迷惑地凝視着蘭芝說。
蘭芝苦笑道:"一想到出嫁,心裏就有種失落的感覺!"
"捨不得父母?愁着伯父伯母年歲大了,往後孝順的日子少了?剛才聽到你彈的箜篌,就感覺到你心裏一個'愁'字呢!"秦羅敷關切地看着蘭芝,深遂的目光里透露出一絲憂慮。
羅敷在房子裏踱了幾步,然後停下來,凝神望着蘭芝說:"唉,就是連我一聽說你要出嫁了,心裏也失落落的捨不得,以後說話、走動就少了。"
"也許是吧!"蘭芝點點頭。
"哎?說到現在,也沒有告訴我,你怎麼成了我表嫂?"秦羅敷忽然好奇地問,好朋友的一切她都想知道。
蘭芝微微一怔。
"說啊,怎麼成了我表嫂?"秦羅敷笑道,步步緊逼,湊近蘭芝的臉說。
蘭芝抬起頭看着窗外,秦羅敷催道:"還說好姐妹呢,連我也不告訴?"
蘭芝眼光變得飄渺起來,她猶豫了好一會,終於還是把如何與高炳臣臣認識的過程前前後後說與了羅敷聽。
秦羅敷愣住了,隨即大笑起來,她覺得表哥太好笑了,蘭芝吃驚地看着秦羅敷。剛想說什麼。秦羅敷便笑着說:"哎呀,我表哥我還不知道底細呀!他哪裏會彈古琴?"
聽到這話,蘭芝心裏咯噔了下,猛然一震,她愣愣地盯着秦羅敷,半天才說:"這麼說,百鳥朝會那天也不是他彈的古琴?"
"他根本就不會彈奏任何樂器。蘭芝,你也別想那個彈琴的人了,反正也是生米煮成熟飯了,要做我表嫂了。"秦羅敷說罷,又不安地看着獃獃發愣的蘭芝。
蘭芝恍然大悟:"原來真是這樣!"長久盤據在心頭的疑惑終於豁然而朗,是哥哥要促成我和高炳臣的婚事嗎?為什麼要那樣做呢?到底為了什麼?是哥哥和那個假冒的高炳臣來欺騙自己呢,還是另有其人在背後撮合我和高的婚事?那個真正彈琴的又是誰呢?是皖河上見到的那個人嗎?……
一種錐心的痛楚懾住了她的心,她久久地沉浸在悲傷和憤怒里。
秦羅敷見蘭芝神情黯然,心裏不安起來,慌忙歉疚地說:"蘭芝,本來是來看你,向你道喜的,倒好,反而讓你弄得一肚子心思了!"
"不,倒讓我心裏少了些疑惑。"蘭芝搖搖頭,感激地看着羅敷笑道。
羅敷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多事惹得好友不愉快,臉色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坐在一邊不吭聲。
唉!管他呢,只要知道那個高炳臣不是彈琴的那個人就行了,若是今生與那個彈琴人有緣,必定還會見面的,這樣想着,心裏又高興起來。
蘭芝見秦羅敷內疚的樣子,又笑道:"羅敷,天氣這麼好,走,我們一道出去走走,去天柱山遊玩遊玩。"
"正是秋高氣爽,好,早就想能去柱山看看紅葉了!"秦羅敷見蘭芝心情好些了便也高興起來。她一眼看見箜篌,說:"哎,別忘了帶它!"
"還帶它幹什麼呢?"蘭芝傷感地說。
"彈彈箜篌,聽聽鳥聲多好!"秦羅敷堅持說。
這會,高炳臣在公事房背着手,踱着步,嘴裏喃喃地:"貓、老鼠;老鼠、貓!"想起可以借皖河那件事來整整焦仲卿,又陰冷地笑起來,這下,你焦仲卿知道我高某人的歷害了吧,"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以後,有你焦仲卿好看的,等着瞧吧!
焦仲卿匆忙回到書手房,悶悶地坐在椅子上,想着剛才高炳臣一副盛氣凌人幸災樂禍的樣子心裏就有氣,真是的,那次在皖河岸上要衛隊長下令拆封渡口之事倒成了一個煽動鄉親謀反的一個罪名,他高炳臣想陷害於我,也許,這只是開始。想到這裏,他的心境有些鬱悒起來。
孫少吏默默着一聲不吭的仲卿,忍不住埋怨道:"仲卿,早已事過境遷的事,現在又拿出來,你看看,不聽我的話,現世現報了吧?"
"事到如今,是禍也躲不了,隨它去吧!"卿煩燥地說,他木然地坐了好一會,心情越發抑鬱起來,他只想趕快這裏,便猛地起身向外走去。
孫少吏看着他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
美麗如畫的天柱山,已滿山紅葉,翠林盡染。
這時候,蘭芝和秦羅敷已並排走在林間石階的小道上,丫環小玉抱着箜篌緊隨她們身後。
清澈的山溪在她們旁邊靜靜地流過,茂密的樹林一望無際伸向遠方,好幽靜的天柱山啊!
蘭芝和秦羅敷滿臉興奮,興緻勃勃地看着在溪里歡快遊動的小魚和在樹上飛來飛去的小鳥,放眼望去,滿山的樹枝上結滿了一束束不知名的野果,她們開心好奇地說著話。
蘭芝停住腳步,高興地去採摘一束紅果,正在這時,一陣熟悉的琴聲隱隱地從山那頭傳過來,蘭芝突然愣住了。
琴聲幽怨,如泣如訴,飽含着蒼涼的味道在樹林中瀰漫、擴散。蘭芝獃獃地聽着,莫非這個人就是那個彈琴人?她有些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往前挪了挪。
秦羅敷摘了一束紅果,高興地跑到蘭芝身邊,笑道:"蘭芝,瞧!"見蘭芝沒有反應,一副入神的樣子,便詫異地說:"哎,發什麼愣啊?"
"你、你聽!"蘭芝激動地捉住羅敷的手,失態地叫起來。
"聽什麼?"羅敷迷惘地看着樹枝一對正在鳴叫着跳躍的小鳥。
"琴聲!誰在彈琴?"蘭芝驚喜地說。
羅敷不由得凝神聽去,也驚詫地說:"是琴聲。哎,這琴聲怎麼有些耳熟!"
"是他,就是那天的琴聲。儘管今天整個琴的弦律和他的情緒都不一樣,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指法、他的用弦。不錯,就是那天彈琴的人!"蘭芝又靜靜聽了好一會,那幽怨、千轉百回的琴音彷彿在訴說著自己的心語,蘭芝終於興奮而又肯定的說:"他彈的琴聲,竟像在敘述我現在的心情!"
"你啊,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哎,還不與他和一首箜篌?"見好友如此高興,秦羅敷笑道。
小玉迎上前,蘭芝猶豫了下,接過丫環小玉遞來的箜篌。
蘭芝擺好箜篌,輕撫琴弦,激動而歡快地彈奏起來。
一會,箜篌聲和古琴聲奇妙地交匯在一起,樂音時而鏗鏘,時而沉鬱,響徹雲霄。
幾隻啼聽的小鳥在樹枝上"嘰嘰啾啾"地叫着,興奮地飛來飛去;
溪水潺潺地流着,幾尾小魚逆流而上,卻怎麼游不過前面的水坎;
幾束紅果映在溪流里,在秋風裏輕輕地搖曳,高山、大海彷彿屏住了呼吸,靜靜呤聽着這優美動人的和諧之音。
焦仲卿在溪旁的一塊巨大的石上盤腿而坐,獨彈古琴,神情悲哀,完全進入忘我的境界。
這時,隱約的箜篌聲從不遠處飄蕩過來,一樣的悲忿、迷茫、無奈。焦仲卿倏地愣住了。
焦仲卿抬起頭,驚詫地朝四周望去,他又凝神聽了好一會,那箜聲憂傷、心事凝聚。
"這不是蘭芝的箜篌?奇怪!一個將要婚嫁的人彈出的曲子應是歡快的,怎麼會是悲忿、煩惱、無奈,竟和我的心裏一樣?"焦仲卿驚詫起來。撫琴的手不由自主地鬆開。
蘭芝忘情入迷地彈着箜篌,彷彿沉浸在往昔的追憶中,那不堪難忘的往昔里,有愛慕、思念、疑惑與傷痕,突然,蘭芝也停止了彈奏。
"怎麼不彈了?"秦羅敷如痴如醉地聽着,好一會才回過神來,驚訝地望着蘭芝說。
"你聽,琴聲沒有了!"忽然,蘭芝驚詫地說。
空寂的山谷,又回歸寂靜。只有鳥聲和樹林的"沙沙"的聲在耳畔迴響。
頃刻,天柱山如同死一樣的寂靜。
"怎麼箜篌聲沒有了?該不是我的錯覺?"焦仲卿表情錯愕地望着四周,不由苦笑一下,會不會是自己的幻覺呢?他長舒了一口氣,嘆道:"是不是我心裏一直想着蘭芝,聽到的就是箜篌聲?唉,我幹什麼還要去想她?"一個即將成為達官顯貴夫人的女人,我幹嘛還要去想她呢?焦仲卿無奈地搖搖頭,又重新撫琴。
蘭芝在山的另一側,又仔細啼聽着斷斷續續的琴聲,這會見琴音突然斷了,又不安起來,心彷彿被什麼揪住一樣的難受,她憂傷地掩着箜篌發愣。很想見見那端彈琴的那個人,又有些缺乏勇氣。
秦羅敷好像看出了蘭芝的心思,忙對蘭芝說:"蘭芝,你不是一直想見到這個彈琴的人,既然這個人就在附近,我們何不去找到他,也好看個明白,了你的心愿啊!"
正踟躇不定時,那頭琴聲又飄過來,倆人又側耳細聽。
琴聲憂鬱,像封鎖己久的嘴;訴傾着心中的嚮往,像手;撫摸着身體最柔軟的部位。此刻,蘭芝的心如急響的戰鼓,怦怦亂跳起來,她伸長頸項憂傷地向琴聲那端望去。琴聲依然在迴響,如同隱隱觸發的春雷,在蘭芝善感的肢體上鳴響、流動,不知不覺淚水盈滿了蘭芝的眼眶,蘭芝不由自主地又撥動了箜篌。
秦羅敷也聽得入了迷,眼裏也有了一絲濕意。她低下頭暗自思量:"琴聲怎麼這麼憂傷,讓人情不自禁,淚水都要滾落下來了!"
這時,焦仲卿下意識地起身站起來望山這頭張望,樹影隨風搖弋,密密地阻擋着他的視線,一會箜篌聲又從那頭清晰地傳送過來,是蘭芝,一定是蘭芝,焦仲卿激動得心要跳出來似的,他抑制不住地自言自語:"不是我的想像,是蘭芝,是她的箜篌。怎麼如此憂傷?!"
焦仲卿興奮地俯下身,琴聲從十指間如水般流瀉,時而緩緩,時而激奮,彷彿在傾訴,在尋問。
蘭芝淚流滿面地彈着箜篌,秦羅敷見蘭芝傷感的樣子,忙說:"蘭芝,我看這個彈琴的人,也和你的心情一樣,像是也渴望着見到你呢?去吧,去見見這個人。"
說完,便拉着蘭芝的手撥開樹枝朝這邊走來。
焦仲卿依然全神貫注地沉浸在琴聲里。突然指下"刮喇"的一聲脆響,琴弦斷了,焦仲卿一驚,他放下古琴,這時,從那頭隱隱傳來腳步走動的聲音,他警覺地連忙站起來,小心撥開樹葉,睜大眼睛循聲望去,心猛然一怔:"怎麼是秦羅敷和劉蘭芝?!"
焦仲卿連忙想躲避,就在這時,已走過來的蘭芝和羅敷也驚詫地看見了焦仲卿。
蘭芝和秦羅敷愣住了,羅敷定定地望着仲卿,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是他?!"
"你認識?"蘭芝吃驚地看着羅敷,小聲說。
"認識。他叫焦仲卿,是廬江府衙一小吏,很有文才。"羅敷說
一直僵立在那裏的焦仲卿漲紅了臉,他有些尷尬地看看秦羅敷,又看着劉蘭芝,踟躇了好一會,轉身拾琴。
焦仲卿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強裝鎮定地背起琴囊,向蘭芝和羅敷微微點點頭,轉身離去。
秦羅敷想說什麼,卻還是克制地忍住了。
看着朝思暮想的那個人漸漸消失在樹林裏,蘭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不能再等了,再等就來不及了,突然,蘭芝鼓起勇氣沖向前大聲在焦仲卿背後喊道:"先生,請等一等!"
焦仲卿一愣,緩緩地轉過身。驚詫地看看蘭芝跑過來,焦仲卿急忙迎上去。
眼前的這一幕場景令秦羅敷目瞪口呆,她迷惑地站在那裏。
蘭芝漲紅着臉走到焦仲卿身邊,急切地問:"先生,你就是百鳥朝會那天彈琴的人?"
"正是!"焦仲卿極力壓抑着內心的激動,看着滿臉通紅的蘭芝平靜地說。
"先生深知樂理,彈的琴韻味無窮,感人肺腑。"蘭芝有些羞澀地說。
"小姐過獎了!"焦仲卿冷冷道。
"真得感謝先生那天彈琴相助,引來百鳥朝會。"蘭芝充滿感激地望着焦。
"只是偶然巧合,不足為謝!"焦仲卿仍冷冷地說,轉身想走。
"先生,何故如此急匆離去,是不是我有言語冒犯,多有得罪!"蘭芝敏感地察覺到焦仲卿的冷淡,不由疑惑地看着他說。
"高主簿是我上司,小姐馬上要成為主簿夫人了,豈敢說得罪,我當向你恭賀啊!"一絲清晰的痛楚與醋意霧一樣籠罩了焦仲卿,焦仲卿嘲諷道,說完,撥腳就走。
蘭芝心裏猛一"咯噔"。不管如何?,一定要說清楚。
"先生還請留步。"蘭芝緊追上去,擋住了他的去路,焦仲卿只得停下來。
"借問一下,重陽那天,吳記茶樓彈琴的是不是先生?"蘭芝迫不及待地說。
"是我!"焦仲卿背向蘭芝,看也不看她一眼。
"高主簿也在?"蘭芝鎮定地說。
這時,焦仲卿見蘭芝不停地問自己這些,急忙回過身,詫異地說:"在啊!"
"哦,原來促成這樁婚事的竟是先生!"蘭芝表情沮喪地望着仲卿,不由苦笑一聲。
"此話怎講?"焦仲卿愣愣地看着蘭芝,吃驚地問道。
"先生演了一場好戲,彈琴惑我,讓我向高主簿允婚,竟裝起糊塗來,現在倒問我怎講?"蘭芝又苦苦一笑。
"你越說我越不明白!"焦仲卿怔怔地看着蘭芝,越聽越迷惑起來。
"你真的不明白?"蘭芝的眼睛撲閃着,心裏暗暗思忖。
"我什麼也不明白!"焦仲卿認真地看着蘭芝說。
"那麼是我哥哥和高主簿精心設的圈套?"蘭芝低頭不語,一會喃喃道。
"圈套?"焦仲卿重複說,吃驚地望着蘭芝。
"圈套,是圈套!"蘭芝連連點頭。
"什麼圈套?到底是什麼回事?"焦仲卿依然怔怔地望着蘭芝,一臉茫然地說。
此時,秦羅敷不安地在遠處一偶靜靜地看着兩人說話,想過去,又覺不妥,便憂鬱地扭過頭,憂心忡忡地望着遠山。
蘭芝見焦仲卿愣愣地望着自己,知道自己是誤會焦仲卿了,便連忙把事情的經過簡單對焦仲卿說了。
"原來是高主簿冒充我?"焦仲卿吃驚的說。
蘭芝點點頭。
"那……",焦仲卿長嘆一聲,有些膽怯地看着蘭芝,小聲說"你允婚了?"
蘭芝點點頭。
焦仲卿又一次驚住,他有些失落而又傷感地望着蘭芝,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蘭芝終於大着膽子說:"我一直尋找的彈琴人竟是先生!"
"可我,也一直在苦苦尋找小姐你。"焦仲卿驚訝地抬起頭看着蘭芝,沉鬱的眸子裏蕩漾起綢絲般綿軟的愛意。
這時,秦羅敷神色不安地朝這頭張望,見蘭芝和焦仲卿倆人越談越近,不覺黯然神傷起來,一股莫名其妙的妒意襲上心頭。
秦羅敷沉思了好一會,懊然轉身往山下走。
微風舞動着焦仲卿的長發,樹林裏不時傳來秋蟬的叫聲,焦仲卿默默聽完蘭芝的敘述,忍不住氣憤地說:"他們竟設了這樣的一個圈套!"
"怎麼是這樣?真是沒有想到!"蘭芝搖着頭,眼睛注視着前面。
"卑鄙之極!"焦仲卿依然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恨。
一陣沉默。
"那……現在怎麼辦?"焦仲卿不安地望着蘭芝說。
"已經鐵板釘釘,沒有辦法了!"想起母親期盼的眼神,一種無助的宿命感湧上蘭芝矛盾的心,蘭芝無奈地說。
"不能悔婚?"焦仲卿焦躁不安地看着蘭芝,突然說。
"悔婚?"蘭芝苦笑道,又說:"談何容易?"
"那……能不能拖下去?"焦仲卿焦慮地看着她。
"日子都定了。"蘭芝神情沮喪地嘆口氣。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難道就這樣了?"焦仲卿悲傷地望着蘭芝,眼淚奪眶而出。
"能怎麼樣?只能聽天由命了!"蘭芝絕望地看着仲卿。
"不,你不能這樣,不能去嫁給一個欺騙你的人!"焦仲卿揩掉眼淚,哽咽道。
"我、我還有什麼辦法?"蘭芝痛苦地大聲說。
"不,蘭芝,你不同,你是被他們欺騙,中了他們的圈套的啊!"焦仲卿似乎在做最後的努力。
"父親允婚了,哥哥允婚了,連我也允了這門婚事,我還有什麼話可說?現在要拔掉這根釘多難啊!"蘭芝無奈地嘆道,悲憫地看着一籌莫展的仲卿。
"蘭芝……"
焦仲卿絕望地大喊一聲,恍惚迷離地望着蘭芝。
蘭芝驚駭地避閃着他的目光,無限傷感地對他說:"今天能見到先生,一吐心中之惑,盡釋前嫌,也算是幸事!"說罷心一橫,轉身離去。
焦仲卿惆悵地看着蘭芝走遠,他衝動地想跑過去拉住她,可是怎麼也挪不動腳步,他呆立了好久,環視着雲霧輕蘢的群山,潺潺的流水,不由唏噓起來。
這會兒,臉色憂悒心事凝聚的秦羅敷和丫環已走下山頭,兩人一聲不吭一前一後地走在街上。
"羅敷!"
"喲,表哥!"秦羅敷側過頭,吃驚地看著錶哥。
"羅敷,送到你家帖子收到了嗎?表哥可要結婚了。"高炳臣笑眯眯地走到羅敷面前。
秦羅敷打量着高炳臣,似乎要捕捉點什麼,一會,意味深長地:"收到了,表哥真的要結婚了?"
"那當然!"高炳臣得意地笑道。
"恭喜啊",秦羅敷揶揄道。說罷又定定地看着高炳臣,欲言又止。
"唔?怎麼這樣看我?不相信?"高炳臣見表妹用一種陌生而異樣的目光看着自己,忙詫異地說。
"表哥要結婚和誰結?"秦羅敷移開目光,不無醋意地笑了笑。
"請帖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劉蘭芝啊!"
說完,高炳臣又得意地接著說:"羅敷,這可是廬江郡內、天柱山下最漂亮的女人!哎哎,聽說還是和你從小長大的朋友吧?"
"劉蘭芝?哈,劉蘭芝?"秦羅敷神情怪異地一笑。
"哎哎,怎麼,當表哥吹牛?"高炳臣怔怔地看著錶妹。
"表哥,人家心裏就有你了?"秦羅敷話裏有話地。
"她家裏允了婚,她也允了,都下定了。哈,那當然!"高炳臣自信地說。
"表哥,進了門才算媳婦娶到手!"羅敷朝表哥掃了一眼,譏諷地一笑,丟了句,轉身和小玉離去。
"嗨,那還用說?"高炳臣得意自信地說。一會,又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望着秦羅敷的背影。不解地自語道:"哎哎,羅敷這是什麼意思?今天她怎麼啦?看人怪怪的,說話也怪怪的!"
秦母和焦家姑母在客里一邊喝茶,一邊說著話,她們好像聊得很投機。
"焦家能攀上你們這樣的人家,那是焦家的福。你看看,那天夫人去了焦家,那不是給焦家門上貼金啊?門口引來許多人圍看着,說啊'這焦家來了什麼貴人啊?''哎呀,這轎子還是四乘的啊,只有太守老爺才能坐的呢!'嘿,焦家的門檻頓時就變高了,門樓也馬上變寬了!"姑母喜形於色、手舞足蹈地說。
"只是仲卿還不知有什麼想法?"秦母呷口茶,放下杯子,不無擔心地看着焦家姑母說。
"放心放心。仲卿從小就孝順的,他娘說一,他是不會說二的。再說,這種事都由長輩說了算,哪有他們說的?"姑母擺着手,笑道。
正說話間,秦羅敷落落寡歡地從門外走進來。
"喲,羅敷回來啦!"姑母立即欠欠身子招呼道。
秦羅敷不想理她,只是向秦母招呼了聲,便轉身向閨房方向走去。
"羅敷,這是仲卿的姑母。"秦母有些不悅地瞪了女兒一眼,然後又補充說:"哎,那天你也見過啊!"
秦羅敷只得站住,勉強地向姑母點了下頭,徑直往閨房走去。
秦母詫異地望着女兒的背影,不由皺了皺眉頭。
"小姐真是好美貌,仲卿見了第一眼就一直忘不了啊……"姑母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秦羅敷身上,直到羅敷的背影消失,才轉過頭向秦母笑道。
秦羅敷走了兩步,聽到姑母的話又駐足停住。
"我們家仲卿沒有哪一天不誇羅敷,說小姐面如桃花,貌若天仙,不僅貌好,還說小姐知書達理,怎麼怎麼有文才……"姑母的聲音繼繼續續地傳到羅敷耳畔。
秦羅敷心一喜,思忖了一會,轉身向樓下走來。
客廳里,秦母笑着直點頭。
"姑母,你剛才說的都是實話?"秦羅敷一步一步走到姑母旁,冷冷地說。
"哎呀,都是實話!"姑母見羅敷和自己說話,忙高興地說。
"我在他眼裏真的那麼美嗎?"秦羅敷小心試探道。
"那還用說,在他眼裏你就是天仙!"
"他心裏真的把我放在那麼高的位置?"
"是呀是呀!"
"你說的是真的,句句是實話?"
這時,姑母突然停下來,凝神望了望羅敷,好像發現秦羅敷神色有些不對勁,不由尷尬地望着秦羅敷說:"小姐,你……"
"羅敷,怎麼啦?"秦母也發現女兒的神色有些異樣,急忙說。
"你還在我面前演戲?還讓我聽你的假話?"倏地,秦羅敷臉色一變,大聲沖焦家姑母斥道。
"羅敷,怎麼這麼不懂禮貌?"秦母連忙責備女兒。
"要我怎麼懂?要我怎麼相信她的話?還讓我這麼糊裏糊塗地聽着?行了,我再也不聽了!你也再不要說了!"秦羅敷仍衝著焦家姑母吼道。說罷,拂袖氣沖沖往閨房走去。
姑母尷尬地坐在那裏,怔怔地對秦母說:"小姐,怎麼啦?"
"是我平日多有溺愛,養成羅敷有些任性,把姑母得罪了,實在抱歉!"秦母不好意思地說。
姑母仍然迷惘地說:"不怪小姐,是我說話有失得體吧!要我說、說了什麼?"
秦羅敷"叭"地關上房門,靠在門上痛苦地閉上眼,眼前又不停地閃現劉蘭芝和焦仲卿相會的那一幕幕情景:
紅葉叢中,焦仲卿和蘭芝親密交談,焦仲卿和蘭芝越說越親近;
焦仲卿和蘭芝悠然邊說邊走的愜意神態……
良久,秦羅敷才睜開眼,無神的目光又落在桌上的那對玉珮上。
秦羅敷走到桌前,悵惘地看着玉珮,一絲自憐自艾的悲絕驟然襲上心頭。
玉珮上一男一女似乎正在嘲笑般地望着她,秦羅敷沒好氣地把玉珮翻過去,玉珮的另一面主人翁仍然望着她。
秦羅敷痛苦地搖搖頭,無聲的淚水珍珠般滾下。
秦母惦記着有些反常的女兒,待焦家姑母走後,便急急地走上樓來到女兒的房門口,她倚在門上傾聽一會,忙伸手"咚咚"的敲門。
秦羅敷知道是母親敲門,卻不想把門打開。
秦母用力敲起來。
秦羅敷仍然沒有理睬。
"羅敷!"秦母在門外大聲喊道。
秦羅敷擦乾淚水,無奈地把門打開。
"羅敷,今天怎麼啦?一點禮儀也沒有!"秦母滿臉不悅地沖女兒說。
秦羅敷低頭不語。
"唉!都快出嫁的人了,還這麼任性?人家姑母是特地來做媒的,竟當著她的面使性子,傳出去多不好聽!"秦母仍然不滿地斥責道。
"娘,現在還談什麼婚嫁,別再說這事了!"秦羅敷神情黯然地低下頭,低低說。
"怎麼回事?你不是很喜歡焦仲卿,焦仲卿也很喜歡你,怎麼又說出這種話?"秦母突然發現女兒臉上的淚痕,吃驚地說:"唔?發生了什麼事?"
秦羅敷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又滾滾流下。
"你說啊!"秦母焦急地看着女兒,連忙說。
稍頃,秦羅敷才低聲說:"焦仲卿喜歡的是蘭芝!"
"唔?怎麼會是這樣?那焦家姑母,剛才還……"秦母一愣,片刻,她轉身朝外面喊道:"王管家,給我備轎!"
王管家急忙應聲而來。
秦母走到門口,想了想,又走回秦羅敷房裏,仔細盤問:"羅敷,到底是什麼回事?"
這會兒,蘭芝獃獃坐着房裏,表情木然地望着懷裏的箜篌,胡思亂想起來,恍惚地,她的神思又脫離了眼前的場景,耳畔又依稀響起箜篌和古琴聲交和地聲響。
"難道就這樣了?"
"能怎麼樣?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你不能這樣,不能嫁給一個欺騙你的人!"
"我、我還有什麼辦法?"
"不,蘭芝,你不同,你是被他們欺騙,中了他們圈套的啊!"
蘭芝的腦海里不停地迴響着焦仲卿的聲音,他那雙泛着淚光的深情的眸子傾刻間在蘭芝的眼前飄然成形,變成一種固定的永恆的姿態。
好久,蘭芝才從紛亂恍惚的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她放下手裏的箜篌,憂心忡忡地在房裏踱來踱去。她下意識地向窗外望去。決定去找哥哥問個究竟。
劉蘭生坐在廂房裏,架着二郎腿,一手扣着指頭,一手拿着筆,嘴裏念着什麼,坐在桌旁神態悠然地算帳。
顯然結果很好,只見他得意地晃着腦袋,臉上顯得很興奮。
蘭芝推門進來。
劉蘭生回過頭,見是蘭芝進來,頗為驚訝地說:"唔?蘭芝!"
蘭芝不說話,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劉蘭生被蘭芝的目光盯得有點發怵,不由慌亂地說:"哎?妹妹有什麼事?"
蘭芝仍死死地盯着劉蘭生,一聲不吭。
"哎哎?怎麼不說話呢?"劉蘭生終於沉不住氣,吃驚地看着妹妹。
"有什麼事,哥你最清楚!"蘭芝冷冷地說。
"哥最清楚?"劉蘭生知道蘭芝指的是什麼,卻洋裝不解地撓撓腦袋,然後又裝作恍然大悟地樣子叫道:"哎喲,哥這一陣太忙了,早應該考慮妹妹的嫁妝了,娘都催過幾次了,你看看哥哥忙的!這一陣忙好了,看看哥哥給你操辦吧!"
"哥哥,真是關心妹妹呀!"蘭芝嘲諷道。
"嗨,妹妹的終身大事,我這做哥哥的當然要關心!"劉蘭生仍裝糊塗。
"哥哥,既然這麼關心妹妹的婚事,那麼就請哥哥告訴我,高主簿是不是那個彈琴的人!"蘭芝一字一句地盯着劉蘭生的臉,不動聲色地說。
"哎呀,你怎麼老是問這件事?你這馬上不就要出嫁了,日子都定了,還問這些幹什麼"劉蘭生皺着眉。
"不,請哥哥一定回答我。"蘭芝一臉嚴肅地看着哥哥,很認真地說。
"當然是高主簿,你也親眼見到高主簿從吳記茶樓彈琴出來嘛,這還有假?"劉蘭生十分肯定地說。
半響,蘭芝失望地看着突然變得陌生而疏離的哥哥,冷冷一笑:"哥哥既然一直不跟我說實話,那我告訴哥哥,那個真正的彈琴人不是高主簿,而是焦仲卿!"
"焦仲卿?"劉蘭生一怔。
"這是誰說的?誰說的?"劉蘭生一下從椅旁站起。
"別問誰說的。我只問你,是不是這回事?"蘭芝目光如炬地緊盯劉蘭生。
劉蘭生見實在瞞不過去了,忙耍潑說:"哎呀呀,蘭芝,你說這會不會彈琴就有這麼重要嗎?啊?有這麼重要嗎?"
"那也用不着冒充別人彈琴,騙取這門婚姻。哥,還是請你把這門親事退掉。"蘭芝堅決地說。
"什麼?"劉蘭生大吃一驚,定定地望着蘭芝,稍頃又大笑起來,說:"蘭芝,你是開玩笑吧?這可是天大的玩笑!"
"誰開玩笑呢?"蘭芝表情凝重地看着劉蘭生,慍怒道。
"這生米都煮成熟飯了,婚也允了,日子也定了,說允婚就允婚,說退婚就退婚,是小孩子過家家?"頓了下,"人家高主簿那頭,府衙里人人都給高主簿送禮了,都曉得高主簿要娶的是劉蘭芝,你說悔婚,這高主簿怎麼下得了台?哎呀呀,這不是玩笑?趕早這話不要再說了。"劉蘭生搖着頭。
"他設圈套,他騙婚,這是他自作自受,干我什麼事呢?"
"哎,妹妹,你還是真的當真啦?"
"你當妹妹是心血來潮?這婚若不退,我寧願一輩子也不出嫁!就是死,我也不會嫁給高炳臣!"
劉蘭生不由定定看着蘭芝,見她決心已定的樣子,不由慌了神。
劉蘭生還是不死心,笑道:"妹妹,這會不會彈琴真這麼重要?你嫁出去有好吃的有好穿的,不就得了,過日子是靠會彈琴嗎?"
"哥,你當我是那種攀高枝、靠大樹的人,你不用多說了!"蘭芝沉下臉,不悅地說,轉身欲走。
"你別、別別,我話還沒說完呢!"劉蘭生忙攔住妹妹。我劉蘭生不能看着要到手的幾十萬銖軍隊冬服生意溜走,再說高炳臣那裏怎麼交待啊!"
劉蘭生乾笑兩下,用近乎乞求的語氣道:"妹妹,你這一悔婚,不要說高主簿下不了台,我這做哥哥的也下不了台。這絲裏頭也牽着我的一匹麻呢,叫哥以後還怎麼混?怎麼做人?啊?"
"哥,自己造的孽,妹妹也沒有辦法!"蘭芝一咬牙,惱火地說。
"這麼說,妹妹也不給哥哥一點面子?"劉蘭生失望地看着蘭芝。
蘭芝輕輕地嘆了口氣,撥腳欲走。
"蘭芝,不要忘記,這婚是爹允的,也是你親口允的,該不會讓爹也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吧?"劉蘭生眉毛一聳,話裏有話地威懾說。
蘭芝心裏"咯噔"一下,心倏地抽緊。
劉蘭生偷偷觀察着蘭芝的表情,稍頃,又一臉苦相地說:"唉,劉家雖不是高走上風的大戶人家,可爹也是讀書人,特別講門風,講禮儀,我是粗人,不要面子不要緊,就怕爹那張老臉受不了!"
蘭芝又是一怔。
"蘭芝啊,都說你是孝女,那些日子為了給爹治病,需要百鳥朝會下的菊花做藥引子,你也沒少焦心,天天抱着箜篌守着菊花,還真感動了上蒼,求了百鳥朝會下的菊引子,爹的病竟真的治好了。"劉蘭生見妹有些猶豫,又接著說。
蘭芝的心在一陣一陣的被什麼揪緊,她突然感到一種難以言訴的窒息。
"嗨,實在要悔婚,那……!我就擔心這一鬧,可把爹又病倒了。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就……!"劉蘭生偷偷地又瞟了蘭芝一眼,神色傷感地說。一時間,蘭芝矛盾的心向迷惘無助的深淵墜去,她不知怎麼辦才好了,蘭芝不再說什麼,扭頭回到自己的房間。
蘭芝扶着門框,目光茫然地注視着前面,神色凄惶而無奈。啊!為什麼是這樣子,命運,為什麼要這樣捉弄我?人可以逃脫宿命的安排嗎?難道這就是我劉蘭芝的命運?
劉蘭生依然反反覆復地扳着指頭算帳,蘭芝走了也渾然不覺。
"這剛才算算還賺不少,怎麼一下少了許多?哎呀,都怪蘭芝跑來這麼一吵。"劉蘭生皺着眉頭。
突然,他似乎想起什麼,咕隆道:"唔,蘭芝這事……?"他眼睛轉了轉,定定神,不由擔心起來,如果蘭芝一悔婚的話,那就麻煩大了,而且如果老父老母知道這件事情是自己乾的,肯定繞不了自己。劉蘭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立即坐立不安起來。
這時候,羅母聽完秦羅敷的敘述,忍不住"撲哧"地笑了起來。
"娘,你還笑呢?"秦羅敷不滿地瞅了母親一眼。
"娘還以為多大的事呢?"秦母不以為然地搖着頭。
"娘……?"秦羅敷瞪大眼,愣愣地看着娘親。
"你表哥是不是明媒正娶?"一會,秦母笑道。
"是明媒正娶。"秦羅敷點點頭。
"這不就對了!劉家婚也允了,日子也定了,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你擔心什麼?婚姻大事最終還是由長輩說了算,怎麼可能由着他們私自相定?"秦母安慰女兒說。
聽母親這麼一說,秦羅敷覺得有道理,可能是自己多慮了吧,蘭芝都要和表哥結婚了,她和仲卿,可能嗎?她輕輕地舒了口氣,臉色也晴朗了許多。
這時,王管家在外催道:"夫人,轎準備好了!"
秦母回頭對王管家道:"算了,不用啦!"接着又對秦羅敷說:"我也不去了,免得人家還以為秦家辦事性急,沉不住氣。"羅敷點頭稱是。
在這樣一個悶熱的下午,焦仲卿痛苦地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他獃獃地坐着,望着桌上那把斷了一根弦的古琴發愣,他已經一整天沒有進一粒米飯了,蘭芝的猶豫,也像是婉拒,像刀一樣地扎進他的心裏,使他疼痛難忍,他的身心幾乎陷入癱瘓狀態,空洞虛無,這使得他的思維總是發生故障或塌方,時光倒流……
"難道就這樣了?"
"能怎麼樣?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你不能這樣,不能嫁給一個欺騙你的人!"
"我、我還有什麼辦法?"
"不,蘭芝,你不同,你是被他們欺騙的,中了他們的圈套啊!"
"父親允婚了,哥哥允婚了,連我也允了這門婚事,我還有什麼話可說?現在要拔掉這根釘多難啊!"
焦仲卿的耳畔不停地迴響着蘭芝的話,蘭芝絕望無助的面孔,他的心情格外鬱悒起來。
一陣微雨過後,太陽又探出頭來,焦母急忙提着桶出來,把衣服擰乾掛在竹竿上。
這時,姑母板著臉氣呼呼地進來,惱火地質問焦母:"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姑母,怎麼啦?"焦母放下衣服,迷惑地看着怒氣沖沖的焦家姑母,有些緊張。
"仲卿呢?"姑母厲聲道。邊說邊往屋裏走去。
焦母也急忙跟着走去。
姑母一臉怒容地大步走到仲卿書房門口,一邊"咚咚咚"地使勁敲門。一邊大聲喊"仲卿"。
焦仲卿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他挪了挪身子,猶豫了一下,又悶悶地坐下。
聲音越來越急促。
焦仲卿索性兩手捂住耳朵,姑母依然還在氣呼呼地敲門。
"他姑母,到底怎麼回事?"焦母不安焦慮地說。
姑母回過身,黑着臉說:"我也不明白什麼回事?"說完,又突然對焦母吼道:"你不是說仲卿喜歡秦家姑娘嗎?"
"是啊!"焦母迷惑地看着臉色發青的姑母。
"你不是說仲卿認了秦家的門樓嗎?"姑母瞪着眼,聲色俱厲地大聲道。
"是啊是啊!"焦母眨巴着眼。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又問起我來了?"焦母張着嘴,一臉茫然地望着她。
"你說這秦家姑娘怎麼回事,一進門就對我劈哩叭啦地一通火,說我欺騙她!我這不都是照你說的,我怎麼欺騙了她?"姑母說。
"怎麼越說我越不明白?"焦母依然眨巴着眼,不解地看着姑母。
"我也越來越不明白!"姑母沒好氣地說。
這會兒,秦府的秦羅敷滿腹心事地靠在椅里,心裏突然想起母親的話:"你擔心什麼?婚姻大事最終還是由長輩說了算,怎麼可能由着他們私自相定?"她霍地站起來,目光落在桌上那對玉珮上。
秦羅敷若有所思地望着玉珮,心裏充滿了矛盾,一邊是好友,一邊是自己傾心嚮往的人,這樣想着,她又動搖了,可是轉念一想,仲卿也是我愛的人呀!愛情是不能轉讓的,即然認定仲卿就是自己這一生要找的人,為什麼不爭取呢?我不能不擔心,夜長夢多,得讓表哥儘快娶回劉蘭芝才對。
秦羅敷拾起玉珮,玉珮上的兩個小人對她微笑着。秦羅敷仔細端詳着玉珮,微微上翹的的嘴角泛起一絲洋洋自得的微笑。
她匆匆走下樓,喚了丫環小玉,走到街上,徑直朝表哥高炳臣家走去。
半小時后,羅敷輕輕走進表哥三進庭院那豪華的客廳。
"什麼風把表妹吹來了?"高炳臣見表妹進來,吃驚說。
"怎麼,不歡迎?"秦羅敷笑道。
"你一來,敝舍頓時蓬蓽生輝,能不歡迎?"高炳臣哈哈笑道。
"表哥,什麼時候讓我喝喜酒?"秦羅敷下意識地環視了下客廳,故意說。
"這不快了嗎?"高炳臣道。
"快了,我可等不急了,這不,我是特地趕過來給你送賀禮了。催着要喝你的喜酒。"秦羅敷說罷,示意小玉丫環取出玉珮。
"嗨喲,你倒比我還急羅,上晌見了表哥,還說'進了門才算媳婦娶到手',這晌又催表哥把媳婦早點娶進門!"高炳臣笑道。
"表哥,哎,我還是那句話,不娶進門的不是嫂子。"秦羅敷正要打開盛着玉珮的小木盒,又停住,用激將法激表哥說。
"這不已是籠里的鳥,手到擒來嘛!"高炳臣胸有成竹、滿有把握地說。
"鳥,進了這屋才是你的鳥。表哥,你娶的是劉蘭芝,可是天柱山腳下最漂亮的才女呀,要是一般的女子,表妹也不用擔心!"秦羅敷眉毛一揚。
高炳臣微微一怔。
"樹上熟了的桃子,早摘到早享用!"秦羅敷又意味深長地看著錶哥。
"放心放心,就沖表妹這麼關心,到了那天我可要你多喝幾盅酒。"高炳臣又非常自信地說,正說著,便看見秦羅敷打開黃帕的珮玉,他眼睛一亮,"喲,還是一對玉呢!"
高炳臣正要去接,秦羅敷卻一縮手,笑道:"玉是一對,可表哥得告訴我,什麼時候會彈古琴了?"
"粗學一點,粗學一點!"高炳臣一愣,笑道。
"聽說表哥得識劉蘭芝,還是以琴相會的啊?"秦羅敷揶揄地笑道。
"你怎麼知道?"高炳臣又是一愣,吃驚地說。
"世界雖說是大,可世界又很小。世上的事哪有不透風的牆!"秦羅敷不動聲色地說。
高炳臣又是一怔,哈哈一笑,不吭聲。
"表哥風雅得很啦!"秦羅敷說罷,又掂掂手上的珮玉,接著說:"這是一對古玉,上面有一男一女,一看是對情玉,唉,也不知多少有情人佩戴過。觸感腴潤,濁氣盡無,送給表哥羅!"
"有意思,有意思!是一對情玉。"高炳臣急忙接過玉,細細端詳玉佩上的一對玉人兒,
"情玉送給風雅的表哥,自然更有意思!"秦羅敷頓了下,又道:"本來另一塊玉我應該親自送給蘭芝,想想還是由表哥送去!"
"好,我一定要在蘭芝進洞房的那天晚上,親自佩在她身上!"高炳臣興奮地叫道。
高炳臣說罷,神情陶醉地抬起頭,眼睛油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