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國

第五章 出國

1

雪兒忙着辦出國手續,每天早出晚歸。她漸漸習慣了每天聽鬧鐘起床,那刺耳的“嘀嘀”聲只要在寂靜中一響起,她便會像木頭人一般“咚”的一聲坐起來,然後一動不動地靜止二分鐘之後,又“咚”的一聲倒下去。

她媽媽看着有些心疼,就說:“太累的話就明天再去吧,反正那些辦手續的地方每天都開門。”

雪兒再次坐起來,但還是閉着眼睛說:“媽,人家約好的,不去不行的。”

“那些手續怎麼那麼難辦呀,不就是出個國嗎?”

“不是你們一天到晚逼我出國嗎?要不我才不受這個罪呢!”

聽了雪兒的話,她媽媽有些不高興地說:“怎麼是我們逼你出國呢?前途是你自己的,我們是為了你將來好。你出不出國,我又得不到什麼好處的!你看你這孩子,越來越不會說話了。我知道你有些捨不得走,捨不得你那個林適一。但是女兒呀,媽跟你說句心裏話,這女孩子呢,結婚前想幹什麼都可以,但女人一結了婚就完了,就拿我來說吧……”

誰知隔牆有耳,父親在隔壁房間聽到母女倆的談話,紅頭漲臉地衝進來:“張茉莉,你給我聽好,不許在女兒面前說我壞話!”

雪兒媽媽說:“我怎麼說你的壞話了?於夢舟,你是不是老糊塗了?我跟女兒談這些還不是為了她的前途着想,我是她媽,我不把醜話說在前頭,將來後悔就來不及了。”

“你後悔什麼呀?你後悔什麼呀?你不就是嫌嫁給我的時候不夠風光嘛,嫁給了一個窮藝術家,既沒錢,又沒地位,你後悔都後悔一輩子了,還沒說夠,現在又來說給女兒聽,你什麼意思呀你?”

“我什麼意思?我什麼意思你心裏最清楚。當初你是怎麼追我的?兩個女兒你又管過多少?還不是我辛辛苦苦把她倆拉扯大,你在外面搞七搞八,惹上那些煩人的事,還有那個姓花的女人……”

“行了行了!你又來了,什麼姓花姓草的女人,當著女兒的面,你注意點影響好不好!”

“知道影響不好,當初就不要做那些事。當年你在江西……”

“夠了!我就知道你要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出來。你覺得你這樣有意思嗎?你說呀!你說呀!”

雪兒媽媽口中突然發出如同汽笛被拉響一般的哀號:“嗚——嗚——”

那尖銳刺耳的聲音把雪兒嚇了一跳,然後她才看到母親由於哭泣而扭曲變形的臉。她厭惡地別過臉去,她只想儘快地逃離這個家,因為父母之間無休止的戰爭讓她受夠了,這也是她想早點結婚的原因。親眼看到自己的父母吵架,如同被親人用刀子割破皮膚一樣,有時是割的是胳膊,有時割的是大腿,有時割的是心臟,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蜜雪兒和薇薇安雖然擁有甜美的名字和漂亮的外表,但她們從小到大是泡在眼淚中長大的。父母的吵鬧聲如同背景音,在她們是很小的時候就存在了,那聲音忽小忽大,漸漸地變成了一種特定的噪音。有時雪兒甚至覺得她頭腦里有一個收音機旋鈕,在很安靜的時候,它會忽然把旋鈕調大,那種尖銳的、沒完沒了的爭吵的聲音,就會隨時出現。

雪兒戴上一條圍巾走出門,隨手把門關上,把父母的爭吵聲關在那扇門裏。她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不停爭吵?為什麼不分開?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不能活得快樂些……每當想起這些,雪兒就感到自己頭痛欲裂。

外面的風很大,雪兒剛一出門頭髮就被風吹散了。那條粉綠色的長條圍巾被風吹得飛了起來,像是被一個清晨的靈魂附了體。它獨自舞動着,上躥下跳,忽而伸直,忽而彎曲,最後,一個勁兒地升上去、升上去,掛到樹杈上去了。

雪兒站在樹下,愣愣地看着樹上的圍巾,沒有任何錶情。

“姐,大清早的,你站這兒幹嗎?”

有個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把蜜雪兒嚇了一跳。她轉過頭看到了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站在跟前。雪兒被這個人嚇了一跳,她根本不認識這個人。然後她才看到從外國人身後跳出來一個臉頰紅彤彤的漂亮女孩。雪兒定睛一看,原來是妹妹薇薇安。然後蜜雪兒跳起來跑過去打她,口中念念有詞地說:

“臭薇薇,你嚇死我啦!”

妹妹說:“你怎麼啦?這麼一驚一乍的?噢,是不是圍巾被刮到樹上去了?傑米,快!來幫個忙。”

那個被叫做傑米的外國小伙兒說時遲那時快已雙腳離地騰空而起,做了個漂亮的投籃動作,就把樹上的圍巾摘下來。傑米把圍巾遞還到蜜雪兒手裏的時候,兩人目光在無意間碰了一下,隨即他倆很快就把目光錯開,看到別的地方去。

不知為什麼,傑米使蜜雪兒想起了林適一的舅舅——那個紅鼻子的魔術師,舅舅和傑米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物在此刻重合在一處,他們使蜜雪兒想起了一個使她一再傷心的字眼兒:出國。

“出國,出國,出國”,連雪兒自己都搞不懂她為什麼要出國。“出國”已經變成一條冰冷如鐵的信念,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里。她為這個堅硬的信念付出了太多,想想都會覺得心酸。她一個人走在北京冬天又冷又硬的街上,想想日日吵鬧的父母,又想想日漸煩躁不安的林適一,連她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她怎麼活成了這樣了?跟妹妹和傑米分手之後,蜜雪兒又開始踏上辦理出國手續的路程。她想反正還差最後一個章了,不管怎麼說蓋上之後她就可以出國了。這是最後的一搏,再怎麼說也得咬牙堅持到底。

那天,那最後一個章到底還是沒有蓋上。主管那件事的人不在,她在那間偌大的辦公室里苦苦等了一個下午。辦公室里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沒人看她一眼。雪兒覺得自己就像一株沙漠裏的怪異植物,無法和沙子融為一體。

她在黃昏的時候,離開那座高大而空洞的大廈,走在下班的人群中,每個人臉上都掛着不可思議的微笑,只有她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在辦公大樓大門口那排巨大的斜坡樓梯上,許多人同時往下走,他們鞋跟噠噠地敲打着水泥地面,就像從一個洞中湧出的莫名生物。他們的臉有些類似,他們的穿着也有着某些相同之處,甚至連性別都變得含糊不清,他們是一群“辦公室生物”,每天早上來,晚上走,一生就這樣消耗掉了。

雪兒想追求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她不想像一般人那樣循規蹈矩地過一輩子,如果她不折騰一下,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沒機會了。如果自己一直在那個死氣沉沉的單位里待下去,她都能想像三十年後的樣子:五十多歲頭髮有些花白了,新來的年輕人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一個怪物。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她站在樓梯口喃喃自語道。

很多人都從她身邊快速走過,只有她停在原地。一會兒的功夫所有人都不見了。她左右看看,心想:這是什麼地方呀?我為什麼要在這裏?所有人都回家去了,而雪兒卻哪兒都不想去。她一想到要回到父母那個吵鬧不休的家,就感到腦袋像裂開一樣,一跳一跳地痛。要回到她和林適一的那個家——那個有着嶄新組合櫃,就連油漆味兒還沒散乾淨的家,她也覺得不舒服。因為林適一堅決反對她出國,所以兩個人已變得互相不理,各住各的。雙方都盡量避免在那個“油漆未乾”的家裏碰面。

天色漸漸黑下來,路燈一盞盞地亮起,照出一些昏黃的鬼影般的騎車人的身形。雪兒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下來,她很想大哭一場可是眼睛裏卻乾乾的。

這時候,林適一恰好騎車從這裏經過,遠遠的他就看到坐在路邊的那個女孩兒有點像雪兒。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他捏了閘單腳點地,停在離雪兒大約有四五米的地方,朝那個坐在路邊的女孩兒張望。雪兒低着頭,並沒有看到他的到來。

“雪兒!雪兒!你怎麼坐這兒呀?”

雪兒抬起頭,目光中有一些迷茫,她彷彿不認識林適一了似的,看了半天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林適一把蜜雪兒帶回家,讓她洗了個熱水澡。他用大浴巾把她包裹起來,抱到床上。他倆互相看着對方,然後抱頭痛哭。

“你別走了。”林適一竟然開始苦苦得哀求,“不要離開我。”

雪兒什麼也沒說,只是抱着林適一一直哭。

那一夜哭過之後,他們長久地做愛,長久地撫摸,讓他們對彼此的身體有了新的認識。他們腦子裏同時都在想:“多麼好啊!”他們希望這場“戰爭”永遠不要停下來。因為他們太愛對方了,愛得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下去。

2

一天下午,林適一從外面採訪回來,看到家裏堆滿大包小包,心裏就有些慌了。他想,不會是又出什麼事了吧?他背着一個沉重的大包腳步“咚咚”地往裏走,看到到房間裏到處都是東西,就是見不到雪兒的臉。

“雪兒!雪兒!你在哪兒呢?”

“哎,你回來啦?”

雪兒從衣服堆里探出了張紅撲撲的臉來說:“一哥,回來了!我正要跟你說呢,我的事兒成了!”

林適一把肩上的大包卸下來,放在組合櫃的寫字枱上。那超乎尋常的“咚”的一聲巨響,讓雪兒嚇了一跳。她原本有一大堆話想跟林適一說的,但這“咚”的一聲,似乎讓她清醒了許多。她從“嘩啦”、“嘩啦”作響的堆滿膠袋的衣服堆里鑽出來,臉上的表情由柔和一下子變得堅硬起來。

她說:“聽說芝加哥是很冷的,所以我買了一些衣服準備帶過去。一哥,你看看我買的羽絨服好看嗎?”

林適一鐵青着臉,什麼也沒說。他似乎明白了一切,那就是雪兒的出國手續已經辦下來了,她到底還是要走的。整個晚上,林適一一句話也沒說,匆匆洗了洗連晚飯都沒有吃就躺下睡了。雪兒知道他心裏不舒服,但出國的事她是一定要堅持的,況且出國手續又是好不容易才辦下來了,如果就這樣放棄了,她會後悔一輩子的。

夜裏,雪兒打開床頭柜上那盞可調光的橘紅色的燈,她下意識地扭動那開關,光線忽明忽暗,照着林適一那張熟睡中的臉。他的睡相很好看,在睡夢中顯得純真無邪,簡直就像個孩子。雪兒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臉,他顯然是剛剛刮過鬍子,短短的胡茬青青硬硬,十分扎手,那種麻酥酥的感覺令人心動。雪兒一直摸他,直到把他弄醒為止。

“你還沒走啊?”林適一睜開眼睛說。

“我上哪兒呀?”

“出國呀,你不是出國了嗎?我剛才做夢還夢見我到機場去送你,我向你拚命招手,拚命招手,可是我已經看不見你了。”

雪兒伏在林適一的被子上,嗚嗚地哭起來。林適一感到沉重的壓力,他不知如何是好,一隻本來想去安慰雪兒的手停在半空中,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按在雪兒一起一伏的後背上。

他們哭着在床上滾來滾去,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抱在一起不能分開,他們想像不出一旦真的分開了會怎麼樣。到了天快亮的時候,他們才稍稍平靜下來,又倦又累好想睡去,但腦子又清醒得要命。他們就這樣摟着、抱着,整整說了一天的話,沒吃一點東西,但並不覺得餓,渴了就喝床頭的純凈水。他們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使他們忽然想到了死。

“哎,你想過死沒有?”

“想過的。死,就是一種解脫。你說呢?”

“是啊,死就是解脫。有一天,我想走了,你會隨我去嗎?”

“會。”

“為什麼?”

“因為愛你。”

林適一聽了蜜雪兒的話,就放心地閉上眼睡去了。雪兒看着身邊的林適一,越看越覺得喜歡。

3

蜜雪兒出國的事就這樣定下來。那陣子,她像個花蝴蝶似的天天飛舞在各大百貨商場,買這買那,彷彿這次她是要去沙漠中旅行,那裏沒有商店,沒人,連衣服都得從國內帶去。八十年代中後期出國的那些年輕人,沒有一個不是帶着大包小包出去的,可是到了國外一看,天哪,其實什麼衣服也不用帶,國外的衣服並非想像中的那麼貴,相對來說甚至比國內還便宜。但那個時代的人,由於出國機會較少,消息都是以訛傳訛,沒有一個不是裡外三層新買了一大堆衣服出國的。雪兒自然也不能免俗,雖說她不是一個俗氣的女孩,但每個人都生活在他所處的時代,被周圍的人所浸染,難免染上和同時代的人相同趣味。她就是一枚八十年代精緻的果實,是個“標本”式的人物,而林適一比雪兒還要鍾情於那個時代,因為那是他的黃金時代。

在八十年代中期,記者這種職業是“時代寵兒”,他們自身或多或少地沾染上某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特別是像林適一這種人。他是很炫的,帥氣、大方、氣質不俗。那個時代還沒有“花樣美男”這種稱呼,但是當時人們都把他們稱作“寵兒”,但由於他們太受寵,內心實質上是脆弱的,只聽得進去好話,逆耳的話一句也聽不進。他們是沒有經過磨練的人,他們漂浮在時代的泡沫之中,只顧得意,沒有預感。其實他們的好日子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長久,但身處其中,他們無法預感到未來。他們只顧眼前,只顧“今朝有酒今朝醉”。

顧凱歌的婚禮上,林適一喝醉了。

顧凱歌包了酒店的一個大廳,擺了50桌酒席,氣派之大令當時的人羨慕不已。每個來賓都穿着體面的衣服,笑容滿面。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菜雖然多但被筷子一夾已成糊裏糊塗的一片,令人倒了胃口。不過酒是可以敞開喝的,特別是林適一和黃大衛他們這幾個老哥們兒,只要一湊在一起,酒喝得不夠就如同人沒有充滿電,說話的底氣都不足。

三個大學時代的好朋友推杯換盞。顧凱歌的新娘子文娟好像覺得有些被冷落了,塗得紅艷艷的嘴鼓鼓的,看上去像個受氣的小媳婦。蜜雪兒在一旁冷眼觀察她,她聽顧凱歌說文娟是一個公司里的會計,一個在家和單位里都戴着袖套的女人。

“瞧新娘子!”雪兒跟方琪說,“穿婚紗還不如戴袖套好看呢。”

方琪用中指推了一下眼鏡說:“你也太刻薄了吧?”

雪兒笑了一下然後做了個鬼臉。她們兩個女人在大學裏就是好朋友,雖然現在都工作了,但湊在一起時彷彿又回到了過去,變成了兩個天真活潑的女學生,樂得要命,貧得要命。

“你說他們的婚姻會長久嗎?”雪兒用吸管吸着杯中的可樂問。

“長久不長久,在婚禮上是看不出來的。”

“猜猜嘛!”

“依我看還行。”

“為什麼呢?依我看這個戴袖套的女人可降不住咱們凱歌。”

“NO,你不了解。”方琪搖晃着一根手指說,“其實,像他們這樣的組合才是真正穩定的。你笑什麼?”

“我笑你說話的腔調越來越像個老學究了。”

方琪又扶了下眼鏡說:“我就是個學究嘛。”

“你現在還那麼忙呀?對了,你跟大衛也快結婚了吧?”

“快了吧!誰知道呢,誰知道大衛是怎麼想的。他一會兒說想要結婚,一會兒又說不想結,我都被他搞糊塗了,反正現在也無所謂了,我對工作更感興趣一些,個人的事晚一點考慮也好。”

就在兩個女人說著話的時候,一個打扮得十分妖嬈的女人在幾個男人的簇擁下有說有笑地走進大廳。她穿了一件帶粉紅色毛領的緊身外套,很多男人都圍在她周圍。她看上去就像個公主似的驕傲,舉手投足都和學生時代完全不同了,以至於雪兒根本就沒認出她是誰。

“那女的是誰呀?”

方琪說:“怎麼,你沒認出來呀?她就是你在大學時代的情敵呀,那個愛找你們家林適一跳舞的蓓蓓。”

“蓓蓓?噢……好像是有這麼個人,我倒把她忘了。”

“你要小心哦,特別特別小心才行。”

一向說話嚴謹的方琪突然說出這樣一句“特別特別”的話,讓雪兒心裏“噠”地動了一下。這“噠”的一下就像被人用生命的槓桿在內心深處撬了一下,雪兒心中的那堵牆“嘩啦嘩啦”地倒塌了。

蓓蓓搖擺着她的好身材蛇一樣地前行。周圍的男人都自然地讓出一條路,她直奔林適一的方向走過去。所有人都在喝酒、吃菜、說話,甚至大聲喧嘩,只有蜜雪兒一個人靜靜地看着。她冷眼旁觀,遠遠地看着那個妖冶的女人如何跟自己的男友接上了火,有說有笑,放蕩至極。

這一刻,雪兒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

這一刻,是雪兒生命的一個轉折點。

這一刻,很多事都發生了,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唯有這件事是影響她一生、讓她今後耿耿於懷的,那就是她決定放棄去美國進修的機會,要跟林適一正式結婚。

4

婚前體檢時,林適一出了點小狀況。蜜雪兒沒想到人高馬大的林適一竟然暈血。據說暈血的男人膽子小,也有一種說法說暈血的男人比較自戀,各種各樣的想法都是雪兒事後才聽到的。可當時卻把她嚇壞了,因為林適一在幾秒鐘之前還有說有笑,後來就聽不到一點兒聲音了。

“一哥,你怎麼了?”

當一根抽血的針管插入林適一的胳膊,林適一感覺還一切正常,可是當針管慢慢地變紅,他的臉一下子就變白了。蜜雪兒大聲驚叫起來,醫生護士立刻警覺,他們救火般地衝進來,把林適一抬到急救病床上。

雪兒聽到樓道里急驟的腳步聲,很多人都在奔跑,她站在那裏腦子裏一片空白。她想林適一要是突然就這麼走了,她該怎麼辦呀?可她越想越覺得可怕,她渾身冰涼地站在大理石鋪成地面的樓道上,地面上倒映着一個細細瘦瘦的人影,她低頭看到與自己對稱的另一個女人,彷彿看到了站在地球另一端的“她”。她想,要不是為了林適一,她現在已經身在大洋彼岸了。

“哎,你沒事兒吧?”

雪兒聽到一個恍若隔世的聲音,那聲音把她拉回到現實中來。她看到一個白衣白帽帶着白色口罩的護士站在她面前,她只露兩隻個眼睛。

“哎,你沒事吧?”護士把這句話又說了一遍,就像個自動播放機,連語調也是相同的。

“啊?”雪兒說,“你在跟我說話嗎?”

“是呀,不是你是誰呀?這兒又沒別人。”

“他……他怎麼樣了?”

“你別緊張,他沒事兒,已經醒過來了。真沒見過這麼大小夥子暈血的。”

雪兒昏頭昏腦地跟着護士往裏走,看到白屏風後面平放着一張鋪着雪白床單的床。這是後來在雪兒夢裏多次出現的場景:那張床上先是空的,後來多了一個人,再後來又空了。雪兒用手使勁地揉着眼睛,她不知道為什麼,竟然看不清楚床上那個人。

這時從白棉被中伸出一隻手來,雪兒認得那隻手,那是林適一的手。雪兒撲上去,去拉林適一的手,可是他的手往回一抽,讓她落了空。她的身體晃了一下就一頭栽下去,栽倒在白棉被上。待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看到林適一笑盈盈的雙睛。

“你剛才怎麼了?”

“沒怎麼,不過是睡了一小覺。”

“你呀你……”

雪兒伏在林適一身上哭起來。林適一從病床上坐起來,用手捋了捋雪兒的頭髮,摟住她的肩說:“走,咱們回家。”

5

領到結婚證的那天晚上,蜜雪兒拿着那兩個小紅本本看了半天,像是在看一件寶貝。

林適一走過來說:“行了,別看了。”

雪兒抬起頭來,沖他莞爾一笑:“看看怎麼了?咱們現在是合法夫妻了。”

“合法不合法,洗洗睡了吧!”林適一用幽默的口吻對她說。

說著,他開始撫摸她的脖子,從後面摸到前面,又把手探到她領口裏撫摸她的乳房。雪兒推開他的手,不讓他摸。林適一說:“你剛才還說合法呢,現在怎麼又不讓摸了?”

雪兒一聽他這麼說就笑,笑得傻傻的。

林適一說:“瞧你那傻樣兒!”

說著他不由分說就把她抱到床上去了。

林適一脫掉她身上的衣服,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用手去扯她的小內褲,她扭動着身子配合著,很快他們就皮膚貼着皮膚肉貼着肉了。就在他們親熱的時候,雪兒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蓓蓓來,對在她身上的林適一說:“哎!如果現在我變成蓓蓓會怎麼樣?”

林適一說:“你怎麼那麼討厭啊!”

“誰討厭啊?你心裏想的是她,對吧?”

“誰是蓓蓓啊?”

“又裝又裝,誰是蓓蓓你不知道呀?就是在凱歌的婚禮上,打扮得花紅柳綠的那個女的呀!就是跟你有說有笑的那個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兩個是一對呢!”

“噢,那個人呀,那人不是你也認識嗎?咱們大學同學,你不說我還忘了,原來她叫蓓蓓呀!”

雪兒在被窩裏格格地笑,然後說:“你騙人!你會不知道她的名字?”

林適一抱住她,輕輕地親了一下她的臉:“我真不知道。好了,別鬧了,咱們睡覺吧。”

“抱抱我!”雪兒咬住林適一的耳朵小聲說,“再做一次吧?”

“記住,以後再也不許提蓓蓓這個名字了!”

“瞧你凶的!”

在剛結婚的第一個星期里,林適一和雪兒除了吃飯、睡覺,所有時間都用來做愛。七天的時間,他們昏昏沉沉一直呆在床上,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世上的一切。在他們眼中只有對方的親吻、撫摸,還有年輕結實的身體。他們愛呀愛,愛死了,他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們哭一陣笑一陣,停一陣干一陣,他們想到了一個詞——醉生夢死。

他們說:“醉生夢死的感覺真好。”

他們說:“結婚的感覺真好。”

他們說:“有家真好。”

6

剛結婚那陣子,林適一這個文壇大才子、文學副刊名編輯應邀到電台《文學星空》欄目做嘉賓,每周有兩個晚上都要回來得很晚。蜜雪兒有些不願意,她總說:“人家還是新娘子呢,你就讓人家這樣獨守空房呀?”

林適一在鏡子前面擺弄着他的新領帶:“這也不算獨守空房吧?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可是你光顧跑到電台自己過癮,我一個人多沒意思呀!”

“怎麼能說是過癮呢,這也是工作啊!你看啊,你丈夫特有才是吧?有才就得展示出來,要展示出來就得有個平台,這個平台就是電台這個文藝節目。現在熱愛文學的人這麼多,無論是在我們報社還是電台,多少人都盯着我、嫉妒我呢,所以我得好好乾,加油!你得支持我,明白了?”

雪兒說:“你可真能說,死人都讓你給說活了。”

林適一系好領帶,穿上西服,拿上自行車鑰匙走出家門。

雪兒追出來站在門口叫他:“你忘了拿一樣東西。”

林適一說:“知道了。”

於是,他三步並做兩步走回到雪兒身邊,捧住她的臉親了一口,親得“滋滋”有聲。

鄰居出來倒垃圾,見這小倆口親熱樣子,吐了吐舌頭退了回去。

“早點兒回來,等你!”雪兒說。

林適一騎着自行車,走在黑漆漆的街上。這個時候的城市,有一些人已經進入夢鄉,還有一些人守在收音機旁等着聽林適一的節目。那時候,年輕人熱愛文學就像現在的年輕人熱愛周杰倫——文學無處不在。青工、學生、售貨員,人手一冊《人民文學》,幾乎每個人都熟讀《班主任》、《傷痕》、《靈與肉》,那時的人精神處於饑渴狀態,太需要精神上的撫慰和滋養。文學在當時就起到了“創可貼”的作用。

電台距離林適一住的地方較遠,由於倒車不方便,再加上節目做到半夜三更,所有車到那個點也該停了,所以林適一就乾脆騎車去。對於他感覺興趣的事情,再苦再累他也覺得樂呵。

林適一是個性情中人,興緻來了就是三匹馬也拉不回。他騎着自行車,像書中的堂吉訶德似的手拿長矛向前沖。文學就是他手中的長矛,他四處征戰,降服了無數人。他見解獨特,口才又好,還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融古今中外優點於一爐,簡直是一個天生的“說話機器”。由於效果很好,電台拿他當寶貝,三番五次邀他來做節目。他也樂得四處遊說,表達自我。

他把自行車停在電台門口,導播小潘已經在門口等着他了。

“林老師,您好!終於見到您了!”小潘很激動地衝上來跟林適一握手,“早就聽人說您是京城的大才子,才華橫溢啊!”

“哪裏,哪裏,別聽他們瞎傳,我也是普通人嘛!”林適一適當地開了個玩笑。這玩笑效果很好,在場的所有人都笑起來,唯獨林適一心裏清楚這玩笑並不好笑。

燈光亮起來,一隻話筒和頭頂的一盞燈使林適一感慨頗多。他想,話筒這東西好神奇,細細的一根線就連着千家萬戶。他把這種感覺記在一張紙上,後來寫成一首《夜晚被聲音催眠》的詩,記錄的就是這種夜與聲音的感覺。

這檔節目的主持人陶正東也是一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他在直播間裏遇到林適一,真可謂棋逢對手。陶正東大學也是學中文的,從小做着作家夢,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電台主持《文學星空》,沒時間寫東西,倒有了大把的時間說,用他的話說叫做“過嘴癮”。林適一也屬於“過嘴癮”一族,說得多,寫得少,但他編輯的那個文學副刊,在全國還是很有影響的。

陶正東第一次見林適一就激動得不得了。

“你是一哥?久聞大名,我從中學起就訂你們的報紙,還一直給文學版投稿呢。”

“是嗎?不過那時我還沒到文學版當編輯呢!我只比你早畢業一年。”

“噢,對了對了,總之我很崇拜你們編的報紙。”

“我也崇拜你的節目!嗨,你說咱倆互相吹捧,虛偽不虛偽啊?”

節目正式開始了,陶正東示意他戴上耳機。林適一在耳機里聽自己的聲音很不習慣,那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外星球,但他很快就談笑自如了。那天他們主談張賢亮的小說《靈與肉》,林適一的口才被陶正東戲稱為是來搶飯碗的。他們談得觀點出新,高潮迭起,直到兩人下節目之後,他們還陶醉在那種氛圍里,久久不能自拔。

“一哥,你講得太好了!”

“你也聽了?”

“當然聽了,激動得睡不着覺,所以坐在這兒一直等你回來。”

林適一趕夜路回到家,老婆還坐在書桌前手托下巴等着他。這一幕讓他很受震動,心想男人一定要有事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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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一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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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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