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朱華抱着娟子號啕大哭,晚上她去找李敬民了,是懷着無比激動的心情去的,她希望李敬民看到她也會心情激動,可是沒想到李敬民不僅不激動,而且連個好臉色都沒給她。她一邊哭着一邊向父母親還有娟子講述自己受到的不公平遭遇:“你們不知道他說的話多難聽呀!……我去找他,在大門口等了他半天,凍得我腳都木了,他不知道從哪鑽出來了,對我說,你別總來部隊找我,影響不好,你一個女的總來找我,讓人家看了,會說我作風不好,別來了呀,說完,他轉身就走了,理也不理我!……”朱大夫看見娟子也哭了,就更氣憤了:“華子,別哭了,那個鱉羔子,你以後就別理他,他有啥了不起呀!行了別哭了,你看娟子都替你傷心了。”朱大夫一家人把娟子的眼淚理解成姐妹情深,所有人都在痛罵李敬民不識好歹。
夜漸漸的深了,娟子躺在朱華的身邊沒有一點睡意,她知道李敬民為什麼不理朱華,為此她感到了一點點欣慰,這說明李敬民心裏是有她的。可轉而這欣慰又被一陣不可遏止的內疚代替了,朱華一家人對她這麼好,她又明明知道朱華戀着李敬民,真不該從中插進去。她翻來覆去感到很煩躁,看着在暗夜中熟睡着的朱華,她心裏怎麼也弄不明白,這個哭了一晚上的傷心人,怎麼會睡得如此踏實?……
這個沉悶的夜晚連月亮都像銹了的銅盆,沒有一點光亮。
關吉棟在造酒車間裏差點和人動了手。
關吉棟手裏拿着一把鍬,和酒廠造酒班的十幾個人對峙着。他護着一堆酒糟:“你們誰敢動,來,我看你們誰敢動!”
造酒班的十幾個工人手裏都拿着鍬,站在關吉棟的對面。他們身邊放着一些推酒糟的小車。一個一臉橫肉的四十多歲的男人——造酒班的何班長,指着關吉棟說:“老關頭,我告訴你,別倚仗你是轉業軍人,在戰場上立過功,你就無法無天,你敢胡作非為,我們照樣專你的政!”
關吉棟想從酒廠弄些酒糟,到鄉下去換點糧食、菜之類。酒糟從造酒流程上屬於廢棄物,隨着一桶桶酒的誕生,酒糟就被運出酒廠,成為垃圾。雖然酒糟在酒廠被視為垃圾,但卻被農民看成寶物,因為他們可以拿酒糟來餵豬。在那個連人都吃不飽的年代豬同樣是飢餓的,所以酒糟對它們來說已是最好的美味了。關吉棟覺得酒糟扔了也是扔了,為什麼不可以變廢為寶呢,送到鄉下去總可以發揮點作用的,沒想到卻遭到了何班長一些人激烈的反對。
關吉棟說:“吹你娘的牛皮!姓何的,你專我的政?專我政的人還在他娘肚子裏沒生下來呢!無法無天的是你們,胡作非為的也是你們!”
何班長說:“你敢說我們工人階級無法無天、胡作非為?”
關吉棟說:“你是工人階級,我是啥呀?”
何班長說:“你是啥?你要是光吃老本、不立新功,你就是工人階級的異己分子!上,我看他敢咋樣!”
何班長領着幾個工人上前用鍬來撮關吉棟跟前的酒糟,關吉棟像拼刺刀一樣,猛地掄起鍬一掃,把幾個工人的鍬叮咣全掃掉了,他衝上前把何班長推倒:“你動,你動我要你的命!”
何班長一骨碌站起來:“反了,你敢打人,上!”
就在這個時候高秀蘭衝進來了,她瘋了一樣護住關吉棟,喊着:“你們別打他,別打他,你們幹啥打人呀!”
關吉棟推開了高秀蘭:“你別怕,打我,我看他們誰敢打我!”
高秀蘭嚇得渾身直抖拉着關吉棟:“老關,走,咱們回去吧,回去!”
關吉棟說:“秀蘭,沒事,你別怕,沒事!”
老柏跑過來了,問道:“咋回事,咋回事?”
何班長說:“柏科長,老關頭搶酒糟,他不讓我們往外除糟!”
老柏問:“咋回事關師傅?”
關吉棟說:“他們把酒糟倒扔了,我跟他們要一點,他們不給!”
老柏問:“你要它幹啥?”
關吉棟說:“前天我下鄉,我家鄉貧下中農的豬,都沒有啥喂的了,餓得皮包骨,有不少人家養不起了,幾十斤的小豬就殺了,看着真可惜呀!我跟他們說,酒糟扔了也就扔了,給我吧,我把它挑到鄉下去,給貧下中農餵豬,也算支農了,他不給不說,還要專我的政,還喊人上來打我!來,你打,上來打我!”
老柏說:“行了行了,你也是,你要酒糟也不是私事,是為了貧下中農嘛,跟廠領導講呀,你跟他一個班長講啥呀!何班長,你讓關師傅弄吧,扔也是扔了,支援貧下中農有啥不好,工農是一家嘛!”
何班長說:“他有私心!”
關吉棟說:“我有啥私心?”
何班長說:“我就不信,你是白送給鄉下的農民!”
關吉棟說:“對,不白送,他們說,年根殺豬了,給我送點肉,不行嗎?”
何班長說:“你們聽,咋樣,他是拿廠子裏的酒糟去換豬肉,這是不是私心?”
關吉棟說:“你們扔了不也扔了,倒在垃圾場裏還佔地方!”
何班長說:“扔了是公,換豬肉是私!”
老柏說:“關師傅你換啥豬肉呀,你是共產黨員,你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行不行?不要豬肉,就支農了,行不行呀?”
說著老柏給關吉棟遞了個眼神,關吉棟明白了,說:“啊,對,不換豬肉!我關吉棟從來都是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我就支農了,我不要豬肉,不要!”
老柏說:“何班長,你聽到了吧,關師傅說他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不要豬肉,就支農了,你應該支持他了吧!”
何班長說:“誰知道他要不要豬肉呀!”
關吉棟說:“我要是要豬肉了,吃了拉稀!”
眾人笑了起來。
關吉棟拍拍何班長的肩頭,說:“對不起何班長,我剛才出手重了點,你要是心裏有氣,你就用這鍬拍我幾下,解解恨!”
何班長說:“你是共產黨員、戰鬥英雄,我打你怕沾包!”說完,扔了鍬恨恨地走了。
關吉棟喊道:“哎,何班長,到時候我給你請功,就說你是支農的模範!”
關吉棟取得了勝利,他把酒糟弄到了自家院子裏,讓孩子們裝口袋。
寶銀、寶玉掙着口袋,關吉棟用鍬往裏面裝,高秀蘭掃着地上的酒糟,她一邊掃着一邊說:“你在廠子裏裝多好,何必挑到家裏再裝,費二遍事!”
關吉棟說:“我領着幾個孩子到廠里裝,他們可就更紅眼了,你以為姓何的真的把酒糟扔了,他們白天扔了,晚上組織人又裝麻袋扛走了,賣到了農村!”
高秀蘭說:“怪不得你今天要點酒糟,他發這麼大的火,原來是碰着他的利益了,他還說你有私心!”
關吉棟說:“哼,私心大的人才說別人有私心呢!”
院子裏擺了兩副挑子,一副是大籮筐挑子,兩個大籮筐里裝着滿滿的酒糟,一副是土籃挑子,兩隻土籃里也裝滿了酒糟,還有三個豎著的口袋,兩個大一點的,一個小口袋。
寶金從外面拿着一根扁擔進來,說:“媽,扁擔我借來了!”
高秀蘭說:“借來了呀!”
關吉棟說:“借來咱們就走吧,寶金,你挑這副土籃子;寶銀,你挑兩個口袋;寶玉,你扛着小口袋。”
高秀蘭說:“寶玉也去呀?”
關吉棟說:“去呀!”
高秀蘭說:“他太小了吧,我怕他走不動。”
關吉棟說:“十歲還小嗎?我七歲就已經給地主放羊了。”
關吉棟看着面前的三個孩子,突然覺得自己就是指揮員了,他想起自己當兵的時候,臨上戰場前,指揮員總要給手下的兵做報告,他覺得自己也應該講一講,他清了清嗓子說道:“你們三個聽好了,以後我就倒上午班了,每天下午,你們跟我往鄉下送一趟酒糟,不白送,我二哥還有我老叔家的幾口豬,都沒有喂的了,咱們送給他們酒糟,他們把豬喂大了、喂肥了,年根殺了,給咱們豬肉。平時呢,也能給咱們一些蘿蔔白菜土豆,現在日子這麼難,僅靠你媽和我的工資,恐怕也就能吃個半飽吧,要想肚子裏有點油水,吃得飽一點,就得吃點苦,受點累。我知道你們的媽心疼你們,來回二十多里路,是挺辛苦的,可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來吃苦的,早吃晚不吃,小時候吃了,以後的苦就不是苦了,你鍈過了大河,還怕小河嗎?你爬過大山,還怕小土坡嗎?你們都是男人,啥叫男人?男人就是挑擔子的,再重的擔子放在肩上,也得挑着往前走!廢話我就不說了,咱們走吧!”
關吉棟做完了長篇報告,自己很滿意,挑上大挑子,自己先走出了大門。
寶金趕緊挑起了小挑子,跟着往外走,寶銀挑起兩個口袋也跟了出去,高秀蘭捧起小口袋放在寶玉的肩上,問:“行嗎寶玉?”
寶玉說:“媽,行,我、我能扛得動!”
寶玉小跑着出了院子,高秀蘭跟了出來,她站在大門口喊:“老關呀,路上累了,歇口氣呀!”
關吉棟頭也不回:“知道了!”
關吉棟領着幾個孩子頂風冒雪走在路上,他的扁擔顫着,兩個大籮筐也跟着上下顫。寶金和寶銀一溜小跑般跟在後面,已經被扁擔壓得挺不起腰來,上氣不接下氣。寶玉扛着小口袋,累得要哭。
關吉棟說:“跟上呀,堅持,一定要堅持,累過勁就不累了!”
三個孩子哪受過這樣的累,他們都有些堅持不住了,心裏充滿了憤怒,恨這該死的老關頭,用這樣沉重的勞動折磨他們的肉體,把他們當小牲口了。可他們又不敢抗議,因為從心底懼怕老關頭。這時寶金向寶銀遞眼神,臉都跟着扭曲了,寶銀明白哥哥的意思,慢了下來,說:“大爺,歇一會兒,走不動了呀!”
關吉棟說:“再走一段,走到前面那個小橋就歇!”
寶金又給寶玉遞眼神,寶玉不明白,說:“哥,你你要幫我扛呀?……”
寶金有些火:“我幫你扛,我都快累死了!”
寶玉說:“咋還不、不歇着呀?……”
寶金小聲地指示着:“寶玉,哭,你哭!”
寶玉說:“我不、不敢呀!……”
寶金站在那生氣地看着寶玉,突然伸出腿一絆,把寶玉絆了個跟頭,寶玉摔倒在地,小口袋甩出挺遠,寶玉藉機大哭。
關吉棟回過頭來:“咋的了?摔了呀,好,歇歇吧、歇歇!”
寶金和寶銀趕緊放下了挑子,大口喘着。
關吉棟上前扶起了寶玉,替他拍拍身上的土,說:“看着點路呀!別哭了,男子漢大丈夫,摔個跟頭算啥!”過去把小口袋拎過來,“這不沉呀,多說有十斤,我九歲的時候,就上山割柴禾了,一次能扛四捆柴禾,一捆柴禾能有十來斤,四捆就是四十多斤呀!你們都太嬌氣了,太嬌氣了不行,長大了遇到點困難挺不過去!”“我在朝鮮戰場上,有一次餓着肚子夜行軍,整整走了一夜,到了地方還得在雪地里隱蔽,不少戰友又累又餓又困,躺在那就睡過去,再也起不來了。可我沒咋的,我有底子,我小的時候餓過、累過、困過,啥罪都遭過。你們現在遭點罪,不是壞事,長大了用得着。好了,不歇了,歇時間長了就不愛走了,咱們多歇少站,轉眼二里半,走!”
說著把小口袋放在了寶玉的肩上,走過去挑上擔子先頭走了。
每天當家裏的人都走了,娟子才開了鎖回來吃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天她特別的不想見到家裏的人,她對自己這種獨往獨來的日子挺滿意,有一點悵悵的愉快在心裏邊滋生,可細細地品,這愉快的味道又是苦澀的。娟子蹲在爐台邊,一碗稀飯,一碟鹹菜,喝一口粥就一口鹹菜,粥很快喝完了,她最後把飯鍋拿起來倒着往碗裏刮,颳了小半碗,也很快吃完了,吃沒吃飽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個時候,飯吃光了就算飽了。她只是覺得鹹菜有點咸了,嗓子不舒服,她在缸里舀了半瓢水喝,正喝着,房門開了,她有些驚慌,回頭一看,是母親背着糧口袋從外面進來了。
高秀蘭看到娟子,愣了一下,說:“你這算咋回事呀,家裏沒有人你回來,家裏有人你走了,你還是不是這家裏的人呀?”說著,走進裏屋去,從晾繩上取下幾件晾乾了的衣服,放到炕上疊着,說:“有本事你也別回來吃飯!”
母親冷冰冰的話撞擊着娟子的心,她覺得心裏特別委屈:“這是我的家,我憑啥不回來吃飯,我有糧份,我有油份!”
高秀蘭不喜歡女兒這樣跟她說話,她氣憤了,說:“你把糧份油份起走呀!”
娟子馬上回敬母親說:“你乾脆把我那三個弟弟也攆走,就剩你們倆,你們倆隨便樂!”
高秀蘭被女兒的憤怒搞糊塗了,她說:“我咋就不明白呢,你為啥這麼恨老關頭,他對你咋了呀!”
娟子說:“他壞!”
高秀蘭問:“他壞你啥了呀?”
娟子愣了下,她一下子也說不清老關頭到底壞在了什麼地方,她這才覺得,原來她心裏很亂,總得為這個亂糟糟的心情找出個理由,於是就說:“我去年當兵那事你不知道呀,我填表的時候,怕咱們家成分高人家不要,填的是他的女兒,部隊外調,一見面他就說,我不是他的女兒。他啥意思呀,他是不是怕我有個好前程呀!”
高秀蘭聽出了女兒這話明顯是一種借口,她的情緒就更敗壞了:“你有好前程能影響他啥呀?你真的當兵走了,家裏少了一張嘴吃飯,他應該高興才是,他傻呀他壞你!”
娟子堅持說:“那他為啥不承認我是他的女兒?”
高秀蘭說:“能瞞住嗎?人家部隊外調搞得那麼細,你說人家就信了?調查出來,還不如自己說了!”
娟子說:“調查出來沒辦法,他就不該那麼說,他就是壞!”
高秀蘭說:“你這是找理由來恨他!我告訴你,這個家現在可全靠他了,你這麼恨他,他生氣走了,可別說我不管你們了,你們愛去哪去哪!”
娟子說:“我們哪也不去,你愛走你走,你跟老關頭走!”
高秀蘭真的火了,她不明白女兒為什麼這樣惡毒,她把手裏的衣服一扔說:“這是我的家,你不想待你滾,你有啥資格攆我!你算老幾呀!”
娟子毫不示弱:“你的家也是我們的家,就不是老關頭的家!”
高秀蘭說:“以前不是,現在是,你看看戶口本,他現在是我們家的戶主!”
娟子說:“你憑啥對他那麼好,他不就是喜歡你嗎!噁心!”
高秀蘭怒不可遏了,女兒的惡毒不斷升級,似乎除了為傷害母親沒有別的目的,而這種傷害是最能刺痛人心的,高秀蘭終於忍無可忍了,她揚起手來狠狠扇了女兒一個耳光,大喊:“我叫你噁心你滾,我不是你媽,你也不是我女兒,你滾!”
娟子捂着火辣辣的嘴巴流下眼淚,她看着母親因為憤怒而變得扭曲了的臉龐,一瞬間仇恨像火一樣燒起來,人一下子變得沒了理性,她大喊着:“我噁心,我就是噁心!”邊喊叫着,邊摔了門跑了。
高秀蘭的心頓時像被硫酸澆了一樣地難受,她軟軟地癱坐在地上,淚水似雨滴一樣沖洗着地面的舊磚。她不明白,她受苦受累養大的女兒,為什麼要這樣傷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的孩子,而孩子們卻像獸一樣來咬她的心,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麼光亮?於是她感到了一種徹底的絕望……
關吉棟領着三個孩子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他摘下了狗皮帽子,頭髮里往外冒着熱氣,這讓他感到身心無比的舒暢。因為自己的舒暢,他就無心顧及三個孩子的感受了,三個孩子臉上苦兮兮的表情他不僅沒看到,反而覺得他們會跟他一樣,心情也是無比的舒暢。他把挑來的酒糟往院子裏的缸里倒,三個孩子幫着他,他嗓門亮亮地說:“累不累呀?”沒等孩子們回答,他又說,“是不是不累?活幹完了,出一身汗,這就是享受呀,神仙也嘗不到這滋味!”
三個孩子就差哭出聲了。
關吉棟的老叔挎着糞筐手裏拿着鐮刀頭進了院子,也是大嗓門,說:“喲,吉棟呀,來了呀!”
關吉棟說:“撿糞去了老叔?”
老叔說:“撿糞去了!這幾個小嘎誰家的呀?”
關吉棟心情很好,他看着三個孩子,很自豪地說:“我的呀,我的三個兒子,老大寶金,老二寶銀,老三寶玉!”
三個孩子看着關吉棟,心裏在說:啥時候成了他的兒子了?……
老叔說:“是嗎,三個小夥子,豎壯壯的,一看長大就能出息呀!哎呀,這酒糟好呀,在院子外面就聞到香噴噴的!”說著抓了一大把過去餵豬,“這豬準是愛吃呀!”
走到豬圈旁,把酒糟灑到了豬食槽子裏,兩頭瘦豬果然搶着吃起來。
娟子從家裏跑出來一直昏頭漲腦,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跑到了部隊后的大牆根下,倚在樹上一個人哭着。她哭得無比傷心。冬天下午的太陽懶洋洋的,沒有多少熱量,娟子最後哭得渾身上下都涼了,不停地打着寒戰。她漸漸停止了哭聲,感到疲憊得沒有了一點力氣。部隊的院子裏傳來戰士們操練的聲音,行進的喊號聲和嘹亮又雄壯的歌聲,娟子聽着心裏開始升起了溫暖,她這才想起來,到這裏來,原來是想能見到李敬民。她爬上了一棵樹,站在樹枝上往部隊大院子裏看去,她看到了一些解放軍戰士在列隊走步,一律紅領章紅帽徽,草綠色的軍裝,娟子看到了這樣的裝束心裏的憂傷就飛掉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羨慕。她一直夢想着自己能穿上這樣的衣服,讓紅領章紅帽徽映紅她的臉龐,可這樣的夢想已經破滅了。而如今惟一能讓她感到安慰的是,在穿着這樣軍裝的隊伍里,還有一個喜歡她的人,那個英俊帥氣的李敬民就在那裏,此時娟子真希望能看到他。她努力地張望着,眼睛都看疼了,還是沒看到李敬民。她站起來,腳踩着一根樹枝,試探着往前走,企圖踩着樹枝走到牆頭上,站在牆頭上就會看到李敬民。於是她一手把着頭上的樹枝,腳往前小心地邁着,腳下的樹枝顫得厲害,她想停下來,可抬頭看看離牆已經很近了,只要一大步就可以跨上去,於是她鼓足勇氣跨出了一大步,不料卻聽到一聲樹枝清脆的斷裂聲,娟子從樹上掉了下去,留下了一聲慘厲的叫聲:“啊!……”
高秀蘭聽到娟子摔死了的消息是在太陽落山之後,那個時候高秀蘭在做飯,她想關吉棟領着孩子們快回來了,她不能讓他們回到家裏餓着肚子,所以努力地打掃着心裏對娟子的怨恨,開始把切好了的酸菜放在了爐子上炒。沒有多少油的酸菜在鍋里冒出了腌制的味道,很像大食堂缸里的泔水味。高秀蘭心裏還疲憊着,她是不能原諒娟子的,她甚至恨恨地想,這死丫頭就是死了她都不想了。可就在這個時候,房門被朱華重重地撞開了,朱華的臉紙一樣蒼白,她尖叫着:“高姨,娟子摔死了!……”
高秀蘭後來能記起的事情是,那一剎那,她手裏的盆掉到了地上,她記不起來的事情是,她當時像被一把刀扎進了心臟一樣尖叫起來,然後就瘋了一樣往外跑,接下來直到見到了躺在朱大夫家裏炕上的娟子,她的大腦始終是空白的。
高秀蘭簡直是破門而入了,撕裂了嗓子般喊着:“娟子!娟子呀!……”
娟子緊閉眼睛躺在朱大夫家裏的床上,頭上包着白繃帶,旁邊站着李敬民還有武鳳梅、朱琴。朱大夫正在給娟子掐人中。
高秀蘭撲上去扯着娟子晃:“娟子呀!……”
朱大夫很沉着,他朝高秀蘭擺着手,示意她別激動,然後慢慢地說:“沒事,其實她沒死!……”
高秀蘭一下子噎住了似的:“沒、沒死呀!……”
朱大夫說:“死過去了,不過沒事,她是背氣了,一會兒就能緩過來。”
這個時候關吉棟進來了,身後跟着三個孩子,他們是怎麼找到這裏的沒人知道,只聽關吉棟說,他們回到家裏的時候,爐子上的鍋已經燒紅了,鍋里的酸菜早已經變成了焦黑色的物質。關吉棟進來的時候由於焦急臉上的皺紋顯得深刻起來,他喘着問:“咋回事,出啥事了,啊?”
三個孩子就跟在他身後,看到姐姐閉着眼睛躺在炕上,嚇得不敢說話了,個個眼睛裏充滿了驚慌。
朱大夫說:“是呀,咋回事呀,咋回事?”
人們把目光都盯在了李敬民身上。這個面孔白皙的年輕軍人像有些慌張,目光躲躲閃閃。他說,娟子是從部隊后大牆的樹上掉下來摔傷的。他說,那時他的一個戰友正在上廁所,就聽到大牆後面的樹枝咔嚓一聲響,緊接着又聽到一個女孩的尖叫。那個戰友喊來一些人,大家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娟子。“我一看是娟子,就和戰友把她送回來了,不知道娟子的家在哪,就送到了我姨家!”
高秀蘭問道:“她咋會從你們部隊后大牆的樹上掉下來呀?”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李敬民,李敬民說:“我、我也不知道呀!”
寶銀瞅了瞅寶金,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部隊后大牆下,姐姐和李敬民抱在一起的一幕,想要說話,寶金卻捅了一下他,寶銀不動了。
關吉棟說:“就是呀,她咋跑到你們部隊后牆的樹上去了?”
李敬民看了看武鳳梅和朱華,沒吱聲。
武鳳梅說:“你問他有啥用呀,也不是他把你們家娟子弄到樹上去的!”
朱大夫說:“不會好好說話呀!老關呀,來來,到這屋談,到這屋談!”
關吉棟跟着朱大夫往朱華住的房間裏走,李敬民和朱華還有武鳳梅跟了進來,關吉棟問朱大夫:“咋回事?”
朱大夫說:“估計她是不想活了,想尋短見!”
關吉棟說:“為啥?”
朱大夫說:“為啥你還不知道嗎?”
關吉棟說:“我咋會知道呀!”
朱大夫說:“你裝糊塗呀,從你和高秀蘭結婚,娟子就不高興,心情不好,能不跳樹嗎!”
武鳳梅說:“心情不好也沒有跳樹的呀!”
關吉棟說:“就是呀,有跳河的,跳井的,跳砬子的,跳樹可是頭一回聽說呀!”
朱大夫說:“娟子是想發明創造呀!”
關吉棟說:“你少扯吧!這個解放軍,你叫啥名呀?”
李敬民說:“我叫李敬民!”
武鳳梅說:“是我外甥!”
關吉棟說:“李敬民,你們以前認識娟子?”
李敬民說:“認識。”
關吉棟說:“你們咋認識的?”
武鳳梅聽着不高興了:“咋了,審問呀,通過我們家華子認識的!”
關吉棟還想說什麼的時候,聽見寶金在外屋喊:“我姐醒了!”幾個人緊忙出去了,大家來到娟子跟前,看到娟子醒了,她看着眾人,像看着陌生人一樣,半天臉上沒有任何反應。高秀蘭抓着女兒的手晃着,眼淚流下來,問道:“娟子,你咋了,你到底咋了?……”
真的沒有人知道在娟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連李敬民也不知道,但是李敬民隱隱覺得,事情似乎和他有一些關係的,所以他的心一直挺虛的,特別是娟子的那兩個弟弟,總拿眼睛看着他。
天黑了的時候一家人才從朱大夫家回來,高秀蘭在關吉棟的幫助下,很快把晚飯端上了桌子,一家人圍着桌子吃飯:高粱米粥,一盤鹹菜,一家人喝粥吃鹹菜,誰也不說話。
高秀蘭說:“本來我給你們炒酸菜,酸菜沒炒成,還搭上了一隻鍋。”
關吉棟說:“一隻鍋?我們要是再回來晚一點,就着火了!”
高秀蘭長長嘆出一口氣,說:“這個娟子呀,凈惹事!……”
關吉棟說:“娟子和那個解放軍戰士咋回事呀,我聽那小子說話吞吞吐吐的,是不是娟子和他處對象呀?”
高秀蘭說:“不能,娟子才十八歲,哪懂得處對象呀!”
寶銀又看了哥哥寶金一眼,寶金裝作沒看見,捧着碗喝粥。
關吉棟說:“要是處對象可毀了,部隊上有紀律,戰士不讓處對象,要是處了,就得被打發回家了!”
娟子晚飯在朱大夫家吃的,她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臨睡覺前她習慣用熱水洗腳,此時她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洗着,頭上的繃帶還沒解下來。朱華也坐在地上的一個小板凳上,在一個大盆里洗衣服,她一邊洗着一邊看着娟子,眼神有些怪異,看得娟子心裏直發毛。娟子說:“華子,你幹啥這樣看我呀?”
朱華說:“娟子,你跟我說實話,你跑到部隊后大牆那,到底想幹啥?”
娟子說:“和你說過了嗎,想去看電影!”
朱華說:“看電影你咋不找我呀?”
娟子說:“我原來也沒想看電影,我媽把我罵了,我心裏難受,瞎溜達走到那,聽到部隊在院子裏集合,好像有電影,我就上了樹,想跳進去,沒想到,樹枝被我踩斷了。”
朱華說:“娟子,你沒跟我說實話。”
娟子心裏一驚,說:“我咋沒和你說實話,我說的是實話呀!”
朱華說:“得了吧,你跳牆是想進去找我表哥吧?”
娟子心裏慌了,她鎮靜着自己,說:“對呀,不找你表哥,能看上電影嗎?”
朱華說:“你又不說實話了,你找我表哥,不是想看電影吧?昨天晚上根本沒有電影!”
娟子徹底慌了,她不敢看朱華的眼睛,說:“那是幹啥呀?……我不知道沒有電影。”
朱華說:“娟子你別撒謊,你自己說吧,你到底想幹啥?”
娟子說:“我、我沒想幹啥!……”
朱華說:“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我表哥都說了。”
娟子說:“他、他說啥了?……”
朱華說:“哎呀,你咋嚇成這樣呀!娟子你真不夠朋友,我表哥說,你想跟他要軍用書包,是不是?”
娟子鬆了一口氣,覺得手心裏都出了冷汗,說:“是,我是想跟他要軍用書包!……”
朱華說:“那你咋不跟我說一聲呀!”
娟子說:“我怕你不樂意。”
朱華說:“那有啥不樂意呀,你總陪着我去和表哥見面,你要是不陪着,我表哥怕影響不好,要個軍用書包有啥呀。”
朱華說著,站起來走到柜子前,拿出一個軍用書包,上面綉着紅五星,還有“為人民服務”幾個字:“你看,我表哥把書包拿來了,讓我交給你!”
娟子一陣激動,她萬萬沒想到,虛驚一場過後,會有這樣的結果,她差點叫起來:“給我的呀,這、這叫我咋感謝呀!”
朱華說:“你以後就陪着我去見表哥,幫我們打掩護,就是最好的感謝!”
娟子說:“行,這我樂意!”
朱華說:“娟子,假設我表哥要是喜歡你,你會咋樣?”
娟子說:“我呀,不知道……可我知道你……”
朱華說:“我咋樣?”
娟子說:“心裏美滋滋的,就覺得前面有特別好特別好的事情在等着你,一陣陣的自我激動,總想笑出來!……”
朱華打了一下娟子,說:“哎呀,你咋啥都知道呀!……”
晚上娟子摟着那個軍用書包睡的覺,對李敬民的感激沖淡了心裏的愧疚,她似乎覺得和李敬民之間的事與朱華毫無關係,就算朱華將來知道了,可李敬民喜歡她,她又有什麼錯呢?這樣想着的時候,娟子心裏踏實下來,她緊緊摟着那個軍用書包,在這一段時間裏,從來沒有如此甜蜜地進入了夢鄉。
睡到半夜的時候,高秀蘭發現被窩裏只剩下了她一個人,關吉棟不見了。她覺得奇怪,披上衣服起來找,看到關吉棟正蹲在灶台前烤鞋。高秀蘭問:“你幹啥呢?三更半夜的不睡覺,蹲在這烤鞋?”
關吉棟說:“孩子們在雪裏走,鞋子都濕了,給他們烤烤,明天穿着舒服。”
高秀蘭的心顫了一下,熱起來,她蹲到了關吉棟的跟前,身子緊緊靠在關吉棟的身上,說:“你一個老爺們兒,心還真細!”
關吉棟說:“三個孩子跟我下鄉送酒糟,一個個累的呀,其實我挺心疼的,可我不能露出來,我露出心疼他們,他們就耍賴了。”
高秀蘭說:“可你逼着他們幹活,他們會覺得你的心挺狠的。”
關吉棟嘆口氣,說:“他們咋想,我就不管了,我是為了你呀,把他們養大,把他們教育好,就算我對你的報答了!”
高秀蘭更貼緊了關吉棟,說:“你也不欠我的!”
關吉棟說:“一個女人,能把一顆心交給一個男人,這就是恩情,這恩情除了父母之外,就是最大的恩情了,不想着報,不是一個好男人!”
高秀蘭流下了眼淚,她把頭貼在了關吉棟的肩上,用手緊緊挽着關吉棟的胳膊,抽泣着說:“我這輩子有福,天下就這麼一個好男人,叫我碰上了!……”
關吉棟用大手替高秀蘭擦着臉上的淚水,說:“別哭了,哎,我給煎了些核桃仁,你看!”說著,拿過一個馬勺給高秀蘭看,馬勺里裝着一些用油煎過的核桃仁,焦黃的。
高秀蘭問:“煎它幹啥?”
關吉棟說:“治胃病呀,我老叔給的方子,核桃仁用油煎了,拌點白糖,每天早上吃一點,一個月下來就不疼了。來,你嘗嘗,香不香?”
高秀蘭吃着,說:“香。你也吃一個吧。”
關吉棟說:“我又沒有病,我吃它幹啥。”
高秀蘭揀了一顆大仁放在嘴裏,把嘴湊了過去,說:“你吃,你吃嘛!”
關吉棟看着高秀蘭撅起的嘴唇,心像糖一樣化了,他把嘴巴湊上去,親住了高秀蘭的嘴,含含糊糊地說著:“香,香,真香呀!……”
兩個人在那一瞬間心都融化了,變成了巨大的暖流通遍了全身,人在這樣的暖流中幸福地飄了起來,他們覺得這輩子就是為了對方去死,都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