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哥兒仨勝利了,他們恢復了“自由”的生活,日子重新陽光燦爛起來。
沒有人管,對於三個孩子來說永遠是最大的幸福,寶金繼續着自己“司令”的地位,站在酒廠一座涼亭的石桌子上向孩子們發號施令。他手裏拿着一把自製的火藥槍,慷慨激昂地講着:“同志們,我們有了自己的武器!從今以後,誰要是不聽本司令的話,我就用這支槍,斃了他!老關頭厲不厲害,可他被我們攆走了。我媽叫他滾,他就滾了!我們現在誰都不怕啦!”
寶金的講話富有煽動性,孩子們用崇拜的目光仰視着他,歡呼雀躍着。寶金像電影中的偉人一樣,伸出手臂,五指分開做下壓狀,示意安靜,他接著說:“但是,這次我們的損失也夠慘重的啦,寶玉同志的一隻胳膊被老關頭打斷了,他掛了花!”寶金一邊說著一邊從兜里掏出那頂軍帽,把軍帽戴在寶玉的頭上,“我現在封張寶玉為軍長,你們也要聽他的。”
寶玉很炫耀地把吊著的胳膊給大家看,向大家展示着自己“軍長”地位的來之不易。寶銀急了:“我呢哥,我呢?”
寶金說:“你是參謀長!”
寶銀有些不滿足:“我才參謀長呀!”
一個外號叫大眼驢的小孩喊道:“參謀長官也不小呀!”他一邊喊着一邊從兜里掏東西往嘴裏塞,嚼着。
“大眼驢,你吃什麼呢?交出來!”寶金命令道。
“我沒吃啥,啥也沒吃!”大眼驢咽了嘴裏的東西,張開嘴讓寶金檢查。
寶金下令拿下大眼驢,兩個大一點的孩子把大眼驢的胳膊擰到了背後,這樣的場景在電影裏無數次出現過,孩子們也演習過多次。大眼驢誇張地叫:“哎呀!哎呀!……”聲音和表情也模仿着電影裏被拿下的壞人。
“我的天老爺呀,你小子吃花生粘!哪來的呀?”寶金從大眼驢的身上翻出了花生粘。
“我哥給我的,咋的!”大眼驢很驕傲地說著,表情像是個寧死不屈的戰士。
“你哥哪來的錢買花生粘呀?說!”
眾孩子們一起喊着:“說!”
大眼驢說:“司令,你要是給我放一槍,我就把花生粘分給大夥吃,還告訴你我哥的錢哪來的!”
“行,本司令同意!大家站好了,都站好了!”
孩子們快速站成一排,寶金從大眼驢兜里掏出花生粘,一個人嘴裏塞了一粒,孩子們嚼着香得不行。寶金把最後一粒扔進了自己嘴裏,把槍交給了大眼驢,大眼驢把嘴湊上去,悄悄說著,把他哥的秘密告訴了寶金,寶金很滿意地拍拍大眼驢的肩膀:“你是個好戰士,今天晚上,我們也秘密地去搞錢!同志們,明天,我們就可以吃花生粘了!”
寶金的士兵們再一次歡呼了,為了他們的司令,為了司令晚上秘密的行動,為了司令承諾他們的花生粘。
娟子的夢想破滅了,綠軍裝從此與她無緣了。她把這一切失敗歸結到關吉棟身上,是老關頭不必要的誠實毀了自己的前途,娟子更加憎恨關吉棟。娟子覺得,老關頭只是喜歡自己的母親才來給他們當繼父的,他不會真心對他們姐弟好。從此娟子更不愛回家了,她整天和朱華待在一起。也就是在這段日子裏,娟子認識了李敬民,那個在許多年裏讓她不得安寧的男人。
“這是我表哥,李敬民!”朱華熱情地介紹着。
娟子第一次見李敬民是在滑冰場上。李敬民是個眉清目秀的青年,臉很白,笑起來有些靦腆,躲躲閃閃的目光有一點燙人。他穿着綠軍裝,紅領章紅帽徽,用英俊一詞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娟子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心格外重地跳了幾下。“這是我好朋友張娟!”朱華把兩個人介紹完了。
李敬民看着娟子的眼睛點頭說:“你好!”
娟子也說:“你好。”
滑冰場是少男少女冬天最喜歡光顧的地方,雖然是露天的,雖然時不時會有寒風襲來,但當你真正置身其中,不會感覺到一絲寒冷。少男們盡情展示着自己的冰上技巧,以此來博得少女的傾慕。雖然女孩子都在拒絕着前來帶滑和搭訕的少男們,但從她們嬉笑的眼神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們從心裏是願意的。
滑冰場是熱情的、快樂的,在這特定的環境裏,娟子和李敬民有了第一次身體接觸,娟子緊握着李敬民的手,慢慢地向前滑着。
“對,勇敢點,勇敢點!別看腳下,往前看!”李敬民鼓勵着娟子。
娟子腳下挪動着,抬頭看着前方,不經意和李敬民四目相對。她害羞地低下頭,腳下的冰刀突然一偏,整個身子向前撲去,撲在了李敬民的懷裏。李敬民抱住娟子:“沒事沒事,摔不着,摔不着!別害怕!”
娟子十分不好意思,說:“嚇死我了!媽呀嚇死我了!……”
朱華在一旁笑着說:“沒事,你就大膽滑,有表哥扶着你,摔不了,沒事!”
李敬民原來在黑龍江當兵,換防換到這個城市來,在部隊的俱樂部放電影。因為工作的性質,李敬民要比普通軍人自由得多。軍人,又放電影,李敬民特別會顯示自己,把當時所有年輕人夢寐以求的願望都集自己一身,當見到娟子的時候,他把這些優勢釋放得淋漓盡致。他先是帶着娟子和朱華下館子,然後又帶她們看電影,坐在他的放映室里,透過那個放映孔看。這種感覺讓娟子和朱華覺得無比新鮮。看完電影李敬民把自己的軍裝拿來讓娟子和朱華試,兩個女孩穿上了軍裝照鏡子,她們看到了大鏡子裏的女軍人,而那個軍女人就是自己,她們興奮得又叫又跳,嚇得李敬民趕緊止住她們:“噓,小點聲!”兩個人伸了伸舌頭。
晚上回到朱華家,娟子和朱華都睡不着了,兩個人嘮着李敬民。
“我表哥好不好?”
“好。”
“帥不帥?”
“帥。”
“我和我表哥搞對象行不行?”
娟子的心又格外重地跳了一下,停了一會兒,說:“行吧……”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屋子裏黑得像是人閉上了眼睛。
對於現在的高秀蘭來說,沒有關吉棟的日子是難熬的。關吉棟在的日子裏,她已經漸漸習慣有人照顧她、關懷她了,可是這個照顧她、關懷她的人卻突然離去了,高秀蘭覺得屋子頓時空了一樣,冷冷清清。四個孩子和關吉棟就像是高秀蘭人生路上的岔道口,令她無法抉擇。生活永遠在考驗着高秀蘭,她厭倦了這樣的考驗,但又不得不面對。她很想念關吉棟,希望他能回來,可這話她說不出口,畢竟是自己把關吉棟攆走的。
高秀蘭繼續着她涮瓶子的工作,冰冷的涼水繼續折磨着她的胃,她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屋子裏沒有一個人,冰冷冰冷。她把胳膊上的套袖摘了下來,坐在炕沿上喘息了一會兒,拿起暖壺想倒口水喝,暖壺是空的。她走進了廚房,看到爐子滅了,煤槽子裏沒有煤,她打開了水缸蓋,發現水缸里的水也沒有了。高秀蘭長長嘆息一聲,蹲了下來,從爐膛里往外掏爐灰,準備生爐子。
外屋的門響了,高秀蘭探頭往外看,寶玉吊著一隻胳膊從外面進來。
“寶玉,你哥他們呢?”
寶玉進了廚房,蹲到了母親身旁,說:“他、他們玩去了,不、不帶我。”
寶玉自從挨打以後,開始磕巴,口吃得厲害。
“別磕巴!天黑了,還上哪玩呀?”
“他們說、說有行動,說我胳膊不行,行動不、不方便,就、就就……”
“別磕巴!”
“就不帶我!”
“不想回來吃飯了?”
“回、回來了,把中午剩的兩個餅、餅子吃、吃了。”
“唉,你們這些孩子呀,吃飽了就不管別人了,爐子也滅了,煤槽子裏沒有煤,水缸里沒有水……你姐呢?”
“不、不知道。”
“我涮了一天的瓶子,回到家裏……哪哪都冰涼的,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呀!……我死了得了!”高秀蘭臉上流下眼淚。
寶玉害怕了:“媽,你別、別別死呀,你你死了我們咋、咋辦呀?”
“那我就不管了,你們愛咋辦咋辦。”
寶玉張開嘴哭起來。
高秀蘭惱怒:“哭、哭!等我死了再哭!”
高秀蘭家裏的哭聲對於鄰居們來說就像是一日三餐,早已習慣了。寶玉的哭聲在寂靜的夜晚裏飄散,讓人聽着心裏像深秋一樣荒涼。
高秀蘭大聲喊着:“你別哭了好不好呀!”
關吉棟心情也很傷感。他本來已經習慣了一個人過日子,可是突然間他有了一個家,有了一個如意的妻子,生活變得令人激動起來,如果沒有那四個搗亂的孩子,可以說他會嘗到從未嘗到過的甜蜜和幸福。可是幸福還沒有完全開始的時候,他又重新回到了以前,可這一次單身的日子就不是那麼好過了,就像一個人從寒冷走進溫暖的房子,然後再回到寒冷當中,就無法忍受了。那個溫暖的房子把他害了。關吉棟以為多喝幾盅酒晚上就能夠睡得踏實,可他還是失眠了,無奈中只好起來,披上了棉襖,把那張好久沒有動過的大頭琴搬過來,彈了起來。這種琴是日本人傳到中國的,如今已經不見了。原名叫大正琴,三根弦,左手位置上是一排音符的按鈕,右手彈撥,用一個竹制的撥子,這邊彈撥,那邊按鈕,音樂就出來了,很簡單。雖說關吉棟的手指粗壯僵硬,可彈奏起這種琴來,卻靈活得很,兩隻手配合得也很協調。許多年過去了,他只會彈三首曲子,一首是《解放軍進行曲》,一首是《我的祖國》,再一首就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天晚上他彈了《我的祖國》。本來是一首深情激昂的樂曲,卻讓他彈得有些傷感悲涼,一邊彈,他自己還一邊低聲唱了起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稍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爐火在他的歌聲中,熊熊燃燒着。
夜裏高秀蘭和三個孩子睡得正熟,突然傳來劇烈的敲門聲,並伴着喊叫聲:“開門!開門!開門!……”
高秀蘭一驚醒了,趕緊拉開了燈,披上衣服穿着襯褲下了地,走到門邊問:“誰呀?誰?”
外面人喊:“開門,我們是專政隊的!”
幾個孩子都嚇醒了,翻身看着。
高秀蘭開門:“啥事呀,半夜三更的!……”
從外面進來了四個男人,其中一個小頭頭模樣的人上前,問高秀蘭:“張寶金和張寶銀是你啥人?”
“是我兒子。”
“他們犯法了,我們要把他們帶走!起來,起來!”小頭頭指着寶金和寶銀說:“是不是你們倆,快起來穿衣服,不穿我們把你們光着拖出去,凍死你們!快穿!”
寶金、寶銀嚇得趕緊穿衣服。
高秀蘭急切地問:“寶金,寶銀,你們倆犯啥法了,啊,你們犯啥法了?”
小頭頭一掀寶金的枕頭,寶金的那把火藥槍露了出來。小頭頭把槍拿在手上說:“兇器在這了,看你還有啥說的!”
高秀蘭說:“那不是玩具槍嗎?”
小頭頭對着高秀蘭嚷道:“能打死人你信不信?不信裝上火藥給你來一槍!快點,把他們帶走!帶走!”
幾個男人把寶金和寶銀拖下地,寶金和寶銀剛把鞋套在腳上,就被幾個男人拽了出去。高秀蘭追上去,哭着喊:“別帶走他們,他們犯啥法了呀,你們跟我說,跟我說呀!”
“到專政隊去說吧!走!”
專政隊的四個人帶着寶金和寶銀消失在黑夜中。高秀蘭慌了,叫起來寶玉,叫寶玉去找娟子,寶玉迅速穿好衣服和母親一起出了門。高秀蘭和寶玉去了不同的方向,寶玉去了朱瞎子家,高秀蘭去了鍋爐房。當高秀蘭向關吉棟語無倫次地說著剛剛發生的事情時,關吉棟已經穿好了衣服,對她說:“走,快點走!”
關吉棟拉着高秀蘭向縣專政隊跑去。他們到了縣專政隊的時候,娟子和寶玉已經到了,寶玉坐在長椅上哭。高秀蘭問娟子:“你弟弟他們在哪個屋子?”
娟子指着一個房間:“在那屋子!”
關吉棟上前拉門,拉不開,他敲門:“開門!開門!開門!”
出來一個男人,就是剛才的小頭頭:“你幹啥的?”
“我是……孩子的父親!”
“父親?剛才我們問他們了,他們說他們沒有爹!”
“他們被你們嚇糊塗了,他們有爹,我就是!”
“進來吧!”
關吉棟回手拉了一下高秀蘭,一起進了裏屋。裏屋辦公桌後面坐了一個近五十歲的男人,一臉的鬍子,很兇,旁邊長椅上坐着兩個穿工作服的男人,工作服上印着電業所的字樣,其中一人的臉是黑的,一看就知道是被火藥噴的。寶金和寶銀站在地中間,低着頭,看到關吉棟和母親進來,又要哭。
小頭頭說:“這是我們齊隊長,齊隊長,這是兩個小崽子的父母!”
一臉鬍子的男人就是齊隊長,他看了一眼高秀蘭和關吉棟,說:“不是說沒有爹嗎,咋冒出來個爹呢?”
關吉棟說:“齊隊長,我是他們的繼父。”
齊隊長又特意看了高秀蘭一眼:“噢,后爹!娶了這麼一個年輕俊氣的媳婦,給人養孩子也值得呀!可你這后爹咋當的呀,孩子管成這麼個熊樣,快成小痞子了!能娶他們的媽,就得管好孩子,沒有那本事,娶人家的媽幹啥,光圖着晚上摟着睡覺呀!”
關吉棟面有慍色,卻忍着:“齊隊長,您能不能說說,孩子咋了?”
齊隊長說:“叫他們自己說!”
小頭頭喝道:“說,你們自己說!”
孩子們永遠不明白大人們為什麼總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正如大人們永遠不明白孩子們為什麼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那麼簡單一樣。寶金第一次接受這樣嚴肅的“審判”,這情形他在電影裏看過,那些共產黨們面對這樣的情形,個個英勇不屈,可是寶金做不到這樣,他看到那些凶神惡煞一樣的大人們,他害怕了,腿都哆嗦起來,就老老實實地招了:“我們去偷銅,想賣了錢買花生粘吃……剛進去,他們的人就來抓我們,我就向他們開、開了一槍,我們就跑了,沒有了……”
齊隊長對關吉棟和高秀蘭說:“聽明白了嗎,他們幹了啥事?”
關吉棟說:“聽明白了。齊隊長,孩子還小……”
齊隊長一皺眉說:“孩子小你們還小嗎?你們咋管教的呀?”
關吉棟強忍着說:“我們、我們有責任,我們沒管教好……”
齊隊長說:“那你們都幹啥了?你們的精神頭哪去了?是不是晚上太耗神了,白天光顧着迷糊了呀?”
關吉棟有點忍不住了:“齊隊長,咱們說點正經的行不行?”
“啥是正經的,你說,啥是正經的?”
“咱們說孩子的事行不行?”
“我還是那句話,能娶人家的媽,就得管好人家的孩子,別光想摟着人家的媽睡覺。”
關吉棟終於火了:“你咋說的凈是些沒用的話呀,你不能不下流呀!”
齊隊長也火了:“我他媽的就下流了,你咋的吧,你還想教訓我呀!”
關吉棟:“我看你是欠教訓!”
齊隊長一拍桌子站起來:“有本事你就來教訓我!我怕你沒那桿尿!”
關吉棟突然衝上去,揪住齊隊長的衣領子罵:“你算個狗屁呀,美國佬我都敢打!去你媽的!”
一拳打在齊隊長的臉上,把齊隊長打倒。齊隊長大吼:“把他給我抓起來,抓起來!”
上來幾個人摁住了關吉棟。
高秀蘭嚇得要哭:“老關,老關,老關!……”
齊隊長的臉腫了,他捂着臉指着關吉棟:“我今天不給你點厲害嘗嘗,我齊厚財他媽的十年兵就算白當了!給我往死里打,打,打出事來我負責!”
幾個人上來要打,關吉棟猛地一甩,把身邊的幾個人甩開了,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突暴起來,上前指着齊隊長的鼻子:“姓齊的,你他娘十來年的兵是白當了,咋這德行呀?老子也是當兵的!”他突然猛地把棉襖的扣子都扯掉了,脫了棉襖,脫了背心,露出一身的傷疤,把衣服一摔:“來吧,往國民黨和美國佬留下的傷疤上打!”
齊隊長愣了,看着關吉棟身上的傷說:“他娘的,你這傢伙身上的傷疤可是比我的多呀!朝鮮戰場上干過?”
關吉棟硬生生地說:“志願軍第五軍三師二團四營一連三排二班班長關吉棟!”
齊隊長不知是沒聽清還是不敢確定自己聽到的回答是否準確,他怔怔地問:“關吉棟?……你是關吉棟?!”
“關吉棟還能有啥冒牌的嗎?”
“就是志願軍報上登的那個,戰鬥英雄關吉棟?”
“信不信由你了!”
“媽的關吉棟,你大英雄呀,你領一個班的人守了陣地三十八個鐘頭,打退了美國佬的三次進攻,這事迹我們都知道呀!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呀!”
高秀蘭目光明亮地看着關吉棟,她不知道關吉棟還有這樣的光榮歷史。
關吉棟問齊隊長:“老齊,你是哪一年到的地方?”
“一九五三年的八月份。”
“咱們倆是一撥的,在政府禮堂聽的報告,晚間會餐,不少人喝醉了。”
齊隊長狠狠捶了關吉棟一拳:“對呀,那晚我就喝醉了,吐的呀……緣分,緣分呀!”回身對手下人,“給我出去弄酒,我要和大英雄關吉棟喝酒,這真是緣分呀,我們在戰場上一起出生入死過呀!快把衣服穿上,穿上,不過老兄你這一拳打得挺狠呀,差一點把牙給我打掉了呀!”
關吉棟邊穿衣服邊笑着說:“你嘴再賤,就不是把牙打掉了,而是把舌頭給你割去!”
齊隊長大笑:“哈哈哈,老哥,我是看你找了這麼漂亮的媳婦嫉妒呀!哪弄的呀,給咱們也找一個呀!哈哈哈!……”
一場即將爆發的戰爭在一片笑聲中和解了。除了關吉棟和齊隊長以外,沒有人能真的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娟子和寶玉隔着玻璃往裏看,看見關吉棟和那個像土匪一樣的人又是摟又是抱,不清楚屋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回來的路上,寶金、寶銀走在前面,娟子背着寶玉走在中間,關吉棟和高秀蘭走在後邊,一路上誰都不說話。一行人來到了高秀蘭家大門口,孩子們開大門進了院子,高秀蘭站下了。
“老關……”高秀蘭回頭叫住了關吉棟。
“你回去吧,回去吧!”
“老關……”
“回去吧!”
關吉棟轉身走了,高秀蘭站在那看着。風卷着雪花迷漫着衚衕,一會兒就把關吉棟的背影淹沒了。高秀蘭慢慢轉身,往院子裏走去。她關上了大門,踩着地上的積雪,慢慢走到家門口,伸手拉開了門卻停了下來,突然,她關上門,轉身就往外跑,跑出院子,跑出了大門。
“媽,你上哪去呀?”娟子對着媽媽的背影喊着。
高秀蘭在積雪的路上往前急急走着,她的眼睛在雪光的照射下,顯得潮濕而又明亮,她越走越快,後來乾脆跑了起來,幾次滑倒了,站起來又繼續往前跑。她知道自己離不開關吉棟,也對不起關吉棟。高秀蘭撲到鍋爐房門前,喘着,敲門:“老關,開門,開門!老關,開門!”
好久鍋爐房裏沒動靜,高秀蘭有些急了:“老關,你在沒在屋裏呀,沒聽到我敲門呀,老關,你開門呀,開門!”
關吉棟在裏面說話了:“秀蘭,你還有啥事?”
“老關你開門,你開門我跟你說。”
“有事你就說吧,太晚了,我就不開門了。”關吉棟隔着鍋爐房的門回應着。
高秀蘭有些生氣:“你開門我能把你吃了呀!”
“有事你說吧,我聽見了。”關吉棟的話語裏沒有任何感情,像是一碗涼水。
“老關,你還生我氣呀?”
關吉棟沒有回答。
“上次我攆了你,我一直覺得挺對不住你的……老關,你別和我計較,我領着這幾個孩子過日子,他們不聽話,我心情一直煩躁,說出話來沒分寸,傷人,可我不是故意的呀!……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也是為孩子好,今天晚上不是你,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事。老關,你是個大男人,就別和我這小女人一般見識了好不好,我錯了,我向你賠禮道歉,你原諒我行不行呀?啊,老關,求你了,你把門打開讓我進去,行不行呀老關……老關,一夜夫妻百日恩,咱們可不是一夜呀……”
關吉棟被打動了,什麼樣的男人能抵擋得住女人這樣的哀求呢?關吉棟覺得自己的身體瞬間熱了起來,他打開了門,想讓高秀蘭進來。可就在這時,娟子出現了。娟子一直跟在母親的後面,她聽到了母親的哀求,她為母親感到臉紅,她憤怒地斥責母親:“媽,你太不要臉了!”
高秀蘭回過頭來,愣了,她很尷尬:“娟子……你、你咋來了?”
娟子轉身走了,頭也不回。
關吉棟剛剛好起來的情緒被破壞了,他再次關上門,閉掉了電燈,冷冷地對外面說:“秀蘭,我睡了,你也回去睡吧!”
高秀蘭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狠狠捶了一下門:“關吉棟,你有啥了不起,你以為我離開你就活不了了嗎?我就是活不了了,也不會死在你門前,你算啥大男人呀,你狗屁,你窩囊廢!”
關吉棟站在門裏。他聽着高秀蘭的罵聲,聽着高秀蘭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一動不動,默默地站在那裏。
高秀蘭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孩子和關吉棟這兩方面給她的壓力讓她喘不過氣來。高秀蘭追上了娟子,喊道:“娟子,你站住,站住!”
娟子不站,繼續往前走。
高秀蘭上前一把抓住娟子的肩頭,狠狠一扳把娟子扳住。娟子回過頭看着母親。高秀蘭滿臉的淚水:“你剛才說我啥呀?”
“你不要臉!不要臉!”娟子沒有改變自己對母親的看法。朱華曾經告訴她,別人都說老關頭太老了,不像她繼父,像他姥爺。她還從朱華那裏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叫“做愛”,做愛會生孩子,她還從朱華家的醫書上看到了男人和女人生殖器的樣子,這一切都讓她想到了母親和關吉棟。想到了他們關燈以後做愛的樣子,這樣的想像讓娟子噁心,想吐。“我說你不要臉!”
高秀蘭狠狠扇了娟子一個耳光,娟子沒有躲,她看着高秀蘭,眼睛裏充滿了憤恨。
“我是婊子該你說嗎!有女兒這樣說媽的嗎!”
娟子捂着臉喊:“你跟老關頭說的話多難聽呀,你為啥要求他呀!”
“我為啥?你說我為啥?我不是為了你們嗎,為了你們這幾個討債鬼!”
“你說得好聽,你是為了你自己!你喜歡老關頭,外面人都說,你喜歡和他在一起睡覺!”
高秀蘭的臉蒼白了,她感到十分屈辱,她手指顫抖地指着娟子:“我沒有你這麼個女兒,沒有,你以後別叫我媽,你叫我下賤女人,叫我婊子!”
高秀蘭轉身走了,在風雪中邊走邊喊:“你說對了,我不要臉,我喜歡比我大十來歲的老關頭,我喜歡和他睡覺!……我是個女人,我就喜歡他咋了,他是個男人,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人,我就喜歡他,喜歡他,誰愛說啥說啥,我就不要臉了,咋的吧,叫他們把髒水往我身上潑吧,潑吧!……”
高秀蘭痛快地哭着、罵著,這一刻她是真實的,這一刻她屬於自己,發泄着憋悶在胸中許久以來的怨恨。高秀蘭不想再對自己的行為做任何解釋,她太生氣了,她失去了理性。
娟子站在雪裏看着母親走去,淚水泉一樣往外涌。娟子懷念以前的日子,雖然過得比現在苦,雖然三個弟弟很不聽話,但母親愛他們,娟子體會到一種苦難之中的親情和母愛。但是現在沒有了,關吉棟出現后都沒有了。娟子覺得是關吉棟分割和剝奪了高秀蘭的感情,這原本屬於他們四個孩子的母愛。娟子站在雪地里,她覺得渾身上下涼透了,連手指尖都涼了……
娟子失去了母愛,她就更渴望有人能給予她一些溫暖和關懷,朱華給了她一些,可是她覺得遠遠不夠,她朦朦朧朧地覺得,應該有一個人更能安慰她,更能給她溫暖,可這個人是誰呢?她覺得既清晰又模糊,又覺得她離那個人很近很近,似乎伸手就能摸到。當朱華又一次提到李敬民的時候,娟子的心怦怦跳了兩下,那一剎那她明白了,能給她溫暖和關懷的人,就是李敬民。
朱華又和娟子探討能否和李敬民搞對象的問題:“娟子呀,你說我倆行嗎?”
這次娟子不說行了,她反問道:“他不是你表哥嗎?”
“表哥咋了?姑舅不能聯姻,兩姨聯姻正合適,我媽說,兩姨親輩輩親。我表哥家是農村的,他要是和我處了對象,轉業了就不用回家了。”
“你才十八歲,咋會想到處對象呀?”
“十八歲早就成人了,女人有了月經,就可以和男人睡覺,生孩子了!”
朱華像一個富有經驗的已婚女人一樣,時常會提到女人的生理問題還有性,她在這方面確實懂得不少,主要是看了她父親的醫書,那上面寫得明白呢。朱華並沒有察覺到娟子和李敬民之間的微妙情感,同時她還很感謝娟子能陪着她一次次地和自己的表哥李敬民見面。朱華試過單獨和李敬民約會,但時間沒有超過二十分鐘,她把失敗的原因歸結到兩個人的純真上:“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於是朱華就覺得有娟子在場,她和她表哥至少都能放得開,也可以多玩一會。而每次朱華邀請娟子,娟子始終裝做很不情願,然後在朱華的百般央求下欣然接受。
這天上午李敬民要帶着娟子和朱華去照相,兩個女孩自然樂得不行。那個時候的公園很荒涼,到處是枯枝敗葉,滿地殘雪,遠處的大喇叭里才旦卓瑪在動情地唱着:“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
朱華穿着軍大衣戴着軍帽站在涼亭邊上,等着拍照。李敬民拿着照相機對着焦距,娟子站在一旁看着笑。
李敬民喊:“往這看往這看,準備,笑一笑,一、二,拍了!”
朱華過來,邊走邊脫着大衣:“來來,娟子,你照,該你的了!”
娟子接過大衣往身上穿,朱華把帽子也摘下來,給娟子戴上:“媽呀,精神呀,太精神了!”
李敬民說:“把軍衣換上,兩個紅領章露出來,更精神!來來,換上!”李敬民脫掉自己的軍衣讓娟子穿上。
朱華說:“我剛才沒穿軍衣呀!”
李敬民敷衍着:“一會兒你再穿!”
李敬民幫着娟子穿上軍衣,替她扣着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衣服有點大,不過不要緊,外面有大衣蓋着,看不出來。主要看這兩個紅領章,紅領章一襯,臉就好看,紅撲撲的,像大蘋果呀!”
娟子孩子似的站着,任憑李敬民給她系扣子,她的臉在雪裏果然紅撲撲的很好看,眼睛裏的光很亮。
朱華說:“你看娟子美的呀,哎呀美的呀!”
娟子一笑:“去你的!”
李敬民說:“好了,站過去,我給你拍!”
娟子跑過去站好,看着李敬民:“咋樣,行嗎?”
李敬民說:“你笑笑,再笑笑!”
娟子笑着,笑得很燦爛,眼睛裏的光更亮了。
李敬民看着,眼睛裏的光像要着起火來,他盯盯地看着,看得娟子渾身發熱。
朱華催促着:“哎你咋回事呀,不拍了呀?”
李敬民回過神來:“噢,拍拍!頭低一點,低一點,往左偏一點,再往左偏一點!哎,好,拍了呀,一、二!拍!”
娟子舉起雙手從石頭上往下跳,腳沒站穩一下子滑倒在地,叫道:“我的媽呀!”
李敬民笑着拽起了娟子,替她拍打身上的雪:“地太滑了,太滑了!”
朱華急了:“該我的了,該我的了!”
娟子脫衣服給朱華:“看把你急的!”
朱華:“哎呀不行了,不行了!”
娟子:“咋了?”
“我要撒尿,我憋不住了,憋不住了!”朱華把帽子扣在李敬民的頭上跑了。
李敬民和娟子對視着笑了,突然李敬民不笑了,眼睛盯在娟子的臉上看,娟子也看着李敬民,眼睛裏閃着光。
李敬民:“娟子,你、你太好看了!……”
娟子也激動地看着李敬民。
李敬民要往前上,娟子嚇得直退,手直擺:“別別,別過來,朱華!……”
李敬民站下了,繼續看着娟子,渴了似的咽着口水。
才旦卓瑪的歌聲還在遠處飄着:“黨的光輝照我身……”
高秀蘭涮瓶子的時候犯病了,她胃疼了,疼得站不住。她想堅持着不讓別人知道,可是到底沒有堅持住,坐到了地上。武鳳梅這個時候表現得很慷慨,她憑着自己的大力氣,背起高秀蘭就往廠醫務室跑,經朱大夫診斷,高秀蘭是胃痙攣,又針灸又吃藥,總算減輕了點痛苦。朱大夫很心疼高秀蘭,他的心疼表現在對關吉棟的不滿:“老關頭呢,他怎麼不管你呀,這個老王八蛋,光知道,啊!……我找他去!”
關吉棟此時正在老柏家給老柏修車,他只是想找個地方暫時忘掉一些事情,尋求一點平靜。可他還是躲不掉,老柏的手推車剛修了一半朱大夫來了。
“關吉棟,你跑這來了!”朱大夫騎着車進了老柏家的院子。
關吉棟抬頭看着朱大夫說:“你找我呀?”
“你的女人你管不管了?”朱大夫沒頭沒尾地對着關吉棟喊了起來。
“誰是我的女人呀?”關吉棟對朱大夫的態度很反感。
“誰是你女人?你和誰在一起睡了!”
“你吃醋呀!”
“對,我他媽的真吃醋!高秀蘭要是和我睡了,我把她當菩薩供,哪像你,睡過了拉倒,死活不管了!你什麼東西呀!”
“朱眼鏡,我什麼東西你管得着嗎!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呀!你有老婆了還想着人家高秀蘭,你什麼東西!”
“我不是東西,可我也比你強,少個球球的玩意兒,就是他媽的不行,不像男人!”
關吉棟一下火了,一掌推倒了朱大夫,把自行車也壓倒了,上前又揪住朱大夫的衣領子把他揪起來:“你他媽的欠揍是不是?”
老柏趕緊上來勸:“哎哎,別別別,朱大夫和你說著玩呢,別來火!別來火!”
朱大夫也火了:“你叫他打!關大炮,你的女人都快不行了,我來給你報信,你還他媽的打我,你是人不是人呀!啊?”
關吉棟一驚:“秀蘭咋了?”
“咋了你問我頂個屁呀,你回去自己看看!”
關吉棟甩開了朱大夫,抓起地上的自行車,騎上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