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吳佩孚到岳州以後,國內外發生了一連串的大事,首先是孫總理應邀北上后,便一直卧病,延至三月十二日逝世於北京鐵獅子衚衕行轅;四月二日靈樞移殯西山碧雲寺,送殯者達三十餘萬人之多,北方軍政各界對這個事實,都有極深刻的印象,偉人之為偉人,以及他的救國救民的主義,深植人心,遲早必能實現,已是一無可疑的事了。
所謂“孫、段、張三角聯盟”,事實上不待孫總理北上,便已名存實亡。至於段、張之間的矛盾,則在雙方爭奪這個地盤上,便已表面化;而奉軍對於直隸督軍一職,雖志在必得,而由何人出任,卻又有矛盾,照張作霖的意思,王承斌名為直系,其實早已投向奉系,兩次直奉戰爭,第一次手下留情;第二次袖手旁觀,總算對得起奉軍!應該仍舊讓他當直隸督軍,無奈李景林執意不讓,張作霖也就只好支持他了。
可是,段祺瑞在張作霖下令緊急撤出北京的第二天,已發佈了命令,特任盧永祥為直隸督軍,楊以德為直隸省長。盧永祥發動江浙戰爭,為第二次直奉戰爭的前奏,對張作霖來說,無異替奉軍打了先鋒,雖無功勞,卻有苦勞;苦的是浙江地盤已失,如果不讓他當直隸督軍,自然得為他另等一條出路。
幾經籌劃,終牢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十二月七日張作霖在天津召集盧永祥及段祺瑞的代表吳光新會議,決定以盧代齊,由臨時執政發佈兩道命令,一道是江蘇督軍齊燮元免職,江蘇督軍一缺即行裁撤,以江蘇省長韓國鈞暫兼督辦江蘇軍務善後事宜。一道是特派盧永祥為蘇皖宣環使,直隸督軍由李景林暫署。
明眼人一望而知,這是將江蘇這個地盤分配給盧永祥,如齊燮元不肯相讓,便以武力驅逐;由張宗昌帶領所部護送盧永祥南下,必要時可以使用“宣撫軍”的名義;這時的張宗昌,已是第一軍軍長,部下不下十萬之眾。
在江蘇的齊燮元很知趣,乖乖地交出了印把子;但以江蘇反對盧永祥及奉軍南下的呼聲甚高,齊燮元認為尚有可為,乃策動蘇軍將領,留他在南京擔任江蘇保安總司令,調兵遣將準備拒盧奉於境外。見此光景,盧永祥在天津先成立了“蘇皖宣撫使公署”,宣告就職;緊接着便要由張宗昌出任宣撫軍總司令與齊燮元武力周旋。江蘇各界一看,有發生第二次齊盧戰爭的可能,便提出強硬主張,請占不必來,請齊趕快走、江蘇的問題,請他們不必管。
齊是走了,由南京轉到上海去作寓公了,盧則還是要來,由張宗昌保護着,沿津浦路浩浩蕩蕩南下。由山東入江蘇,第一個重鎮是徐州;如果江蘇決心拒盧反奉,塗州便是首先發生衝突之處,因此,徐州鎮守使陳調元的態度,便成為各方矚目的焦點。
但張宗昌胸有成竹,車到濟南,他將參謀長王鳴翰找來問道:“老弟,你跟陳雪軒熟不熟?”
陳雪軒便是陳調元,王鳴翰答說:“不熟。見過。”
“見過就行。你再去見一見他。”張宗昌問:“陳雪軒跟俺的交情,你知道不知道?”
“大帥在南京的時候,他不是馮河間的憲兵司令,同殿為巨的嗎?”
“同殿為臣不稀罕。陳雪軒跟俺是可以同嫖一個姑娘的朋友,同嫖同賭,俺的就是他的;他在上海娶那個有名的窯姐兒花四寶,老鴇子敲竹杠,要他一萬現大洋,就是俺給的。”
“原來這樣的交情,那一切都好談了。”
“對了!你跟他去說,俺借個道兒,請他高抬貴手讓一讓。”張宗昌又說:“你今天就去。”
“是!”王鳴翰說:“這麼空手去不好意思吧?”
“說得對!”張宗昌沉吟了一下說:“俺送他兩枝槍。”
一枝是白朗寧手槍,槍柄是廿四K金所鑄;一枝是煙槍,金鑲玉嵌,據說是慶親王府散出來的。
於是當天晚上,王鳴翰便從濟南專車南下,到了徐州,自車站直接去看陳調元,當面送上禮物。陳調元不等三鳴翰開口,便即說道:“鳴翰兄,你的來意,我完全明白,效坤的事好辦,我給你看個電報。”
電報是打給江蘇省長暫兼督軍的韓國鈞的,說奉天大軍壓境,來勢洶洶,為避免地方糜爛,決定率領所部,退保楊山、豐沛一帶,以避凶焰,借保生靈。
“謝謝,謝謝!”王鳴翰行了個軍禮,“我回去一定把鎮守使高抬貴手的感情,報告我們大帥。”
“這倒不必,不過,請你轉告效坤,他到徐州,我不便跟他見面。他送我兩枝槍,我應該回禮。”接着便喊:“蒯副官!”
“有!”接着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軍官,看他的肩章是一名中校,穿一身草綠色華達呢的軍服,袖子裏露出雪白的襯衣,還戴着一副金袖扣;軍服上面兩隻口袋,橫過一段金錶鏈;手裏拿着一枝極長的象牙煙嘴,進得門來將黑漆閃亮的一雙馬靴,“吧”地一聲,在後跟上碰出極清脆的響聲。
“這位是張大帥的參謀長。”
“王參謀長,你好!”蒯副官疾趨兩步,先敬禮,后握手,身上帶着香水味。
“蒯副官,”陳調元交代,“等張大帥一到徐州,你代表我去歡迎。”
“喳!”
“把‘活寶’帶去。”
“喳!”蒯副轉臉問王鳴翰:“張大帥什麼時候到?”
“我今天打電報去,明天他就到了。”王鳴翰答說:“明天請你跟車站聯絡好了。”
“是,是!請王參謀長在電報裏面先提一提,我代表我們鎮守使去歡迎。我叫蒯德禮。”
“好個‘快得利’!我們大帥一定喜歡這個好口采。”
“是、是!全靠你美言。”
等蒯副官一走,王鳴翰便問:“請教鎮守使,你所說的‘活寶’是什麼?”
“活寶自然是活的,這個窯姐兒外號叫‘雲里飛’,張翼德大戰雲里飛,還真不知道是誰輸誰贏呢?”說罷,陳調元哈哈大笑。
張宗昌經過徐州,帶着‘雲里飛’,沿津浦路南下,直撲浦口。原駐南京的齊燮元的部隊,已由韓國鈞下令,先期調駐鎮江、江陰;所以第一軍安渡長江,兵不血刃地佔領了南京。然後兵分兩路,一路沿滬寧路東進,趕走了齊燮元的部隊,分駐常州、無錫;一路進駐太湖西岸的宜興,準備與浙江的孫傳芳見個高下。
在宜興,張宗昌召集了一次軍事會議,宣佈對浙江的作戰,由副軍長褚玉璞負責,他本人帶隊進駐上海。隨後便討論參謀長的問題。
“俺有兩個參謀長,你們說,參謀長給誰?”
大家都說,從奉天出發,打垮吳佩孚是王鳴翰,如今應該仍舊是他。
“好!俺派工參謀長當第一軍的參謀長。”
這時李藻麟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了,張宗昌卻胸有成竹,拍一拍他的肩,示意稍安毋躁。
“伯仁,”他喚着李藻麟的別號問:“你到上海去過沒有?”
“沒有”
“跟俺走!包你好玩。”張宗昌指着李藻麟宣佈:“他是俺的隨軍參謀長。”
大家一致鼓掌,一方面表示歡迎,一方面也表示讚揚張宗昌處理人事的手腕高明。
“好了,好了!”張宗昌揮揮手說:“現在咱們要討論作戰方針;老帥是教俺要把孫馨遠揍跑,俺看孫馨遠不是省油的燈。大家看,怎麼辦?”
“報告大帥!”王鳴翰站起來說:“既然到了這裏,沒有不攻浙江之理。浙江一拿下來,安徽不戰而下。這個局面出現以後,老帥不能把三個省的地盤都拿走,那時候大帥當然可以分到一個省。”
“伯仁,”張宗昌問:“你看怎麼樣”?
“我贊成王參謀長的見解。”李藻麟說:“大帥也該有個地盤才是。”
“好!”張宗昌看着褚玉璞跟王鳴翰說:“你們先部署起來,等俺到上海看看風色;別忙着動手,聽俺的信。”
“是!”褚玉璞與王鳴翰,同聲答應。
“還有什麼事?”張宗昌停了一下說:“沒有事散會。”
散了會,王鳴翰將張宗昌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大帥,你別忘了陳英士那件事;部隊不能進租界,沒法子保護你。”
“不要緊,俺的老長官李平書,在上海是大鄉紳。”
“可是李平書是跟陳英士一起光復上海的,陳英士當滬軍都督,李平書當民政長——。”
“俺知道,俺知道,俺比你清楚。”張宗昌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俺另外有人在上海,都接頭好了。”
原來張宗昌有個給他管賭帳的軍需、姓單,是清幫中人,對上海的情形很熟。張宗昌特為先派他到上海去疏通。上海租界,是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這三大亨的天下;張嘯林是杭州人,本來是清朝“杭州織造”衙門的一名工匠,此輩籍隸內務府,歸駐防杭州的“將軍”管轄,由於身分比較特殊,向來不太安分,杭州人稱之“機坊鬼兒”;張嘯林是不安分之尤,復又藉助於清幫的勢力,在黑龍會打出一片天下。他跟盧永祥手下的若干將領,如何豐林等人都很熟;有個親家叫俞葉封,當過浙江水路緝私營的統領。單軍需便是通過俞葉封的關係,結識了張嘯林。
張嘯林素來喜歡結交官場,但以脾氣暴躁,粗魯不文,開出口來,不是“媽特皮”,就是“入你活得個皮毛兒”,跟奉軍一開口便是“媽拉巴子”,頗為相似,因而得了個外號叫“張大帥”。張嘯林亦頗以此外號沾沾自喜。
如今聽說另一個“張大帥”要到上海了,想起“說大書”講過張獻忠到四川要跟張飛聯宗的掌故,大為興奮,向杜月笙表示,要大大地鋪張一番,歡迎同宗。
三大亨中,官場交際向以張嘯林為主;杜月笙自然同意,到了一月底,張宗昌帶了一萬多人開到上海;部下有白俄,有山東老鄉,也有奉軍,軍紀極壞,以致於南市閘北的小康之家,紛紛遷入租界。張宗昌的老長官李平書,此時正在籌辦上海地方自治改製為特別市的工作,少不得要設宴歡迎,請了杜月笙與張嘯林作陪。
席間張宗昌身受拘束,斯斯文文;張嘯林則是早經杜月笙鄭重告誡:“嘯林哥,今天是在場面,李平老是大紳士,張大帥是山東人,北佬最忌諱罵人家的娘。你今天‘三字經’切切不可出口。”張嘯林緊記在心,不過他講話不用“媽”字當頭是開不出口的,所以咬一咬牙,索性一言不發;而杜月笙又向來拙於言詞,所以盛饌在桌,這頓飯卻吃得沉悶無味。
散席以後,單軍需向張宗昌報告:“杜、張兩位請大帥到汕頭路玩玩。”
汕頭路亦是“長三”薈萃之區,張宗昌是知道的,欣然許諾,分別上車。張宗昌的座車是自己用火車運來的,因為他外號“長腿”,人高馬大;入關以後,特為向美國福特汽車公司訂購一輛“納許”牌子,車廂加大,另配防彈玻璃的“保險汽車”,剛剛運到不久,在南京用過幾回,轉運上海;軍用牌照不適用於上海租界,不過,這不是問題,杜月笙叫人將他的汽車牌照卸下來,掛在張宗昌的汽車上。那塊牌照的號碼是四個七,英法兩界十字路口的巡捕,一看這張牌照的汽車開到,會預先開綠燈讓它暢行無阻。
上海的富商巨賈,都用保鏢,三大亨更是如此。杜月笙知道張宗昌有過暗殺陳英士這段往事,深怕國民黨志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特為派了兩名“羅來保鏢”,保護張宗昌。軍閥出行,衛士講究身掛盒子炮,一手把槍,一手攀住車窗,站在汽車踏腳板上,疾馳而過;但上海租界上不興此怪現象,兩個羅宋保鏢,一左一有,夾護張宗昌而坐。張宗昌會講俄國話,在車中跟兩名保鏢談笑未終,車已戛然而止。
杜、張二人陪着張宗昌踏上二樓,一名俊俏娘姨,掀開門帘,用蘇州話高聲通報:“杜先生陪仔客人來格哉!”
“請,請!”杜月笙揚手肅客。
張宗昌取下頭上“三塊瓦”的水獺皮帽,彎腰進門,頓覺眼前一亮,但見一個長身玉立的麗人,含笑目迎;杜月笙便從張宗昌身後閃出來說道:“老六,你見見張大帥。”
“大帥,”單軍需接口說道:“她是‘花國大總統。’”
原來從前文人好事,選歌征色,評頭品足之際,月里高下,定出娼門的“花榜”、梨園的“菊榜”,首選便是“狀元”,依次便是“榜眼”、“探花”。入民國后,無三鼎甲的名目;有張三日刊的小報“晶報”辦花榜,首選稱之為“花國大總統”,現任的“花國”元首,就是杜且笙稱之為“老六”的富春樓老六。
這富春樓老六氣度高華,絲毫不染風塵氣息,所以張宗昌雖然驚艷,卻不無自慚形穢之感;這一來,心理上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距離,同時杜、張二人是第一次見面,雖不似在李平書席上那樣拘束,但也不便亂開玩笑,只安安靜靜地坐着聊天。
“媽!”張嘯林一開口想起杜月笙的告誡,趕緊繃住,定定神喊道:“老翁,來寫局票。”
“老翁”名叫翁左青,是張嘯林介紹給杜月笙,專司筆墨的;吃花酒有他在場,叫堂差寫局票,便是他的差使。張嘯林聽說張宗昌好熱鬧,自作主張,替他叫了八個堂差;此外,每人至少一個,亦有叫兩個的,因此,主客共計八人,堂差不下二十名,加上跟局的娘姨、大姐,將前樓的大房間,擠得幾無迴旋的餘地。
這天杜月笙與張嘯林商定在富春樓老六的香閨請客,是因為她那裏地方大,氣派夠;更因為她除了花國大總統的“榮銜”以外,應酬功夫,八面玲瓏,由她來做女主人,能隨機應變,把場面控制得很好。
果然,敬酒敬到張嘯林,稱呼尷尬了;平時叫他“張大帥”叫慣了的,此時有張宗昌在,不便再這麼叫。她笑一笑說:“唷,今朝倪搭有兩位張大帥哉!”
“老六,你弄錯了!”張宗昌指着張嘯林說:“他是張大帥,俺是張小帥。”
“那哼勒?”富春樓老六不解其語,看着杜月笙問。
杜月笙想一想明白了,“張大帥的大號叫效坤,各省的督軍、省長稱他‘效帥’”。他說:“效、小聲音很像,張大帥是在說笑話。”
“倒看不出,張大帥格能客氣。來,來!”富春樓老六說:“兩位張大帥喜相逢,大家干一杯!”
“媽!”張嘯林又打個頓,“我敬,我敬!假大帥敬真大帥。”說著,幹了酒照一照杯。
“不是,不是!小帥敬大帥。”張宗昌幹了杯,看着張嘯林說:“俺是老粗,肚子裏藏不住話,你老哥剛才好像有句話想說沒有說;俺什麼忌諱都莫有的,你想說儘管說。”
“沒有啊!”張嘯林詫異,“我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肚皮里擺不牢話的。”
“俺的耳音最好。”張宗昌指着自己的耳朵說:“你老哥,兩國都是這個樣,好像要說一個姓馬的。”
大家都一愣,隨後便有好些人忍俊不禁;張嘯林自己也覺得好笑,當然也有些發窘,只好示意女主人替他解圍。
富春樓老六便停住笑聲說道:“我倪格張大帥,講閑話末,板規要三字經開頭格;今朝為仔有貴客,自家做忌,開出口來,曉得下頭兩個字難聽弗過,豪燥縮伊轉去,三個字末只剩得一個媽字哉。”
“他奶奶的,那不憋死人啦?”張宗昌看着張嘯林說:“不要緊,你有三字經,俺有四字經,你不沖俺,俺不沖你,怕啥?”
張宗昌自己先開了禁,張嘯林亦就口沒遮攔了!席間張宗昌談到盧永祥的第四師師長陳樂山,最近復起不成,所部為孫傳芳繳械一事,張嘯林的三字經又出口了。
“媽特皮,陳師長自從白虎星進門,一直倒運,真正‘年三十看皇曆,好日子過完了。’”
“也不然。”翁左青接口,“如果張大帥肯幫他的忙,陳師長還有一萬多人在那裏。”
“慢,慢!”張宗昌問道:“白虎星進門是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杜月笙不願公開談論陳樂山的風流韻事,所以把話題宕了開去,“過一天仔細講給張大帥聽。”
但張嘯林對所謂“白虎星”不滿已久,這對觸着癢處,哪裏能忍得住不發泄,“入他活得個皮毛兒,盛杏蓀造孽造得多了!所以會出這種媳婦,倒他的門風。”他問:“張大帥,盛老五你總曉得的啰?”
“俺曉得,俺還想跟他賭一場呢!”
“那容易,隨傳隨到。”張嘯林把話題拉回來,“白虎星就是盛老五的老婆,姓彭——。”
“喔,喔!”張宗昌打斷他的話說:“俺聽說陳樂山弄了個什麼彭小姐,是她不是?”
“怎麼不是她?媽特皮,這個彭小姐,虧她還是蘇州官宦人家的小姐,姘頭軋了一個又一個;頭一個是日清洋行買辦,喜歡做好事的王一亭的兒子王老六,後來才跟了陳師長。齊盧戰爭,陳師長不肯打,媽特皮,就是這個白虎星的主意!紂王遇着妲姬,晦氣星鑽進屁眼還有啥說頭?”
原來這彭小姐出身蘇州望族,她家出過狀元,也出過宰相。蘇州向來出美人,這彭小姐生得艷光照人,柔媚明慧;除了一雙“改組派”的腳美中不足以外,真可算是絕色。
可惜她的丈夫,盛宣懷第五子盛泮丞,是有名的紈絝,終年到頭非嫖即賭。彭小姐一方面難耐空閨寂寞;一方面自覺有貌如花,竟不能見賞於丈夫,心有未甘,因而以報復的心情,作了出軌的行動,而且所交的男朋友還不止一個。如果她雨露均施,倒也可以相安無事,偏偏一遇王一亭“行善得子”的王傳燾,情有獨鍾;引起其他男朋友的醋意,便有人寫信向盛老五告密,指出她跟王老六幽會的時間是在午後,地點一定是先施公司附設的東亞旅館。
於是盛老五邀同他的同年同父異母的胞兄盛老四,偵查確實后,下手抓姦。王老六是朋友,大家場面上的人,盛老五高高手讓他過去了,但這個妻子不能再要;怕私下談判離婚,彭小姐會要求巨額的贍養費,因而決定提起訴訟。
當時領事裁判權尚未收回,採取華洋會審制度,這個只有上海租界中才有的特殊司法機關,稱為“會審公廨”俗稱“會審公堂”;中國官方所派的會審員,名叫關炯之,外號“關老爺”,接到盛老五訴請無條件離婚的狀子,傳了彭小姐來問,認為她之紅杏出牆,做丈夫的亦不無責任。盛家有名豪富,很想為彭小姐爭取若干贍養費;誰知她本人因為急於恢復自由之身,好改嫁王老六,在堂上慨然表示,無條件就無條件,不稀罕盛家的財帛。
可是,彭小姐的自由之身,倒是輕易恢復了,與王老六的好夢卻仍難圓。因為王一亭的家教甚嚴,認為兒子敗壞了他的門風,尤其是怕人家說他做了“善棍”得的報應——社會上一直有這樣一種偽君子,借行善為名,到處募捐,飽入私囊;尤其是有些人施恩不望報,用“無名氏”的名義捐出巨款,便更是為此輩大開財源。他們的行徑與棍騙無異,因而賜以“善棍”之名。善棍的不義之財積得多了,加以他們的偽面具,往往在子女面前,失去了作父親的尊嚴,因而常會出不服父親管教揮霍無度的敗家子,為世人笑罵,說是“現世報”。王一亭倒是真心行善,但王老六的風流韻事,會破壞了他的美好形象,所以在一頓痛責以後下令軟禁。彭小姐想跟王老六通個信都辦不到,只好死了這條心。
寂寞芳心的彭小姐,有個閨中密友,人稱“七姑太太”,她是王克敏胞妹,王克敏的父親叫葉存善,是個候補道,在前清的廣東官場中,是有名的能員;王克敏的兄妹,家學淵源,多善於交際,手腕非常靈活。“七姑太太”雖是杭州人,卻久居上海;夾袋中有一批年輕貌美的“交際花”,軍政要員,微服閑行,只要經有面子的人介紹,都可以從她那裏獲得臨時伴侶。在於七姑太太的好處,打場牌賭一場沙蟹、牌九,抽個幾千元的頭,是小意思;最大的好處,是施展美人計,完成軍閥朝秦暮楚的政治交易,那筆酬勞便動輒以十萬計了。
有一天彭小姐去看七姑太太,她說要帶她到一個地方去玩;這個地方便是杜月笙在華格臬路新起的華屋。在那裏認識了一個陳師長。問起來才知道是上海灘上新崛起的豪客,盧永祥手下的大將,第四師師長陳樂山。
陳樂山是河南羅山人,字耀珊,行伍出身,由於盧永祥的提拔,當到師長,防區在江浙交界的松江、楓徑一帶,這裏是鴉片走私最猖撅的地區,陳樂山經張嘯林的拉攏,與杜月笙合作,財源茂盛,闊綽非凡。此人好色,一見彭小姐,驚為天人;而彭小姐既愛他師長的頭銜,亦愛他手上黃豆大的鑽戒,更愛他雄偉的身材,因此,乾柴烈火,一下子打得火熱。
陳樂山對彭小姐言聽計從,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彭小姐提出結婚的要求,陳樂山便立刻要跟他已生了子女的髮妻離異。事為盧永祥所聞,將陳樂山找了去勸他,說:“糟糠之妻不下堂,你要玩儘管玩,不可以這樣子對待跟你吃過苦的元配。”陳樂山表面唯唯稱是,暗底下還是花了一筆大錢,將他的髮妻“休”掉了。
在彭小姐,得嫁陳樂山亦已心滿意足。第一,享用豪奢,入浴一次,耗費上百大洋,因為浴池中要加牛奶與法國香水;第二,陳樂山呵護備至,敬如天神;第三,她之行動脫軌,原是為了報復盛老五,這個心愿,由陳樂山替她達成了。“師長太太”的頭銜,倒底比“盛五奶奶”來得響亮。最使她得意的是,“示威”可以示到盛家,因為她以“陳太太”的身分,隨着陳樂山到盛家去參加賭局,盛老五是無法餉以閉門羹。好在盛家子弟對這方面都是氣量寬宏的,所以當彭小姐偎依着新夫大表媚態而斜睨故夫時,盛老五對她視若無睹。
因此晶報上有人做了一首“羞”字韻的詩說:“離燕歸來坐舊樓,畫梁咕語足溫柔;誰知比翼已非昨,哪識人間尚有羞?”
陳樂山本是盧永祥所部的主力,但當齊盧戰爭爆發后,陳樂山的銳氣在彭小姐的身上銷磨殆盡。因此,導致了盧永祥的通電下野。
不過所謂“齊盧戰爭”,盧敗卻並不表示齊勝,真正的大贏家是由福建入浙的孫傳芳,而且名為孫齊夾擊,事實上趕走盧永祥的是孫傳芳,因此齊燮元雖因上海這個地盤面兵戎相見,及至上海到手,卻不敢攘為己有。在孫傳芳,此一役中不但接收了整個浙江,而且收編了盧永祥的四個師,一個混成旅,收穫異常豐富,不便再公然佔領上海;因而順水推舟地送了一個人情給吳佩孚——二次直奉戰爭前的吳佩孚,特派湖北的一個混成旅長張允明,率部支援齊燮元,而張允明的目的,是想當淞滬護軍使;同時對這個職務有興趣的是齊燮元的部下,第六師師長宮邦鐸與十九師師長朱熙,但以齊燮元硬不起來,孫傳芳便支持張允明充任上海守備司令,一方面籠絡張允明,另一方面也是討好吳佩孚。
不過宮邦鐸是齊燮元以前的江蘇督軍李純的舊部,在北洋的資格亦很老,所以輾轉營謀,又適逢時會,終於還是弄到了一個淞滬護軍使的名義,與張允明隔着租界分治南北。
及至盧永祥由張宗昌護送甫下,準備來接收江蘇的地盤,蟄居在租界的陳樂山認為老長官復起,自己的機會也到了,就在齊燮元離開南京,來到上海,以避張宗昌的那天,自稱奉執政府秘書廳的密令,復任第四師師長;孫傳芳所派的第四師師長夏兆韓,為陳樂山在第四師的心腹逐回杭州。
這一回的奪權,幹得很漂亮,但正像黃膺白的“首都革命”一樣,顧前不顧後,結果就像一蓬煙火,異彩紛呈,但轉瞬之間,煙飛火滅。陳樂山的第四師師長做得不到十天,就讓孫傳芳另行派軍,攻入松江,陳樂山復又倉皇逃回上海。
另外一蓬煙火是齊燮元所放,他到了上海以後,便運動宮邦鐸的部下“造反”。齊燮元帶兵的特長是善於籠絡中級軍官,因此,他指揮作戰不靈光,但製造分裂,策動叛變,卻常能成功;宮邦鐸既然無法指揮部下,只有乖乖兒辭職。齊燮元便聯絡孫傳芳在松江的部隊,聯合攻擊張允明;張軍大潰,張允明逃入租界。齊燮元遂即自封為“淞滬聯軍第一路總司令”,以孫傳芳為第二路總司令,聯名宣言佔領上海,拒絕奉軍南下。
此役發生於民國十四年一月十一日,時論稱之為“上海事變”。上海總商會在虞洽卿及李平書的策劃之下,乘宮邦鐸、張允明被逐的機會,宣佈上海不設軍職、不駐軍隊及將兵工廠遷移他處,以期永免兵禍。孫傳芳見機而作表示支持;段祺瑞則將孫傳芳與齊燮元分別處理,獎勵孫傳芳的軍隊退回浙江,而對齊燮元則下令查辦。於是所謂“淞滬聯軍”,曇花一現,旋歸沉寂。
當張宗昌到上海時,“淞滬護軍使”這個多少人艷羨的職稱,已經執政府明令裁撤;上海兵工廠正在改為商辦;同時執政府復有命令:“上海嗣後永遠不得駐紮及設置何種軍事機關”。和平空氣,非常濃厚;江浙富庶地區,鑒於上海“自變”成功,正在醞釀“太湖流域聯合自治運動”。這種環境,不宜於耀武揚威。因此,杜月笙勸張宗昌不要輕舉妄動,且玩玩再說。張宗昌欣然接納;同時一過了年,孫傳芳微服到上海,經過吳光新的拉攏,跟張宗昌成了換帖弟兄,每天在一起吃花酒、賭錢,但行蹤異常隱密。
這時在宜興的褚玉璞,等候張宗昌下令進攻浙江,久無消息,不免納悶;他的部下,包括參謀長王鳴翰在內,對上海租界口的情形非常隔膜,無從打聽。最後有個人忍不住自告奮勇,願往上海,一探究竟。
此人名叫畢庶澄,是張宗昌的一個補充旅旅長,率部駐紮無錫;已經私下到上海去逛過幾回;他討這趟差使,一半也是迷戀上海的繁華,想趁此機會,可以光明正大地大玩一玩。褚玉璞跟他是好朋友,深知他的脾氣,因而笑着提出警告:“你去是去,可別像張大帥一樣,玩得連正事都忘掉。”
畢庶澄笑而不答,帶着從人悄然到了上海;在北站下了火車,就在北四川路先找一家旅館住下,頭一件事是找一家洋服店,定製一套華達呢的軍服;一件英國出品草黃色全毛精紡的呢大衣,工錢加倍,八小時取件,然後買了一雙深棕色紋皮馬靴,軍帽、配件,一色全新。第二天上午穿戴齊全。叫來一部出差汽車,直駛法租界杜美路二十六號。
這幢花木扶疏、環境清幽的小洋房,是杜月笙用來招待貴客的賓館。一年多以前下野的黎元洪在這裏住過;黎元洪的秘書、“通電專家”饒漢祥,為黎元洪撰了一副對聯送杜月笙。上海曾經是戰國四公子之一、楚國春申君的采邑,所以上聯是“春申門下三千客”;下聯是用唐朝長安兩大世家,韋家、杜家的典故,當時有兩句口號:“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形容這兩家累世公侯將相,與天子相去不遠。饒漢樣便切杜月笙的姓,對了一句:“小杜城南尺五天”。對主人的恭維真箇至矣盡矣。
及至張宗昌到了上海,杜月笙亦以此處為居停,保護極其嚴密,一看有汽車到,便上來四個內着絲棉袍,外罩呢子短大衣的精壯漢子,拉開車門,一看跨出車門的畢庶澄,不由得都發愣,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神氣的軍官。原來畢庶澄是有名的美男子,加以這身新制的軍服,質料講究,剪裁稱身,越發顯得英俊挺拔:“我姓畢。”他說:“來看我們大帥。”
有個保鏢,能識別肩章,“原來是畢少將來看張大帥。”他舉手肅客:“請進、請進!”
迎到客廳中坐定,便有人上樓通報,張宗昌剛剛起身;銅床上絲棉被中,還窩着個來自“廣東堂子”的肖紅。張宗昌狎妓向不避下屬,當下吩咐:“叫他上來。”
等畢庶澄上了樓,肖紅已經避到洗手間去了,“莘舫”張宗昌問道:“你打哪兒來?”
“宜興”
“喔,大伙兒過年過得還好吧?”
“過年發了個雙餉,大家過得很痛快。”畢庶澄說:“年也過過了,得干正經了。大伙兒都在等大帥的命令,一直沒有消息,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副軍長讓我到上海來看看。”
張宗昌不作聲,站起身來在屋子裏繞來繞去;看畢庶澄雖已脫了大衣,仍舊滿頭是汗,因為“熱水汀”開得太大了,“你把軍服脫了吧!”他說:“上海一待,真不想動了。”
畢庶澄便脫了軍服,頓覺渾身輕快,“大帥,”他說:“有個傳說,大帥跟孫馨帥拜了把子,有這話沒有?”
“怎麼沒有?”張宗昌答說:“俺就是為這個為難,總不能打自己人吧!莘盼你倒替我出個主意看看。”
畢庶澄想了一下說:“我看得跟張雨帥挑明了,無論如何得給大帥找一省,或者安徽,或者山東。”
張宗昌坐下來猛吸紙煙,好半晌,驀地里一拍大腿霍地起立,“對!”他拍着巴掌說:“安徽的歸安徽、山東的歸山東。”然後又問:“你住哪兒?”
“住在北四川路一家旅館。”
“俺跟杜月笙說一聲,你搬到這兒來住!”張宗昌說:“今天咱們好好樂一樂。”
就在這時候,單軍需來了;畢庶澄移居之事正好交給他去辦。“畢旅長,”他問:“你這身軍服是新置的吧?”
“對了!昨天現趕出來的,到了上海,總不能穿得太寒酸。”
“不錯。不過穿了軍服上長三,味兒不大對。我先帶你去制兩身便衣。”
汽車開到公共租界,上海人稱之為大馬路的南京路,在老九章綢緞莊量身現制了皮袍、絲棉袍各一件;上海的年輕漂亮人物,冬天講究穿紡綢單褲,畢庶澄也做了兩套,這些衣服最快也得兩天才能完一二;為了應急,步行到不遠之處的英商惠羅公司,買了兩套現成西服,一件大衣,以及全套配件。
時已近午,單軍需提議吃了午飯再回去,問畢庶澄:“想吃什麼菜?”
“吃大菜。”
上海人管西餐叫“大菜”,單軍需便又問:“是吃真正的大菜呢?還是中國大菜?”
“怎麼?這也有分別嗎?”
“分別大得很呢!真正的大菜,要到外國人開的飯店去吃,又分法國菜、意大利菜、德國菜,最便宜也最不好吃的是‘羅來大菜’。中國大菜是適合中國人口味的大菜;譬如牛排,外國人喜歡吃半生不熟,帶血的,中國人怎麼吃得慣?”單軍需說:“我看還是吃中國大菜吧!”
“好!我跟你走。”
於是單軍需將畢庶澄帶到西藏路一品香;坐定下來,侍者遞上菜牌子,只見頭一行是“主廚推薦”,列下五六樣菜名,其中有一樣叫做“六小姐飯”,畢庶澄大感新奇。
“這是什麼飯?”
“喔,”單軍需答說:“這是比較講究的什錦炒飯,上面加個荷包蛋。”
“那麼,怎麼叫六小姐飯呢?”
“是花國大總統富春樓老六關照大司務這麼做的。所以叫六小姐飯。”
“那何不叫富春飯?”
“富春飯沒有六小姐飯來得別緻。”單軍需問:“要不要來一客嘗嘗?”
“好!”
當下各又點了一湯一菜一冷盤,在喝“飯前酒”時,畢庶澄便又談到了富春樓老六。
“既然稱到花國大總統,當然壓倒群芳,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國色天香?”
“也許你就可以看到了。我們大帥這幾天迷上一個廣東姑娘肖紅,不過,他賭錢還是在富春樓,因為那裏排場闊,伺候也周到。”
“喔!”畢庶澄問:“她是大帥的相好?”
“大帥的脾氣,你知道的,喜新厭舊,而且富春樓也不配他的胃口。”
“怎麼樣的不配胃口?”
“我打個譬仿好了,好比薛蟠跟林黛玉,你想那個‘呆霸王’會不會欣賞文縐縐的林黛玉?”單軍需又說:“至於到她那裏去‘吃狗肉’,那是另外一回事。”
拿紅樓夢上的這兩個人物作譬,是相當貼切的;畢庶澄心裏在想,薛蟠遇見林黛玉,比較上應該林黛玉更不欣賞薛蟠。他無法想像林黛玉假使嫁了薛蟠,洞房花燭之夜,如何捱得過去?如今瀟湘館換了富春樓,一樣也是煞風景的事。
一想到此,畢庶澄頓時起了憐香惜工之心;人面未見,富春樓老六已在他心版上打了個烙印了。
回到杜美路,只見畢庶澄的住處已安排得整整齊齊;卧室中的寫字枱,擺着一份請柬,是杜月笙、張嘯林具名,為畢庶澄接風,地點正是富春樓。
“大帥交代,”張宗昌的副官報告:“請畢旅長早點兒去。大帥今天想‘吃狗肉’。”
張宗昌喜歡推牌九,但身為將軍,公然招邀部屬聚賭,似有不便;廣東話“九”“狗”同音,便以“吃狗肉”作為代名。不過他賭牌九,只愛“一翻兩瞪眼”的小牌九;而南方通行分前後道的大牌九,要賭心思,在他看來,興味缺缺。這天雖然也是大牌九,但為廣東賭場中的模式,莊家的四張牌,按特定的“牌譜”來配,不必花費心思,張宗昌同意試一試。
於是畢庶澄換上新辦的西服,由單軍需陪着,到了富春樓老六的香閨;前樓大房間中,坐着五六個衣着華麗的客人,畢庶澄一個不識,單軍需也只認識一半,幸好翁左青代主人在招呼,—一介紹,互道久仰。
“畢將軍,依阿要寬寬大衣?”
畢庶澄回頭一看,艷冠群芳,便即問道:“是六小姐不是?”
“弗敢當。叫倪老六末哉!”說著,富春樓老六為他卸去大衣,又親自奉茶敬煙,應酬得極其周到。
“張大帥到!”
樓下“相幫”這一喊,大家都站了起來;只見張宗昌邁着長腿,三兩步就走到屋子中間,大聲問道:“誰做莊?”
“自然是張大帥。”
“好!”張宗昌在一張紅木桌子上首坐了下來,“俺來發餉,馬副官!”
“有”馬副官趨前幾步,將一隻小皮箱放在他身邊。
“這個廣東大牌九,俺還是頭一回玩。有他娘的什麼‘牌譜’在哪?”
“在這裏,在這裏!”翁左青拿出一張“牌譜”攤在桌上打着一口杭州鄉談說:“張大帥,我先把話語同你老人家說清楚,推廣東牌九,做下風的便宜,做莊家的吃虧。”
“不要緊!俺吃虧吃得起。”
“倒底是張大帥,量大福大。”
“話說回來,俺吃虧吃明白的,暗虧俺不吃。”
“牌譜就是明的,莊家照譜配,下風隨意。譬如說,”翁左青翻開牌來,找出一對天牌、一張雜七、一張雜八,“這副牌,打下風的一定拆開來,前道天九、后道天罡,贏三道,莊家就不好拆。”。
“為啥?”
“這就是規矩,叫做‘有五不拆對’;雜七加雜八是五點,所以天對不能拆。”
“好了,俺曉得了。”張宗昌問馬副官:“你送了多少錢來。”
“五萬塊。”
“那隻好小玩玩了。”張宗昌說:“俺先推三萬塊錢的大牌九;推完一庄,改推小的。”
“好的、好的。”翁左青說:“我來做帳房,換籌碼到我這裏來。”
馬副官開皮箱,取出三萬塊錢現鈔,換成籌碼,共分一百、五百、一千三種;賭客有的用現鈔,有的開支票,亦都換成籌碼。坐定下來。
張宗昌做莊,他只管砌牌,打骰子、翻牌;一翻開來就有熟悉牌譜的下風,替他喊了出來,頭一副牌是一張“和牌”,一張“板凳”,一張“釘子”,一張“么四”。這副牌有兩配,可以配成前後皆八,亦可配成前七后九,但莊家只能照第二種配法,因為照譜“拆八不拆九”,莊家有九點就非配成九點不可。
這副牌不大不小,有吃有配;馬副官做慣了張宗昌的“開配”,檯面處理得乾淨利落。等第二方牌推出來,莊家吃了個通;但手氣馬上轉壞,不到一個鐘頭,輸了一庄,下風無不笑逐顏開。
“改推小的了。”張宗昌轉臉向房間裏的娘姨、大姐說:“你們都來!毛錢不收,一塊起碼,現錢交易,不用籌碼。”
那班娘姨、大姐還畏畏縮縮地不敢上前,富春樓老六,便向一個大小姐推了一把:“阿木林!豪燥去娘!張大帥來禮發餉哉。”
“不錯呀,都來,都來!莫非張大帥會贏你們苦腦子的銅鈿?”
這下都被提醒了,而且樓下其他房間裏的娘姨、大姐、“先生”亦都趕了來“領餉”,團團圍了一桌子,“你打上門”、“我打下門”,嘰嘰喳喳鬧成一片。
原來的那些賭客,傾為識趣,相顧斂手,也有的擺一兩個小籌碼稍作點綴。等賭注都停當了,馬副官喊一聲“開!”張宗昌便將兩粒骰子擲了出去,是個“九在首”;照他平時的習慣,總是抓起第一副牌,首先往桌上一翻,然後看下風的牌,但這天不同,捏牌在手,先私下看了一下,卻不作聲。
“上門地八,天門瞥十,下門和五。”
等馬副官報了三門的牌,張宗昌才將牌翻了出來,是個六點,吃兩門,配一門;其時翁左青已為馬副官兌換了一批現洋在那裏,銀圓丟在紅木桌子上,叮叮咚咚,益顯得熱鬧。
“你怎麼不玩?”張宗昌向站在他右面的富春樓老六說:“來、來、坐下來。”
富春樓老六便在上門坐了下來,坐在他身旁的翁左青獻殷勤,將一疊籌碼送到她面前問道:“兩千塊,夠不夠?”
“夠哉!”她取了個五百元的籌碼,押在上門。
賭了兩把,一贏一輸扯個直;推到第四條張宗昌大聲說道:“推末條。趕快押,別怕!”
小牌九向例只推三條,如今推第四條,又有“別怕”的暗示,所以賭注異常踴躍。富春樓老六依舊押了五百元。
“六小姐!”站在她身後的畢庶澄說:“這一把要多押,聽我的,沒有錯。”
富春樓老六尚未答言,翁左青已不由分說,將她面前的籌碼,都推了出去,說一句:“這副牌你來看,一定是好牌。”
骰子打的是七,由天門開始分牌,分到富春樓手裏是最後一副,她拿起來一看,說一聲:“格未真叫作孽。”便要將牌翻開來。
不道背後伸出來一隻手,輕喝一聲:“別亮出來。”隨即將她的手撳住了。
她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張宗昌已經在喊了,“莊家彆十,統通有。”接着,便將兩張未翻開的牌,推入“湖”中,一陣亂擄。
富春樓這才明白,她也是一副瞥十,倘或一翻開來,“彆吃彆”有心通賠一把的莊家,亦愛莫能助了。
又賭了一陣,富春樓老六說她作女主人,有事要照料;起身讓位,轉臉與畢庶澄四目相對時,秋波一轉,翩然而去;畢庶澄目送她的背影,進了後房,心中會意,站了一會兒,悄悄移步,也溜到了後房。
後房有張大銅床,陳設着一副煙盤;富春樓老六便說:“畢旅長,阿要香一筒?”
“我沒有什麼癮,也不會打煙。”
這不成問題,富春樓老六打得一口“黃長松”的好煙;兩人隔着煙燈,相對而卧,幾乎與共枕無異;她的頭髮中散出來的幽幽的香味,中人慾醉,畢庶澄頓時下了決心,要剪張大帥的靴邊。
“六小姐,我今天吃過你的飯。”
“喔,”富春樓老六問:“阿是勒浪一品香?”
“不錯”
“味道那哼?”
“好極了。”
富春樓老六表示,一品香的“六小姐飯”尚欠講究,她要手制一客什錦炒飯,供畢庶澄品嘗,問他何時有空?
一聽這話,畢庶澄受寵若驚,因為這比“吃私菜”更為難得。原來長三的組織分兩種,一種是“住家”;一種是常見的“鋪房間”——由“本家”租好一幢房子,分租“先生”們,各做生意,水電費用,按房間大小分攤,另設大廚房,客人設宴請客,菜用大廚房承辦;如在館子裏叫菜,須貼大廚房柴火錢。“先生”平時伙食,亦大廚房供給,粗劣不堪;逢年過節,始特送佳肴四色聊資補報。“先生”則每邀恩客共享,謂之“吃私菜”;涉足花叢,常有“先生”邀吃私菜,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如今富春樓老六手制美食以饗,較之吃私菜更為一進,無怪乎畢庶澄受寵若驚。
“多謝,多謝!”他說:“我什麼時候都有空,你要找我什麼時候來,我就什麼時候來。”
富春樓老六盤算了一下,約他第二天晚上來吃;時間總在十點以後,特為叮囑,晚飯不可過飽。
“明天晚上我就不吃飯了,留着量來陪你吃。”
正在款款深談之際,聽得門外有足步聲;門帘啟處,只見單軍需陪着一個中年人進門。畢庶澄從報上見過杜月笙的照片,急忙起身招呼!
“杜先生!”
“畢旅長,你不好這麼叫,叫我月笙好了。”
“那太沒有禮貌了——。”
“畢旅長,”單軍需打斷他的話說:“我們都叫月笙哥,你也這麼叫好了。”
“好,好!月笙哥,你請坐。”
這時富春樓老六已另端了一張椅子過來,杜月笙坐下來問:“畢旅長在上海很熟吧?”
“不算很熟。”
“那麼,想逛逛什麼地方呢?”
“一時倒想不起。”
“畢旅長,你做了我的客人,就千萬不必客氣;有什麼事想辦,或者想到哪裏看看逛逛,想吃點什麼東西,儘管交代。”
“是,是。多謝!”
“恐怕癮還沒有過足,請躺下來吧!”杜月笙站起身來,轉臉說道:“老六,你代為好好招呼畢旅長。”
“杜先生,依放心末哉。”
杜月笙作了這番禮貌上的周旋,與單軍需退了出去;只見張宗昌已經吃完“狗肉”,桌上堆了許多鈔票銀元,正在散發,各房間的先生、娘姨、大姐,無不笑逐顏開。
收拾賭局,開始花酒,名為替畢庶澄接風,其實還是張宗昌坐了首席。剛剛坐定,翁左青還在寫局票時,張宗昌的隨軍參謀長,派了個參謀來,將張宗昌請到一邊,低聲說道:“參謀長讓我來請大師回去,有要緊事要請示。”
“喔,”張宗昌問:“他人在哪兒?”
“在陳幫辦的公館裏。”
陳幫辦便是陳調元,他的新銜是“幫辦江蘇軍務善後事宜”。作為盧永祥的副手,長駐上海,聯絡各方,跟張宗昌自然走得最近。他的手腕靈活,耳目眾多;李藻麟一定是在他那裏得到了什麼重要消息,必須即刻有所行動。因此匆匆向主人告辭,趕到陳家。
“效坤,”陳調元從煙榻上一躍而起,“恭喜、恭喜!伯仁在書房裏寫東西,你請進去吧!”
說著,親自陪他進了書房;伏案作字的李藻麟站起身來,拿起一份電報一揚,“大帥”他說:“咱們要組織‘蘇皖魯剿匪總司令部’了。”
張宗昌愕然:“這要打誰啊?”他問。
“陳雪公另外有消息。”李藻麟先關上了房門。
“是這樣的。”陳調元拉着張宗昌井坐在沙發上,低聲說道:“張雨帥已經決定了,讓姜超六來接江蘇,郭茂宸接安徽,茂宸已經派他的參謀長,帶了一個旅進駐蚌埠了。”
“這意思是,要俺給他們保駕?”
“對了。”
“不幹!不幹!”張宗昌大搖其頭,“俺保盧子嘉到江蘇,現在又保姜超六來接盧子嘉,‘又做師娘又做鬼’,教人把俺看成什麼了?”
“錯了!效坤,”陳調元問:“你不想衣錦還鄉?”
“這是怎麼說?”
“你想,蘇、皖、魯;還有個魯呢!”
張宗昌恍然大悟,江蘇、安徽以外,還有山東這個地盤:“對!”他猛拍他的長腿,“俺老娘四月初八生日,俺在濟南給她做壽。”
“大帥,”李藻麟說:“咱們的司令部,應該設在四省樞紐的徐州。”
“好!”
“部隊宜乎從速開拔;長江以南,對咱們的部隊,印象不怎麼好,早走為妙。”
“伯仁的話不錯。”陳調元說:“不然,盧子嘉一定會請你留下來,見面之情很難應付。”
“好!”
第二天晚上,畢庶澄准十點鐘來應富春樓老六之約,這天他穿的是新制的中裝,寶藍湖縐灰鼠皮袍;上套玄色華絲葛琵琶襟的坎肩,用的是珊瑚套扣;頭上一頂青緞瓜皮帽,帽檐鑲一塊批霞;下穿紡綢單褲,踏一雙黑呢便鞋;口街一枝八寸長的象牙煙嘴,儼然濁世翩翩佳公子,絲毫嗅不出武人的氣息。
富春樓老六為他脫卸馬褂時,恰好並排在一面大穿衣鏡前;忍不住攀着他的肩,去看鏡中人影,出生以來,也不知照過多少回鏡子,只有此一刻她才覺得父母真沒有白生了她這幅相貌;鏡中一雙壁人,她配得過他,他也配得過她。
“六小姐,”娘姨三寶又在門口喊:“作料都預備好了,”富春樓老六答應一聲,關照三寶先上酒菜,是在她卧室中小酌,生着極旺的一個燒煤油的洋爐子,畢庶澄皮袍穿不住了,由三寶幫他卸衣。那三寶三十三、四年紀,生得一雙很風騷的眼,水汪汪地看着畢庶澄,只贊他的皮膚既白又細,不遜於“先生”。
畢庶澄始終地微笑着。走到大理石面的百靈台席面一看,紅的火腿,黃的魚乾,白的春筍,綠的菜心,黑的冬菰,顏色配得十分鮮艷,不禁酒興勃然。
“喝什麼酒?”三寶建議:“我看喝白蘭地罷!”
“也好。”
於是三寶開了一瓶三星白蘭地,在雞心形的玻璃杯倒上小半杯,遞給畢庶澄,然後站在桌旁,一面布菜,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閑話。
“你替我喝一杯!”
“不作興的。”
長三堂子裏的規矩,除非“先生”交代娘姨、大姐代酒,否則不能陪飲;因為“先生”是“花”,娘姨、大姐是“葉”,紅花雖須綠葉扶持,但其職責在於幫襯。能有與客人私下示好的表示,便是喧賓奪主;為了防微杜漸,所以定下這樣一個規矩。
“六小姐的飯,大概炒好了,我去看看。”
“已經好了。”有個小大姐在門外接口,接着便見她捧着一個托盤,上面有一碟五彩繽紛的炒飯。
“嘗嘗看!”隨後跟進來的富春樓老六笑嘻嘻地說。
這盤飯用料講究,遠勝過一品香的“六小姐飯”;畢庶澄一半是討好;一半也確是有些餓了,用長柄湯匙舀着,接二連三地往口中送;咀嚼之餘,不斷稱好。
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樣,富春樓老六和三寶都笑了。“你門別笑,丘八吃飯,就是這樣子。”
“你慢慢吃,”富春樓老六說:“還有湯。”
一聽這話,三寶便轉身而去,不一會端來一碗三絲湯。畢庶澄又吃一半,還剩下四分之一將長柄湯匙擱了下來。
“吃不下了?”
“吃是還能吃,不過太飽了,喝酒不香,停停再說罷。”
“停停冷了就不好吃了。”三寶湊趣着說:“我看六小姐吃了吧!”
“我吃不下,你拿去吃。”
三寶能食畢庶澄的吵余,正中下懷,高高興興地端着剩飯走了,順手掩上了房門。
於是富春樓老六移一移凳子,緊靠着畢庶澄;自然而然地將手握在一起,隅隅細語。正談得情濃時,外房的電話鈴響了,然後是三寶接電話的聲音,卻聽不清說些什麼。
“六小姐,”三寶在房門上叩了兩下,“畢旅長的電話。”
“誰打來的?”畢庶澄問。
“單老爺。”
單軍需打來的電話,非接不可;畢庶澄起身出屋,很快地回了進來;富春樓老六看他臉色不。冶,急忙問說:“那哼勒?”
“我得走了,馬上就得走!”
富春樓老六頓時花容失色,盈盈欲涕,望着畢庶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張大帥下了命令,馬上開拔,他自己已到南京去了。”畢庶澄安慰她說:“你別難過,我大概會駐防在蚌埠一帶,等我部署停當了,我會來看你,或者接你到蚌埠去玩幾天。”
“蚌埠?”富春樓老六問:“蚌埠勒浪啥場化?”
“在安徽。”畢庶澄探手入懷,掏出皮夾子來;富春樓老六槍上去撳住他的手,不准他打開皮夾子。
“勿!”她只說得一個字。
“三寶應該給她一點錢。”
局帳可以總結,“下腳”是要當場開銷的;富春樓老六便從他手裏取過皮夾子,打開拈出一張十元的鈔票,將皮夾子交還給畢庶澄。
“太少了吧!”
“好哉!”富春樓老六喊道:“三寶,來謝謝畢旅長!”
三寶便進來謝了賞,詫異地問道:“畢旅長為啥弗多坐一歇,”
“張大帥下達命令,要開拔到安徽去格哉!”
“格末真叫作孽,剛剛碰頭,倒說就要分手哉,阿要難過?”
她不說還好,一說將富春樓老六強自壓抑着離愁,又挑了起來,眼圈一紅,急忙背轉身去,暗自拭淚。
見此光景,三寶順手端起兩碟菜,‘退了出來;英雄氣短的畢庶澄,撫着她的肩說:“你別哭,你一哭我心裏更難過。”
富春樓老六收了淚,擤一擤鼻子,轉身問道:“依啥辰光再來?”
畢庶澄想了一下說:“一個月。”
“是依自家講格,下個月格今朝,我等耐。”
“好!我如果不能來,接你到蚌埠去玩,你去不去?”
“哪能弗去?”
“那就一言為定吧!”畢庶澄說完,掉頭就走,步履很急,倒像逃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