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秋節聯歡會後不久,市裡召開全市宣傳工作會議,是個大規模的會,紀律比較嚴,與會代表即使是家在本市的,也都要集體吃住。婦聯這頭,應該是余建芳去的,余建芳也做了些準備,打算在小組討論的時候發言,發言的內容,也都跟許大姐彙報過,許大姐在基本讚許的前提下,提了幾點建議,余建芳回來重新整理過,就形成了一篇完整的發言材料。但開會前一天,許大姐卻接到橋州市婦聯的一個邀請,橋州市召開新一屆婦女代表大會,許大姐要去祝賀,讓余建芳陪她去,余建芳愣了一愣,說,明天是市裏的宣傳工作會議。許大姐說,那是個大呼隆的會,一直開到村一級呢,村的宣傳委員都參加,你想想這會能不大呼隆?就讓小萬去吧。余建芳不好再說什麼,她是個組織紀律性很強的同志,對領導的話從來說一不二的,領導佈置的任務也從來沒有討價還價的。
這天下午,余建芳就埋頭寫賀詞,萬麗做參加會議的準備工作,但心裏有些不託底,幸好余建芳先前已經認真地寫了一份發言材料,萬麗就向余建芳要過來看看,好對會議的情況有所了解。余建芳聽到萬麗問她要發言材料,頭從稿子上抬起來,因為寫得投入,眼睛都有點迷茫,她開始好像沒聽懂,獃獃地看着萬麗,萬麗又說了一遍,余科長,我想借你的發言稿——余建芳這才聽懂了,拉開抽屜,翻了翻,臉上有點奇怪的表情,說,咦,怎麼不見了?萬麗知道余建芳不願意給她,還玩這種低劣的小把戲,開始萬麗差一點要笑出來,但看着余建芳裝傻的樣子,心裏卻覺得窩囊,余建芳人雖老實,甚至有點愚蠢,但實在是那種傻進不傻出的自私的人,心胸也太狹隘了,氣量也太小了,天天守着這麼個人上班,也真沒勁,這麼想着,不僅笑不出來,臉也不由自主地板了起來,余建芳倒是注意到了,說,小萬,我這會兒正趕這篇賀詞,一會兒空下來再替你找一找。
正說著,伊豆豆進來了,手裏拿着一張紙,說,余科長,這是賀詞,許大姐已經看過了,你要不要再看一看?余建芳張了張嘴,愣了好一會兒,才說,許大姐看過了,我就不看了。萬麗想,余建芳不用寫賀詞了,她剛才答應替我找發言稿,也肯定不會替我找,不知道下面又會拿什麼鬼話來應付我,我不想聽,就跑出來上廁所。
伊豆豆也跟出來了,說,萬姐,今天情緒不高嘛。萬麗說,開會又不是開我的會,都是單位的事情,她寫好的現成的發言稿都不肯讓我看一看,也太狹隘了。伊豆豆說,換了我,我也會狹隘的。萬麗說,你不至於吧。伊豆豆說,你換到她的位置想一想呢,你不來的時候,是怎麼樣的,你一來了,連市裏的會都不要她參加,要你參加了。
萬麗說,這是冤枉的,許大姐也是臨時接到人家邀請,要帶中層幹部去,她是科長,中層幹部,我們小兵一個,想去給人家祝賀還挨不上呢,她吃的哪門子醋呢?伊豆豆說,你還真信許大姐啊?人家橋州那婦聯大會的邀請,一個月前就來了。伊豆豆看萬麗不相信的樣子,兩手一攤,說,是我收的信,我怎麼不知道,關鍵是許大姐需要它什麼時候出現才出現嘛。萬麗說,那你的意思,是許大姐有意不讓余建芳去參加這個會?她自己說的,這可是個大呼隆的會,一直開到村宣傳委員呢。伊豆豆說,大呼隆是對一些人而言,對大部分人而言,但對另一些人,對少數人來說,再大的呼隆也是機會。萬麗說,我不明白,我和許大姐無親無故,她為什麼要把機會一次次地給我?伊豆豆說,你以為她是給你的嗎?說出來后,打了打自己的嘴說,這張爛嘴,無遮攔。邊笑着又說,不過你也別自我感覺太好了,余建芳剛來的時候,許大姐也是這樣抬舉她的,只可惜她是個扶不上枱面的劉阿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萬麗不承認伊豆豆說的話,說,你也把余建芳說得太沒用了吧,我看余建芳可是個處處用心的人。伊豆豆說,正因為她太用心,太巴結,但水平低,智商又不高,就壞事嘛。
伊豆豆說,余建芳剛進婦聯時,有一次許大姐開會講話,講完之後,讓大家談體會,余建芳不會說話,還偏不肯落後,要搶先,結結巴巴地說,許大姐的講話,講得非常好,真的非常好,非常非常地好,還很重要,真的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說了半天,就沒有一句是實在的話,連許大姐都忍不住了,說,余建芳,你不要左一個好右一個重要,說得實在一點好不好,比如,我的講話,到底說明了什麼問題,你可以結合自己的體會談一談嘛。余建芳說,我的體會就是,許大姐的講話,說明了,說明了許大姐德高望重。大家差一點噴出隔夜飯來,許大姐笑道,德高望重,一般是職位很高的同志,或者年紀很老的同志了,我的職位也沒有那麼高,我這人,也沒有那麼老吧?余建芳竟沒有自己的腦子了,順着許大姐的話往下說,有的,有的,您有那麼老的。
萬麗實在忍不住,噴地笑出來了,回到辦公室,笑還沒有收得住,一看到余建芳的臉,就又聯想到余建芳說“您有那麼老”的樣子,就笑得更厲害了,眼淚都滲出來,笑得肚子疼得彎下了腰。余建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嘀咕了一聲,痴了。就出去上廁所了。萬麗笑過之後,靜下來想一想,如果伊豆豆說的都是真話,余建芳的事情,也包括她說自己和“王公子”談對象沒有成功的事情,如果都是真的,那倒說明許大姐是個相當有涵養,心胸相當寬廣的領導,至少許大姐在萬麗面前談起伊豆豆,談起余建芳,評價都是很公道的,很實事求是,不帶偏見。
第二天去開會前,萬麗猶豫了一下,總結了上次婦聯茶話會的經驗教訓,穿了一件紅白相間的蝙蝠袖毛衣,照了照鏡子,覺得有點刺眼,想換掉,但一瞬間腦海里湧現出上次伊豆豆穿桃紅套裝時的風采和自信,就堅持下來,沒有換。路上有點堵,萬麗趕到會場時,已經稍稍遲了一點點,後面大半的座位都已經坐滿了。一眼看過去,全是深色的西裝和鄉鎮企業生產的土灰夾克衫,給人的感覺特別沉悶。因為往後面坐的人多,就有負責會議安排的同志站在會場的過道上,揚着手,對每一個進會場的人喊道,往前排坐,往前排坐。萬麗本想挑
個後排的座位隨便一坐的,卻被硬往前邊拱,這一拱,這一走,她的服裝,她的輕盈的身材,就給黑壓壓灰沉沉的會場中帶來一道惹眼的亮麗。主席台上長長的一排,也已經有好些領導入座了,他們在台上也注意到會場上的這點亮色,雖然不好老盯着看,但畢竟也多給了幾眼,看看這個給沉悶的會場帶來春風的女同志是誰。
上午的會議結束后,是工作餐,主持人餐前說,因為下午的安排很緊,先開大會,再小組討論,再集中,中午就不安排酒水,晚上市領導宴請大家。因為人多,飯也簡單,大家亂鬨哄地一吃,就回房午睡了,也都沒有來得及打什麼招呼。萬麗早晨進房間的時候,同住的女同志已經到了,可能放下東西就走了,萬麗沒有碰上。
現在萬麗用了餐回來,她還沒有到,萬麗就在靠牆的床上坐了,將會議的材料翻看了一下,猶豫着下午小組討論時要不要發言,該發什麼樣的言,就聽到鑰匙開門了,同住的人進來了。兩個人自我介紹一下,同住的叫徐英,是元洲縣委宣傳部的,三十多歲,她是個熱情的自來熟,一開口就說,吃飯時我們一桌上的人,都在議論你的衣服。萬麗心裏一下子有點亂,覺得自己可能沒有把握好分寸,太惹人注意了,會場上也有好多女同志,難道她們的審美眼光都那麼差,難道她們都不知道什麼衣服好看什麼衣服不好看?
徐英好像看出了萬麗的心思,趕緊說,小萬你別誤會,大家說你好呢,尤其那些男同志說得厲害,都說,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們這些女同志,幹嗎都還穿得跟老大媽似的,這不是存心跟我們的眼球過不去嗎?牆邊一溜放着幾個包,都是徐英帶的,徐英邊說話,邊去打開其中一個,說,其實我也帶了衣服,只是不知道穿不穿得出去,現在好了,有你做榜樣,下午我就穿。取出兩件衣服給萬麗看,都比她身上穿的要亮多了。徐英想說的話很多,問萬麗,小萬,你中午有沒有午睡的習慣?萬麗說,一般不睡。徐英說,那就好,我也從來不午睡。她一直和萬麗聊天,先講衣服,又講自己的家庭,後來又說基層工作的辛苦和下面的一些實際情況,最後還說到了這次會議的主題等等。
到下午萬麗才發現,徐英還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女同志的想法,因為下午的會場上,萬麗就已經不是一枝獨秀了,好些女同志都換了衣服,會場的氣氛,鮮活多了。下午的下半段是小組討論,萬麗被分在市機關一組,組裏的同志,多半是市級機關各部門宣傳科的科長副科長,大家都張科長李科長地打着招呼,老同志為多,也有少數幾個像萬麗這樣新來不久的,多少有些拘謹。
召集人是市委宣傳部的李副部長,他先讓大家自我介紹了一下,調節一下氣氛,凡是李部長認識和熟悉的,在他們自我介紹的時候,李部長就插一兩句話,補充一下,比如一位姓王的科長自我介紹,多說了自己幾句,李部長就善意地說,今天不是王婆賣瓜,是王公賣瓜。大家也是一陣善意的笑,氣氛果然活躍多了。萬麗介紹自己的時候,李部長“哦”了一聲,說,你就是萬麗啊。萬麗也不太知道他什麼意思,但推想起來,至少李部長聽說過她的名字,果然李部長又說,萬麗是婦聯的才女啊。大家都友好地朝萬麗看,萬麗臉面上有點不好意思,但心裏是很高興的。
小組人很多,時間卻不多,只有半個下午,而且有好幾個人手裏都已經拿着準備好的書面講話稿了,這些人是肯定要講的,所以萬麗衡量了一下,覺得基本上輪不到她發言,心裏也踏實了些,畢竟第一次見這麼多的宣傳幹部,要是叫她發言,她還真有些心慌。果然大家爭先恐後地發言,連續講了五個人以後,第六個準備發言的人已經咳嗽了一聲,大家的目光也都盯着他去了,這時候李部長卻笑着做了一個並不太明確的手勢,說,我們宣傳這條線,年輕的同志不多,是不是聽聽年輕同志的想法?小組會上年輕同志雖然不多,但也不是只有萬麗一個,可不知為什麼,大家一聽李部長說“年輕的同志”,就都覺得這“年輕的同志”指的是萬麗,目光就齊齊地從那個準備發言的同志身上,轉到萬麗身上來了。萬麗一下子有點手足無措,心裏慌了一慌,但知道事情已經逼到眼前,不說是不行的了,心裏迅速地閃過了中午徐英提到過的一個話題,就按照自己的理解簡短地說了一下,大家反應平平,萬麗就很懊悔,覺得還不如不說呢。
晚宴果然是熱鬧的,因為有酒,菜也豐富,大家的情緒與午餐時完全不一樣了。開席不久,萬麗就看到徐英舉着酒杯到處跑,這一桌趕到那一桌,萬麗不由得想到了伊豆豆,她甚至還想拿着茶杯一桌一桌地跑呢。萬麗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也離開桌子去敬一敬酒,但她可以敬的,也只有向問的那一桌,可如果只是去向問那一桌敬酒,給人的感覺,就是只敬主桌,只敬首長。萬麗考慮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有去。
晚餐結束回房后,徐英趕緊給自己泡了杯茶,也顧不得燙,噗噗地吹了幾口就喝起來,說,人家都說酒後不能喝茶,可是我習慣了,酒後不喝茶,我的酒就下不去。她用手比劃着,好像那些酒正堵在她的胸口。徐英喝過茶,就到牆角去扒拉那些包包,一個一個地打開,萬麗看到裏邊是一袋一袋用塑料網兜裝着的白果,徐英也不避萬麗,一邊往外拿一邊說,這是剛剛下來的新鮮白果,營養價值很高的,還防癌,日本人喜歡這個東西。萬麗也知道元洲縣的南山鄉是水果之鄉,盛產白果,她點了點頭,說,是南山的吧。徐英說,難得來市裡開
一次會,許多老領導,對我們元洲都很關心的,借這個機會,給他們帶一點心意。說著,提了一袋放在萬麗床邊,小萬,你也嘗嘗鮮。萬麗有點不好意思,但徐英不等萬麗說什麼,提了幾袋就走,走到門口又回頭說,一次拿不了,一會兒我還回來拿,要跑幾趟呢。話音未落,就出門了。屋裏剛靜下來,萬麗就聽到外面的聲音,大概是一個熟人在走廊里看到徐英了,說,徐英,急急忙忙到哪裏去啊?徐英說,哎呀,是張科長,正好碰到你了,正要去找你呢——下面的聲音就聽不太清了。
徐英像一陣突然而至的大風,把萬麗的心颳得有點亂,現在這陣風雖然刮出去了,但萬麗的心卻平靜不下來,情緒不太穩定,好像覺得自己不應該坐在屋裏發獃,但是不坐屋裏發獃又能幹什麼呢?她畢竟和徐英不一樣,一則,她是新來的同志,跟其他人還不太熟悉,徐英有一直關心她的老領導,她沒有;二來呢,徐英是基層來的,性格又很外向,大大咧咧,好像全然無所顧忌的,換了自己,就算具備徐英這樣的條件,恐怕也不肯提着一兜一兜的白果去一房間一房間地送領導。
正胡亂想着,就聽鑰匙開門的聲音,徐英已經又進來了,又彎腰去提白果,邊苦笑着看了看萬麗,說,還是你省心。萬麗說,送掉了?徐英“嘿”了一聲,說:送東西也不好送啊,本來不在計劃中的人,你碰到了,看到你手裏提着東西,你不能不給他呀。萬麗開玩笑地指指徐英給她的那一袋,說,我這一袋也是半路打劫來的。徐英說,你另當別論,你是朋友。萬麗聽她這麼說,心裏有些感動。徐英說,所以,每次我都是備足了的,都會比名單多備幾份,但到後來,總是該送的沒有全送到。頓一頓,又說,也怪我,心腸不硬,人家心腸硬的人,誰看到了也無所謂,名單上沒有的,就不送,打個哈哈就過去了,可我就是過不去,人家明明看到你送禮去。
萬麗體會得到徐英的這種心情,說,這倒是的,看見了是挺尷尬的,換了我,我也做不到。徐英本來已經提了白果要走,聽到萬麗說話,停了下來,說,有時候,我倒覺得,女同志和女同志說話,更能互相理解和體諒。說著乾脆坐下了,又喝茶,又說,唉,每次來開會,怎麼說呢,又高興,又是個負擔,漸漸地,就負擔大於高興了。她將杯子裏的茶水喝個精光,萬麗替她加滿了水,徐英說,不喝了,還是得鼓足勇氣去送呀。萬麗原以為徐英大大咧咧什麼也不在乎,現在才發現她心裏也是有點彆扭的,萬麗點了點頭,表示能理解。徐英說,來之前,光排這送禮的名單,就好難啊。理解的人,還好說,不理解的人,就說是拍馬屁,拉關係,跑官,什麼都說。其實這一點點白果,真的就是一點點心意,要是一袋白果就能跑到官,那這官也太好跑了。萬麗說,不送怎麼樣呢?乾脆不送,就沒有負擔了。徐英說,唉,開會是個機會,你不抓住機會,下次還不知等到哪一天再有機會呢。再說了,這個機會你不抓,那個機會你不抓,最後機會就不理你了。萬麗想起伊豆豆那天在聯歡會上也說機會,也要去抓機會用茶水去敬人,結果卻被她無意中用撿錢包的比喻使她打消了念頭。其實徐英的話也是自相矛盾的,既是一點點心意,又是抓機會,到底要抓什麼機會呢?但萬麗覺得,自己多多少少能夠體會一點徐英的意思。
徐英又走了,屋裏有點悶,萬麗推開窗朝樓下看看,樓下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天色雖然已經暗下來,但依稀能夠看到有三三兩兩的人在院子裏散步聊天,萬麗帶上房門,也下來,剛走出大樓,迎面就看到向問和幾個人一起從對面邊說話邊過來。萬麗到會後,一直是處在許多陌生的面孔中,甚至有一點孤立無助的感覺,這會兒看到了向問,好像一下子看到了一個親人,不由喊了一聲,向秘書長!向問微微笑着向她點了點頭,這是萬麗頭一次見到向問的微笑,心裏頓時湧起一股暖流。
另幾個走在向問身邊的幹部,都和向問打招呼說,向秘書長,我們先走了。向問點着頭,他們就走開了,萬麗說,向秘書長,您也住在這兒?向問說,市委特意找這麼個偏遠的飯店開會,就是為了讓大家回家不方便,安心開會,要不然,這會兒恐怕都跑得差不多了。萬麗點了點頭,這麼近地站在向問面前,剛才一瞬間產生的向問像親人的那種感覺已經被緊張的情緒取代了,下邊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好在向問知道萬麗緊張,所以一直沒有放下和藹的微笑,說,小萬啊,頭一次參加這樣規模的會議,覺得有點亂吧。萬麗說,大部分人我都不認得,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向問道,那我就算是你一個熟人了。說得萬麗不好意思起來,緊張的情緒也緩解了一些,但還是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也許因為站在當院,不太自在的緣故,萬麗覺得,面也照過了,招呼也打過了,應該走開了,但心底深處卻有個聲音在說:機會,機會。好像是伊豆豆的聲音,又好像是徐英的聲音。這個聲音拖住了萬麗的腳步,更拖住了萬麗想逃離的心思。
心思一集中,萬麗忽然就有詞了,說,向秘書長,上次那篇稿子,聽了您的意見,我明白了許多,後來又改了一稿,這次帶來了,想請您再看看。向問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萬麗看不出他是歡迎還是不歡迎,硬着頭皮說,您晚上還有工作嗎,過一會兒我送到您房間可以嗎?向問說,行。
其實萬麗的稿子還沒有來得及改,帶倒是帶來了,但仍然是給向問看的那第一稿,是不可能再原樣送給向問看的。剛才情急之中,要找借口,就這麼說了,現在要拿了稿子去,倒是被逼到絕境了,趕緊坐下來,試着能不能立刻改出一點來。也是奇怪了,本來這一天下來,腦子裏亂鬨哄的,可一坐下來,一看到稿子,一進入思考,萬麗不僅思想高度集中,而且思維也意外地活躍,意外地興奮,把那天聯歡會上向問跟她說的話,一字一句都回憶了起來,以向問的觀點為指導,嘩嘩嘩地就把文章改了一遍,通讀了一下,自己也意想不到這麼順利。
萬麗一進向問的房間,就注意到他房間的牆角也像徐英的牆角那樣排着一排東西,但不同的是,這不是向問帶來的東西,而是別人送他的,所以那些袋袋包包都不一樣。有的看得出是煙酒茶之類的,也有的包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是什麼東西。萬麗想到這時候徐英還得提着白果一房間一房間地敲門,不由想起一句老話,羅漢拜觀音好拜,觀音拜羅漢難拜。徐英和向問都是觀音,但徐英這個觀音,要去拜好多羅漢,而向問這個觀音,卻有好多羅漢來拜他,到底是不一樣的。
向問走過去拿了一袋茶葉來,放到萬麗面前,說,小萬,這是北塢鄉茶場的雨霧茶,雖然名氣不大,但品位相當高,你拿一點去嘗嘗。萬麗一下子站了起來,臉都紅了,說,向秘書長,這怎麼可以,我什麼都沒有——向問卻擺了擺手,不讓她往下說,他繼續說道,寫文章,我是深有體會的,要集中注意力,要鎮定神經,像我們男同志呢,還有個煙可以依賴,你們女同志,恐怕也不會去抽煙,茶是鎮定神經的好東西,而且對身體有益無害。萬麗心裏很過意不去,但也只能點點頭。向問又說,過去你可能只是聽說茶會使人神經興奮,有的人到了晚上,甚至到了中午、下午就不能泡茶喝了,喝了晚上睡不着覺,頭一回聽說茶能鎮定神經吧。萬麗說,是的。向問說,那就是各人的體會不同了,我對茶的體會就是這樣,我睡覺前,還就喜歡喝一壺新泡的茶呢,以後你試試。
向問不跟萬麗說文章,也不說會議上的事情,卻說起茶來,萬麗雖然不太了解茶,但話題到了這裏,也不能不說一點茶。她說,我老家是產峰泉茶的,峰泉茶從前也是五大名茶之一,後來漸漸不行了,但這一兩年又有點起來了,峰泉人又重新重視茶文化了,要打茶文化的牌子。向問奇怪地看了看她,說,你不是南州人嗎?萬麗說,我父母親是峰泉人,但我是生在南州的。向問說,那你應該算是南州人。萬麗說,是的。向問抓了一點茶葉給萬麗和自己各泡了一杯,端到萬麗面前,萬麗趕緊要站起來接杯子,向問說,坐着坐着。萬麗就坐着接了向問遞過來的杯子,她的手接觸到了向問的手,感覺向秘書長的手很柔軟,就在這片刻間,萬麗忽然想起到婦聯工作后第一次下鄉開會吃飯,伊豆豆把她安排到陳書記旁邊坐,陳書記吃飯時,一高興起來,一激動起來,或者一說到什麼有意思的話題,都會拍一拍她的手背,他的手又硬又糙。那樣一拍一拍的,雖然很自然,並無什麼不健康的意思和格調,可萬麗卻更願意像伊豆豆那樣,有一點“距離美”。只不過,如果真的要了“距離美”,這會兒,她恐怕也不會坐在向秘書長的房間裏了。
萬麗胡亂想着,心裏不由得有些緊張慌亂起來,房間雖然很大,窗也開着,很通風,但她卻有些憋悶,有些透不過氣的感覺。向問已經坐回到自己的沙發上,指了指茶杯,說,小萬你自己看情況,要是晚上不能喝茶就別喝。萬麗這才把心放平穩了些,說,我倒沒有試過,今天試試看。向問的話題很廣泛,談得最多的是他自己的一些經歷,他說,小萬,人要想干出點成績來,不經歷千辛萬苦甚至千難萬險是不行的。萬麗聽了向問的話,對向問的敬佩和尊重更多了幾分。她本來鼓足勇氣找了借口來見向問,是要跟向問說點什麼,至少給他再留下點文章以外的印象,但這會兒卻意識到了,自己在向問面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後來向秘書長也說到了寫文章,但沒有具體談萬麗的稿子,他說寫文章也一樣是要下苦功的,沒有捷徑可走。
萬麗匆匆改就的稿子還一直沒有拿出來,她一直在等機會,看向秘書長是不是會問起,但是向問始終沒有問,使得萬麗越來越覺得這稿子拿不出來了。開始她還有點着急,覺得自己是以稿子為借口來看向秘書長的,結果卻不拿出來,這不大好交代了,但後來她也漸漸地有些明白了,就像她自己並不完全是想請向秘書長看稿子才來找向秘書長,而向秘書長恐怕也不完全是為了要看她的稿子才約她來的。向問的煙癮很大,說話的時候,一根接一根的,中間甚至不間斷,都不用火柴的。他就這樣說話,抽煙,和萬麗先前的印象大不一樣。他的言談,徹底打消了萬麗因為見向秘書長而產生的亂七八糟的念頭。
一直到談話快結束的時候,萬麗想跟向秘書長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是她的真心話,又覺得有點俗,但除了這話,別的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方才體會到自己有多笨多蠢,連句現成的好話都不會說,想得到的,又說不出口來,又有多迂。倒是向問反過來向她表示感謝,說,小萬,跟你東扯西扯,不知不覺,談了這麼多,耽誤你的時間了。向秘書長站了起來,萬麗也趕緊站起來,兩人面對面站着了,萬麗又感覺呼吸有點困難,心頭“怦怦”亂跳,向問卻微微笑着伸出手,和萬麗握了握,送着萬麗到門口,向問拉開了門,萬麗走出去,向問向萬麗擺了擺手說,小萬,回去早點休息吧。萬麗點頭說,向秘書長再見。
萬麗回到房間,徐英已經回來了,正在衛生間洗漱。徐英放在牆角的東西全拿走了,房間裏空空的,但萬麗卻覺得自己的心裏很充實,正品味着這種滿足的感覺,徐英已經從衛生間出來了,看到萬麗已回來,高興地說,嘿,小萬回來了。萬麗點了點頭。徐英坐在床上,拿過自己的包,從裏邊掏出錢包,拿出一張照片,遞給萬麗,小萬,這是我兒子,小胖子。萬麗接過照片一看,果然是一個可愛的小胖墩。
萬麗說,幾歲了?徐英說,五歲,我二十七歲結婚,已經晚了,婚後兩年又都在忙工作、學習進修,所以耽擱了。那幾年我壓力很大,我婆婆一看到我,眼睛就盯住我的肚皮,親戚朋友也是不斷地打聽,快有了吧,快有了吧,後來甚至還懷疑我不能生。有一次,有個親戚抱了自己的孩子來我家,一定要過繼給我,我問為什麼,她說聽我大姑子說,我們夫妻倆想得開,不想要孩子,所以要過繼給我。小萬,你想想,一個女同志,正當工作剛剛開始往上走的時候,想晚一點生孩子,多騰出點精力干工作,可壓力就是那麼大,本來我還想再拖一拖,後來實在也頂不住,就退了一步想想,一個女同志,早晚都得過這一關,就生吧,本來我單位正考慮要提我,可一生孩子,一耽擱就是兩年。萬麗說,女同志沒有辦法。
徐英說,我生孩子時都快三十了。萬麗說,也不算太晚。徐英說,還是早一點的好,又問,小萬,你有對象了吧?萬麗心裏一動,搖了搖頭,隨即又點了點頭,但點過之後又有點猶豫。徐英好像很理解萬麗又想說又不想說的心情,一邊收起兒子的照片,一邊說,小萬你累了吧,臉色也沒有白天好了,洗一洗睡吧,我也要睡了。萬麗就去衛生間洗了一下,出來的時候,徐英已經睡著了。萬麗輕手輕腳地躺下了,卻怎麼也睡不着。那邊徐英睡着睡着,打起了呼嚕,雖然不太響,但萬麗失了眠,幾次打開床頭燈看錶,想燈光亮了,能不能讓徐英在睡夢中感覺到,從而停止打呼,結果燈一亮的時候,徐英果然有所感覺,但只是在睡夢中“嗯”了一聲,翻一個身,又繼續打。萬麗有點急躁,敲了敲床板,徐英張開了眼睛,朝她看了看,說,小萬,你睡不着嗎?萬麗說,睡不着,可能晚上喝了茶。徐英翻身坐起來,下床去取了包,從包里取出兩粒藥片,放在萬麗手裏,又替萬麗去倒了杯開水端過來,萬麗說,是安眠藥?徐英說,安定,沒事的,我睡不着的時候也常吃的。萬麗把葯吃下去,說,你也失眠嗎?徐英說,我生小孩前,睡眠可好了,頭一沾上枕頭,就着了,生了小孩就差一點了,但也沒有個定數,剛才好像睡著了。萬麗想,你已經睡了半夜去了。
徐英邊躺下去邊說,好了,不跟你多說,你就閉上眼睛數數字吧。萬麗也曾經聽說過睡不着覺數數字的方法,但有人說根本沒有用,就問道,有用嗎?徐英說,光數數字沒有用的,吃了葯再數,就有用了。徐英翻身背對了萬麗,開始睡了。萬麗關了燈,閉上眼睛,開始數數,剛數到十一,徐英又坐了起來,說,哎,小萬,今天我們小組討論會上,向秘書長提到你了,他說有的人寫文章思路特別混亂渾濁,是污泥濁水,後來就說到你了,說你的思路像一條清晰的小溪。萬麗說,向秘書長在你們那組?徐英說,連我都感到榮幸呢,我跟我們組的人說,萬麗就是和我住一間房的那個,長得才漂亮呢,他們說,我們知道,就是穿蝙蝠衫的。說完,又躺下,再也沒有聲音了。萬麗又數了一會兒數字,沒數多少就睡著了。這是萬麗有生以來頭一次吃安眠藥,效果特別好。
第二天大會總結,市委書記在總結報告中,引用了一些小組發言的內容,其中就有萬麗說的話。小組討論的時候,是有記錄員的,將小組發言記錄后統一交到大會秘書處,萬麗猜測這又是向秘書長的作用。雖然書記報告中並沒有指名道姓,但重要的是萬麗知道這是她說過的話,和她同組討論的也有幾個人坐在她旁邊,他們聽到書記講話,也向她微笑,示意。
會議下午就結束了,萬麗回到婦聯,許大姐和余建芳去橋州還沒有回來,萬麗坐在自己辦公室,想平靜一下心情,伊豆豆卻後腳跟前腳地進來了,嚷道,嘿,對我還保密啊!萬麗摸不着頭腦地看着她,伊豆豆又道,哈,看起來對我保密的事情還不止一樁,你在猶豫先說出哪一樁。萬麗拿她沒辦法,我的秘密,都在你手裏捏着,還是你先說吧。伊豆豆嘆息一聲,還說什麼廢話呢,鮮花插在牛糞上了。萬麗樂得合不攏嘴,說,我就喜歡牛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