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秋節,婦聯組織了一次大型的聯歡團圓會,在市委大會堂,邀請全市各界婦女代表參加,擺了幾十張大桌。婦聯機關的幹部,分到各個桌子上,陪着大家,邊喝茶吃月餅水果,邊聊天,邊聽領導講話,邊看文藝演出。萬麗分到的是六號桌,雖然是序號還挺靠前的,但恰恰是離一號桌最遠的一桌,因為桌子的排列是按序號排下去,再折轉過來,離一號桌最近的是二號、七號和十二號。萬麗知道自己是六號桌的時候,還覺得李主任、伊豆豆挺關照自己的,至少沒有排到最後的桌上,因為以她在單位里的資歷,也是可以把她排到最後的。
萬麗心生着感激,在大廳里尋找自己的桌子,結果發現是在最遠的角落裏。各界婦女中,最有頭有臉的幾個,當然是在一號桌上,其他一些有知名度的人物也都在靠近主桌的桌上,到了萬麗這一桌上,就是比較一般的人了。也都寫着席位卡,但萬麗看了看,卻基本上都不知道誰是誰。
萬麗一邊往指定的位子上坐,一邊聽到主桌那邊打招呼的高潮不斷地傳過來,她這一桌上,互相間都不認得,有一點冷場,萬麗心裏不免有一點落寞,但還是以工作為重的,這桌上她是唯一的主人,她得熱情招呼大家,便趕緊坐下來,先自我介紹了,又看着席位卡說,我們都互相認識一下好嗎?你是張娟?哪個單位的?那個叫張娟的女同志正要說話,李主任卻穿過前邊的幾桌一路喊過來,小萬,小萬,萬麗,你在哪一桌?萬麗站起來答,我在這裏。李主任已經到了跟前,說,小萬,你過去,坐那邊,右邊那排的第一桌,我看看,是幾號桌?因為隔得比較遠,看不清那個桌號,李主任在心裏數了一下,說,是十二號桌,你過去吧。萬麗有點不知所措,李主任說,是許大姐叫你過去的。
萬麗過來的時候,果然就被第一桌上的許大姐叫住了,被介紹給第一桌上的市領導,許大姐說,這是我們婦聯的才女,萬麗。領導們看着萬麗都笑眯眯的,萬麗沒有思想準備,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許大姐也向萬麗一一介紹了桌上的領導,介紹到向問向秘書長的時候,萬麗慌亂的心情已經平靜一點了,她以為向秘書長會跟她多說幾句,至少會提一提她的文章,不料向問卻和別的領導一樣,只是微微點了一點頭,笑意甚至還比別人少一些,倒是市人大的方副主任“啊哈”了一聲,說,想起來了,萬麗萬麗,我說這名字怎麼這麼熟啊,向秘書長跟我推薦過你的文章。他說話的聲音很大,哈哈的,旁邊桌上的人都聽見了,有人往這邊看着,萬麗被向問的態度稍稍冷落的心情,又熱了起來。
方主任的情緒很高,握着萬麗的手又說,萬麗萬麗,你是中文系畢業的吧?因為他是坐着,萬麗站着,所以她得微微躬着腰,湊近一點,萬麗點了點頭,感覺到方主任手心裏的溫暖。方主任說,怪不得向秘書長那麼欣賞你的文章呢。許大姐笑道,難道方主任不欣賞嗎?方主任說,欣賞也要有水平的啊,我這樣的大老粗,要想欣賞還怕欣賞不到點子上呢。許大姐的位子在方主任和向秘書長中間,她站起來張望了一下,看到李主任還在穿梭着,就對萬麗說,小萬,你替我陪一陪領導,我找李主任交代個事。說著,手在萬麗的肩頭輕輕按了一下,萬麗不由得就坐下了,心裏卻是亂的,理不清思緒,想不通許大姐為什麼要把這樣一個機會給她。
萬麗雖然被方主任拖着說話,但她的心思卻在向問身上,雖然向問表情嚴肅,不苟言笑,對她的態度不冷不熱,但不知怎麼的,萬麗一坐到他身邊,就有一種奇怪的感應,覺得他們的心是溝通的,所以在方主任說話停歇的空當里,她主動跟向問說,向秘書長,謝謝您對我的鼓勵。向問點了點頭,說,你那篇《女幹部在經濟振興中的作用和貢獻》,我看了。萬麗脫口說,您已經看到了?
《女幹部在經濟振興中的作用和貢獻》就是萬麗在許大姐的指點下精心寫成,準備送給向問看的。萬麗寫成初稿后,根據許大姐的意思,給許大姐和余建芳各交了一份。萬麗原以為許大姐要提意見,讓她修改後再說的,卻不料許大姐已經送給向秘書長了。萬麗自己並不是十分滿意這篇文章,本來不應該這麼快就拿出去的,因為許大姐催了,也因為考慮到還有着許大姐這一關,至少還有個修改的機會,所以才交了。現在知道向秘書長已經看了,心裏就有點忐忑,等着向秘書長的評判。
但是向問沒有提這一篇,卻說,小萬,其實你有一篇文章,題目好像是《當代婦女自然人格和社會人格和諧統一論》,別人可能沒怎麼注意,我倒覺得有點意思。這篇文章市委的《情況通報》並沒有轉,只是登在婦聯的《婦女通訊》上,想不到向秘書長也注意到了,萬麗心裏一激動,不由得說,向秘書長,您對我——向秘書長沒讓她說出感激的話,說,你以當前農村婦女地位仍然低下的具體情況為出發點,從封建社會婦女的初夜權談起,談到婦女解放和回歸的問題,理論聯繫實際,也生動,也有說服力——向秘書長的一番話,說得萬麗倍感振奮,可沒想到向秘書長突然話鋒一轉,說,可是你自己有沒有感覺出這篇文章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他看萬麗有些茫然,又說,你自己的觀點呢?在這篇文章里,你的觀點是模糊的,是不確定的,你強調婦女要從封建的牢籠中解放出來,分析得很好,你對激進的女權主義進行了剖析和批判,這也不錯,雖然你在文章最後提出當代婦女應該讓自然人格和社會人格達到和諧統一,但是你沒有對你的這個觀點進行論述,可以看出來,在婦女自然人格和社會人格統一的這個問題上,你自己就是左右搖擺的,你不知道出路在哪裏,是不是?萬麗紅着臉點了點頭。
向秘書長又說,小萬,你要記住,寫文章,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觀察事物,就要有自己的眼光,觀察事物以後,要形成自己的觀點,不要人云亦云,人云亦云是寫不出好文章的,這是一;第二,觀察事物也好,形成觀點也好,人要站得高一點,要把眼光放遠一點,如果當下發生什麼,就看到什麼,雖然看起來貼得近,實際上卻是落在了形勢後面,因為形勢的發展,快得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所以,要有一點超前的意識。向問說這些話的時候,面部幾乎沒有什麼表情,語氣也不重,很平淡,但每一個字都深深烙在萬麗的心裏了。萬麗自己也不太明白,怎麼能夠從向問的格外嚴肅的外表下,看到他對她的真心而深切的關懷,與方主任那樣熱情握手打哈哈性質是不一樣的。
會快開始的時候,許大姐歸位,萬麗到了第十二桌,那裏沒有她的席位卡,但是已經空出一個給她的位子,她就坐下了。領導和婦女代表講了話后,就開始文藝演出了,會場的氣氛更寬鬆一些,有人開始走動,先前沒有打上招呼的,去補打招呼,也有的乾脆調換了位子,坐到一起,談工作的談工作,拉家常的拉家常。
伊豆豆像只燕子一樣在會場上來來回回地飛着,她穿桃紅的羊毛套裙,圍了一條金光閃閃的圍巾,因此又像明亮的閃電,一會兒閃一下,一會兒閃一下,吸引了好多人的注意。所以,雖然是婦女雲集的會場,甚至還有一些文藝界的女名人,穿得也一樣光彩照人,伊豆豆仍然是會場上最亮麗的一道色彩。但在萬麗看來,伊豆豆今天的打扮,品位又落回去了。伊豆豆那天說,要開始研究品位了,伊豆豆是有悟性的,怎麼可能研究出來這樣的結果來?
萬麗起先還有一點疑惑,但是看到會場上大家集中的目光,才明白了伊豆豆的用意,在今天的會場上,伊豆豆是降低了自己的審美水平,委曲求全,這才達到了她所要的效果。相比起來,萬麗的決定就帶有盲目性了,她今天穿的就是那件外貿加工的水灰羊絨衫,雖然質地檔次款式都不差,但是因為色彩的暗淡,尤其是在那樣大的場合下,一下子就被淹沒了。如果不是許大姐先前拉她到主桌上轉了一下,萬麗在今天的會場上,存在就等於是不存在的。但反過來說,正是因為許大姐的這一拉,萬麗本來灰暗的色彩就顯得亮堂多了,與伊豆豆的靚麗,是一種不同的效果,但似乎更具分量。
一直到散會的時候,有個女演員走到萬麗身邊,說,你這件衣服,是在外頭買的吧?萬麗心想,到底還是有人識貨的,可惜這樣的人不多。萬麗又想,下一次有這樣的場合,我是像伊豆豆那樣降低水平迎合大家呢,還是堅持自我?她忽然又想起向問的話,寫文章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做人難道不也是嗎?穿衣難道不也是嗎?
伊豆豆後來也跑到萬麗這桌上來了,這一桌的主要領導,是政府辦公室的劉主任,伊豆豆就直接跑到劉主任的身後,倚着,手搭在劉主任的肩上,臉勾到劉主任的臉邊,說,劉主任哎,我們的報告你交給馬市長了嗎?劉主任笑道,伊豆豆派給我的活,我敢不幹嗎?伊豆豆道,劉主任不關照我,誰關照我呀。劉主任說,關照你的人,不要太多噢。一桌上的人,都在朝他們笑。劉主任又說,對了,你們的報告有沒有給財政局也送一份,這件事情,馬市長就是批了,也還得財政局拿錢操辦。伊豆豆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說,哎呀,我這眼睛裏只有劉主任馬市長,就沒有別人了。伊豆豆跟劉主任說話的聲音語氣,都和平時在單位里呱啦呱啦的爽快又不大一樣了,聲音又輕又軟,語氣又柔又嗲,語速也慢了許多,還拖着長長的尾調。
伊豆豆應酬過劉主任,就到萬麗這邊來,屁股和萬麗擠在一張凳子上,手摟着萬麗的腰,示意萬麗朝後面一張桌上的余建芳看,說,你看看余建芳,小臉都氣白了。萬麗知道伊豆豆說的是許大姐拉她到主桌上介紹給領導的事情,她不便回答,只好笑了一下。伊豆豆也“嘿”了一聲,就跑開了,過了片刻,端着自己的茶杯來了,對萬麗說,拿起你的茶杯。萬麗說,幹什麼?伊豆豆說,交際。萬麗說,又不是酒。伊豆豆說,茶話會以茶代酒嘛。
前邊舞台上演出在繼續,伊豆豆要拉着萬麗舉着茶杯去給人家敬茶。萬麗覺得這樣做太沒道理,也太張揚,也太做作,要想引人注目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做法,也許伊豆豆可以這樣做,與她身上的氣息還是吻合的,但萬麗不行,她覺得自己不合適。就不肯走,說,你自己去吧,我都不認得,交什麼際。伊豆豆道,不認得才要交際嘛。萬麗仍然不去,賴着說,你去就得了,幹嗎要拉着我。伊豆豆說,你以為我是許大姐,要隆重推出你啊?才不呢,我是拉你壯我的膽,我要是有勇氣一個人出擊,我才不帶你呢。帶上你,我們是雙飛燕,再風光的事情我們得平分秋色,不帶上你,我是一枝獨秀。你別看我臉上笑得燦爛,心裏還是有點抖乎乎的。
萬麗拿伊豆豆沒有辦法,不由笑了說,你也有膽怯的時候?伊豆豆說,要是敬酒,我有足夠的勇氣,這敬茶嘛,本來有點不倫不類,怪怪的感覺,是不是?萬麗說,知道怪怪的,就別去了。伊豆豆說,你不懂這是機會?你要是懂得就應該去抓住它。萬麗說,看見一個人的錢包掉在地上,旁邊又沒有人,是不是機會?你會去撿起來放在進自己的口袋嗎?伊豆豆說,你也把這事情看得太那個什麼了。頓了一頓,又說,但是你這樣看了,我倒也不能去了,要不然,不等於我撿了人家掉的錢包放進自己的口袋嗎?伊豆豆這麼一說,萬麗倒覺得自己有點過分的較真了,不僅自己不去抓住機會,還把伊豆豆要抓的機會給攪了,她心腸一軟,想說,要不,我就陪你去。但話到口邊,硬是沒有說出來。
伊豆豆也沒往心上去,端着茶杯回到自己的桌上,一坐下去又談笑風生了,倒是萬麗心裏疙疙瘩瘩了好半天,一會兒覺得伊豆豆說的抓住機會是對的,尤其像她這樣新來乍到的同志,不利用這樣的場合給別人留下深刻一點的印象,以後要想結識這麼多的人和人際關係,還不知要到猴年馬月呢。但是想到穿梭在會場上,眾目睽睽之下渾身不自在的滋味,卻又是很不好受的。這麼想過來想過去,猶豫來猶豫去,心裏很煩,覺得自己才進機關這麼幾天,怎麼就已經變得這麼患得患失、小肚雞腸,過去聽人家形容機關的女同志,是捂熟的花,開
也是會開的,但不新鮮,不生動,因為不是自然界的陽光雨露培育出來,而是呼吸着機關里特殊的空氣長起來的,剛剛開出來,就好像已經枯萎了。萬麗沒想到,自己剛來不久,就已經開始有了被捂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