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楊孺子五十年代就因為一項在複雜地貌條件下修建公路的創造,在國內聲譽鵲起,後來被中國一所著名的交通大學聘為客座教授,那時才三十歲不到。隨着他專業方面的建樹不斷被國內外同行所肯定以及他的名望不斷升高,行業內提到他的名字,都要冠以“著名”二字。他曾經被推薦為中國工程院的院士候選人,據說最後沒有當選,不是他的資歷和貢獻不夠,而是考慮各個專業的平衡問題,將他拿了下來。儘管如此,研究院更是對他優厚對待,不僅給他換了一套上百平米的房子,還破例將他聘為終身研究員,希望他為本院“終身服務”。王副廳長讀大學時曾經聽過楊孺子教授的課,所以當了副廳長后,一次到北京開會,便以弟子的名義主動去拜訪他。楊教授對這個叫王家強的學生一點印象也沒有,但王副廳長和他聯繫上后,每年上京都會帶一份豐厚的禮品去看他,這讓他對王家強產生了一些好感,覺得他雖然在外省當了個副廳長,卻能夠不忘師恩,確屬難能可貴。不過,王副廳長和他的關係也僅此而已。作為國內公路和橋樑建設的頂尖級專家,楊孺子實在不可能分出精力去和社會上各色人等打交道,哪怕此人過去學的是這個專業,哪怕他現在已經弄了個廳局長什麼的噹噹。但是,王副廳長手上有和他聯繫的電話號碼,這就為將來去找他減少了很多周折。而且王副廳長還向尹凡他們提供了一個信息,說楊孺子有一個特別的愛好,就是喜好圍棋,而且在這方面既非常着迷,可以說還頗有造詣。平時在家,別的人他一般不見,但要是有國家圍棋隊的人去看他,他會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情與之相會。楊孺子曾經獲得過圍棋的業餘段位,他特別喜歡收集與圍棋有關的東西,比如棋譜啦、有收藏價值的舊圍棋啦什麼的,要是能替他找到幾件這樣的東西,那他能高興得與你稱兄道弟。王副廳長介紹的這個信息使尹凡特別在意,因為他知道,要是縣委派自己上北京去找楊孺子教授做工作的話,少不了要準備禮品,而對於楊孺子這樣的人物來說,再貴重和高價的東西說不定他看不上眼,但假如能夠的的確確地“投其所好”,哪怕就是價值微薄,他也會青眼相看。所以他找到縣文化局長皮局長,讓他打聽一下縣裏有沒有人家裏藏有這方面的古董之類。
皮局長很快就給他回了話,說縣中學有一位張老師,已經五十多歲了,他的家裏收藏有一本宋代的棋譜,還有一付清代康熙年間的圍棋。那付圍棋雖然已經很舊了,但保存得很好,棋子分別是用象牙和犀角雕制的,很是希罕。尹凡問能不能從他手上買下來。文化局長當然知道,要是按古董的價值收購,恐怕縣裏出不起這個價,這不是幾萬塊錢的問題,起碼要十幾、幾十萬才能打發。因為縣裏上回在棲鳳嶺山腳下發現了一對古代的石雕,市文物局準備將其列為市級保護的文物,要求縣裏先墊個兩、三萬塊錢修一個亭子,替這對石雕遮蔽一下風雨,免得繼續受到侵蝕,市局發了文,縣文物局也寫了兩次報告,可報告轉了好幾個領導,最後錢卻批不下來。分管的縣領導最後很無奈地告訴文物局長說,縣裏面財政這麼吃緊,實在找不到地方開支這筆錢,只好把這事先掛起來。不過,皮局長卻知道,處理或收集私人手上的東西比處理無主的文物甚至更有方便之處,比如像張老師這樣老實巴交又上了年紀的人,家裏一定會或多或少遇到一些自己解決不了的困難,這些困難放在一般幹部家裏不會有多麼難,但放在他們這樣的人家裏,就是一個長期的困擾。要是縣裏肯幫他們解決這類問題,說不定張老師就會同意拿出家傳的古董來。皮局長把自己的想法對尹書記說了,尹凡說,那這樣吧,張老師工作和生活上有什麼困難你給我調查清楚,需要解決什麼問題,由我來向翟書記和陳縣長請示並盡量加以落實。
皮局長辦事還真的不拖拉。尹凡跟他講了才兩天,他又和教育局的趙貴新副局長一起來到尹凡的辦公室彙報。他說,他和趙副局長兩個人專門到張老師的學校去摸了一下底。張老師現在住在學校的一間舊的平房裏,那還是六十年代建的房子,早已經被房管部門列為了危房。房間還很小,只有一間,老兩口加一個一直沒有工作的二十幾歲的兒子,還有一個正讀高中的女兒。他們一家只好在屋裏架了一個閣樓。女兒住閣樓,兒子和張老師兩口子住在一起。那間屋子,白天既是客廳,又是飯堂,晚上把吃飯桌子收起來,架上床,再在房間的中間隔上一道布簾,就那樣住了多年。我們和他談了那副圍棋和棋譜的事,他開始猶豫很久,不大願意,還是兒子在一邊責罵,說他守着那些破爛一點用處也沒有,不如跟政府換點現的。這樣他才答應,說要是能夠替他解決住房問題,最好還有他兒子的工作問題,他願意把東西獻給國家。尹凡聽了皮局長和趙副局長的彙報,心裏挺不是滋味。他想,本來像這樣的問題,學校、教育主管部門甚至縣委,縣政府都早有責任加以解決,可現在卻成為一種從他手裏換取家傳古董的條件和手段。不過,嘴上他卻對皮局長和趙副局長兩個人的工作表示感謝,說他會儘快向書記縣長彙報,爭取早日把這件事情辦妥。兩位局長走了以後,尹凡給盧燕打了個電話,說是要向翟書記彙報有關的情況,問翟書記能不能儘快安排時間來聽?盧燕說,我馬上跟書記請示,請示了馬上打電話通知你。
當晚,翟燕青主持召開了一個小型會議,參加會的主要是幾位縣領導,還有一些相關的部門。對於尹凡彙報的關於學校張老師的要求,翟燕青一口答應,說,這件事讓教育局和學校給落實。但教育局長陶水泉馬上叫起苦來,說,張老師那個學校的情況我知道,由於不是縣裏的重點學校,資金相當困難,住房也相當的緊張。學校領導跟我提這個問題提了不止十次,可我拿什麼給他們蓋房子?至於教育局嘛,空餘的房子現在也沒有,都早就分配下去了。陳林打斷他的話,問道,你們機關的宿舍是去年過年之前才搬進去的,那時候聽說不是還多餘兩套沒分下去嗎?陶水泉有些吞吞吐吐,說,那個,那個……一邊“那個”,一邊眼睛不知望着什麼地方。陳林又問了一遍,陶水泉不得已,說道,那兩套已經分掉了。陳林一聽,眉頭皺了起來:怎麼搞的!分給誰了?這時,分管教育的副縣長塗天明才說,是這樣的。那兩套房子本來是多出來的,可是,可是過了年以後,秦副市長親自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他兒媳婦的老舅在縣紅旗小學食堂工作,二十多年了,還沒分到一套房子,問我們教育局新蓋的房子是不是有多餘,要有的話給他兒媳那個老舅一套。聽秦市長的口氣,他其實已經知道了教育局有空房子,我不好隱瞞,就答應了秦市長。我當時覺得這是件小事,怕影響你們工作,也就沒彙報。
那另一套呢?翟燕青問。
另一套嘛,這個這個這個,塗天明抓抓耳朵,硬着頭皮說,我兒子準備今年“五一”結婚,他不在縣裏工作,縣城裏沒有房子,我就向陶局長借了那套房子先用一用。
一聽塗天明這樣說,在座的都明白了。秦市長是河陽分管教育的副市長,房子既然已經給了他兒媳的什麼老舅,就不可能收回來了,因為沒有誰願去為一套房子的事得罪上級領導,哪怕這房子分得再不合理。而塗天明名義上說借房子,實際上這套房子的結局將是有借無還的。因為既然將這套房子當做新房用,肯定得裝修,而且不是普通的裝修。就是按照東陽縣一般的水平,起碼也得好幾萬。難道塗天明會花個幾萬塊錢給兒子借個結婚的地方,結完婚又退還嗎?翟燕青心中不滿,陳林則暗暗生氣,但是事已至此,又有什麼辦法?!
翟燕青轉過臉對陳林說,那就從機關宿舍里勻一套舊房給他,你看怎麼樣?
陳林說,機關宿舍也很緊張。目前至少還有20%的機關幹部沒有分到房子。他停了一下,又繼續說,不過,再困難,張老師這套房子也得解決。我明天再調查一下,這個事就由縣政府落實。
好!翟燕青很滿意地點點頭,轉過話題接着談張老師兒子的工作一事。陳林說,陶局長,這個事就交給你落實了,你可不要再推託。陶水泉看看塗天明,說道,這個一定落實,一定落實。要不就把他兒子放在局辦公室做個勤雜工吧?翟燕青說,幹什麼工作由你們定,落實好了后再向縣委彙報。塗天明和陶水泉一起點表態說,馬上就落實,馬上就落實,翟書記你放心好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尹凡準備以縣委的名義上張老師家,向他通告縣委的決定。儘管縣委已經答應了張老師提出的兩項要求,但他還是覺得心裏不過意,於是又和縣長陳林商量,要再補給張老師一萬塊錢現金。陳林考慮了一下,說,好吧,張老師這種情況確實值得同情。你去的時候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他表示感謝。至於辦事花的這些經費,先設個臨時戶頭掛在一塊,等到年終決算的時候一併處理。
尹凡到張老師家的時候,張老師正在家中一張滿是油膩的桌子上改學生的作業。他見縣委領導親自登門,心裏十分緊張,兩隻手都不知該怎麼放。尹凡看見他家擁擠成那個樣子,一種自責和自慚的心情油然而生。尹凡向張老師問好,並且將縣委決定的兩項事情正式通知他,他高興得什麼似的,馬上跑到門口,向正在廚房裏忙碌的老伴一邊招手一邊喊:喂,老伴你過來一下,過來一下,縣領導答應我們的請求了,尹書記還親自來看我們呢。
張老師的老伴趕忙用圍巾擦擦手,從那個就像個臨時搭建的窩棚一樣的廚房裏出來,小小心心地穿過一塊總是積水因此長滿青苔、有些滑溜的地面,回到房間。陪同尹凡一塊來的馬行替尹凡將剛才的意思複述一遍,張老師的老伴楞了半晌,忽然撩起腰間的圍裙擦起眼淚來。
尹凡不知她這時什麼意思,生怕她又不同意,連忙起身來安慰她,同時用眼睛示意張老師做做老伴的工作。張老師卻知道,老伴這是因為意外高興才激動得不能自制。他趕緊扶老伴坐下,說道:
孩子媽,你看你哭什麼?縣委領導在這裏!那天不是你和兒子說要答應政府的要求的嗎?要不我還真捨不得把祖父傳下來的東西捐出去。政府既然這麼講信用,還有什麼說的?尹書記還說縣裏面對我們家表示感謝,我看我們一家得感謝政府才行。
張老師的老伴一疊連聲地說,感謝政府,感謝政府。那個寶貝兒子喲,他上哪兒去了?見天也不在家。他有了個工作,這下我們老兩口總算放下心了。
這時,尹凡讓馬行從公文包里取出包紮整齊的一萬元現金,遞給張老師,張老師大感意外。他想推辭,又想接受。手伸出去了,又覺得似乎不妥,又趕快收回來。尹凡將錢放進他的手裏,說道,縣教育局和你們學校的領導彙報了你們一家的生活情況,縣裏知道你們家實在是很困難,這就算政府給你們的一點補償吧。尹凡之所以要提到教育局和學校,是怕張老師拿此事和學校去對比,因此對學校產生意見。張老師接過錢,激動得話也說不出來了。還是老伴提醒他:還不快去把你那個寶貝找出來,讓領導帶去?那本舊書還有那副棋子,藏在家裏多少年,也不能吃也不能喝的,人家政府倒是用得着。
張老師果真就爬上閣樓,在一個角落裏悉悉索索翻了一陣,翻出一個暗黃色的綢緞裹着的小木匣子,拿將下來,再用一把已經長了銹的鑰匙打開鎖,將那本棋譜和一副圍棋取出給尹凡和馬行看了,然後再收起鎖好,交給尹凡。尹凡讓馬行接過匣子,再次向張老師一家表示感謝,然後出門,開車走了。
不幾天,張老師拿到了離縣政府不遠處一套七成新的住房的鑰匙,他的兒子張國強也接到了到縣教育局上班的通知。搬家的時候,張老師就像結婚一樣,給學校的每個老師發了一包糖,還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
隨後的兩、三個月,尹凡跑北京跑了好幾趟。第一次去,由於與楊孺子沒有接觸過,怕弄不好把事情給辦砸了,於是縣裏派他邀請卞虎,再加盧燕三個人一起去。盧燕同時還帶上了一個叫許青青的女孩,準備送到楊孺子家當保姆。許青青家正好是棲鳳嶺鄉許家坳村,與村長許年生還有那麼點親戚關係。但由於一直在村裡長大,從未離開過縣境(就連縣城也是上次保姆培訓的時候第一次來),見人很靦腆,膽子也小。不過盧燕倒是覺得她人挺聰慧,長得也比較出眾,要是照城裏人的裝束打扮一下,還真不容易分辨出來,因此對她格外地進行了一些調教。在去北京的火車上,尹凡和卞虎兩個人聊着天,盧燕則不斷地跟許青青重複地講,到了大城市做事該守些什麼規矩,來了客人要曉得區分不同人的不同身份,對於主人家的吩咐一定要認真去做,家務上還要主動幫着考慮,不要被動。另外還有就是,要給東陽縣的老百姓爭臉,給自己的爹娘爭氣等等,等等。許青青一聲不吭,只是點頭,眼圈一會兒紅,一會兒又好了。看得出,她對盧燕還是挺信任的,只是第一次離開家這麼遠,心裏那份緊張一下子很難排除。
到了北京以後,一行人先在省政府駐京辦事處住下,然後由尹凡設法與楊孺子取得聯繫。老頭子剛好參加完北京市的政協會議,接到尹凡的電話,他說自己正忙着西部某省的一項工程設計,沒時間接待無關的同志。尹凡一聽急了,他見楊孺子要放電話,一下子急中生智,說道,我來不是為別的事,是王家強同志讓我們給您帶了一件禮物。老頭子問,王家強自己沒來嗎?他讓你們帶的什麼禮物?還沒等尹凡回答,他在電話里又說,你就說我這兒謝謝他了,你們也別上門,免得跑路。尹凡說,這件禮物非同一般,他說他是特意為您找的,找了許久才找到。老頭疑惑地說,到底什麼東西,你在電話里不能告訴我嗎?尹凡說,電話里說不清楚,等到了您老那裏,您當面看一看就知道了。楊孺子這才勉強同意讓他們到自己家來一趟。
楊孺子家住在研究院附近一幢高檔花園住宅小區裏面。這裏住的都是各個大學和研究單位的教授,或者是企業界的高層管理人員,還有少量高官和大牌明星。尹凡他們覺得打的去那兒有失身份,便向辦事處的主任借了一輛奧迪,三個人連同許青青一塊前往。等他們到了楊孺子的家,楊孺子正在家裏看影碟,影碟里放的是中日快棋賽馬曉東對日本超一流棋手武宮正樹的實況錄像。見河陽一行人來到,心裏有些不太情願地按下錄像的暫停鍵,讓電視屏幕回到電視台的正常節目中來。他起身過來接待他們,但神情有些冷淡,尹凡他們看出了這一點,也只有硬着頭皮坐下。好在卞虎臉皮向來厚,不怕尷尬,沒話找話,又善於調侃,不時穿插講些社會上的花邊新聞和老百姓口中流傳的段子之類,老頭子過去一直住在研究院裏,後來又搬到這片住宅小區,平時與社會接觸比較少,聽卞虎講的那些東西覺得滿新鮮,也就漸漸淡化了對他們的不滿。而盧燕則有意找楊孺子的老伴拉家常。她今天的裝束典雅而不做作,新穎卻又看不出是在趕時髦,加上語氣溫柔,言談得體,讓從小受過封建式大戶人家家庭教育的樊老太太心情很高興,很快就與盧燕聊得有滋有味起來。說了一會兒,說到老頭子身上,老太太就感嘆,說老兩口年紀都已經過了七十了,老頭子嘛,除了對修公路有說不完的話,就是對那個圍棋有沒完沒了的興趣。現在兩個子女都在國外,平時很少回來,即使春節也不一定能回國來過年,因此嘛,家庭裏面難免覺得有些冷寂。尤其老頭子前列腺是個老毛病了,自己的風濕病也已經多年。別看現在換到這個大房子裏,別人一來,看了都覺得羨慕,可實際上也有不那麼方便的地方。盧燕就問,有哪些不方便?看看單位上能不能夠解決。我們那兒就是離得遠,要不遇上什麼事,您老人家打個電話,我們立馬就趕過來。盧燕這句話說得老太太笑了起來:喲,你看看你這姑娘(盧燕打扮一下更顯得年輕,老太太也沒辨出她的實際年齡,以為她比她身邊的許青青只稍微大那麼些許呢),說話還挺有意思,你還當飛機也可以當的士打呀!盧燕想起剛才老太太說身體上的毛病,就問嚴重不嚴重,醫生看的結果怎麼樣?老太太就回答說,我這個病啊,醫生看也看了,就是個慢性病,斷不了根的,一犯起來,痛不用說,手腳都不靈便,做點家務什麼的也覺得困難,這就會影響老頭子的正常生活了。你別看老頭子在外面人家挺在乎他,可是回到家裏,要是我病了,幹不了活,他就抓瞎,吃飯啊,洗衣啊什麼的,一樣也不會幹。
盧燕說話很講究機會,不到火候不亂講,這是她當縣委辦主任總結出的經驗,也可以說已經養成了習慣。和老太太聊到這兒的時候,她覺得機會來了,馬上接過老太太的話說,老人家,您和楊教授的身體的確要注意愛惜。楊教授嘛是國寶,您則是替國家照看國寶的人——說到這兒,她自己先笑了起來,老太太也跟着笑,說你這個姑娘說話可真逗!盧燕又接著說,不過您現在的身體可是格外要注意。老太太打斷盧燕的話,說,是要注意,可老頭子畢竟需要人照顧呀。盧燕就朝許青青努努嘴,輕聲說,要不,我把這個丫頭給您留下,讓她給您二老做個伴,同時幫助您做家務活,這樣您就可以輕鬆下來。萬一您要是犯病,也不用擔心楊教授沒人照顧了。老太太連連搖頭,說那可使不得,那怎麼使得?人家一個姑娘家,怎麼能說留就留下?那她爹媽不想她?我可不敢幹這種事。盧燕說,伯母,實話告訴您吧,她這次出來,就是想在北京呆下,將來還想留在北京,做個京城裏的人呢。可她人生地不熟的,又沒有個文憑,沒有學什麼專業,要是有個地方先收留她,不是幫她嗎?她要是能留下,一是幫您分擔家務,特別像做飯呀、洗衣服呀、打掃衛生呀什麼的都可以讓她來干;二是感受感受京城的生活,這三呢,您要是萬一身體不舒服,或者心情不開朗的時候,她可以替您解憂的。您也別擔心,這次來正是她的父母親委託我們把她帶來的,而且她在您這兒,我們要是有機會出差來北京,一定會來看她的,當然首先是看看楊教授和您老人家。再說了,她要是有福氣,能和您二老合得來,您能看得上她,她將來說不定可以給您當乾女兒呢。
老太太大約的確是平時冷清慣了,今天和盧燕這麼一交談,別提心情有多高興、多開朗。她聽盧燕說話頭頭是道,推薦許青青留下的話也是含蓄而能打動人,於是朝許青青仔細看過去。從進門起,許青青就一直坐在那兒,一雙眼睛一直盯着電視看,話很少,問一句才答一句,但卻挺注意禮貌。她坐在那兒的面部側影,線條柔和細膩,鼻子和嘴顯得小巧玲瓏而又搭配得當,表情中始終透着緊張、小心而又純樸、天真的樣子。她頭髮沒燙,臉沒化裝,腦後還梳着一條粗粗的大辮子。這樣子的姑娘,老太太記得那還是多少年前才見過,那時自己也還年輕呢。而現在這個時代,則是早已經沒有了,滿大街的姑娘都張牙舞爪,過去的那份賢淑和教養,在現在的女孩那兒是一分影子都找不見了!她有些慈愛地看看盧燕,又看看許青青,心裏接受了盧燕的這份建議。她讓許青青坐到自己跟前來,簡單問了幾句她的意願和家庭情況,和盧燕說的分毫不差,不由點點頭,說道,青青啊,你要是真的願意留下,你就在這個家裏幫幫我,以後呢,要是能在京城裏找個好人家,就嫁出去,到時候我給你置辦嫁妝——老太太說這個話的時候,許青青低下頭,臉都羞紅了。看見許青青這樣的表情,老太太更是喜愛,又繼續說,要是你父母親能到北京來,就讓他們上這兒來,咱們兩家就像走親戚一樣嘛!見老太太這樣慈祥,一點沒架子,就像自己的婆婆一樣,許青青原先緊張的心情一下子放鬆了許多。她想起盧燕教給她的,不由甜甜地叫了一聲:奶奶,您老人家真好!這句話把個老太太樂得心花綻放,說,好,就這麼定了,就這麼定了。
這邊說話聲音一高,大約影響了那邊說話,楊孺子就拿眼睛看這邊,對老伴說,定什麼定了,老樊啊,你背着我決定什麼事呀,不經過我?老伴帶着笑對他說,老頭子啊,我們再認個乾女兒怎麼樣?楊孺子翻翻眼睛,說道,開什麼玩笑!你這個人啊,真是的,沒事找事,不嫌煩哪。盧燕怕楊孺子一口把許青青留下的事給否定了,就走過來,一臉含笑地坐在他面前,說道,我們這次來呀,是受了王副廳長的委託。他說,您是他的恩師,現在年紀大了,樊阿姨身體又不好,他讓我們把青青帶來,是為了在生活上照顧您,讓您更好地在路橋建設上發揮好您的作用。您是國寶,大熊貓還有多少人給照顧呢,何況您比大熊貓更珍稀。盧燕的話明顯是在半開玩笑了,可是她把說話的語氣把握得十分到位,既是恭維,又表達出十分的尊敬,讓人聽了一點不反感,老頭子心裏十分受用,就說,我們這一家子就兩口人,也沒多少事情,要一個人伺候着幹什麼?盧燕說,楊老,這您可說錯了。您說家裏沒多少事?可這麼大的房子,每天光打掃都要花不少的時間吧?要是擦起門窗來,爬高上低的,阿姨這麼大年紀了,哪裏幹得了?北京雖然不同小地方,可以請家政鐘點工,可你知道他負責任不負責任?報紙上還登過有時會有壞人冒充鐘點工,看見誰家裏只有老人孩子,就乘機幹壞事的呢。她轉過臉對着尹凡和卞虎說,你們說是不是?盧燕的意思明顯是要兩人一起配合她一下,兩人便立即說,楊老,的確是這樣的!見楊老沉默不語,盧燕知道自己的勸說開始奏效,又說,要是許青青這個女孩留在這裏,阿姨就可以騰出時間,以後她的主要事情就是調理好您的飲食和生活起居。她一邊說一邊回過頭朝老太太笑一笑:要有興趣的話,還可以種點花兒,養個狗啊貓呀什麼的,這樣生活就可以更豐富了嘛。
盧燕說的話可謂圓滿婉轉,滴水不漏,嗓音又鶯聲燕語般格外好聽,連老太太聽了都受感動。她說,看人家盧姑娘想事多細緻,說話多得體。上回我身體不舒服,你那晚不知在哪兒開會,會上高興還喝了點酒,回來就喊頭疼嗓子疼的。我要去給你買葯又出不了門,你自己當時那情景更是動彈不了,好在過了一晚,咱倆都無大礙。要是哪一天真的生了大病,家裏沒個人幫襯,送醫院都送不了。老頭聽了,這才點點頭,算是答應把許青青留下。老太太又說,咱們這個家呀,雖說有兒有女,可兒女每年都不定能回來那麼一、兩次。每逢你上外邊開會呀,出差呀什麼的,家裏就我一個人,心裏那個冷清呀,真是說不出……老太太說到這裏,眼圈便有些紅,她低下頭,撩起衣襟擦眼睛,老頭子看見,有些不耐煩地說道,不是已經答應下來了嗎,還這麼婆婆媽媽嘮叨個啥呀!盧燕看着兩位老人對話,心裏卻清楚:別看老太太什麼事都要向老頭請示,其實老頭子除了自己感興趣的事,什麼都不管的,家裏大小事情還是老太太做主。不過老太太儘可能地尊重自己的老伴,什麼都要與他商量,這已是這個家幾十年形成的習慣。
進楊孺子家門之前,三個人商量好了,就是等相互見了面,氣氛融洽了之後,先把那套古董拿出來送給楊老,等他接受下來,高興了再提出將許青青留下的事。可現在許青青倒是先留下了,那麼送禮的事應該更好辦。於是尹凡不失時機地開口說道:
哦,對了,楊老!我們來的時候,王廳長還讓交辦一件事,我差點忘了。
楊老和他們這伙陌生人聊天已經聊得差不多,準備送客了。聽尹凡這樣一說,便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還有什麼事。
尹凡一邊打開隨身帶來的密碼箱,小心翼翼地從裏面將那副古棋譜和圍棋拿出來,說道,這是王廳長委託我們想辦法弄到的,他說楊老您最喜愛下圍棋,水平可以和專業選手對弈。他說我們省里沒什麼特別的出產,送什麼東西都難以表達心意,只有把這個東西送給您,才勉強算盡弟子之道。
楊孺子一看那紙張已變得灰黃,邊緣磨損得厲害的線裝舊棋譜,立馬知道這不是一般的東西。他取過來仔細地端詳着綾緞封面上的宋體字,那幾個字分別是:大宋天佑欽定棋譜。字體稜角分明,遒勁有力。楊孺子見過不少古棋譜,還沒見過這本棋譜,一下子來了精神,眼睛也亮了起來。他翻翻裏面,又摩娑着封面和書脊,心裏的喜悅不由自禁地流露在臉上。再拿起那兩個也是分別用象牙和犀角製作的棋盒,白色的棋盒裏裝的是象牙棋子,灰黑色的棋盒裏裝的是黑色棋子,雖然經過了清代康熙朝到現在兩百多年的歷史,棋盒和棋子仍然是圓潤剔透,光彩熠熠。
真是寶貝,寶貝!楊孺子一邊欣賞,嘴裏一邊喃喃地說。
他抬起頭來問尹凡:那個叫王家強的廳長,他哪兒弄來的這個寶貝?
尹凡不知他問話的用意,怕說得不好他不肯要這個東西,便撒個謊,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也不是他弄的。那是我們縣裏有個領導,也喜歡下圍棋。這棋譜和圍棋是“文革”破“四舊”的時候不知從哪兒繳來放在縣文化館裏的。在文化館裏也沒人看重,一直就扔在抽屜里。有一次那個領導去文化館下棋,文化館的館長說,這個東西沒有主的,放在這兒怕以後丟了,乾脆就送給縣裏那位領導。那位領導後來和王廳長認識了,兩人常常交手,卻始終下不過王廳長,一氣之下,就說要金盆洗手,把這兩樣東西轉送給了王廳長。王廳長的意思,真正的好東西要讓它歸真正能夠賞識它的人。他說楊老才配得上它,就托我們給您帶了來。
楊老聽尹凡這樣說,放心地,同時也是自信地點點頭,說道,我這個人哪,一輩子除了修路建橋,沒別的任何愛好,要說對圍棋的研究,不是自誇,不說在研究院,就是在全國我們這一行里,恐怕也沒幾個能及得上我的。
看楊老對一行人今天來拜訪的動機沒有絲毫懷疑,盧燕趕緊抓住機會,說,楊老,今天時間已經不早了,耽誤楊老這麼珍貴的時間,可真是太罪過了。那就把這些東西留下,讓阿姨給先收起來。青青今晚還跟我們住辦事處,明天把家裏帶的東西取過來,就跟爺爺奶奶一起過了。她的話音一落,尹凡、卞虎還有許青青都站了起來朝門口走去,老太太起身要送,盧燕再三將她勸阻。出門之前,她回過頭,給楊老和老伴留下個燦爛的微笑。
第二天,盧燕帶着許青青上街,買了一些換洗衣物,一隻皮箱還有一套被褥,將她送到楊老家。她離開時,許青青畢竟是第一次千里迢迢住進陌生人家裏,眼睛不由紅了起來。盧燕勸說了幾句,便返身回到辦事處。
他們來京的時候,尹凡為了節省經費,讓盧燕只開了兩個標準間,他和卞虎住一間,盧燕和許青青住一間。現在許青青留在了楊孺子家,晚上卞虎就開尹凡的玩笑。他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說道,要不今晚我一個人住?
尹凡問,幹嗎?
你上那兒住去呀!
上哪兒?
卞虎指指隔壁:有美一人,在隔壁住。今晚不去,更待何時?!
尹凡這才反應過來。啐!他罵道,你以為我有你那個本事啊?你是不是想看我的笑話呀!
你就別謙虛了。你不記得馬蘭姐上回說的呀?
她還不是和你一樣,想找樂子起鬨唄!
見尹凡堅決不肯去,卞虎很掃興地說道,唉,眼看着嘴邊的燕子,吃得着的假裝文明不吃,想吃的又沒這個福氣沒法下嘴,只能幹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