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下午兩點鐘左右的時間是一天中最熱的時間,中午強烈的太陽輻射把地面烤得火爐一般,到這時,聚集了大量熱能的地表、牆面和路面開始將熱輻射一齊蒸發出來,讓人簡直受不了。樹上的葉子邊緣開始收縮,呈現出蔫了吧唧的模樣,上午那種綠盈盈的色澤也褪下去了。又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估計鄉幹部們該上班了,農民們便集中在一起去找鄉里領導。這下到鄉政府去的農民已經有上百人了。

大家開始在辦公室門口等,等了十幾分鐘沒有等到人,又在會議室那兒繼續等,萬書記和王鄉長還是一個也沒來。他們找鄉里其他人打聽,說萬書記和王鄉長中午就回縣城了。他們家本來就在縣城,天這麼熱,下午又不開會了,所以,中午吃了飯就都回了縣裏,說下午要到縣裏辦事。

農民們一聽,頭都氣暈了,說,萬書記不是說有什麼不滿下午再來找的嗎?他倒跑掉了,這不是騙我們嗎!

寶柱就問鄉里還有沒有能夠負責,說話能算數的幹部在?

那人告訴他說,副書記吳天恩在呢,正在那邊午休。他指了指靠裏邊的一間房間。這些農民呼呼啦啦就跑到吳天恩睡覺的房間,伸出拳頭“嘭嘭嘭”地敲門。

吳天恩中午喝了幾兩酒,把電扇打到最大檔,“呼嚕呼嚕”睡得正香,身上的汗把涼席濕出了印子都毫無感覺。可是外面的農民們已經是怒火中燒了,他們從門上的隔窗上看見電扇像瘋了一樣轉得飛快,知道裏面一定有人,吳書記一定就在裏面,於是不依不饒,直到要把門撞開。

吳天恩終於被驚醒了。他開始嚇了一跳:這是誰在這裏拼了命一樣敲門,發生了什麼大事?

他勉強起身,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地去開門。把門打開一看,見那麼多農民聚集在外面,一個個眼睛發紅,面帶怒容,不由大吃一驚,連酒也徹底醒了。酒一醒,他很快鎮定下來,問,什麼事,你們什麼事,跑到鄉黨委來亂敲門?!

什麼事?找你們鄉幹部解決問題!一個農民這樣說。他一說,其他人馬上一起亂鬨哄地嚷起來,有罵的,有責難的,有訴說上午的經過的,像炸了的蜂窩一樣,“嗡嗡嗡”響成一片。

聽了幾句,吳天恩就明白了,還是上午收糧的事情。他說,“一手交錢,一手交糧”,這是鄉黨委做出的決定,是為了保證今年工作任務的完成,鄉里是有道理的。

道理個屁!有人又罵開了髒話:你們這個道理為啥與中央和省里的道理就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怎麼不一樣?吳天恩也叫了起來,我們就是堅決貫徹上級指示精神的,你說我們和省里精神不一樣,你有什麼根據?!

根據?根據在這裏!寶柱的兒子沒有回家,他知道父親他們要到鄉政府來“討說法”,也跟着一起來了。他聽吳書記說到“根據”,就把手上的報紙拿出來,說,你自己看看,這就是根據!

吳天恩朝那張報紙瞟了一眼,就知道那上面登着省委的有關文件,心裏先自軟了下來。但他嘴裏還硬,說,你那是什麼東西,誰知道你拿的是什麼東西?

寶柱一聽,來火了:什麼東西?你說省里的文件是什麼東西?你才是什麼東西呢!

馬上有人說,把文件給他,讓他給我們念念,看上面說的什麼,看他們知道不知道什麼是根據。

這時,吳天恩已經徹底招架不住了。他說,我不太舒服,這個這個,頭有點痛,你們說的情況,這個這個,主要是,是……

這時,寶柱的兒子將報紙遞過來,要他給大家“解讀解讀”。吳天恩不肯接報紙,旁顧左右而言他,寶柱就說,兒子,你把報紙上的精神讀給他聽,看他理解不理解上面的精神。寶柱的兒子就把報紙打開,將上面登載的省委、省政府聯合發佈的《關於今年夏糧收購有關政策的通知》讀了起來。

寶柱的兒子讀的時候,前來找“說法”的農民都靜了下來,他們一邊聽大學生讀,一邊點頭並竊竊私語。吳天恩跟着聽了幾句,突然想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鄉裏面有關夏糧收購“一手交糧,一手交錢”的“政策”顯然與省里的精神不符,但這是鄉黨委決定的。現在,鄉黨委書記萬和水和鄉長王才根都不在,面對這些帶着文件前來“鬧事”的農民,自己一籌莫展,無從解釋。情況這麼緊急,要做什麼決定還是要書記和鄉長拍板才是。於是,他趁大家不再吵嚷的時候,掏出手機撥號。

萬書記的手機已經關機,他又撥王鄉長的。當著眾多農民的面,他不敢把情況說得太具體,只是以王鄉長能聽懂的意思把事情報告了。王鄉長在電話里一聽,頓時火冒三丈:

他媽的,這些傢伙,是不是不想活了!他們想暴力抗糧抗稅還是怎麼的?!告訴他們,鄉提留一分也不能少,誰不交糧將來派人到他家裏去扒。反了不成!王鄉長這樣說,吳天恩知道不妥,但電話里又不敢多說。見吳天恩不說話,知道他有些為難,王鄉長又補了一句:

誰要是繼續搗亂,讓派出所劉所長帶人把他抓起來!

說完就掛了電話。吳天恩本想說“那樣更不行的”。可是王鄉長掛了電話后,手機就一直佔線,再也掛不通了。吳天恩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他用眼角掃了一下擠得滿屋子的人,看看窗外還有許多農民站在太陽底下,心裏更加緊張起來。他的額角開始大量冒汗,滿屋子的人身上散發出來濃濃的汗味嗆得他連續乾嘔了幾下。等寶柱的兒子快把文件念完的時候,他說“我實在憋不住了,去上個廁所小便一下,回來馬上給你們答覆”!說罷,從人群中擠出去,悄悄地溜了。

停了片刻,有個農民反應過來,馬上跟到廁所去看,哪裏還有吳天恩的影子?他氣急敗壞地跑回來,說,跑了,跑了,那個姓吳的跑掉了!他這一說,屋子裏的農民們就炸開了鍋。一些人喊,想不到這些幹部們都是騙子,騙子。有個人突然冒出一句:

砸了他娘的鄉政府去,讓他們坐在這裏吃冤枉!

這一聲喊就像一根導火索一樣,點燃了大家的情緒。屋子裏的農民失去了理智,馬上用手裏的扁擔朝房門和窗戶上的玻璃捅去。

隨着玻璃破碎后又落地的“嘩啦”聲,人們的情緒越發激動,開始控制不住自己。他們將屋裏凡是能砸爛的東西都砸了個稀爛,有個人將擱在桌子上的電視機往地上一掀,電視機的屏幕馬上“嘭”地一聲爆裂開來。寶柱的兒子拚命喊:不要這樣!不能這樣!這樣干不能解決問題,只會壞事!可他的聲音被淹沒在憤怒的狂潮之中,絲毫沒得到反應。

屋外那些等在太陽地下的農民聽見屋裏“乒里乓啷”地亂響,趕緊朝裏面看,發現裏面正在砸東西,馬上像受了感染一樣,立刻呼嘯一聲,一齊沖向其它的辦公室去。

鄉政府辦公室有的上了鎖,有的沒上鎖。但不管上沒上鎖,只要打得開或砸得開,農民們都闖進去,將裏面能砸爛的東西通通砸了個稀巴爛,有些連桌子椅子也砸爛了。砸完后,農民們的激動情緒稍稍平復下來,他們走出鄉政府,準備回到糧管所再做商議。可沒等他們走出院子,外面傳來凄厲的警笛聲,兩輛警車不知從哪兒呼嘯着開來,“嘎”的一聲停在鄉政府的院子門口,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從上面跳下來,把院子門堵住了。

帶隊的是鄉派出所的劉所長。劉所長一臉黑肉,兩個腮幫子像充了氣似地鼓鼓的,一頂半褪色的警官帽上總是沾滿污漬。這些年,鄉里下去收提留、抓賭甚至搞計劃生育,總有他帶隊,所以不少農民都認識他。不僅認識他,而且知道他態度凶,脾氣大,打起人來下手狠,所以平時也怕他。他們知道劉所長是沖他們來的,有的農民先自有些擔心,因為畢竟把鄉政府砸了,要落到劉所長手上肯定就是犯法了,於是腳步不由自主就落到了別人後面;也有的農民覺得鄉政府理虧在前,而且自己做也做了,砸也砸了,現在已經怕不了那麼多了。他們快走到院門前的時候,劉所長咬着牙獰笑了兩聲:

你們乾的好事,竟敢衝擊鄉政府,跑到這裏搞打砸搶來了,真是反了你們了!

農民們面面相覷了一陣,一個膽大一些的說道,我們不是搞打砸搶,我們是找鄉幹部解決問題來的。

什麼解決問題?你們就是鬧事!劉所長咆哮起來。

我們根本不打算鬧事,是鄉幹部騙了我們!

騙你們?鄉幹部會騙你們?你們錢,錢不交,糧,糧不交,你們才是耍騙呢!

我們耍騙?萬書記明明說了要我們下午來找他,可我們來了他人卻不見,那個什麼吳、吳書記也說給我們答覆,一下跑得連個鬼影都沒了,把我們丟在這裏,叫我們怎麼辦?有個農民說著說著,聲音高了起來。

你還敢對我叫?你他媽的吃了豹子膽。劉所長對站在兩邊的民警說,把他給我抓起來!

兩個民警上來就動手,一人一邊,敏捷地把那個農民的手扭到背後,就要給他戴上銬子。

不行,你們不能隨便抓人。寶柱的兒子見警察要抓人,撥開人群走上前來說,他又沒犯法,你又不能證明他有犯罪嫌疑,怎麼能隨便抓人?

劉所長一看寶柱的兒子,一臉清清秀秀,不像個農民的樣子,懷疑地問,你是哪裏來的,你在這裏幹什麼?

寶柱兒子說,我哪裏來的你先別問,你現在應該先把他——寶柱兒子指指那個農民——放了。

把他放了?你憑什麼叫我把他放了?我偏不放,我要把他抓回去審問。

你這是執法犯法,你懂不懂?寶柱兒子見劉所長一臉蠻橫的樣子,不由也把聲音放高了。

好哇,你敢跟老子頂嘴?把他也給我抓起來!劉所長惡狠狠地說。

又上來兩個警察,掏出手銬將寶柱兒子也銬了起來。寶柱見了急了,就往前擠,帶着哭腔說,你們不能這樣,不能抓我的兒子!農民們也都湧上前來,想阻止警察的行動。

媽的,這些農民要造反了,快把所里的人都叫來,把聯防隊員也全叫過來。劉所長一邊髮指示,一邊指揮警察,用警棍威嚇涌過來的農民。充足了電的警棍“吱吱啦啦”冒出蘭色的火花,寶柱擠到了最前面,被警棍擊中胳膊,頓時痛得叫起來。沒見過這陣勢的農民們一下子竟楞住了。

很快,對講機把鄉派出所的全體人員還有聯防隊員都調了過來,幾十號人手裏都拿着警棍、手銬和棗木棍子。

誰敢上來,給我打,往死里打!劉所長把聲音提高八度,命令道。那些警察還有聯防隊員個個嚴陣以待的樣子,做好隨時動手的準備。劉所長讓人將銬起的兩個人帶上警車,一邊說,這兩個肯定是主犯,先帶回去審問。又指着院子裏面說,這些人先不能放他們回去,等把主謀全部抓出來才能讓他們走。說罷,開着一輛警車先回派出所去了。

這邊剛抓第一個人的時候,有一個農民就悄悄跑回鄉辦公室,找到一台沒被砸壞的電話機,往村裡打了一個電話,說鄉政府這裏警察在打人抓人,來這裏賣糧的村民都被扣住不讓回家,讓村裡趕緊組織些人來解救。村裡人不夠,最好想辦法再通知其它村的農民一齊來,因為扣下的農民並不止三溪村一個村的。

三溪村民接到這個電話,頓時就像天塌下來一樣。男的喊女的哭,一些婦女就罵在家的男人:還不趕快想辦法去把人救出來,眼看都要死人了!村裏的男人就都拿了扁擔鋤頭出來,往鄉里趕;同時派出一些人騎摩托車和自行車到各個村委會去,說鄉幹部賣糧不給錢,還要抓人打人,各村都要派人去,爭取農民自己的利益。

接到三溪村來人的通知,不少村就像點着了一把火。膽子大一點的農民紛紛拿起傢伙,成群結隊朝鄉里趕去,村委會幹部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三溪村的村民率先趕到鄉政府,舉着鋤頭、扁擔朝正在那兒看守的警察和聯防隊員們衝去。鄉政府院子裏的農民聽見外邊的喊聲,知道是村民們趕來了,也就一齊往外面涌。警察和聯防隊員們一看大勢不好,趕緊往派出所撤退。兩處農民匯合后,氣勢更高漲起來。有人說,寶柱的兒子被他們抓了,去把被抓的人救出來。這樣,這股人流又往派出所衝過去。

派出所的劉所長將兩個抓來的人帶回來后,首先一人給了兩拳,說,媽的,你們這些東西作死犯賤,跑到鄉里來鬧事,今天要你們好看!那個最先被銬的農民腳下沒站穩,被一拳打得朝前一撲,臉撞到了牆上。寶柱的兒子踉蹌了幾下,也差點摔倒。他憤怒地說,你憑什麼動手打人?劉所長說,老子打你怎麼樣?老子打人還從來沒有敢還嘴的!你他媽的這副樣子肯定就是帶頭挑唆幕後指揮的,要不那些鄉巴佬敢這樣大膽?說完,他讓兩個人背靠牆站好,對一個警察說,

審問一下,看這個小白臉是哪裏來的;除了他們兩個,還有哪幾個是帶頭的!好好做好筆錄,到時候一個也不能放過。

那個警察說,是!就先問寶柱的兒子。寶柱的兒子倔強地說,你有什麼權利審問我?警察說,我們要調查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你說清楚了,我們了解了原因才能夠辦案嘛。你要這麼犟那你們就只有呆在這裏……寶柱兒子就說,我是大學生,學法律的,回家來過暑假。劉所長一聽,怪笑起來:

哦,原來是大學生,怪不得有號召力。你他媽的不好好讀書跑來鼓動農民造反,你的罪行可大了你知道嗎?

我沒有任何罪行,我也沒鼓動他們造反。我只不過告訴他們今年夏糧徵購省裏面的有關政策而已。

什麼政策不政策,鄉里定的措施就是政策,這點你都不懂,你還大學生呢,我看是狗屁大學生!

你完全不懂政策,也不懂法,你還亂罵人,我看你這個派出所長根本不稱職!

喲呵,劉所長指着自己的鼻子說,你說我不稱職?好,我要讓你看看老子到底稱職不稱職。說罷,接過另一個警察手中的電棒,朝寶柱的兒子狠狠抽去。寶柱的兒子本能地將身子一蹲,頭一低,電棒擦着他的頭皮打在牆上,牆灰飛濺開來,撒了靠牆站着的兩個人一頭一臉,那個先被銬住的農民“啊”的一聲,幾乎要癱倒在地。

劉所長自己的胳膊被震得發麻,他惱羞成怒,操起電棒要繼續打,就在這個時候,放在桌子上的對講機想了起來,話筒里傳來急迫而驚恐的聲音:

報告所長,報告所長,來了好多農民,來了好多農民。

劉所長一聽,覺得不妙,他搶過對講機吼道:發生了什麼事?快說,快他媽說!

各個村起碼來了五、六百農民,手裏都拿着武器,我們正在朝派出所撤退,他們也跟過來了,他們說要來救人……

話沒講完,已經聽得見窗外喧嚷的人聲了。

劉所長臉上的肌肉一抖一抖,他僅僅沉思了片刻,馬上對手下的警察說,快,我們上車,往縣裏去。把這兩個“犯人”帶上,押走!

眾警察一聽,趕緊跑出去,打開車門,劉所長也顧不得面子,搶先上車,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其他警察也爭先恐後地上車。寶柱的兒子被強行拉上了車,車內已經太擠,這樣,另一個“犯人”沒來得及上車,大隊的農民已經要到門口了。

開車,快他媽開車!那傢伙上不來算了,別管了!劉所長叫道,嗓音都顫抖起來。司機將油門一踩,車子猛地跳起來,又朝前竄去。車子開到門口,農民們已經到了。司機急忙把方向盤一打,警車差點撞到前面的人,然後拐個大彎,“嗚”地一聲絕塵而去。

望着開出大門的警車,剛剛趕到的農民知道已經來晚了。他們進到派出所里,派出所一個人影也不剩。農民們氣憤難當,說聲“砸”,立馬把派出所也砸了個精光。往日在農民眼裏威嚴氣派的派出所,此刻成了一片狼籍之地,而剛才手持警棍和木棒的那些民警和聯防隊員則跑得一個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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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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