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56
一進曹順章的家,簡執一就沖向迎過來的曹順章你拍我打:“你個老癟三!這麼天大的喜事也不告訴我1
“你個老破鞋!我拿你的錢撈了兩百萬,就不說!怎麼著吧?”
“你個老王八!聽說你家二小子回來了,還不叫出來讓我老簡看看人品1
“你個老婊子!沒兒子就盯着別人兒子,連個謠言你也信?”
“謠言?”
“謠言啦!是個來騙錢的拆白黨,當天就叫我遞片子給辦了。”
簡執一懷疑着:“拆白黨?像你一樣的?”
“彼此彼此啦。像你我一樣的1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
零在卧室里看着他那隻走掉了底的鞋。
兩個老傢伙的吵吵聲很清晰地從樓下傳來,似乎不如此大聲就不能證明是他們的地盤。
曹小囡嘆了口氣:“這才一星期呀。我好羨慕你。”
“羨慕?”
“嗯嗯,走了多少地方看了多少人埃我十年前的鞋還跟新的一樣,我十年見過大概二十個人……連那個放高利貸的解剖學專家都算上。”
“你不用羨慕。”零悻悻地把那隻鞋扔在地上。
兩個老頭子的尖笑聲從樓下傳來,幾乎能刺穿樓板。
曹小囡宣佈:“曹老二在生氣。因為曹爸爸在有客來時居然把他關在屋裏,而且客人還是曹老二很想巴結的老闆。”
零有點悻悻:“曹老二哪有生氣的資格?而且曹老二這種敗家子會有巴結老闆的覺悟?”
曹小囡把一雙軟底布鞋放在桌上。
零的悻悻立刻變成欣喜,他拿起來就試:“這個鞋最好了……”他突然愣住,因為鞋下邊還有一摞錢。零笑了笑把錢推開。
曹小囡推回來:“買腳踏車的。你不是很想有腳踏車嗎?”
零推回去,並糾正:“曹老二很想有曹老二自己掙到的腳踏車。還有,這夠買五輛腳踏車啦,小富婆。”
曹小囡再次推回來,她已經喜歡上了這個推磨樣的遊戲:“高利貸高利貸!利息是你用你的腳踏車帶我去看上海1
零這回是真嚇着了,加速地推回來:“獅子大開口!你這個利息會嚇得老頭子得痴心瘋1
“曹老二,你家老三走出這條街就會迷路,她長這麼大還沒去過離家一里遠的地方,坐在爸爸的車裏當然不算。不過那時候車窗也一定是關上的,而且司機一定會被爸爸煩死的,他就算超過一隻烏龜爸爸也會說太快了,危險1曹小囡沒把錢推回去,因為她在裝可憐。
“我還沒見過上海街頭有跑烏龜的。”零知道曹小囡正在秀給他看,可是一個滿腔抱愧的哥哥對這沒有抵禦力。他終於答應:“好吧。”
曹小囡把錢塞到零手裏:“哇哇哇!你還要不要?我有錢!爸爸做成一單生意就要給我零花錢,我有兩萬塊1
零苦笑:“我這月的薪水……托葫蘆叔的福,十五塊。”
“欺侮人!我都拿給你1
“小囡小囡,等等。”零把錢塞還給曹小囡,他的表情有點苦澀又有點得意,“本來是留着嚇你一跳的,曹老二到底也不是吃素的,這一星期每封白扯蘿蔔閑扯淡有正經沒正事的信都按時送到。所以呢……”
“所以呢?1
零幾近靦腆地笑了笑,但實際上他得意得快要飛了:“所以呢……明天曹老二會踩着腳踏車回來。”
“哇哇哇1
“噓!別讓老頭子聽到1
“對對,他知道我就出不去了。”
“不是的。他知道就會拿張手紙讓我送給五十公裡外的某個人,因為五公里對腳踏車來說就不算遠了。”
曹小囡大悟,她聲音小得多了:“噓。”
“噓。”
曹小囡開始拿枕頭打零,零以安然和幸福承受着,在十數年非人的生活后還有比這更好的嗎?只是恍惚二十站在眼前:“你沒有完成任務1零震了一下,露出迷茫的神情。
曹小囡因此停手:“打着你了?”
零將頭放了一個更便於挨揍的位置:“惡狠狠的,再來一下。”
又是一下,和着曹小囡的笑聲,那足以打跑心裏的一切責任和陰鬱。
零微笑。
滬興商會的庫房,零的頂頭上司八個不甘十個不願外加十二萬個不信任地把一輛半舊的腳踏車推了過來,並且在零跟前毫無必要地提起來蹾了一下:“一、這是商會財產!二、你要靠自己保養,就是說壞了丟了都要賠!三、以後派到遠活不要抱怨1
“我從來沒有抱怨。”
“這就是抱怨1
零不再反駁,他觸摸着腳踏車笑得合不攏嘴,金屬的質感冰冷貼實,他推着那輛腳踏車離開上司的視線。零把車推到倉庫外開始收拾,每一塊銹跡都被細心地打磨掉,某些部分還用上曹小囡為他預備的手帕。
“李文鼎1一個坤包砸到了頭。
零茫然地回頭看着砸他的簡靈琳:“簡副會長早安。”
簡靈琳又恫嚇地揮舞了一下她的坤包:“你又要裝傻扮痴了?”
“我?哪有啊?”零忽然笑了,因為想起他的大事,“你看我的車1
“破銅爛鐵1
“話不能這麼說。”零溫順地笑着,這種溫順一向被簡靈琳認為是奴性。他居然掉頭又去擦他的車,直到屁股上着了一腳。零苦笑:“早安,簡副會長。”
“我知道你在生氣。因為一星期我沒跟你說過一句話,沒正眼看過你一眼。”
“哪有?”
“我有苦衷。”
“嗯嗯,苦衷……”零情不自禁又轉頭看自己的車。
簡靈琳警告:“別再轉過去了。我會踢的,用鞋尖。”
零總算是忍耐着沒有回頭,但仍木訥憨傻地沉浸在他的幸福中:“嘿嘿,你看我的車。”
簡靈琳立刻跺着腳走了。
零立刻就回首到他的車上,他已經把車杠擦得光上加光。
上司從房裏出來,催命似的搖晃着一個鈴鐺:“幹活啦幹活啦!今天有很多事!每一件事都是大事1
零蹬上了自己的腳踏車,揚揚自得。
57
上海市郊。一片荒涼的郊野和零落破敗的房子。
湖藍和他的人站在郊野和房屋之間。橙黃在望遠鏡里張望着四面八方,軍統在水塔頂,在廢樓的窗口,在樹林裏,在路埂邊,在事先分配好的每一個監視點攜帶着長槍和觀瞄用具。橙黃放下望遠鏡奔向靛青身邊,這樣大的陣勢讓他安心。靛青站在湖藍不遠處,他們是在劫謀到來的時候必須第一個上前迎接的人,但他們現在面對的只是一條空空蕩蕩的路,風卷着樹葉,在那片蕭瑟中似乎永遠不會有車前來。
橙黃靠近靛青嘀咕:“先生來對我們是好事還是壞事?”
“最近出的事太多了。而咱們這行當,什麼事都可以叫做禍事。”靛青一臉怔忡地答非所問,他幾近羨慕地看了看戳在公路正中的湖藍,“只對他來說是好事吧。你信不信?他這兩天連眼都沒有合過。”
橙黃評論:“精神頭很好。”
靛青忽然古怪地笑了笑:“有人說他是先生的私生子。這話叫他聽見,居然沒把說話的人殺了,大概他自個也很希望是先生的兒子吧。”
橙黃說:“純銀說他殺了老共黨卅四后就再沒睡過。”
湖藍忽然回頭,兩個大舌頭連忙低頭,友好地微笑。湖藍不再看他們,又眺望路端和用手杖戳自己的假腿,然後看看軍統停在明處的幾輛車。劉仲達那個灰孫子無所事事地在車后晃蕩,拿塊布毫無必要地擦車。湖藍皺了皺眉,他向純銀問道:“帶那條蛆蟲來幹什麼?”
“你知道的,先生如果問到最近發生的事情,最好所有相關的人都在常那個據說是零的傢伙也帶着,後備箱裏。”
湖藍看一眼劉仲達正擦着的後備箱:“別捂死了。”
純銀指了指一片廢棄的房子:“不在這。預備組看着。”
湖藍不再關心這些事情,繼續他的眺望和拿手杖戳腿。
湖藍看錶,兩點。
靛青和橙黃已經站得腰板都彎了下去,在湖藍的注目中又直了起來。
“先生可能不會準時準點來,甚至可能不來,但是先生說了,他要來,就是說我們必須做好預備。”
靛青哈了哈腰,他能聽得懂這種古怪的邏輯:“那是,先生一向是神秘莫測的。”
湖藍不大滿意,他注意到靛青說完話之後看了眼表。
“等五個小時是不是久了點?”湖藍說。
靛青說:“不久不久。哪怕是五天呢?”
湖藍靠近他,小聲地說:“如果我是你,就趁着這五個小時為最近做錯的事想個解釋。”靛青像是被個巨大的巴掌扇了一記,湖藍轉開身時也很明白一件事情——靛青不會嫌時間過得太慢了。
水塔上的軍統在揮手,那是全盤最高的制高點。
湖藍往路邊退了一步,壓抑着,不是狂喜,而是一種就要噴涌而出的尊崇和情感:“先生到了。”
路的盡頭,開始出現幾個小黑點。
那幾輛車靜靜地駛來,沒有任何的鋪張揚厲,只是每一輛車裏都拉着帘子。
車停下,湖藍和靛青都站着沒動,對着幾輛一模一樣的車,沒有人知道正主在哪一輛車上。車門開了,幾個黑衣下車,他們在一輛車邊聚成一個可以屏護四面八方的人牆。現在湖藍們至少知道該迎接哪輛車了。
車門開啟,一個冷峻的傢伙下車——劫謀。
轟然的一聲槍響在郊野里遠遠傳開,准得嘆為觀止,從人牆的唯一縫隙擊中了劫謀的頭顱,將那個湖藍們等了五小時的人打得撞在車上。
湖藍回頭,他立刻判定了槍彈射來的方向——百米外一個光禿禿的小山丘。湖藍開始飛奔,他的藍隊是較靛青們更為精幹的人,他們一起向那裏撲去。
靛青撲向那具已不需要保護的軀體,又覺得有點茫然,因為連車上下來的黑衣都是往四周警戒,而沒人去關心那具軀體。他轉身追趕湖藍,仍覺得有點茫然,湖藍撲向的山丘光禿禿的,連一隻耗子都看得清。
湖藍站住,更像一個人面對一座山丘。這座由城裏運出的廢棄垃圾和土料堆成的小丘寸草不生,土質鬆散。藍隊在他身周布成了散兵線,兩個人在他身前擋住可能射來的子彈。
一片寂靜。風掠過山丘,湖藍在判斷。
“那裏1湖藍撲向一堆和別處沒什麼兩樣的磚瓦。
軍統們用驚人的速度將那堆磚瓦刨開,當他們從磚瓦下搬起一塊一人多高的波紋鐵皮時,塵土裏槍響了一聲。藍隊丟開鐵板,他們已沒必要用槍指着那名多半在昨天已藏在此處的狙擊手了。他在這光禿禿的地方刨了個小坑,然後蓋上鐵板和土質便在裏邊趴了不知多久,如果他不開槍,恐怕湖藍踩在他頭頂上也發現不了他。現在他已經死了,配着瞄準鏡的步槍扔在一邊,手槍對着自己的頭頂。
純銀揪起那具屍體看了一眼:“中統最好的狙擊手喻成傑,軍人,應該是從抗戰前線上調過來的。”
“這麼好的槍法,幹嗎不在戰場上打鬼子呢。”湖藍說。那不表示看法,甚至連惋惜都算不上。屍體,即使是卅四的屍體,對他們來說也只不過是一具屍體。
清完場的藍隊走向劫謀的車隊。
跟在身後的靛青小心地問:“先生?”
湖藍沒有表情:“先生是殺不死的。”
湖藍走向車隊中的另一輛車,護衛的黑衣沒有動過,那才是他們護衛的目標。湖藍向著緊閉的車門鞠躬:“先生。現在乾淨了。”
車門沒開,甚至連帘子都沒有落下。只有一個聲音:“湖藍,上車。”
湖藍走向另一側的車門,開門,消失在軍統們的視線里。
黑衣們上車,護住頭尾,形成一支戒備森嚴的車隊。
他們離開這片蕭瑟的郊野。
上海的街頭,零騎着他的腳踏車。
下車,進門,步子像在跳躍。上車,離開。趾高氣揚地踩着踏板,毫無必要地按着車鈴和耍着嘴皮:“讓哪!讓哪!開水!開水1
樂極生悲,腳踏車掉了鏈子。零空蹬了幾下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於是他下車,把車架在一輛帶篷的汽車旁邊,修車。
車隊駛來,森嚴,無聲,並不快。
行人稀少,路盡頭停了一輛帶篷的汽車,一個人將腳踏車倚在汽車旁邊修車——那傢伙是零。
靛青不安地看着後邊的車,橙黃在電台里接收着信息:“讓咱們把帘子拉上。”
靛青拉上了車簾,他們看起來就像殯儀車隊。
零終於讓腳踏車的鏈條歸軸,他抓着踏板空轉了幾下,現在他的世界又完美了。零心滿意足地微笑,突然,他倚着的那輛汽車開始發動。“喂?喂1他搶在腳踏車倒地之前抓住了。開車的沒有看他,但是零看着開車的。臉熟,是阿手的那名貨郎手下,曾在黃亭追捕過他的。零怔住,讓零怔住的是貨郎決死的平靜神情。
那輛車從零身邊駛過。
貨郎點了根煙,用餘下的火點上身邊的導火索。他根本是坐在一堆炸藥里。他沒有加速,為了避免對面駛來的車隊懷疑,他吸着煙慢慢悠悠駛向對面的車隊。
零瞪着駕駛室里冒着不正常的煙氣,那不是一支煙能燃出的煙氣。
導火索燒着。貨郎的神情很平靜,貨郎開始加速。
靛青的車反應極快地開始打彎,頂在了路邊。
貨郎踩緊油門,導火索燃燒。
車邊不知所措的路人在閃避。
貨郎在苦笑,他笑得比阿手還要苦澀。
爆炸。
在第一陣震波過後,貨車和貨郎撞上的車已經成了一團抵死燃燒的火球。
一個人聲撕裂了街道的空氣:“殺劫謀!殺了劫謀1
零瞪着眼前忽然變樣的世界,槍聲是能撕裂一切的聲音,包括人的嘶吼和慘叫。襲擊者是本來就分佈在路人和街邊的建築中的,他們的發難沒給目標和路人留下任何餘地。
燃燒和血光,掃射。
人聲在喊:“殺劫謀!殺了劫謀1
零瞪大了眼睛。“殺劫謀!殺了劫謀1年輕的零在爆炸中沖向與眼前一模一樣的黑車,十三年前的零試圖殺掉這同一個人,並且在今後的一生中他再也無法忘卻這場刺殺。
記憶里的黑衣隊開槍阻射。
現時中的黑衣隊開槍阻射。
在現時和記憶中不知所措,零不知閃避也不知逃跑,他被逃跑的人們推撞摔倒。
年輕的零沖向那輛黑車,子彈在他身上劃出血痕。年輕的零用車門狠撞着那個酷似湖藍傢伙的腦袋。黑色的劫謀在車裏掙動,似乎想從那邊的車門離開,零清晰地看見他的褲腿和鞋底,如此清晰又如此遙遠。
現時的零看着一個黑衣從煙霧和火焰中跳出來,端槍向他射擊。當然,燒成灰他也認識,那是湖藍。
一個飛奔的身影壓在零的身上,槍掉在地上,血濺了零滿臉。那才是湖藍要殺的目標。
湖藍轉向另一個方向繼續他的殺戮。
零推開身上死去的中統,看着掉在地上的槍。
那個燃燒的躁動的車隊如被惹怒的毒蜂一樣在追趕,斬盡殺絕。
人聲在喊:“殺了劫謀!殺劫謀1
零茫然地將手伸向地上的槍,然後聽見身後的異動。零回頭,一個想跑得更遠點更快點的路人騎上了他的車,正往離殺戮最遠的方向駛去。
“站住1參與這場殺戮和追回腳踏車都是零的本能,零不知道該服從哪個本能,零終於選擇了後者——追着他的腳踏車:“站住!站住呀1
騎車者以發狂的速度逃離。
零追着,跑着。他終於慢了下來,停住,喘氣。爆炸聲又遙遠地響了一聲。零回望,除了層疊的里弄和陰霾的天空什麼都看不見。零在臉上擦了一把,下意識舔着濺了滿頭滿臉的血,鹹的、腥的、鐵鏽味,血的味道。零獃獃看着自己沾滿了血的手,一幅幅畫面掠過他的眼前。年輕的零沖向成群的黑衣,沖向攢射的槍擊。人聲在喊:“殺劫謀!殺了劫謀1卅四說:“零,你準備好為我死了嗎?”二十說:“你的任務沒有完成。”垂死的零在爬向延安的方向。卅四問:“你願意加入我們嗎?”零說:“願意。”
零開始醒了,醒來的零開始痛哭,用沾血的手緊緊捂着濺血的臉,他像要把自己捂至窒息而死:“我在幹什麼?我要幹什麼?……卅四?卅四?我跑了這麼遠是為了他媽一輛腳踏車嗎?是為了哄我的妹妹高興嗎?……卅四?二十?該幹什麼?我求你們……告訴我1
零身後遙遠的街道,殺聲已歇,烽煙初定,軍統在屍骸中倒車預備撤退。
靛青惶惶地奔向正站在車邊沉吟的湖藍:“湖藍,先生他……”
湖藍冷冰冰地往車裏看了一眼,車上多了很多槍眼,靛青能從打開的車門裏看見一具倒在座位上的屍體。
湖藍面無表情:“假的。可是靛青,你的上海很不幹凈。”
“是,是的。可是先生他……”
湖藍根本不在意靛青那有點誇張的關心:“我們不能給先生一個絕對乾淨的上海,你我一樣該死。”
靛青嚇得無聲。
“今天只是想試試幾次掃除是否有效,結果比原想的還要糟糕。”湖藍也有些沮喪。
純銀過來,耳語。
“上車。”湖藍上車,並且就手把劫謀的第二個替身從那邊車門裏推了出去。
靛青匆匆走向自己的車。
“帶上劉仲達和你的那位零。你跟我走。”湖藍說。
“去哪?”
“跟我走。”
靛青在猶豫之後坐在湖藍身邊。
車隊在短暫的打理后駛動,他們在拐彎,不是回靛青的據點,而是反向而駛。
車隊徑直駛向郊野,又從郊野駛過。
他們離開了上海。
零走在街頭,失魂落魄一般。
上海的街道充滿了岔道,零站在一個岔道口茫然,一個人從他身邊走過,幾秒鐘后他才發現自己手上多了什麼。零看着被塞到他手上的東西,一份報紙,一份十多天前的報紙。報紙被疊了,以便拿着報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希望被看到的那個版,那則消息上畫了個圈,並且在幾處關鍵詞下邊加了杠。零不用多看了,那是當他還在家卧病時看過的,那則消息是關於一個老人在一家咖啡館裏被幾個年輕人刺殺。畫杠的是時間、地點、黑衣人這一類當時也讓零嘀咕過的字眼。零回頭,從他身邊閃過的那個人已然消失。他看着陰氣濕重的建築、街道,曖昧的上海,算是有了個去處。
58
湖藍坐在車裏,麻木地用手杖戳着自己的假腿。
靛青疑懼地看着車窗外飛逝黑沉沉的夜色。
“快到了。”湖藍說,同時扔給他一個黑布頭套。
靛青驚恐:“這是幹什麼?”
“少廢話。”
“湖藍……湖藍老弟,哥哥錯是沒少犯,你看在……看在哥哥一直想親近你找不着由頭的分兒上,求個情,向先生……”
湖藍將頭轉開,看着窗外。
靛青能從他的側影上看到嘴角的一絲笑紋,於是他自己套上了自己的頭。
車隊正從一條叵測的盤山道上緩緩駛過。遠處是依山的一處大宅院,它似乎與世無爭。但是如果把劫謀的世界比作一把刀,它恐怕是最鋒利的那個部分。它看起來沒有設防,但是你可能會從正趕着一頭山羊過路的農人身上找出足夠武裝三四個人的槍械,羊肚子下可能還綁着額外的傢伙。路邊似乎隨意點綴的農舍下邊也許有鬼知道通往哪裏的地道,從這裏路過的每一個人每一輛車也許會被這裏的電台通報它的中樞。只是也許,因為劫謀喜歡不確定性。
車隊緩緩駛着,沒有燈,又是山路,他們挨得很近,打亮了車燈慢慢行駛。
靛青、橙黃和來自上海的所有軍統都戴着黑布頭套,因為他們沒有必要知道這地方的所在。除了黑衣隊,湖藍和純銀是僅剩沒有被蒙上眼睛的人,因為他們就來自這個地方。
他們駛進那個宅院的大門,監視的青年隊用燈光發送信號,遠處的燈光呼應。
車終於停下。靛青、橙黃、劉仲達這樣的人被青年隊領進大門。湖藍和純銀自己走進大門。幾個青年隊打開一輛車的後備箱,抬下被捆綁的客人。
青年隊基地偌大的房間裏,湖藍、靛青和全部從上海被帶來此地的軍統都站着,屋子是那種中式大宅院裏的正堂,即使他們全體站在這裏仍顯得有點空空落落。
靛青們終於被扯去了頭套,他看到身邊的湖藍一副恭候的姿勢,於是也做出恭敬的姿態,儘管正堂上唯一的正座空空落落。
客人被青年隊們放下,鬆開綁縛但仍然套着頭,他立刻倒下了,一整天窩在尾廂里,他的血液早已僵死。
在細碎的腳步聲中,後堂終於出現了一個人影。他應該是劫謀,無疑是劫謀,他走得很慢,是那種不在乎讓別人等候的高高在上者,但他每一步都給廳堂里恭候的這些人巨大的壓力。
湖藍和純銀挺直的腰彎下了。
靛青見狀,就把腰彎得更低,低到他只能聽到腳步聲。
椅子在響,劫謀坐下:“中統的阿手站長,請站出來吧。”
靛青聽見自己身後,他手下的人群中發出一個爆炸一樣的聲音:“殺劫謀!殺了劫謀1
阿手在喊:“殺劫謀!殺了劫謀1零目睹的那場街頭刺殺不過是為了讓他和兩個手下混入軍統的人群罷了。他撕開衣服,他的身上綁滿了炸藥。但被這樣喝破的一場刺殺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阿手也自知是在做全無希望的掙扎。身後兩聲槍響,青年隊兩個對付一個,向著阿手的兩名手下開槍。兩名手下摔倒的同時,阿手身後的青年隊將一根包膠的鉛棍狠狠揮在阿手的後腦上,阿手在悶響中倒下。青年隊踩在他那兩名手下的身上,貼着後腦又補了一槍。青年隊踩在阿手的身上,將他綁在身上的炸藥撕扯下來,武器被搜走。
一隻手拍了拍阿手的臉,阿手竭力想要抬頭,那一棍讓他口鼻流血,連耳孔里也在流血。拍他的人是劫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阿手站長,你說是不是?”
阿手竭力想看見劫謀,但是幾隻手將他的臉按在地上。
“非常勇敢,非常壯烈。你們今天的前仆後繼,可發一嘆。阿手站長,去告訴你的恩師,國難當頭,要死何不死在戰場上呢?”
阿手不再掙扎了,垂死掙扎還嫌太早,劫謀的話意味着並不會殺他。劫謀走開了,他不用發出命令,一隻黑布頭套再次套上了阿手的頭。阿手被捆綁,抬走。
劫謀回到他的椅子前,他沒有坐下,而是看了看空蕩蕩的正堂嘆了口氣:“湖藍,靛青,我要見你們。”然後他走了。
阿手被青年隊架出大門。
湖藍、純銀、靛青、橙黃……所有的軍統都還站在他們的原位,方才那場未遂的刺殺連亂掉他們的站位也沒有做到。阿手以十幾條性命的孤注一擲就這樣被劫謀撲滅,像捏死一隻還沒來得及吸血的臭蟲。
湖藍和靛青在青年隊的引領下通過光線昏暗的走廊。七曲八彎,似乎有數不盡的縱深。沒人說話,只有走路和拐彎,在看來沒路的地方忽然又轉出一條路來。
靛青看湖藍,湖藍沒看他,湖藍從神情到心情都已經被這樣一句話籠罩:我要見先生,我就要見到先生。
他們終於在一條狹長的走廊邊站祝一扇不起眼的門,這條走廊上幾乎每一扇門都比這扇更為起眼,如果放在一棟辦公樓里,我們也許會下意識就判定這是清潔工放清潔用具的,因為它沒有氣窗。如果加固過也是從裏邊加固,劫謀從小至鎖眼這樣的細節都要讓人誤判。
開門。裏邊很大。因為只亮了小小的枱燈而顯得很暗,劫謀背對了燈光站在暗光里。一個軍統跟進去。
青年隊對湖藍和靛青做了個請的手勢。湖藍和靛青進去。
門關上。門外的青年隊開始護衛走廊兩端,他們不會去衛護那扇門,因為那形同告訴可能的襲擊者:正主在這屋裏。
湖藍和靛青站在那點燈光的面前,看着那個背影。隨他們進來的軍統站在身後,那根本是個黑黝黝的人影。
靛青毫不猶豫地一躬到地:“先生1
背影沒有回應,靛青有點疑惑,因為身邊的湖藍沒有反應。靛青仍然躬着,他訝然地看着湖藍臉上的一絲笑紋。
湖藍說:“他也配被叫做先生?”
“可是剛才……”
“對付阿手那樣的庸才還要先生出手?他只是一個戲子。”然後湖藍轉身,向著身後那名軍統的影子,他沒有鞠躬,只是充滿了尊崇和熱愛的點頭。因為鞠躬意味着放棄全部的防禦。“先生,我見着你了。”
靛青茫然地看着那名軍統沒有任何錶示就離開了湖藍點頭的方向,他從一片陰影下走向另一片陰影,而那位被湖藍稱作戲子的悄沒聲地出去。
靛青緊張得咽唾沫的聲音在這間過於安靜的屋裏被人聽得一清二楚,他無法控制,一整天都是在驚懼和迷茫中過的,以致湖藍皺了皺眉頭。
“太蠢了。”劫謀從陰影里傳來的聲音幾乎是柔和的,柔和得像是從地獄底層發出的聲音,這麼說是因為正常人發不出那種聲音,那是一根聲帶被割斷後又接續上才能發出的聲音。
靛青不敢看劫謀,只敢看着屋裏唯一的裝飾,白紙加黑字,即使在這樣暗的光線下也可以看得清楚: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他開始發抖,並且意識到,在這間幾無裝飾,甚至連一件多餘傢具也沒有的房間裏,他那兩條篩糠的褲腿必將被劫謀和湖藍一覽無餘,這隻會讓他抖得更加厲害。
“出去吧,我只是想看看我的上海站站長近況如何,我看到了。”
靛青還在抖,抖到沒有反應,湖藍給了他一腳,很重,但是幫他恢復了知覺。靛青出去,哆嗦着開門,他抖得打不開那扇門。
“把你的零和劉仲達弄乾凈一點,我想見他們。”劫謀說,“還有,去給我殺掉五個冰室成政的手下,名單會有人交給你。”
“是……是……是。”
“日本人今天一直在窺測,如果有機會他們早就出手,滅火要趁還是火苗子的時候出手。”
“是……是。”靛青實在是難擋這個人的冰冷和威壓了,那聲音就像是在地獄裏叫魂。他只能徒勞而絕望地抓撓着門。
湖藍實在忍無可忍,幫靛青打開門,靛青感激涕零看了他一眼后出去。湖藍關上門,然後轉身,繼續尊崇和熱切地看着他的先生。
劫謀和湖藍在屋裏站着,劫謀有一把椅子,但他不想坐下。在靛青離開之後,他仍然討厭燈光,但終於不再避諱燈光。光下的劫謀瘦削、陰沉,比起卅四來他實在是很年輕。湖藍像對一個嚴父一樣對待他,但他外觀給人的感覺實在更像湖藍的兄長。他幾乎沒有特點,這是他想要的。但他又很有特點,後天強加給他的,一條刀痕從他的下頰直至頸根,刀痕的另一頭被淹沒在扣死的衣領里。他的神經和聲帶都被那一刀給割斷了,他的所有表情肌都失去了作用,這讓他沒有悲傷、憤怒、歡喜、迷惘,七情六慾的一切,沒有語氣,沒有任何要表達的東西,只有目標和他要發出的聲音。劫謀會恨死了這個特點,這一刀是零留給他的。
“太蠢了。”
湖藍有點茫然,因為靛青已經出去。
“說的是你。”
湖藍不再茫然了,在先生面前他永遠就是蠢的。
“你蠢了、鈍了,你關心那些沒必要關心的事情了。我早就在你身邊,可你到進門時才發現。靛青的死活跟你沒有關係,可你幫了他。你成了庸人,庸人只是個數字,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握不了。我費心培養的不是一個庸人。”
湖藍被感激和尊崇充溢着,聽着,因為,劫謀只對他才會說這麼多。
劫謀因此而不悅,這種不悅的程度遠遠超過剛才看着湖藍幫助靛青。儘管他的表情肌不利於表示這種不悅,他自己也不熱衷向包括湖藍在內的人表示哪怕是負面的感情。
“說吧,這麼想見到我?以致從西北到這裏打了一個來回,殺人無數,征途萬里,卻沒什麼要說的?”
湖藍沒說話,但表情說明這樣一件事,沒什麼要說的,見到你,見到你就夠了。他終於決定說點什麼:“先生要對付日本人?”
“殺五個不算重要的日本特工,警告但沒到逼得他們狗急跳牆的地步。你真的變鈍了?還是你很想惹上日本人?”
“先生要全力對付修遠?”
“你殺人的時候我沒閑着,你和卅四糾纏的時候是我最忙的時候。忙於政治,把中統和修遠清除出局。”
“先生成了?”湖藍那根本不是提問,是為了更貼近劫謀的話而發出的一種反應。
劫謀對此回報以低聲的咆哮:“當然成了。否則我會站在這裏?”
湖藍容光煥發:“恭喜先生。”
“沒什麼好恭喜。我們已經刺殺了修遠十次,每次都功敗垂成。我曾經把他搞倒,可他翻個身就又被重用。修遠擅長釜底抽薪,死中求勝。最可笑的是,我們的幾十萬庸才,至今還搞不清修遠是誰。”劫謀看了湖藍一眼,幾十萬庸才無疑是把湖藍也包括在內的,“這次來不是要全力對付修遠,是全力捕殺修遠!連根挖掉。這次殺不了他,這輩子別再想殺他的事了。”
“是。”
沉默。
湖藍在太久的沉默中有點無聊,他用手杖戳了戳自己的假腿。
“你現在已經當眾挖鼻屎了嗎?”
“沒有。”
“那為什麼總要去戳你的假腿?”
湖藍把手杖從自己的腿上挪開。
“現在說說你吧。”
“說什麼?”
“什麼都行。這趟出行的感悟,心情,所得,所失,比如說——你那腿。”
湖藍訝然地抬頭:“腿沒有什麼好說的,無心之失。”
“無心?”
“是的。疏忽。”
“我們一點一滴,來得不易,你出去就在敗家!就算你現在把修遠的腦袋放在我的面前,你也成了一個庸人!就算你拿到了共黨的密碼,你丟了一條腿,成了一個廢人1
劫謀做了件湖藍從沒見他做過的事情,他走近湖藍,一記傾其全力的耳光落了下來。
湖藍趔趄,然後站穩,站穩了迎接暴雨般的毆擊。
劫謀的毆打不是一兩下,而是不折不扣的臭揍一頓。
最後湖藍在劫謀的一記彈踢下跪倒,徹底蜷了起來。
劫謀離開那具軀體,現在他很平靜:“跟你說過,不要親自動手,可你做馬賊做上了癮。繼續說。”
湖藍站了起來,疼痛,沮喪,沮喪並不是因為挨了揍,是因為最近所受的一切:“我用天星老魁的身份監視共黨特工的動向……”
“我知道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說你的心情。”
“我……我……”
劫謀冰冷地看着湖藍。
那種冰冷讓湖藍有一種無法接近的痛苦,其強烈可比一個無望的戀人,這種痛苦勾起他所有的痛苦,包括在卅四那裏得到的無法彌補的痛苦,包括在望着自己出生之地的絕望,包括他從來沒能征服的迷茫。
“我不知道做這些是為了什麼,先生1
劫謀聽着,也許不是他愛聽的,但卻是他要聽的。
“腿不算什麼!我知道的,就算沒了腿我還可以為先生效力!我切了它,可我就是老想着它!共黨不算什麼!我殺了他!其實我接到先生命令的一秒鐘內就該殺了他!可我下不了手……”
湖藍的眼前又晃了出來卅四的影子,卅四說:“給你。”湖藍很茫然,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
劫謀冰冷地看着。
“是陰謀。我想。可是……”湖藍有些語無倫次,卅四的聲音不斷地在他耳邊響起。“傻孩子。”“孩子,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孩子,想回家看看就回家看看。”……那些聲音成了混雜、攪拌、震蕩,這一切都發生在湖藍的腦子裏。湖藍在狠狠搖晃自己的頭。
劫謀冰冷地看着。
“他跟別人不一樣。我不怕一萬個共黨要把我撕成碎片,可是他……讓我想哭。”其實湖藍早已在哭,他被劫謀用一種鄙夷的冷淡看着他的淚水。“他說……”湖藍其實無法忘記卅四嘶吼出來的那句話,只是他做的事情讓他最好不要想那句話:“我們本來可以讓日寇的血染紅大地,我們倒在用中國人的血塗抹天空1湖藍在搖頭,他不想重複那句話,為了不觸犯他敬愛的先生。“他什麼也沒說。我想是妖法,肯定是妖法。”
劫謀緩緩地說:“我們本來可以讓日寇的血染紅大地,我們倒在用中國人的血塗抹天空。他說了你為什麼要說沒說?你也覺得這樣做不對?”
湖藍疲憊地說:“沒有,沒有。”
“卅四。”劫謀從牙齒縫裏哼出那兩個字,他恨這兩個字,就像他恨他的刀痕。
湖藍沉默,意圖讓自己回到應有的平靜。
“妖法?鬼神?嘿,信仰,正義,邪惡,對與錯。他讓你成了庸人和蠢材,七情六慾,紛紛擾擾。我告訴你,什麼都沒有,只有效率。”
“是的,是的。”
劫謀無疑意識到了湖藍那種有口無心地應諾,他看着他這屋裏唯一的裝飾,湖藍也茫然地看着,只是那堅定劫謀的東西卻讓湖藍更加迷茫。
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湖藍開始掏槍,劫謀沒有回頭,湖藍把自己的槍放在劫謀桌上,等待。
“你要我槍斃了你?”
湖藍沒說話。
“拿着你的玩意出去吧。槍摸得太多了,連你也成了蠢材。”
湖藍拿上了他的槍,怔忡而失落地出去。
“刀子鈍了就得磨。你放下手上的事,準備清清腦子吧。”
湖藍握着門把的手忽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後全無抗拒地出去。
59
店主在櫃后一刻不停地擦着他的咖啡具,他一直在看着他店裏唯一的客人。
零坐在窗前,坐在卅四被殺的椅子上,他面前有一杯水,他啜着那杯水,還有那份報,但他沒看那份報。零看着地上的一個孔,湖藍射擊時太近,彈頭洞穿頭顱后鑲進了地板,當然軍統們當時就將其挖走了,所以那裏現在只有一個孔。零看着那個槍孔,靜靜地啜着那杯水。像零這類久經沙場的人一樣,他能看出殺人者當時的射擊位置。零坐在那裏,讓那一幕一次次地在心裏重演,直至被痛苦麻木。
“先生,您什麼都沒要,已經在這坐了一個小時了。”店主走到零的身邊。
零看着對方怕事的臉,他很明白一件事,對方不是要錢,而是怕事。
“要杯咖啡。最便宜的。”零說。
“該打烊了。”
“還早。”
他倆不約而同看了看窗外,夜色初沉,確實還早。對一個咖啡館來說還早。
零在微笑,苦澀的:“您這是個好地方,很安靜。”
“嗯。”店主疑慮着。
“您放心,我跟您一樣,都是只想……在這安靜一下……想個朋友,想個人。”
店主看着零,善良總是能讓人信任,何況他發現零的眼晴開始泛潮,開始泛着水光。“好吧……一杯咖啡。”他嘆了口氣,想回他的櫃枱后,那是他私人的地方,是零永遠也找不到的避風港。
“告訴我。”
“什麼?”
“他怎麼死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店主慌張地想要走開。零拉住了他:“告訴我。他是個好人,所以我很想他……我剛知道他有多好,剛知道我有多想他……其實我一直在想他。求求你。”零的眼睛也許潮濕,但他並沒有哭。可店主感覺這個人毫無疑問地是在哭泣,他甚至能聽到零的哭聲。
“他很老……很瘦。”
零微笑着,放開了手,傾聽。
“剛進門時他像個鄉下人,可是很快……他是個愛喝咖啡的人。”
零微笑,安靜地流着淚水。
“我認識個愛喝咖啡的人,他破產了,在這兒喝了杯拿鐵,十分鐘后他跳樓了……這不是愛喝咖啡的人,咖啡不是拿來給人送行的。他不是的,他喝完咖啡還要走很遠的路,他知道,一杯咖啡的意思就是休息,安靜一下再繼續……他坐在那沒動就好像走了很遠……可誰都看得出來,他要死了,很快就要死了……”店主在一個寒噤中止住,雖然他對卅四有很好的印象,但是他想起了湖藍。
“殺他的是個什麼人?”
店主打算離開。
“您放心,我不是要報仇,沒這本事……其實我也根本不知道向誰報仇。”
“是個不愛喝咖啡的人。”
零因這咖啡痴而苦笑。
“他什麼都不喜歡,我覺得,怪人,他討厭……不,他恨別人有喜歡做的事情。”
零眼前閃動着一個狂躁的身影,那幾乎是湖藍給每一個人留下的印象,一顆躁動不安要用黑火把自己燒盡的靈魂。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一個不得安寧的人,一個這輩子不知道什麼是休息的人。”
店主驚懼,而零木然,他們同時看着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這店裏的第三個人——他換了衣服,他穿得像是上海俯拾皆是的一個都市化的中產者,有一份家業和很多顧忌,他身上再也沒有馬糞味和硝煙味,但是他仍像軍統任何一個制式的成員一樣缺乏表情。二十站在那裏。
零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夢境。
二十說:“卅四知道會死在他的手上,因為劫謀一定會把這當做對他的考驗,劫謀一直想剔除他身上還像人的那點東西。他動手了,就像以前砍掉自己的腿一樣。可誰都會為突然沒了的東西遺憾的,就像以前他從沒注意過他的兩條腿,現在卻天天想着他失去的那條腿。”
零看着。店主愣着,一種等死的表情。
“卅四做得比我們想的還多,比他分內的多得多。你請我喝杯咖啡好嗎?”二十走近了一步,走近了零的桌邊。
零機械地說:“兩杯咖啡。”
店主愣着。
二十拍了拍店主,他甚至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微笑:“兩杯咖啡。您放心,我不是愛喝咖啡的人,是跟他一樣,想坐在這裏想想朋友的人。”
店主在茫然的恐懼中走開。
二十看着零,零看着二十。零坐着,二十站着。
零說:“我以為你死了。”
二十坐了下來:“還沒接到讓我死的命令。”
“卅四接到了?”
“在出發之前,他已經給自己下了這道命令。”
零愣着,看着水杯。水杯里卅四在問他:“你準備好為我去死了嗎?”
零愣着,看着水杯。
店主麻木地擦拭着器皿,看着他店裏僅有的兩個客人,二十長得太像他媽的那幫殺人者了,他根本沒有去催他們離開的勇氣。幸好他們一直只是安靜地喝着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其珍惜程度符合這位咖啡痴的最高標準。
“把眼淚擦了。”
零低頭看着他的咖啡,他沒去擦,一滴眼淚掉進他的咖啡里。
兩個人靜靜坐着,咖啡已經只剩下一個底,還有一些咖啡渣。
“如果想問我,現在可以問了。”二十說。
“忽然……忽然什麼都不想問了。”零的每一個字都透着疲憊,那是所有疲憊中最讓人無助的一種,因哀傷而生的疲憊。
“那你都明白了?”
“明白……真是夠讓人大哭的兩個字。”
“你我沒有哭的資格。”二十一點兒不留面子,“你真不是個好特工。”
“從來就不是……所以,為什麼是我?”
“榮幸?”
零榮幸到一臉憤怒:“所有都是假的,只有我拿到的才是真的。他們都是為我死的,為這件事,為我這個人,所以……別開玩笑,我開不起玩笑。”
“你像個愛哭又沒得哭的小孩,終於碰見了媽媽。可是你搞錯了,我不是媽媽,我是爸爸。”二十仍然在玩笑。
零瞪着二十,接近於仇恨。
二十說:“我不知道你把密碼放在哪了。”
“它只是冰山一角。這座冰山有多大?反正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見了多少?”
二十又那樣笑了笑:“我不告訴你,就像你不告訴我一樣埃”
零沉默,很久才開口:“你從湖藍手上救了我,從那時候我就想,搞不好我拿到這份才是真的,所以我才能撐到今天。靠着一個搞不好,沒有它我活不下來,沒有它我恐怕不會回家。可是,搞不好我應該活下來,因為它搞不好就是真的。”他苦笑得像是在抽搐,“可是你現在來告訴我,它就是真的。我也……”他想着那個詞,那個詞他一直連提到也盡量避免着。
“快崩潰了。”二十說。
零瞪着他。
“卅四說你是這麼個人,如果知道別人是在為你犧牲,你早就崩潰了。只有讓你猜疑不定,覺得你可能是在為他犧牲,你才扛得下來。卅四說,你想要安寧,可得不到安寧,你就想偉大,比如為別人犧牲這種偉大……你信仰忠貞,幾近狂熱,你是個外表謙和的狂人。你別瞪我,我不是在誇你,如果我生了一顆你們這樣的心,我會認為被詛咒了。你和湖藍很像,兩個永遠不要休息的傢伙,兩個永遠不得安寧的人。人生對你們是叫做煉獄的東西,地球是你們腳下燒紅的一塊鐵板。”
“我怎麼會跟他很像!怎麼會?1
“卅四說的。卅四還說,經過這件事,也許你能學會點什麼,學會信仰和生活不是把自己燒光,學會仇恨不是把敵人殺光。也許你總算能安寧下來,安寧未必就是在小孩子和女人中間麻醉自己,提大包的。”
“卅四說卅四說!卅四又知道什麼?一星期他和我說超不過十句話1
“你這麼看一個幾年來和你相依為命的人,恰好證明卅四沒有看走眼。”
零頹然地坐倒了,對死者的無禮引發了內疚,而他對卅四的內疚是根本無法彌補的,對卅四的無禮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二十依然平靜得讓人憤怒:“你快崩潰了。搞不好已經崩潰了,零。”
零的確已經瀕臨崩潰了。
二十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他在零身邊停了一會兒,不是要跟零說什麼,而是看着零身邊地板上的那個彈孔。對卅四他幾乎沒表示過分毫的傷心,所有的傷心都要在這一眼中排遣盡了。
零頹然着,他也跟隨着二十的視線,這真是讓他渾身乏力。
“為這件事死了多少人,你是數不清的……走了。”
零愕然,並且二十真的是在往外走。
“等等1
二十停住,沒回頭。
“我把東西交給誰?一直放在我這……你覺得合適嗎?”
“交給我?你對我放心嗎?”
零怔住,是的,不放心,誰會對這麼個突然跳出來又突然消失的傢伙放心?
於是二十走了。
於是零怔着。
尋找一個答案,卻掉進一團疑惑,尋求一點卸掉責任后的輕鬆,卻被壓上更多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