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必須逃避(4)
忽然,木球往北滾去,韋慶度搶先回馬追上了球,來不及轉身,反手一杖,球飛如箭,觀眾中有人暴喝一聲,喊道:“好一個‘背打星球一點飛’!”
那球的落點非常好,在球門正前方兩三丈處,往前滾動,於是十四匹馬一齊回身,搶先的一個,鄭徽記得在河東節度使府第見過他,趕上了球,俯身一掃,球兒順勢進了球門。
四圍如雷似地喊出一聲:“好!”接着楊駙馬府中的家樂,高奏龜茲樂中以羯鼓為主的樂曲“打球樂”——打球最重第一球的勝利,稱為“得頭籌”,而這一“頭籌”應該數韋慶度的功勞最大,所以由他在馬上向觀眾揮手答謝捧場的盛情。
時已入暮,打中了這球,勝負既分,便告結束。韋慶度辭謝了楊駙馬晚宴的邀請,伴着鄭徽一起回家。
鄭徽有個感覺,這球戲太危險了。他向韋慶度提出忠告,勸他少打球,就是要打,也該記住,這到底不過是種遊戲,適可而上,犯不着拚命去競爭。
韋慶度很誠懇地表示接受他的規諫。但是又說,新進士在寒食那天,照例有月燈閣的打球宴,楊駙馬領導一班新進士及文士組隊與神策軍的老手對抗,還得要好好打一場,過此以後,當謹記着他勸告。
鄭徽聽見這話,有着說不出的一種反感。這些日子裏,左也新進士,右也新進士,好像成了新進士的天下!由於這一反感,關於新進士曲江會徵召三曲嬌娃的事,他也懶得說了。
倒是韋慶度自己提了起來,“你知道不知道?”他說:“我跟朱贊為你的事大吵一架!還有可惡的,曲江會他當‘錄事’,我叮囑他轉告‘主樂’的,把阿娃的名字剔除。你猜他怎麼?他冷笑一聲,說:‘豁免李娃可以,叫鄭徽離開長安。’你說,這叫什麼話?”
鄭徽氣得要發抖,但表面上卻反裝得淡焉置之,“徵召的柬帖已經來了!阿娃不去,朱贊又將奈何?”他停了一下,忍不住憤憤地說:“可恨的倒是李姥,她根本不該把這事告訴我的。”接着,他把跟李姥發生衝突的經過,細細說給了韋慶度聽。
“這是借題發揮。”韋慶度說:“李姥不過給你一個警告,你該要有表示了,還是搬走還是住下去?住下去自然得再要給錢。我早已想到了,所以替你準備了兩百貫,家父的錢,總在十天半個月內可到,一到我就給你送去,那時候你再看吧,李姥見錢眼開是怎麼副樣子!”
鄭徽聽了這話,才明白李姥的用意,他對她的不滿反而減少了,“假母”都是勢利愛財的,不足為奇。
於是,這晚上在西堂燈下,他把他不能向家裏要錢的原因,老老實實告訴了阿娃;然後又把韋慶度準備借他兩百貫的話也說了,叫她轉告李姥放心。
阿娃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寬鬆得多了,她早巳看出鄭徽的難處;李姥也跟她談過,要她從鄭徽口中套一句話出來,到底往後作何打算?她很為難,一方面不能違背李姥的意思;一方面不忍逼迫鄭徽,就這樣拖延着。現在,到底拖延出一個結果來了。
這個結果自然不太理想——鄭徽主僕五人還得住一年,兩百貫在李姥是決不會滿足的。但不管怎麼,半年之內,李姥不會再說話,半年以後,另作別論,也許到時候會有意想不到的辦法出現,像韋慶度這兩百貫,不就是意外之財嗎?
她也想到,這筆意外之財,來得雖容易,在鄭徽要接過來卻沉重得壓手——曾幾何時,酒陣文場的凌雲豪氣,一化而為失意潦倒,仰面求人的羞色,甚至還要受李姥的骯髒氣,她想想真替鄭徽難過。
“一郎!”她終於激動得無法自持了,“你可想到,那兩百貫錢,每一文上面都是眼淚?”
這一句問話,像一枚鋼針樣刺痛了鄭徽的心,“阿娃!”他痛苦地喊了一聲,用乞憐的眼光看着她,希望她不再說下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找個廟去住下,痛下苦功,非把那名進士弄到手不可。”
鄭徽驚疑不定,繼以傷心和憤怒,“阿娃,你在對我下逐客令?”他不信似地問。
阿娃嘆了口無聲的氣,閉目不語。她想激他一下,能使他從此下帷苦讀;而他,所重視、所迷戀的只是西堂的聲色。太沒有出息了!
“不會!”她搖搖頭,黯然不歡地答道:“你弄錯了!”
他沒有工夫去細想,是怎麼弄錯了?他只想到阿娃並沒有驅逐他的意思,因而感到絕大的安慰。
“我想你也不會!”他寬鬆地說,“否則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他又說:“痛下苦功,不一定非住廟不可,在這裏也一樣。”
這話算是比較中聽些。而且,他也真的做到了,開始靜下心來,不問外事,一意用功。
轉眼寒食將到,鄭徽正在跟阿娃商議,要不要到月燈閣去看看韋慶度打球?忽然,賈興臉色灰白地沖了進來,喘着氣報告一個噩耗:“十五郎死了!”
“什麼!”鄭徽像被雷打了一樣,“你說,說的什麼?”
“韋十五郎死了!”這一次,賈興說得比較清楚了些,“打球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摔死的!”
看來消息不假,鄭徽一陣急痛攻心,幾乎暈倒,身體算是勉強支持住,眼淚卻再也忍不住了!
鄭徽方寸大亂,他不能接受這一殘酷的劇變,必須親眼看個究竟。於是,他勉強抑制眼淚,匆匆騎馬趕到韋家。
韋家十分平靜,一點都不像是辦喪事的樣子,鄭徽精神一振,疑心賈興誤傳了消息。他幾乎連跑帶跳地衝進了韋家大門,希望一眼看見秦赤兒,仍舊掛着他的習見的笑容。
可是鄭徽失望了!他只看到韋慶度的一個老僕,淚眼婆娑地迎上來招呼。
鄭徽的心猛然往下一沉,視線又模糊了。
“唉!”那老僕深深地嘆息,“這是哪裏說起?十五郎死得好慘……”
鄭徽無心聽他傾訴悲傷,急急地打斷他的話問:“十五郎的遺體呢?”
“搬回韋曲老家去盛殮了。”
“我得到韋曲去!”他想了一下,記起年前賈興為了到長安來延醫,曾到韋曲去找過韋慶度,識得路程,轉臉向賈興說,“我們就走!”
“今天怕不行了!”賈興答道:“城門已經關閉,宵禁也快開始了。”
這可沒有辦法!他重重地嘆口氣,頓一頓足說:“唉!連最後一面都見不着……”
“一郎,你還是不要見吧!見了你更傷心,十五郎血肉模糊,腦袋都摔破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為爭一個球,五六匹馬一齊向十五郎沖,把他從馬上撞了下來,亂蹄從他身上踩過。一郎,你想,這還有個不死的?”
鄭徽陡覺血脈憤張,駭然說道,“這哪裏是打球?簡直是殺人!楊駙馬難道坐視不問?”
“不在楊駙馬府。”
“在哪裏?”
“河東節度使府。”
鄭徽疑雲大起,問道:“是姓朱的邀十五郎打球?”
“是的。”
“還有什麼人?”
“相府的衛士。”
一陣徹骨的寒意從鄭徽的背上升起,立即化為熊熊的怒火;他感到他的血液在沸騰了!
“走,快走!”他對賈興說,“去找朱贊!”
兩騎馬往延康坊河東節度使府第急馳,鄭徽一心只記住韋慶度的話:“定謨,你願做見證,可要負責,萬一李六包藏禍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講話,替我報仇伸冤!”而現在,似乎竟連朱贊自己也是暗算韋慶度的幫凶;人心險惡,太不可測,把事實真相弄清楚以後,拼了命也得替韋慶度報仇!
快到延康坊時,他放慢了馬,把見了朱贊該說什麼話想停當了,到河東節度使府門前下馬。
賈興投了名帖,朱贊在遲思堂接見鄭徽。一見面做主人的臉色冷漠,既不點茶,也不延坐,站在堂前,以毫無情感的聲音問說:“足下有何見教?”
“祝三死了?”鄭徽反無哀戚,只像談論不相干的人一般,平靜得出奇。
“是啊!”朱贊算是有了表情,皺一皺眉說:“不幸之至。”
“聽說死在這府里的球場上?”
“嗯。”
“是你出面邀請祝三打球?”
“是祝三自己想打一場。”朱贊又說:“人也死了,無處對證,就算是我邀請的。”
“又聽說,一起打球的是相府的衛士?”
“嗯,怎麼樣?”
“哼!”鄭徽冷笑道:“你總記得李六暗箭傷韋慶度的事?今天你們可是如願以償了!……”
他的話沒有完,朱贊高叫一聲:“送客!”然後轉身管自己走了進去。
這是極度輕蔑的表示,鄭徽怒不可遏,深悔自己平日沒有帶劍的習慣,否則一定趕上去,一劍劈死了朱贊再說;而此刻只能揮拳,但剛一作勢,就讓那裏的兩個下人架住了。
朱贊聽見聲音,回頭過來,冷冷地說道:“嘿,斯文掃地,竟至於此!我告訴你吧,你要想借題訛詐,簡直是妄想;韋家的人來看過了,長安縣的仵作也來驗過屍了,墜馬致死,於人無尤!你,一個有名無實,不識抬舉的妄人,敢怎麼樣?”說到這裏,突然提高了聲音叱斥:“替我攆了出去!”
架住他的那兩人,有主人撐腰,立刻擺出了惡奴的面目,連推帶拉地把他趕出了大門。
鄭徽羞憤交集,而且萬分泄氣;因為他聽出來,韋家的人對於韋慶度之死似乎並沒提出什麼異議,那麼作為一個局外人,而且無權無勇的他,又有什麼辦法替他平生惟一的好朋友來伸冤雪恨?
回到家,阿娃不在,他也懶得問她的去處。天色已暮,他不燃燭,也不吃飯,和衣躺在床上,雙眼在黑暗中睜得大大地;感覺到自己如怒海餘生,飄流在茫茫的大海中,無邊的黑暗、無邊的寂寞、無邊的恐懼!
韋慶度之死,對於他的打擊,比得到落第的消息還要沉重,一方面是人天永隔的痛悼;一方面有一份極重的責任——為韋慶度雪恨,該盡而不得盡。再想到自己的難題,今後一年的生活倚靠,陡然失去,就像猝不及防被推下深淵,連叫一聲“救命”的機會都沒有!
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而竟還有殘酷的一擊,綉春嗟嘆着告訴他:“素娘上弔死了!”
那是為韋慶度殉情,也是向舊事重提來逼娶的李六抗議。
——鄭徽必須要逃避了!只有在醉鄉中才沒有這種殘忍無情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