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第03節

勞拉在我又一次捋頭髮時把紅寶石的尺寸和成色估了番價。她想,它真像是真貨。

“幾個月了?”勞拉的手隔着大腹搭在我肩上。“還有十九天。”

“BabyShower呢?”勞拉問。

我飛快瞄了亞當一眼,心想,這下可好了。他兩隻赤腳在沙里搓動,沒他什麼事。

“亞當和我都不是復活節染雞蛋、萬聖節刻南瓜的人。”我微微笑着說。.

“BabyShower跟染雞蛋不同!快快快,電話號碼——丹紐,筆!”

丹紐李說他沒帶筆。他倆都着泳裝。亞當卻出其不意,註:BabyShower是美國的風俗,即在孩子出世前給孩子送禮的一次儀式件聚會拿出筆和一個小本,寫下電話號碼,將那片紙扯下來。等勞拉猛烈的一陣刺探過去,她顯出微量的沮喪。或許她替亞當惋惜,俊逸無比的他怎麼就落到了我手裏。

四人分手后,我問亞當他剛才存心寫錯了幾個號碼。他沒理我。懂了后輕蔑地笑笑:“太多假的就不好玩了。”

我看準三步之外的一塊卵石,然後就出來酷似真實地一跌。亞當準確地接住了我。他的手便留在我一側的腰上。我們如此的一雙背影,就如此地留在勞拉和丹紐回首一瞥的視野中。太陽虛化了亞當的側影,湖面很亮。

就在那樣的一個下午。那樣一個胎動劇烈的下午,就那樣,亞當與我共同陪伴我腹內的菲比曬太陽的時候,我們低聲談論菲比的未來。那時還早,菲比還不是菲比,只是個“它”,最多是“她”。

亞當說:“每月一次,你來和菲比吃一頓晚餐。怎麼樣?”

“好的。”我說,“就把探親時間定在星期六晚上六點。”“三個小時夠嗎?”亞當問。

“如果是吃微波爐晚餐,三個小時應該夠了。”“很可能會出去吃。不過餐館裏的菜都很可疑。”我知道他是怕餐館裏太多的油、鹽、滋味,還怕菜蔬都是施化肥的,魚、蝦有水源污染,等等。他限定我在一家名叫“真實食品”的超市買食物,那裏的食物是天然環境中以天然、原始的方式栽培的。

最後我們達成協議:在我探視孩子的這個晚上,由我來親自值廚,以保障這餐晚飯少油少鹽,絕無味精,也絕不會弄得香味四溢而實質上對人體無太大補益。因此我的探視時間可延長到四小時,我很爽快,說四個小時很好。

“我事先去買好菜。”“好的。”

“你可以事先打電話告訴我,你需要哪些原材料。”

“好的。”

其實我吃不準自己到時會不會有那個心情。對這個越來越近的孩子,我感覺仍是陌生的,同我的生活毫不切題。這感覺很好,它使我很本分地做一個培育蘑菇的溫床。亞當看看我,他喜歡我的明智。

“能不能改一天,改在星期五晚上?”他問。

我看他一眼,體貼而周詳:“你星期六必須和他一起過,是吧?”這個“他”指誰,亞當明白。

他沉默一會兒說:“沒錯,禮拜五行嗎?”“你們感情很好?”

他點點頭,眼中的一點愁是為那人而生的,男人愛男人也會有這點美麗的愁緒。我突然好奇得要死。

“你們相愛了許多年了吧?”那個多明格歌喉埋藏在怎樣一具軀體中?

亞當望着許多年前,點了點頭。他忽然說:“你還沒有回答我,星期五是不是對你方便?”

“只要對你沒什麼不方便。”

我把“你”字說重了,他聽出了“你們”,並且是被異感、成見、帶一絲惡意的興趣處理過的“你們”。他不計較,心裏充滿正經事物。

他說:“好的,那就改在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不要帶禮物給她。”

我說:“好的。你別擔心我收買她。”

他看看我臉上漸有些歹意的傻笑,說:“他也來跟我們一塊吃晚餐。你看呢?”

我說:“你、他、孩子和我?”他看出我已提前沒了胃口。

亞當笑了笑說:“你不會討厭他的,他很討女人喜歡。”看我越笑越壞,他說,“真的!”

我說:“行。”

隨着我的心寬體胖,我有了一個心寬體胖的人所有的寬厚笑容。若我曾經有這副好修養,有這副寬厚笑容,我和前夫那二十來個月的新婚也不會破裂得補不起來。我偏頭看夕陽中亞當的紅銅色頭髮熊熊燃燒。

我說:“也像你這樣討女人喜歡嗎?”

他知道我不過吃吃他豆腐,笑着叫我閉嘴。我說:“討人喜歡的人一般都禍害人。”

“好極了,你這句話說得幾乎稱得上智慧。你要不是個女人多好!”

我想,這小子想什麼呢?

“如果你不在意的話,”我說,“星期五的晚餐桌上我希望只有你、我、她。”我指着肚子。

亞當嚴肅地思考一會兒,說:“行。”又思考一會兒,他問我,“你認為一個月一次探親,對你和孩子是不是公。”

我說:“我行。孩子有什麼選擇?”

我沒意識到這話的凄厲,它使我們都感到了某種新鮮的觸及。冷場連着冷場,我們都喘了沉重的一口氣。他陷入了更嚴肅的主題,問我道:“你認為我應該告訴她,你是她的母親嗎?”

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是不知道啊。

“我看還是不讓她知道的好。”他慢慢地說,“就說你是從小帶她的保姆,你同意嗎?”

我點點頭。我有什麼不同意的?收了人家五萬塊。

他還沒完,語氣更商務化:“那麼哺乳呢?你願意給孩子哺乳嗎?”

我看着幾隻胖胖的水鳥飛飛落落。他說:“這樣孩子的免疫力會強些。”我感到心抖了一下,我受不了自己的母親形象。本來可以臍帶斷了一切也就斷了。我說:“不。”

“哦給你五百元一個月。你可以不馬上回答我,好好想想再說。”

“我好好想過了。回答是不。”他說:“六千塊呢?”

我突然翻臉,對他說:“我想花六千塊請你閉嘴!”“我的意思……”

“立刻閉嘴!”

我撐起重心不穩的身體,撇下他向湖水走。現在還來得及淹沒這胎兒和它的母體。但我漸漸從冰冷的湖裏找回寧靜,橫來的風霎時吹乾了我臉上的兩滴淚。亞當就在我右側方,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兩個合謀者。

那以後我可以完全平心靜氣地與亞當探討有關菲比的所有細節。那時還不是菲比,是蒂娜,或者蓓姬什麼的,亞當在起名字上一天一個主意。還沒出世,孩子也跟我們一樣,沒了真名字。到一幫人來給我“BabyShower”那天,亞當忘了他前一天晚上起的最得意的名字是什麼。

亞當說他不參加這個BabyShower。他無力地笑笑說,那麼多的表演,那麼多的謊言,請憐憫憐憫,看上帝份兒上。

我勸他想開些,我的這群朋友會從他的生活里消失得一個不剩。我幾乎懇求他:好好表演這一個晚上,難道我不是在你提出各種非人條約時常常讓步嗎?他一副可憐相,兩眼的混亂,五點鐘了還沒洗澡刮鬍,一直到了五點十分,我擺弄好烤箱裏的烤雞,見他仍雜草叢生地呆坐在電視前面。我說,好吧,我放棄。他得赦一般躥起,矯健地躥上樓,很快便一副赴約的打扮下樓來了。他討好地說我的孕婦裝顏色漂亮。我一點表情也沒有,看他坐在門廳的椅子上穿鞋。他用指尖碰了碰頭髮,張揚的一房子香水味。我就習睜么看着他,想起對他暗存的那種種指望,兩個肩向上一聳,笑了。

“你笑什麼?”“高興。”

“我很高興你能高興。”

我轉身進廚房,免得自己同他認真。我晃呀晃地向爐灶那裏走,儘管子宮裏的孩子沒我的份,卻給了我這副母獸般一切都不在話下的雍容步態。

我感到那股圓潤的芳香襲來,亞當競從後面摟住我的肩,在曾經有真正男性吻過的地方——耳垂和脖頸之間那最知癢痛的一帶輕輕吻了一下。

那是個不錯的吻,有着不少真實投入。直到現在我還這樣認為。亞當利用了我的妄想,把事情弄得似是而非。這是我現在徹底醒悟后的認識。

我發現自己在跟着他走。亞當還是善於左右我。也許我真的這麼沒用,自認為難以為人左右。亞當說他專門來阻截我,從我的室友那兒打聽到我每星期二下午四點會來看免費畫展。我對和睦相處的室友交代過,千萬別把我的行蹤告訴一個帶紐約口音的男人。看來叛賣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亞當以他的紐約口音告訴我,菲比情況不好。想像不出菲比還能比原有的不好再壞到哪裏去。我有些懷疑,一年多前我搬家就是菲比的“情況不好”引起的。我不願為了菲比而仇恨亞當,也不願為了亞當而心疼菲比。主要是不願為了他們父女倆而麻煩我自己。沒錯,我和美國人學的,絕不麻煩自己。我越來越喜歡方便:方便的交際,方便的男女關係,方便的生活方式。只有年輕才會過很麻煩的感情生活,歲數一大,就不一樣了。我連懷念都不想有,懷念是一種麻煩的感情,菲比偶爾出現在我夢裏,這是我感情上唯一不方便的地方。

亞當在講菲比如何的不幸。我事先並沒有發現任何預兆,她在我腹內怎樣地健壯活潑,那有力的騰躍踢打,到現在仍無比清晰地留在我腹中。我的每根神經都記得菲比在我體內好熱鬧了一陣,尤其那個傍晚——我打開門看見門口一大群人時,我的驚唬和詫異菲比馬上感覺到了,在我肚子裏手舞足蹈,整個一晚上,菲比隔着我的一層肚皮同所有人一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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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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