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我從此消失。我十個月的消失在我所有忙碌的朋友那裏毫不顯著。頂多有人念一句:“有一陣子沒見燕娃了。”然後會引出一段有關我的好話、壞話,抑或是帶些嫌棄的憐憫:燕娃就那麼給Dump了!還會有抱不平的:那新夫人也不比燕娃強多少,就是年輕些。我對自己的消失很滿意,如此巨大豪華的房子裏盛着消失的我。我每天花16個小時睡覺,兩個小時看電影錄像帶,三個小時去附近的商場閑逛。更多的時間我坐在後院的盪椅上發獃。無聊一點也不難受,這年頭是沒有多少人有條件去無聊的。有時發獃的結果是突然來兩句詩。記下來一看,也都挺無聊。除了偶然寫幾筆自認為是詩的半截句子,我基本遵照亞當定的“妊娠作息時間”。連我看的錄像帶和聽的音樂都是他嚴格挑選的,都像我用的食物一樣缺鹽缺油,毫無辛辣。
亞當也近乎消失。總是在我連綿縹緲的睡眠中,我感知到他的歸來。車庫門啟動上升,鑰匙在鎖孔輕輕擰動。他會給某幾個熟人打幾個電話,或者收聽留言機上的留言。他不是怕驚擾我,而是怕驚醒我之後他必須找話和我說。有時我聽他的腳步停在我卧室門口,那是他想聽聽我是否很好地活着。他絕不擔心我會逃跑。我不會讓他欠着我的賬而跑掉的。
臃腫女體是我時才漸漸癟下去,落回洞穴般的深眼窩裏。
“有個把世紀沒見你了!”他說,摘下電視耳機。他的意思是我身體上的一切成長和變形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我笑笑,沉重地坐下來。
“看見我給你留的字條了嗎?”我問。
亞當點點頭,有一點害羞,說:“我以為會是個男孩。”“女孩讓你失望?”
“怎麼會失望。就是覺得,女孩會更多地像你。”
“像你有什麼好?”為了掩飾我的暗示,我打了個哈欠。他似乎沒意會。
“你們這種人,是基因決定的。”我進一步提醒。他的兒子很可能像他一樣,對女性是個浪費。
“我這種人怎麼了?”他眼裏突然放射出敵意。“沒怎麼——美國原則:ToBe,IetBe。”
“你們這種人又怎麼樣?背叛,自相殘殺,家庭暴虐!動物一樣本能地求偶,生孩子!沒有選擇地養這些孩子!你的前夫,他又怎樣呢?”他皮膚的表層出現一種抖顫,小臂上濃密的汗毛直立起來並顯出大粒的雞皮疙瘩。
原來他對我的同情是假的。我失敗的婚姻使他獲得了如此的優越感。他簡直僥倖他是人類進化公式的例外,活着不受吃和繁衍兩樁本能所左右。對我們這樣的絕大多數,我們這個不違天性地生男育女的巨大集體,他此刻是明顯地居高臨下。
我發出嘿嘿嘿的冷笑。我說:“你們的烏托邦里沒有背叛嗎?你們的背叛更完美,因為沒有孩子這個代價。”我讀了他的書,田納西?威廉姆的伴侶為大戲劇家寫的傳記,裏面描寫到戲劇家某次旅行回家,看見一大罐凡士林折下去一大截,斷定了他情人的背叛而痛心疾首。
亞當知道我在拿田納西說事。他也笑了,嘴唇很紅,颳得溜光的下巴發綠:“沒錯,但我們的背叛不會給無辜者——比如孩子,造成傷害。”
“因為你們有不了孩子。”我惡毒起來。
“我們可以有孩子。”這句話早等在這裏堵我的嘴。
他們可以。“可以”是能力加選擇,不像我們,相愛、生育都不由自主,都有些無可奈何。他們可以租一個像我這樣的母體。到處有我這樣流落在破碎的婚姻之外、急需五萬塊錢的女人。光是被亞當淘汰的,就有好幾百。我們女人可以無償地生育,可以天性使然地生育,便也可以為優厚的酬金生育。單單作為一具母體,和一張培育蘑菇的溫床是沒太大區別的。他們花得起錢,就可以租用這張溫床。
“我也可以讓你沒有孩子。”“來不及了。”
我感覺一個獰笑在我臉上綻放開來。“錢我可以退給你。”孩子可以留給我。“你不會的。”
他沉默地和我對視了五秒鐘。他看出五萬塊錢比一個孩子對我更有利。也看出我沒有拆白黨素質。
“試試嗎?”我說。他是對的,我不會的。
他把眼睛轉開,對我不再繼續操心。還有,我明晃晃的龐大軀體使他厭惡。他從沙發里站起,為自己倒了杯淡酒。那賴於我而存在的小生命使我成了“我們”,他看上去頗孤立。他不再優越。我要的就是這個。
片刻,他說:“那些紙片上有些短句子,看上去是詩。你寫的?”
“不是詩,是菜譜。”我說。在這時做個詩人很難為情。“你從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玩世不恭?”
“我玩世不恭嗎?”我不玩世不恭怎麼辦?
他感到這場談話毫無出路:“我得罪你了嗎?”
“你?”我微笑着,“怎麼會?我只不過每次得自己乘公車去醫院做各種檢查,每回得自己拎幾大包食品從超市走回來,不光為了飼養我自己。電燈壞了,我得爬到凳子上去修理。”
他說:“我付了你錢。”這次他的反應非常快。
“你以為錢和責任是等同的。”對於我這具母體是等同的,“假如你這麼不喜歡責任,這整場麻煩有什麼意味?”這兩句話效果不錯。他有了點感悟的意思。
他把我丟在一邊開始思考:如果錢真的等同於責任,他何苦要這個孩子?亞當不是對人情常理徹底麻木的人。這一點我從最初就看出來了。“你指望我怎樣?”
“全取決於你自己。我可以繼續一個人去醫院,去超市。去做一切。”
第二天早晨,我吃驚地發現亞當在廚房裏看報紙,桌上一杯咖啡,像大多數人家的男主人。他從報紙上端露出非常新鮮的臉,問我睡得好不好,還說他榨了些草菊香蕉汁,如果我有胃口可以來一點。我問他今天難道不上班,他說他乾的園藝設計從來不用早九晚五地上班。我還想問:那你這幾個月都去了哪裏?卻馬上意識到自己的不識相。他還能去哪裏——他有他真正的伴侶。
我掩飾着自己,不想他看出他所營造的逼真的錯覺給我的溫暖和酸楚。我倒了杯果汁,浮面上黏稠的泡沫,以及那鮮果特有的生腥氣使我一陣兇猛的噁心。然而亞當在期待我的讚美,對他營造的關愛氣氛、家庭假象,他亟待得到反響。我端着那杯肉粉色的濃渾液體,坐到他對面的餐椅上。他馬上把翹在另一張椅子上的腳擱了回去,同時對我微微一笑。我屏住氣喝了一口果汁,學美國女人那樣抿嘴閉眼地哞了一聲,彷彿吸毒或做愛正到妙不可言之境。亞當又一陣微笑,鬆弛下來。所有的預期效果都達到了。我再屏足一口氣,將那血漿般汁液灌下去大半。若不是妊娠反應,這東西不會如此難以下咽。
“你喜歡的話,我每天早上給你做。”亞當說,“對孩子有好處的。”
我表示領情,也代孩子領情。為了同一目標,他和我的犧牲都不少。從此我得接受他的灌溉:各種以最科學、最理性的配方配製的養料。每天,餐桌上出現了三支小杯,排成一列,裏面盛着五顏六色的各種維生素片劑、膠囊,亞當要我以它們來做三餐。牛奶是按刻度飲進,大葉片的綠色菜蔬也按斤兩消耗。亞當細語柔聲地對我講解,某某利於胎兒的骼。顯然是不久前才從“孕婦必讀”之類的書中得到的教條。越來越碩大的我對他的說教緩緩點頭,像那類死心塌地等着做母親的女人。假如我少吞了一頓維生素,亞當並不說什麼,只是往那盛藥劑的小杯隊列尾端再添一小杯。有時它們會列成一支頗長的隊伍,對我形成一個亞當意志的陣勢,逼我放棄對滋味享受的自由。
一天亞當在垃圾桶里看見一個色彩鮮艷的膠袋。他叫起來:“伊娃!伊娃!”嗓音不高,卻有聲討性,“你怎麼可以吃這種垃圾!”
我說我對各種營養良好的飼料受夠了,偶爾吃頓方便麵。
“你不知道這裏面有大量的味精?”我說我吃的就是味精。
見我有挑釁的意思,他息事寧人地笑一下,說:“伊娃,為這個孩子,我和你都已經犧牲了不少東西。已經要成功了,別前功盡棄,好嗎?味精在美國連成人都不吃的,怎麼能讓胎兒吃?”
我說中國有12億人口,跟吃味精不無關係。
他說:“我們不要12億。我們只要這一個。”他的意思是,12億是沒辦法的事,是不可收拾的後果——聽任生物本性擺佈的後果。12億,已足以證實這物種的不精緻。12億的數量也未見得能提煉出他所希冀的質量。
我口頭上服輸,心裏卻想,以後吃方便麵,絕不留半點痕迹,膠袋要當罪證去燒毀。我和亞當唯一的共同語言便是我腹內的胎兒。六個月時,我告訴他它怎樣淘,弄得我夜裏不得安生。我像所有真正的母親,兩手捧着整個環球那樣豪邁地捧着自己的腹,眼中發射出殷切的邀請。亞當終於像真正的父親那樣,膽怯地將手放在我的肚皮上。他的輕微嫌惡沒有逃過我的知覺:他是那麼不情願去觸碰一個雌性肉體,即使這肉體中孕育着他自身的一個延續。
我發現我競對他暗懷一絲希望:我和他純粹的形式,或將對他的本質發生影響。
我的虛榮與妄想讓我在他音容笑貌中捕風捉影,企圖誇大他對我每一個溫愛的神色。他說:“早上好,親愛的!”“晚安,甜蜜的!”競會引起我周身血液一陣滾熱,我發現自己在他出門前會脫口而出地來一句:“早些回來。”有時他會脫口而地說:“會的。你最好穿上線襪,別著涼。”
他買回很貴的孕婦時裝給我,要我試穿給他看,他會遠遠近近地端詳,說我看上去美麗。我發現自己開始化淡妝,一來要遮去兩頰的妊娠斑,二來讓他在說我“美麗”時不覺得太困難。
亞當此時看着我陰影中的臉。妊娠斑在這張臉蛋上的消退是漫長的一個過程。兩年。亞當把他的手伸在那裏,我遲疑地握上去。他手上少了些漠然。他問我可還過得去,我說很過得去。他問我那些“菜譜”怎樣了,我說它們中很小的一部分去了一些文學雜誌社,更小的一部分被雜誌社用去填充了一些好端端的白紙。他說我還照么逗,我說我不記得他曾經認為我“逗”。他等着我問他女兒菲比,因為菲比也是我的女兒。我不問,我不想弄壞心情。
他說:“難道你不想知道菲比怎樣了,伊娃?”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順口溜出的那個假名字。那名字下無憂無慮的孕婦。那些還不錯的下午,自稱亞當的男人走在湖灘米白色的沙里,不時回頭看看自稱伊娃的女人。男人見女人吃力地搬動八個月身孕時,眼裏是不可思議,還有深深的憐憫。他兩手總處在就緒狀態,微向前張着,欲阻止企鵝般的孕婦隨時會發生的平衡喪失。關懷循環到他的每個指尖上,卻不全是對於這具胎兒載體的關懷。
現在我更清楚他那關懷是與我無關的。
三年前的妄想使我在那些下午的湖灘上心情燦爛。我以為他或許會背叛自己的類屬,孩子顛覆過多少命定?亞當多愛這個尚未面世的孩子,或許這份愛最終會納我於內。他的富有、英俊、智慧最終會有一個歸屬。我依仗肚裏將加入人類的胎兒,誘他越來越深地走人人類中大多數人設置的過活的模式。
那個下午,有個女人拿着一塊咬出大大缺口的野餐三明治走上來,終於捉到把柄那樣抓緊我的手:“哈哈!我們以為你消失了呢!”我驚訝地想,憑了什麼這位女熟人把我從大腹便便的孕婦身上辨認了出來。亞當正在急速判斷他是否還來得及逃跑時,我一把拉住他:“這是亞當!”他已無可抵賴。
“你結婚了?”女熟人眼睛在亞當和我臉上迅速往返。我說:“啊。”反正亞當不懂我們的話。
“什麼時候?也不告訴一聲!”女熟人在我肩上狎呢地推一把,接着回頭去招呼她丈夫。男熟人猜測地微笑着,慢慢走過來。
亞當同男熟人握了握手。他還行。下面的謊言全看我的了。
“挺簡單的,我們誰都沒通知。”我臉上薄薄一層幸福還是逼真的。抬手拂去面頰上的頭髮,多數人在撒謊時都會添出此類小動作減輕心理壓力。“亞當,這是我的好朋友丹紐李、勞拉楊。剛到芝加哥他們帶我去找過房。”
又一輪握手。亞當比我的戲好得多。美國人善於應付有差錯的時局。還有,他知道將來的收場都由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