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這天曹家的客人很多,而且十之八九是堂客,拜年兼探病,絡繹不絕;幸而錦兒及時趕了來;有她出面應付,才不至於顯得尷尬—杏香與秋月,都不算場面上的人。

馬夫人服了何謹的葯,恢復得很快,不過氣還虛弱,不能多說話;只是提到何謹,她的話就多了,聽桐生管他叫“何大叔”便既說道:“老何七十多了。‘何大叔’還是老太爺那時候沿下來的叫法;桐生該叫他‘何爺爺’才是。”

“不必,不必!”何謹搖手說道:“一改稱呼就亂了,還是照舊;倒能讓我覺得自己還不算太老。”

等何謹一走,她又問秋月:“你把老何安頓在哪兒?”

“芹二爺的意思,在夢陶軒的敞廳上,隔一間屋子給他,這得等過了元宵才能動工。這會暫時住門房。”

“真得好好兒安頓他。”馬夫人說:“倒不是為了他能照料我的病,為的是他那份情意。他,四老爺那兒呆不住,他兒子那兒不願意去,情願住在這兒。這份戀舊的心,就叫義氣。其實,他住這兒,雖說不讓他幹活兒,可也總沒有在他兒子那裏當老太爺舒服。你們要想到這一層,就會覺得他可敬可愛了。”

原來何謹的兒子五十都過了。曹寅在日,覺得這個“奴子”資質不壞,且好讀書,不忍讓他埋沒在僕從堆中,所以託了內務府,特為替何謹“開戶”,已不算曹家的“屬人”。何謹戀巢,不肯離開曹家,他兒子卻隨着他母親另住,那宅小房,也是曹家產業。何謹特為替他兒子起了個號,叫做慕曹,示不忘本。

那何慕曹從師讀書,也學過時文,既脫奴籍,便能應考,佔了上元縣籍,進學種了秀才。但到鄉試時,何慕曹跟他父親大開談判,他要求何謹搬回家來住,何謹不肯,何慕曹又問:如果中了舉人,是不是回家?何謹斷然決然得表示:“我在曹家一輩子了。”他兒子的態度也很堅決,如果何謹不願回家,他不赴秋闈。理由是中了舉人,人家問起來:“老太爺呢?”他無從作答。這裏有很充足,但何謹不為所動;因而何慕曹放棄舉業改事貿遷。,先是販賣米穀雜糧,在江寧時已有基礎;及至曹家歸旗,何慕曹也到了京里,在騾馬市開了一家小雜貨店。但以漕船上的朋友幫襯,小雜貨店變成一家頗具規模的南北貨行,家裏一樣婢僕成群,幾次請何謹回去受供養,何謹到卻不過情時,回去住幾天,但至多半個月,一定得回曹家。

有一次秋月問他:“何大叔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在家呆不住?慕曹哥不是挺孝順你的嗎?”

“不錯,他很孝順我。可是我跟他沒有什麼好談的,一開口不是:‘這批魚翅不好’就是‘今年福建桂圓歉收,一定會漲價,趁早進一批貨。’我聽了腦袋直發漲。還是回來找芹官、日子才過得舒服。”

回憶到此,秋月恍然有誤;為了求證起見,特為去問何謹:“想來你也是在四老爺那裏沒有什麼人可談,才想搬回來的。何大叔,我猜對了沒有?”

“沒有人可談,還在其次;最叫人受不了的是,談不攏的人,偏要跟你談,那才真叫受罪。”

“這,這是說季姨娘嗎?”

“可不是!”何謹又說:“鄒姨娘的理路倒還清楚,而且也有點兒見識,可是她在上房,見面的時候也不多,就見了面,也不能只聊閑天。”

“四老爺呢?”

“四老爺也一樣。只有棠官從圓明園回來,可以談談。不過,幾句話一聊,就現原形了。”

“現原形?”秋月不解的問:“棠官怎麼啦?”

“無非嫖賭吃喝,紈絝子弟的本性都顯出來了。”

“喔。”秋月也聽說過,不願深問,只是談何謹,“那麼,你先下來幹些什麼呢?”

“看字畫,看碑帖;要不就逛廟,逛琉璃廠。喔,秋月,”何謹突然顯得很興奮地,“你知道不知道?我還學了一樣手藝。”

秋月大為詫異,也頗感興趣,“八十歲學吹鼓手,何大叔你的興緻倒真好。”他問:“學了什麼手藝?”

“裝裱字畫。不過,手藝還不精。”

“那好!”秋月笑道:“你馬上要收徒弟了。”

“你是說芹二爺?”

“對了。還有桐生。你們老少三個,盡無事忙吧!”秋月又說:“芹二爺的意思,在夢陶軒替你隔出一間來住——”

“不,不!”何謹打斷她的話說:“那不好。有杏姨在,她不便,我也不便。”

“那麼,你打算住哪兒呢?太太交待了,一定要讓你住的舒服;你看哪兒合適,你自己說吧。”

何謹想了一下說:“我看夢陶軒外面那間屋子倒很好。太太有時要找我也方便。”

那是連接兩座院落的一個小花廳,三開間帶一個花壇,凹字形的雨廊,兩頭開門,人來人往,終日不斷,並不宜於住人,不想何謹會挑中這一處。

“何大叔,那可是個衝要之地,從夢陶軒出來,或是到夢陶軒,必經之路,你要是嫌吵,我勸你另外挑。”

“我不嫌煩。再說也煩不到哪兒去。”

“好。咱們這就算定規了。不過,我可得過了破五,才能替你拾掇。”

“你也不用費事,我自己來。”何謹問道:“那三間屋現在是堆東西不是?”

“只有兩間堆東西。有些東西實在也該料理了,送人的送人,丟得丟;過了破五,我來清理。”

“交給我好了。我把兩間並成一間,就夠住了。”

從這天起,何謹就一個人滿滿的收拾;收拾出兩間屋子來,到了年初八那天,自己悄悄去找了個裱糊匠來,他也幫着一齊動手,窗紙全都換過,屋子裏糊的四白落地,煥然一新。

那天恰好錦兒又來了,到夢陶軒由那裏經過,頓覺眼前一亮;進去一看,不由得笑道:“老何,我當這兒要做新房呢!”

“錦二奶奶真會說笑話。”何謹也笑着回答;然後正色說道:“錦二奶奶,我想請震二爺賞我一樣東西,能不能請你說一說?”

“行!”錦兒答得異常爽脆,“你說吧!”

“震二爺跟皇木廠的那些掌柜都熟,能不能替我要一塊案板。”

“一塊案板罷了,又何必還找他們。我叫人替你做就是。”

“不!”何謹說道:“不是普通裁縫做衣服的案板。我這塊案得三寸厚,兩丈四尺長,一丈一、二尺寬,還得福建漆退光。”

“幹嗎呀?你又不是開裱畫鋪。”

“錦二奶奶真行!”陪着她在一起的秋月笑道:“一下就說中了。何大叔八十歲學吹鼓手,學了一手裱字畫的手藝。”

“不,不,還談不上。”何謹答說:“總得找些不急之務,日子才過的輕快。”

於是錦兒細問經過,及至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欣然說道:“你所幸開個單子,要什麼,我一下子都替你弄它個周全。”

“那就謝謝震二奶奶了。不過,震二爺的收藏可別讓我來裝裱,這就是我報答錦二奶奶的。”

“何大叔,”秋月問道:“這話怎麼說?”

“我怕把震二爺的收藏弄壞了,豈不是恩將仇報?”

聽這一說,彼此大笑;只聽門外有人大聲嚷道:“什麼好笑的事?說出來讓我也笑一笑。”

不問可知,來的是曹雪芹。等問清楚了是怎麼回事,他看着那兩間打通了的屋子,只是搖頭。

“怎麼啦?”錦兒問說。

“這要一支上了案板,老何連安休的地方都沒有了。我看,我那裏那間敞廳倒很合適。”

錦兒與秋月相視而笑,老何覺得白天在那裏做活,並無不便,深深點頭同意:“哪裏是比這裏合適。”

“好了,說定規了。”曹雪芹轉臉問道:“錦兒姐,你真的要送。”

“真的送。不但送案板,還送一塊招牌,夢陶軒專裱古今字畫。”

說送市招,當然是笑話,案板卻真的送了;錦兒給了何謹二十兩銀子,讓他自己去採辦。曹雪芹心很急,因為隨時會封詔隨曹頫去辦事,巴不得早早弄停當了,才能了卻一件心事,所以一過破五便催何謹去找木匠,只費了三天工夫,夢陶軒敞廳上就出現了一塊簇新的案板,然後上漆退光,這很費手續,曹雪芹一遍一遍去看,遠比何謹更來的起勁。

這天正在督促漆匠上最後一道漆;只見桐生匆匆奔了來說:“震二爺來了。““震二爺回來了?”曹雪芹深感意外,“在哪兒?”

“在太太屋子裏。”

曹雪芹隨即趕了去,只聽他母親說道:“你四叔不用去了。”

“喔,”曹雪芹向曹震問道:“是怎麼回事?”

“咱們回頭談。”曹震說了這一句,邊細細問了馬夫人的病情,做了好一會方始告辭,轉往曹雪芹的書房去談聖母老太太。

“人來了?”

“來了。”

“進宮了嗎?”

“還沒有。”曹震答說:“暫時住在皇後娘家。”

“那就是傅太太那裏。”曹雪芹問說:“不說是有四叔去接嗎?怎麼忽然來了呢?”

“其中有一段曲折,我也是今天上午到京,跟海公去復命的時候才知道。”曹震臉上忽現恐懼之色,“想起來可真玄!”

“怎麼回事?”

“聖母老太太進京的消息,還是走漏了。還聽說有人要在半路上打劫。”

“有那麼大膽的人!”曹雪芹失聲說道:“真要出了事,可不得了。那是誰呢?”

“我沒有敢問。”曹震又說:“只聽說是方問亭的主意。他不知從哪兒的來這麼一個消息,據說人家已經知道了,四叔是指定專門辦這趟差的人,所以定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麼一計,表面上看四叔沒有出京,聖母老太太就不會進京;其實暗地裏另外派了人來通知我,趁着過年熱鬧的時候,悄悄兒動身。總算一路平平安安,人不知,鬼不覺地辦好了這趟差事。”

“恭喜!恭喜!”曹雪芹拱拱手說:“震二爺,你要陞官了。”

他將海望曾打算將曹頫調升內務府堂郎中,而曹頫不願的話,告訴曹震,接着又提出他的看法。

“四叔謙退為懷,這份功勞不又加在你頭上?而況你自己的功勞也不小;我看不但要陞官,而且還會派好差事。”

聽這一說,曹震笑得合不攏嘴,“雪芹,你也出了很大的力。你不想補缺,總也得有個酬謝你的辦法。你自己說吧。”

“我什麼都不要。”

“喔,”曹震突然想起,“一路上聖母老太太不斷問起你,傅太太也提過。”

“她怎麼說?”

“傅太太。”

“不!”曹雪芹打斷他的話說:“我是指聖母老太太。”

“她挺關心你,問你的功名,又問你為什麼不娶親。”曹震又說:“她總想提拔、提拔你,這條路子你可不能隨隨便便就錯過了。”

曹雪芹小小不答,曹震也就沒有再說下去。

到了第二天中午,曹震神色匆匆的又來了;到馬夫人那裏打個轉,隨即便到夢陶軒來找曹雪芹。“方問亭要找你。”

“他找我?”曹雪芹不解的問:“有什麼事嗎?”

“當然有事。聽口氣似乎要跟你打聽一個人。”曹震叮囑:“明兒一早,你在咸安宮御書處等着,他會派人來招呼你。”

“好!我知道了。”

方觀承沒有派人來,而是親自來訪,在御書處找了間空屋子,屏人密談;略敘寒溫之後,很快的談入正題。

“有個干過鏢客的馮大瑞,你認識不認識?”

這一問,曹雪芹大出意外,“認識。”他隨又問說:“方先生何以忽然提到這個人?”

“我回頭再告訴你。”方觀承繼續發問:“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行蹤?”

“他是犯了案,發配雲南。以後一直不知道他的行蹤。”

“最近你聽人提到過他沒有?”

“沒有。”

“他跟仲四怎麼樣?”

“仲四是他的東家,很看重他的。”

“我跟你談過漕幫的是沒有?”

這是有關係的話;曹雪芹心想,上有老母,以明哲保身為妙,便搖搖頭說:“沒有。”

“漕幫的情形,你知道的不少吧?”

話越來越玄了,曹雪芹大起戒心,“我不大清楚。”他說:“我以前奉母住通州,通州漕船很多,有時候聽他們談起,彷彿其中很有些內幕,我就不便去打聽了。”

“嗯,嗯。”方觀承又問:“姓馮的,有一門親戚姓王,是不是?”

“那門親戚沒有做成。姓王的也是仲四那裏的鏢頭,他娶的是先祖母身邊的一個人,名叫夏雲。王達臣有個妹妹,原要許配給姓馮的,後來因為犯了官司,這門親沒有結成。”

“他那妹妹呢?”

問到這句話,曹雪芹心頭隱隱作痛,“失蹤了。”他說:“生死存亡,至今未明。”

“她也是府上的侍兒?”

“也可以這麼說。”

“叫什麼名字?”

“叫綉春。”

“姓什麼?”

“王達臣的妹妹,自然也姓王。”

“對了!”方觀承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鬧糊塗了。”他接下來問:“雪芹,你跟王達臣的交情怎麼樣?”

“也談不到交情。不過他雖是習武的,倒沒有那種江湖上的習氣,彼此談得來而已。”

“他呢?對你怎麼樣?”

“他,”曹雪芹想一想答說:“對我算是尊敬的。”

“那好!”方觀承說:“今天的事,請你擱在心理,連通聲面前都不必提。”

“是。”

“過兩天,也許還有事求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幫忙?”

“只要力所勝任,自然謹遵台命。”

“言重,言重!”方觀承拍拍他的背說:“老弟,好自為之。”

辭別回家,一路上心裏七上八下。他是個無法獨享秘密的人,但想起方觀承的告誡,連曹震面前都不能提,可見是極有關係的事;自然得瞞着杏香,而且也不必跟她談,因為以前的那些情形,形象是隔膜的,就跟她談了,她也不能對他有什麼幫助。

曹雪芹心想,能談的只有兩個人,一個秋月,一個是老何;比較之下,又以跟秋月商量為宜。不過,這不是幾句話就能談出結果來的,得避開人找個清靜的地方,才能細談。

這個地方真還不好找。想來想去,想到了一條路。回家找個機會問秋月說:“你明天是不是要到菩提庵去抄經?”

“老早抄完了。怎麼又說要去抄經呢?”

“編一套說辭就是了。回頭在太太那裏,你順着我的語氣說就是了。”

到了晚飯以後,照例大家都聚集在馬夫人屋子裏,陪着她閑談。曹雪芹故意後到;進門便先跟秋月說話。“秋月,你上次不是告訴我,鳩摩羅什譯的那本《心經》,是個線本,所以沒有能抄全,是不是?”

秋月照約定,毫不遲疑的答說:“不錯。”

“我替你找到了,可以借來給你用。”

“經呢?”秋月問說。

“你要用我才去借。你如果不用,我借來幹什麼?”

“明天就可以。”

秋月完全明白了。原來去年馬夫人發病時,形勢也頗為險惡;有人說菩提庵的觀音大士極靈,秋月便去燒香許願,許下馬夫人病好了,她用泥金抄一本《般若波羅蜜奪心經》,供奉在菩提庵。後來完願時,覺得《心經》的經文極簡,不費多大工夫,更不費多少泥金,許願時沒有想到,此刻發現了,倒象心欠虔誠似地,但許的是《心經》,又不能改學別的經,因而頗為躊躇。

結果是曹雪芹替她出了個很好的主意。他說大家都知道般若心經是玄奘大師所譯,其實有七個譯本,在唐朝就有五個;唐以前有姚秦的高增鳩摩羅什的譯本;唐以後有北宋施護的譯本。將這七個譯本各寫一遍,許的願就不顯得輕了。因此,曹雪芹故意編出這麼一套話,馬夫人和形象哪裏想得到其中的玄虛?便由得秋月去掉花槍了。

“太太,我明天就到菩提庵去抄全了它,功德就算圓滿了。”

“那好。”秋月向馬夫人說道:“我看就這麼好了。”

“隨便你。”

“泥金呢?”杏香的心也很細,這樣問說。

虧得她這一問,曹雪芹才被提醒;不然就會露馬腳,“秋月,上回抄經,有多餘的沒有?”他問。

“余是有餘,當時就送了菩提庵的當家師太了。”

“那你拿一兩金子給我,我明天順路到珠寶市替你換一兩泥金,送到庵里。”

秋月立即在她的私蓄中,找了個一兩的金錁子,交了給曹雪芹。第二天秋月到了菩提庵,也有一套說辭;說上次抄得七本經中,有一本可能錯了。曹雪芹可以捷譯本校勘無誤的善本來做一個比對,果然錯了,願意重寫一本。

菩提庵的當家師太妙能很高興。她也認識曹雪芹——由於馬夫人是清真的緣故,比丘尼是不上門的,不過馬夫人也很尊重他人的信仰,所以不反對秋月去燒香,有時在親串家遇到比丘尼,也不妨交談。妙能跟錦兒很熟,曹雪芹便是她在錦兒哪裏見過的;聽說他要送經來,當下關照知客師備素齋款待。

那菩提庵香火不盛,又是大正月里,家家堂客都忙,所以來燒香的絕無僅有。秋月最愛那裏大殿前面的兩株松樹,老木砮定、濃蔭覆地,每來必在樹下徘徊,心裏常想,到明凈的秋天,在松蔭下沏一杯好茶,聽凜凜松風,那才是一段清福。不過,這天還很冷,知客師不容她在松下留連,半勸半拉的將她延入東面的禪房。

這間禪房,也就是他過去抄經之處;那七本“泥金心經”,已經從神櫃中請了出來,整整齊齊的疊在方桌上。秋月洗了手,焚起一爐香,端然正坐,開始看經;見此光景,知客師悄悄退出,順手將門掩上。

不久,聽的人聲,辨出是曹雪芹來了。果然,知客師推門而入,後面跟着曹雪芹,手捧一個布包;略一招呼他將布包放在桌上打開,裏面一本《心經》、一個油紙包。

“勞駕”,曹雪芹向知客師說:“請弄點清水來調泥金。”

“不忙。”知客師答說:“如果不錯,就不用秋姑娘費事重寫了。”

“錯是不錯,可惜原來的本子不全,一定要從新寫過。”

原來曹雪芹這天醒來,將整個情由細想了一遍,覺得跟秋月私下相晤,恐怕不是一次可以了事的,所以決定讓她重寫一本,一天寫不完,第二天再來,便又有了密談的機會。等知客師一走,他將自己的意思告訴了秋月,秋月也告訴他,當家師太請他吃齋,有一上午的功夫,可以從容談話。

“芹二爺替我仙庵里做功德,當家師太交待,無論如何青芹二爺吃了飯再走。”

“多謝!多謝!”曹雪芹合十答道:“我們要校對經文,比較費事,恐怕也非叨繞不可了。”

“既然如此,我不敢打擾,回頭再來奉請。”

知客師辭出時,又要掩門,秋月開口了,“門不必關,帘子也不必下。”她又加了一句:“今天不算太冷,不要緊。”

知客師只知她是避嫌疑,不知她是怕有人突然闖了進來,開着門,便好及時住口,以免泄密。兩人對面而坐,面前各自攤開一本《心經》,遙望如探討經義,而談得確是另一回事。

“秋月,你知道不知道,震二爺何以忽然回來了?”

“我怎麼知道?”秋月答說:“這種事,我連問都不敢問。““真的,我要跟你說了內幕,真怕嚇着了你。”曹雪芹忽又談到曹頫,“你知道不知道,四老爺把鋪蓋捲兒擱在門廳里,不拘白天黑夜,說走就要走,何以忽然又不去了呢?”

“震二爺回來了,四老爺當然不必去了。”

“不錯。可是震二爺快回來了,四老爺事先竟一無所知,仍舊讓他裝出每天都要走的樣子,那又是為什麼?”

“這就不知道了。”

“我告訴你吧!這是內務府海大人跟方老爺使得一個障眼法。”

“方老爺?”秋月問說:“是咱們王府的那位方老爺?”

“不是他還有誰?”

“喔,”秋月想了一下問:“為什麼使這個障眼法?為的是讓人想不到震二爺會進京。”

“一點不錯,這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

“為什麼呢?莫非真的有人在盯着震二爺?”

“不是盯着震二爺,是盯着聖母老太太?”

“那又是為什麼呢?是有意跟——”

“是有意跟皇上過不去。”曹雪芹將她未說的話,說了出來,“打算搗亂。”

“誰搗亂?”

“反正總是想得皇位而落空的人。”曹雪芹停了一下說:“現在要談到跟咱們相熟的一個人了。”

聽得這話,秋月遽而失色,以雙手掙着桌沿,一雙手撫在胸前,“芹二爺,”她聲音都哆嗦了,“我可經不嚇。”

“你別著急!”曹雪芹咽了口吐沫,指着那些《心經》說:“憑你這份功德,觀音大士也會保佑咱們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再說也沒有什麼兇險,或許還有好消息。”

說了一大篇,只有最後一句話管用,秋月急急問道:“什麼好消息?”

“你先別心急!等我慢慢兒告訴你,方老爺找了我去,問起一個人,你想都想不到的,馮大瑞!”

“馮大瑞?”秋月有些困惑,“跟他什麼相干?”

“大概預備出頭來搗亂的,就是馮大瑞。”曹雪芹趕緊又說:“不過也不見得一定是。方老爺問起馮大瑞,問起王達臣、還有仲四,我都照實跟他說了。他還問起漕幫——”。

一聽這句話,秋月就急了;她平時就頗不滿於曹雪芹喜於江湖眾人結交,這是不由得怨氣上沖:“都是你喜歡跟那些牛鬼蛇神來往!”她說:“馮大瑞,震二爺也知道的,仲四跟震二爺更熟。馮大瑞是仲四那裏的鏢頭,要打聽他,托震二爺找仲四好了,為什麼要找你?”

夾槍帶棍,一頓排揎,連一向沉着穩重的秋月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不過一時抹不下臉來,仍舊是氣鼓鼓的模樣。

“知客來了。”曹雪芹向外看了一眼,悄悄說道:“看經吧!”

知客師只是路過,悄然急趨而過。就這片刻的寧靜,秋月已是心平氣和,“方老爺還說了些什麼?”他問。

“他說或許還有用我之處。還拍拍我的背,說了句:‘好自為之。’”。

“喔,”曹雪芹突然想起,“還有句很要緊的話,忘了告訴你,他說他跟我談的事,連通聲面前都不必提起。”

“那,你怎麼又跟我談呢?”

“不跟你談,跟誰談?”曹雪芹說:“我可是連杏香面前都沒有提。”

“本就用不着跟她提。前因後果他都不清楚,跟她提了,只有害她替你擔心,一點兒好處都沒有。”秋月又問:“你捉摸過‘好自為之’那四個字沒有?”

“自然捉摸過。我想,他是要我去找馮大瑞。”

“我也是這麼想。”秋月點點頭,“可就想不透,這找是怎麼找?方老爺的為人,我不知道。照你看,這找是好意呢?還是惡意?”

“好意如何?惡意有如何?”

“好意是勸他躲開,或者投誠。惡意就很難說了。”秋月又說:“反正這件事,真的要用到你,可是件決不能掉以輕心的事,真的要‘好自為之’。”

“所以我要跟你商量。”曹雪芹說:“我打算想法子先去找馮大瑞。”

“找到了以後怎麼樣?”

“問問他,到底怎麼回事?弄清楚了再說。”

“你能找得到他嗎?”

“只有去碰,大概總有地方能打聽到他的消息。”

秋月不作聲,起身到一旁火盆邊去烘手;曹雪芹也跟了過去,看他手被有些紅腫,毫不考慮得去拉着她的手說:“千萬別烤火,會生凍瘡。我替你揉揉。”

“你又忘其所以了,”秋月縮回她的手,向窗外看了一眼,“你當是在家裏?”

曹雪芹也醒悟了,這親密的樣子讓人見了不雅,因而亦然斂手。

“當門而坐,也不是一回事。雖沒有風,到底有寒氣。咱們把桌子挪過來。”

一挪挪到窗下,窗子上有一方玻璃,裡外皆明,也足以避嫌。等把桌子安頓好,秋月也考慮好了。“先去找馮大瑞一問,固然是個辦法。就怕人家那你當‘燈籠’。”秋月的意思是,方觀承祥抓馮大瑞,苦於無從下手。估量他透露了這個消息,曹雪芹回去找馮大瑞,於是派人暗中監視,曹雪芹所到之處,便都是線索。倘或找到了馮大瑞,正好掩其不意;那一來,曹雪芹便成了眼線了。

“方問亭久歷江湖,大概還不致害我做這種對不起朋友的事。不過,你的顧慮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既然你說方老爺久歷江湖講義氣,那好,你索性再去看他,跟他打開窗子說亮話。”

“這也好!”曹雪芹問:“這亮話該怎麼說?”

“那還用我教嗎?”秋月笑着回答。

“你不是說,這件事絕不能掉以輕心呢?我怕我有想不到的地方。”

“我想,——”秋月沉吟着說,“只有一句話頂要緊,不管他要用你也好,是你求他也好,一定的切切實實問清楚,他的權柄有多大?”

“對!這件事一定會‘通天’,萬一辦事辦到一半,他說他做不了主,豈不大糟特糟?”

看看沒話了,秋月便開始抄經,泥金甚多,她勸曹雪芹也抄一本,他聽是聽了,卻抄不到兩頁,編即擱筆。“我得走了,你替我謝謝庵里。”曹雪芹說:“事機緊迫,我得趕緊去找方問亭,遲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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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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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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