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二天上午,曹頫要曹震計議,奉迎聖母老太太的差使雖還不能交卸,但該辦的事都辦了;至於照應聖母老太太過年,有曹震在,也盡夠了,至多在留下曹雪芹辦辦筆墨,他是在不必在此逗留,而且身子虛弱,夜卧不安,很想回京過年,稍資修養,問曹震的意思如何?

“四叔儘管回京,也應該回京,兩頭才有個呼應。今兒是來不及了,明兒一早走吧!我讓仲四送四叔到京。”

“不必到京,送到通州就行了。”曹頫又問:“你看,我要跟聖母老太太回一聲不要?”

“照道理上說,應該回一聲。順便也跟傅太太招呼一下。”

於是,曹頫有曹震陪着,到後院找齊二姑,說要見聖母老太太。不道引入堂屋,見到的卻是傅太太。

“曹四叔,咱們按着宮裏的規矩來,你要見聖母老太太什麼事,能不能先跟我說?”

傅太太此時的身份,就彷彿是慈寧宮的總管,曹頫倒覺得自肩一輕,說話的詞氣也就不同了。

“請傅太太跟聖母老太太回,過年有曹震在這裏照料一切,我無事可干,想先回京。這樣兩頭有人,不至於呼應不靈,反倒比我在這裏好。”

“是了。我替曹四叔回。”傅太太又問:“曹四叔那天走?”

“明兒一早動身。”

“喔,”傅太太一雙灰黑的大眼珠,不斷滾動,彷彿在思索什麼。

曹頫不做理會,“我就這算辭行了。”說著,身子後退,便帶離去。

“曹四叔,你請等一等;我想拜託你帶封信回京。”

“是!”曹頫問道:“信寫好了沒有?”

“還沒有寫哪。而且,我得找個人替我寫。”傅太太躊躇着說:“找誰呢?”

曹頫不打算自告奮勇,想了一下說:“請黃太醫代筆吧!”

“黃太醫?”傅太太想了一下說:“這恐怕不太合適,有些話我不便跟他說;就說了,怕他也不懂我的意思。喔,”他突然眼光發亮,“不現成有個人嗎?曹四叔,你讓雪芹來給我寫信。”

“他行嗎?”

“行!只有他最合適,我這封信是談聖母老太太的事。”

曹頫也不能不承認,確實由曹雪芹代筆最合適。但傅太太的神情,為他帶來了憂慮與警惕,所以口中答應;心裏另有想法。

“通聲,”辭出來以後,他對曹震說:“我不打算回京了。”

“怎麼回事?”曹震詫異,“四叔怎麼一下子變了主意。”

“我告訴你吧!我不放心。”曹頫低聲說道:“傅太太毫無顧忌;雪芹不知輕重,倘或惹出什麼閑言閑語,那可不是件鬧着玩的事。”

曹震認為是過慮,但即令應作防範,也不必曹頫在此,“我知道了,”他說:“四叔還是回京,我來管住他。”

“管住他”三字語氣很實在,曹頫放心了,但仍舊叮囑一句:“你可好好兒管住他。”

“你可坐啊!”

“不,謝謝傅太太,我站着好了。等傅太太交待完了,我回去把信寫好了送來。”

“不是寫信,我是給皇后寫個奏摺。”

曹雪芹一愣,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給皇后寫奏摺,一時倒茫然不知所答了。

“我看應該用奏摺。”傅太太徵詢着說:“你看呢?”

“我說不上來。”曹雪芹老實答道:“我還不知道有這個格式沒有?”

傅太太當然也不知道;她將雙臂環抱在胸,然後改了用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托着左下頜,偏着臉凝神細想。

曹雪芹倒是想到了一個主意,但為貪看她這個姿態,故意不開口。突然間看她臉一揚,曹雪芹猝不及防,視線碰個正着,不免有些驚惶;搭訕着說:“要不然,我回去問一問。”

“不必。”傅太太說道:“給皇上寫奏摺,你會不會?”

“那倒是勉強能對付。”

“你就照給皇上寫奏摺的格式,不過語氣上改一改就是了。”

曹雪芹本就是如此打算;於是點點頭說:“請傅太太說吧,給皇后回奏些什麼?”

“你說,我是什麼時候到的,路上平安。也見了聖母老太太,會照皇后交待我的話辦;只怕辦不好,因為聖母老太太——”傅太太沉吟了一下才住下說:“因為聖母老太太很客氣。”

“這話,”曹雪芹躊躇着說:“似乎有點兒接不上。按道理說,客氣不就容易辦了嗎?”

“是這樣的,我跟實說了吧,皇后讓我代她伺奉聖母老太太,這一客氣,不是彼此都不自在了嗎?”

“是,是!我明白了,”曹雪芹問:“還有呢?”

“還有,”傅太太想了一下說:“請皇后把宮裏過年消遣的那些玩意,捎些給我。”

“還有呢?”

“還有就以後再說了?”

“好!我馬上去寫了送來。“曹雪芹想起一件事,”這奏摺前面,自己要有個稱呼;請問傅太太娘家,是哪一家高門貴族。““我跟你說過,不許跟我掉文。”傅太太笑道:“問娘家姓什麼就行了,什麼高門貴族?我娘家姓章,立早章。”

原來傅太太娘家是漢軍。曹雪芹心想,刑部尚書尹繼善姓章佳氏,不知可是同族。

“雪芹,”傅太太體恤地說:“你何不就在這兒寫呢!天這麼冷,讓你一趟一趟來,真叫人不過意。”

“可是沒有筆墨。”

“我有。”傅太太不等他說完,便截斷了他的話;隨又喊道:“來個人!”應聲而至的丫頭,不止一個,先來的有十七八歲了,梳一根極長的辮子,身材卻不高,後來的只得十一二歲,頭上梳兩個抓髻,滾圓的臉,紅白分明,就象靈堂中的“二百五”似的,惹人發笑。“看我的墨盒子擱在哪兒啦!”傅太太對年長的說:“紅玉,給曹少爺沏杯好茶。”

事已如此,料想推辭不掉,曹雪芹便靜靜地站着,一面等筆硯,一面構想。

“雪芹,”傅太太問:“你現在幹着什麼差事?”

“有時候在御書處打雜。”

“御書處?在哪兒啊?幹什麼的。”

“在武英殿,替皇上刻版印書。”

“喔,”傅太太又問:“那時有出息的差事嗎?”

“這很難說了,”曹雪芹緩緩的答說:“我不知道傅太太的意思,怎麼才叫有出息?”

“無非陞官容易。”

曹雪芹笑笑不答,傅太太似乎也不便再說下去,場面顯得有些僵,幸好那小丫頭捧着一個紫檀托盤走來了。盤中有個琺琅墨盒、兩支筆,還有一疊“白摺子”,該用的都有了,那小丫頭似乎很內行;同時也看得出來,傅太太原是預備着要給皇后常常上奏的。曹雪芹心想,以後這代筆的差使怕常會有。

“曹少爺,請用茶。”

“對了,”傅太太看他忙着掀墨盒,便說:“喝了茶再寫,不忙。”

“不要緊。我寫完了再喝。”說著,他拈筆在手,略一思索,便提筆寫道:“奴才章佳氏跪請皇后萬福金安。且奴才自奉面諭,遵即啟程,已於臘月二十六日安抵熱河,當日叩見聖母老太太,敬謹傳話,聖母老太太深為嘉悅。奴才並即面稟代為侍奉,以盡皇后孝心。聖母老太太謙沖為懷。”

寫到此處,忽然覺得鼻端有一縷香味飄到,抬頭一看,不由得心跳;不知何時,傅太太已悄悄坐在他旁邊,看他寫字。相距不過尺許,連他鼻子上兩點芝麻似的雀斑都看清楚了。

“‘謙沖為懷’好像——”傅太太笑着,露出雪白的牙,“好像沒有搔着癢處。”

那麼,那裏才是癢處呢?曹雪芹在心裏問,不由得有些意馬心猿,管不住自己。“傅太太看,應該怎麼改?”曹雪芹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儘力收束心神;當然也就無法構思了。

“還是我原來的話,‘太客氣’。”傅太太接着解釋:“並不是我自己覺得自己的話,比你的好;實在是我心眼兒里的想法就是這個樣,太客氣了,讓人不容易親近。”

“是,是!”曹雪芹心思略定,已能領會,“‘客氣’是形容讓人難以親近,我懂了。”

“譬如說吧,”傅太太又說:“不論我替她倒茶,或是遞個靠枕什麼的,他總是不住口的‘罪過’。”她學聖母老太太一面說“罪過”,一面雙手合十的神態,“雪芹,你想,這不是讓人不敢親近嗎?”

“是。我來寫。”再一看,才知道得重寫,因為原來那句話用不上了,卻又不能塗改,考慮了一下,決定將它改寫草稿。這一來,下筆就快了,“唯是聖母老太太過於客氣,凡奴才侍奉之處,聖母老太太必合十念‘罪過’。奴才何人,敢當此禮!曾婉轉陳清次數,而聖母老太太謙抑如故,以致奴才內心,日夕不安;所期侍奉日久,或能熟不拘禮,俾奴才得以多多親近。”寫到這裏,將稿子轉過來,放在傅太太面前問道:“你看看,這麼寫行不行?”

傅太太點點頭,一個字、一個字指着,看得很仔細;她的指甲很長,上套一個金比甲卻似嫌俗氣了。“很好。就這麼著。”

曹雪芹便將稿子收回來,提筆又寫:“轉瞬年節,奴才馳想宮中歡娛,不勝瞻戀。茲求皇后飭下敬事房,將宮中新年玩具撿賜數套,以便伺候聖母老太太新年消遣之用。”

傅太太看了稿子,並無更動;曹雪芹謄正以後,核對無誤,建議寄給內務府大臣海望轉遞,傅太太也同意了。

“我拿出來。”曹雪芹起身說道:“讓家兄派專差送進京。”

“那就勞駕了。多虧的有你,我很感謝,也很高興。不過,雪芹,我還得求你一件事。”

“傅太太言重了,只要我能辦,請你儘管吩咐。”

“我得請你幫我交差。”傅太太說:“聖母老太太提到你,很誇讚的,齊二姑跟我說,老太太跟你很投緣,你能不能常常進來陪陪她。”

“這,”曹雪芹遲疑着說:“怕不大方便。”

“怎麼不方便?”

“這裏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那你不是來過了嗎?而且也不是第一回。”傅太太說:“辦事有時候要從權,像皇后讓我來替她盡孝心,不也是不得已的辦法嗎?再說替皇后盡孝,也就是替皇上盡孝,你身為臣子,不也是應該的嗎?”

責以大義,曹雪芹無可推諉,只好答應下來。到的第二天下午,齊二姑來傳話,聖母老太太要找曹雪芹去聊天。由於有言在先,不能推辭,不過,這自然先要告訴曹震。

“你去是去,有句話我可不能不告訴你,四叔對你,不,”曹震及忙改口,而且將聲音也壓低了,“是對傅太太不大放心;深怕你跟她在一起,惹出什麼閑言閑語來,關係不淺。”

“那麼,”曹雪芹問道:“震二哥你呢?你是不是也不放心?”

“我對你倒是放心的。不過,傅太太對你是怎麼個情形,我沒有瞧見,那話就很難說了。反正,只要你把握的定,說話行事有分寸,別人造謠也造不起。”

聽着這話,曹雪芹頗感安慰,“我懂你的意思。”他說:“我會記住你的話。”

“芹官,”聖母老太太說:“我同傅太太在談織造衙門,我當時太小,有些情形不懂,也記不大清楚,你總曉得吧?”

“我也不十分清楚,不知道老太太要問什麼?看我答得上來,答不上來。”

“是傅太太在問,誥封也是織造衙門織出來的,我一點都不曉得。”

“是的。織造衙門的職司,有這麼一款。”

“那誥封上的字,”傅太太問:“是怎麼織出來的呢?”

“這可就問道於盲了。”曹雪芹笑着回答。

“說的啥,”聖母老太太問傅太太:“芹官說的什麼?”

“他是說,這一問就好比跟瞎子問路。”

“喔,她也不曉得。”

“對了。”傅太太向曹雪芹嫣然一笑,“是不是,我勸你別掉文,你總不肯聽。”

這一笑百媚橫生,曹雪芹無法答話,也不敢再看。而就在這時候,齊二姑走來問道:“該傳膳了吧?”

原來傅太太為了讓聖母老太太熟悉宮裏的規矩,有許多說法都改過了,開飯不叫開飯,照宮裏的話是“傳膳”。而且傳膳的時刻,也與宮中一樣,早膳是午前巳時;晚膳是午後申時,一天只吃兩頓,當然,這是正餐,此外,想吃什麼隨時可以要,這也是宮裏的規矩。

“老太太傳膳,我該告辭了。”

聖母老太太倒是想留住曹雪芹,陪他一起吃飯。但記起傅太太所告訴他的,宮中“主子”“進膳”,向例只是一個人享用,即便偶爾奉喻陪侍,也是站在那裏進食,而且一等“主子”擱着,哪怕只剩下一口飯,也不準再吃,得要馬上放下飯碗。因此,也就打消了原來的念頭。曹雪芹其實很不想走,所以出的門來,惘然若失;這痴心妄想齊二姑會受命來招呼他回去,所以腳步放得很慢,但妄想畢竟只是妄想。

這一夜,曹雪芹什麼事也不能做,傅太太的影子盤踞在腦中,揮之不去,忘之不可。心裏不斷在猜想,傅太太這時候在幹什麼?已經起更了,該睡了吧?上床以前自然要卸妝,不由得想起她那一頭燦若雲霞的頭髮,解開燕尾,披散下來,不只是如何動人心魄?這一起遐思,心神更難收束;自己想了個法子,背誦詩篇,但不期而然涌到心頭的,偏是李義山、溫飛卿、韓冬郎的艷詞綺語。想背一背老杜的“北征”,那麼熟的詩,竟記不得起句是什麼;記得起的,依舊是“不必繁弦不必歌,靜中相對更情多。”這些句子。

到的半夜,起身小解,凍風撲面,恰逢寒雞初唱,頓覺滿腔莫來由的熱念,消失得無影無蹤;同時也記起了曹震的那些話,凈驚出一身冷汗。懸崖勒馬,為時未晚,回家過年去吧!他心裏在想。一項到家,心頭頓覺有無限的溫馨,馬夫人、杏香、秋月、錦兒的形相,重重疊疊的將傅太太的影子蓋住了。

一覺醒來,歸心如箭,找到曹震說道:“震二哥,我想我還是回去。”

曹震大為詫異,“怎麼回事?”他問:“出了什麼漏子,還是怎麼著?”

“會出什麼漏子?我是覺得四叔的話不錯,以遠避是非為宜。”他沒有說傅太太希望他幫着敷衍聖母老太太,只說:“傅太太除了代筆不會找我,聖母老太太找我陪她聊閑天,我不能不去,那以來外面如果有閑言閑語,是件無從分辨的事。”

曹震想了一下說:“這樣也好。不過,得找個理由,還得說得響的理由,否則聖母老太太會留住你不放。”

“那容易,”曹雪芹說:“得假造一封信,說平郡王急召,問是什麼事?就說不知道。”

“行。”曹震點點頭說:“也不用假造什麼信,說一聲兒就得了。”

“最好你去說。”

“好!我去說。”

於是曹震請見傅太太,說這天平郡王遣急足來找曹雪芹回京,明天動身,問傅太太要捎帶什麼書信不要?

“好好兒的,怎麼要回京了呢?”傅太太大為訝異,“是什麼急事要找他。”

“是啊!”曹震措着手,也裝出納悶的神氣,“怎麼樣也猜不出來。”

“我倒有點猜着了。”傅太太說:“請你告訴雪芹,讓她來一趟,我有話跟他說。”

“是!雪芹在收拾行李;原要跟聖母老太太、傅太太來辭行的。”

曹震的謊撒的點水不漏,傅太太深信不疑,轉告了聖母老太太,頗有難以割捨之感。因此,聽說曹雪芹一來,她先就搶在前面來接見。

“芹官,你為啥說要回京去了,年近歲逼,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要你去辦,你能不能過了年再走嗎?”

“怕不能。”曹雪芹囁嚅着說。

“老太太,”傅太太閃身出來,“他不能不走,留不住的。”接着對曹雪芹說:“想來是平郡王奉了旨意,要問你聖母老太太的情形,你打算怎麼說?”

曹雪芹一愣,心想所謂“打算”,即使別有說法,不能照實而言。但當這聖母老太太有不便反問:“你要叫我怎麼說?想了一下答說:“傅太太上皇后的奏摺上,不是說得很清楚了?”

“我來了才兩天。我沒有來以前的情形,平郡王會問你。”傅太太暗示地說:“太瑣碎的話,你不必提。”

“是。”

“雪芹,你到底想幹什麼差事?”傅太太聽了一下又說;“咱們是第一回見面,你幫了我很多的忙,我實在有點兒過意不去,很想也幫你一點兒忙!”

“多謝傅太太。我這會兒還沒有想出來,以後再說吧。”

“以後你要跟我見面,怕不容易。”

這番殷勤的情誼,又讓曹雪芹心中一動;但還是硬着頭皮,答應一聲等於沒有表示的:“是。”

“雪芹,”傅太太一面看着傷感的聖母老太太,一面吩咐:“你跪安辭行吧!”

“是。”曹雪芹走到正中,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口中說道:“給老太太辭行,順便辭歲。”

聖母老太太打算遜謝,卻讓傅太太按住了,不叫她起身;不過,他的手可以自由活動,探懷說道:“芹官,我給你壓歲錢。”

她在懷中掏摸了好一會,取出來一枚金錢,向前一遞;曹雪侵略一遲疑,決定接受,“長者賜,不敢辭。謝謝老太太。”說完了又請了個安,才將那枚金錢接到手裏,好熱的錢,一直暖到他心裏,差點要掉眼淚了。

“這個錢,我算算。”聖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說:“在我身上十七年了。那年康熙爺登基六十年,四月底到熱河,端午那天有人來叫我,說宓妃要我去,皇帝那時候就養在宓妃宮裏。到了才知道康熙爺也在,我一生就見過這一回;當時嚇得渾身發抖,也沒有看清他老人家是什麼樣子。跪在地上只聽宓妃再說,這就是某人的生母。康熙爺也沒有說啥,後來叫人拿了這個錢來,說是皇上賞的。我一直放在身上,現在送了你。”

原來有這樣一段來歷,曹雪芹倒不知道該收不該收了。正在遲疑時,傅太太說道:“老太太請進去歇着吧。我還要交待雪芹幾件事。”說著,向齊二姑使了個眼色。

於是齊二姑便半強迫的將聖母老太太攙了進去,曹雪芹已發現她面有淚光,低着頭,不敢多看。

“雪芹,”傅太太只代聖母老太太的影子消失,方始開口:“我得告訴你一件事,皇上不願人家知道聖母老太太以前的情形,所以這回你見了平郡王,不必提到聖母老太太跟你怎麼談她的過去。那對你沒有好處。”

曹雪芹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會問他,見了平郡王打算說些什麼?同時他也想到,這是傅太太特為關照,實在令人心感。“多謝傅太太指點,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感激。我們總算有緣,我能幫得上忙,何樂不為?我在問你一句:你想要個什麼差使?老實跟我說。”

“那,”曹雪芹毅然決然的答道:“我就老實跟傅太太說,我根本就不想當差。”

“喔,”傅太太大為詫異,“那是為什麼?”

“是因為我生性不善於伺候長官。”

“原來你很清高,倒失敬了,人各有志,我就不必勉強了。”

“不過!我還是很感激傅太太的。”

“不必這麼說。”傅太太急轉直下的換了個話題,“我托你件事。你見了平郡王,就說我請她跟內務府大臣商量,是不是能奏明皇后,再派一根能幹的人來幫忙。我一個人,你看,你一走,我連代筆的人都沒有了。”

“傅太太的意思是,請再派一位命婦來跟聖母來太太做伴?”

“也是給我作伴。”

這就不必一定要命婦了。曹雪芹心想,傅太太如能得秋月相伴輔佐,聖母老太太身上所發生的難題,大概都可以解消。但此念普起即消,自覺匪夷所思的可笑了。於是口中答應着,辭了出來,低頭疾走,下決心要將傅太太的一切拋開。無奈這是辦不到的,因為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回京那天,正是除夕,馬夫人不承望愛子會幹回來過年;平生第一次發現,令時佳節,闔家團圓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圍爐守歲,當然要談聖母老太太,少不得要談談傅太太。只是傅太太跟她之間所答的交道,在馬夫人及杏香面前,隻字不提。直到夜半,爆竹越來越密,看着是時候了,秋月到廚房裏照料下餃子,預備接神。

這年接神,格外熱鬧,因為馬夫人白天看曹雪芹忽然歸來,認為這意外之喜,皆蒙神恩,吩咐買一卦兩萬響的鞭炮接神。給的錢多,桐生樂得把各式各樣的爆竹,都買了回來,一交子時,便開始在放了,“咚”、“當”兩聲的“二腳踢”,間雜着“咚”的一聲,到得半天,“噼里啪啦”一陣亂爆的“飛天十項”,一直放到五更天接神,兩萬響長“鞭”加“麻雷子”驚心動魄,將曹雪芹的征途倦意,驅遣得乾乾淨淨。

站着“臘八醋”吃完了元寶餃子,馬夫人說道:“都快睡一會兒去吧!我可掌不住了。”

“不要給太福晉拜年嗎?”曹雪芹說:“我可不睡了,一睡非睡到下午不可。”

這一來便得有人陪着,到天亮照料他出門拜年。秋月與杏香商量下來,決定輪班,杏香先睡,等曹雪芹出了門再換班。

“你不是說,你是託詞王爺急召,傅太太還托你帶話給王爺?”

“那些話也用不着說了。根本沒有王爺急召這回事,一說不漏了馬腳?

“不好!”秋月不以為然。

秋月認為這是兩回事,對平郡王來說,他不必提賦歸原因,只說辭行之時,傅太太托他帶口信好了。這口信沒有帶到,傅太太就會查問,那時馬腿盡露,反為不妙。

“你的理路很清楚。”曹雪芹笑道:“無怪乎我當時會有那種念頭。”

“什麼念頭?”

“傅太太說,要請王爺跟內務府大臣商量,奏明皇后,能不能再派一個人去,跟她做伴,幫着她應付聖母老太太。我當時心裏想,要是你去,倒是在合適不過了。”

“怪念頭!”秋月又問:“你既然要回來過年,怎麼不早寫信?四老爺回京,為什麼不請他捎個口信呢?”

“我是臨時起意。”

“喔,”秋月問說:“是忽然想家了?”

“是啊。”

“震二爺倒肯放你回來?”

曹雪芹不做聲;傅太太的影子,以及曹震所轉述的曹頫的顧慮,一下子都想了起來,在心裏有點藏不住了。

“我跟你說了實話,”曹雪芹看着她說:“你可千萬不能泄露。我這些話,在杏香面前都不說的。”

看他如此鄭重囑咐,秋月便既回答:“如你覺得關係重大,怕我不小心泄漏,你就別說。”

“你小心一點兒好了。”

曹雪芹遲疑了一會,方始說道:“那傅太太是很爽朗的人,不知道什麼叫避嫌疑,常常找我去問話,替她代筆;四老爺怕惹出是非來,一直在擔心。我想想也不錯,還是敬鬼神而遠之為妙。”

“原來是因為這個。”秋月問說:“那傅太太年紀很輕吧?”

“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紀。”

“長得怎麼樣?”

曹雪芹點點頭,不作聲。

秋月是從小看他長大的,當然看得出他還有未說的話,想了一下,試探着說,“能讓你看得上眼,而且竟然可形容了,想來不是國色,就是天香?”

“這四個子也當得起,反正。”

等了一會,曹雪芹還不開口,秋月忍不住催問:“反正怎麼樣?”

“反正,反正我下決心回來時對的。”

秋月將他的話體味了一會,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居然讓你快把握不住,非躲她不可了。”她說:“萬一真要惹出是非來,那可是一場禍事;而且小不了。總算你心底還明白。”

“我也是想了一夜才下的決心。不過,也因為原來就有點兒想家。”

他有戀家之念,主要的當然是因為有杏香與孩子之故。秋月心裏在想,如果沒有杏香,而娶了個兇悍或者不明事理,說不上三句話便要吵嘴的“芹二奶奶”,成了怨偶,根本就不想回家,那樣事情就很難說了。這樣一轉念,對前幾天她跟馬夫人在談的,打算着開了年,要多方託人物色,無論如何在這一年要為曹雪芹完姻這件事,便覺得似乎也不必亟亟。

“秋月,”曹雪芹忽然問說:“傅太太托我的那件事,我看只有給王爺寫信了。”

“你是怕見不着王爺,只怕連太福晉都見不着。”

照往年的情形來說,他不能沒有這樣的顧慮。

大年初一,平郡王要進宮朝賀,也要跟幾位輩分高的親貴,向履親王、恂郡王、庄親王去拜年,當然不容易見到;就是太福晉,倘或有女客在,也就見不着了。

“老王爺倒是一定見得着的,不過,這種事怎麼能跟他談?”

“對了!”秋月深以為然,“不但不能跟他談,還怕她會問你。”

原來老平郡王因為嫌廢太久,加以奉旨不準出門,脾氣變得很怪僻了,有時無緣無故,暴跳如雷,有時信口開河,不知所云,所以秋月特為提醒曹雪芹。

“我知道。反正我一概不知就是了。”

“這樣最好。你寫信去吧!”秋月說道:“我在替你去弄些吃得來。”

等她去熱了現成的點心來,曹雪芹已經用正楷梅紅箋寫好了信,念給秋月聽了,封緘妥當,扶起筷子吃雞湯麵時,只見窗紗上曙色一線,衚衕里隱隱有人聲了。

“今年的喜神在南,”秋月說道:“王府在西,方向不對,你不如先給四老爺去拜年,順便兜喜神方。”

“也好!四叔還不知道我回來了呢。”

對曹雪芹之突然出現,曹頫頗感意外,而且也有些驚疑,以為在熱河出了什麼事,曹震特為派她回來報信的。“快起來,快起來!”他等曹雪芹磕過頭起身,急急問道:“你怎麼回來了呢?”

“我覺得還是回京來得好。”曹雪芹答說:“傅太太要找我代筆,那不是一回兩回的事;加上聖母老太太也會找我去聊閑天。這樣子會惹起閑言閑語,很不妥當。”

曹頫大為高興,“你真是長進了。”他說:“你能事事這麼想,你娘為你少操多少心,身子也就會好得多。”

這平平常常的兩句話,在曹雪芹心裏激起一連串的漣漪。他是第一次發覺,原來母親為他所操心,不止於親事一端,而且彷彿怕他不懂事,在外面闖了禍,或者得罪了人,因而放不下心,身子也就好不起來了。這是多大的罪孽!曹雪芹愧悔交並,忘卻身在何處。這一來,卻又惹起了曹頫的懷疑。“你怎麼啦?”他問:“你要回來,通聲怎麼說?”

“呃,”曹雪芹定定神,想了想說:“他也贊成我回來。傅太太那兒,就是他去說的。”

“為什麼你自己不去說?”

“因為得找個忽然要回京的緣故。震二哥跟傅太太說,接到京里的信,是因為王爺急召,不能不趕緊回京。這話要他去說才像。”

“傅太太怎麼說呢?”

“她當時真有其事,找了我去跟我說,關於聖母老太太的一切,以少說為妙,因為皇上不願讓人多知道聖母老太太以前的情形。”

“嗯,嗯!”曹頫深深點頭,“這很有用,這才叫關照。”

“傅太太還托我面回王爺,想找個幫手。我怕見不着王爺,也不便託人轉陳。所以備了一封信。”說著,將信取了出來。

“還有這件事,你信上怎麼寫的?”

信上怎麼說?一看自然明白;曹雪芹想想重開一個信封也不費事,便將信拆了開來。

“這樣,”曹頫說道:“既有請王爺跟內務府大臣商量,奏明皇后的話,不如乾脆請海公轉告。我本要替他去拜年,你跟我一起去。”

“是。”曹雪芹問道:“是不是先給太福晉去拜年?”

“午後去好了。太福晉那兒,不過請管家嬤嬤進去說一聲,倒是老王爺那裏得騰出功夫來對付他。咱們先辦了正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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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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