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由二宮門繞“正大光明”殿,“前湖”、“奉公無私”殿到“九州清晏”寢宮,有好長的一段路,海望來時,還是八月二十二夜裏,回到“九州清晏”,已是八月二十三子時。
寢宮中燈火通明,靜悄悄只微有異聲,只見總管太監蘇培盛迎了上來,也不行禮,只急促的湘鄂爾泰說道:“快進去吧。”
等上了台階,踏入殿門,只聽東暖閣中“呼嚕、呼嚕”是皇帝痰涌的聲音。蘇培盛掀開門帘,鄂爾泰朝里一望,只見皇帝靠坐在一名太監胸前,頭半側着,口眼歪斜,面紅如火,痰聲如雷,眼看是“大漸”了。鄂爾泰想起知遇之恩,不由嗚咽出聲。
“中堂別傷心!”御醫低聲提醒他,“皇上心裏是清楚的。”
鄂爾泰便不敢再哭,進門照規矩磕了一個頭,口裏還說一句:“奴才鄂爾泰給皇上請安。”說完,站起身來,佝僂着腰,趨向御榻。
“萬歲爺,萬歲爺!”蘇培盛在皇帝耳際說,“鄂中堂來了。”
皇帝還有知覺,微微將頭轉了一下,努力想睜大眼來,卻無能為力,只滾出兩滴淚水。
鄂爾泰強忍悲痛,而且儘力保持平靜的聲音:“皇上萬安,放寬了心,一切都不要緊。”
皇帝將眼一閉,淚水又被擠了出來,然後聽他吃力的、模糊的說了兩個字:“盒——子。”
“是這個盒子不是?”蘇培盛從身上掏出一個景泰藍鑲金的方盒子舉高了問。
等皇帝困難的點了一下頭,鄂爾泰已經跪了下來,接過金盒,只聽皇帝突然噴出一個字來:“看!”
金盒上有把小鎖,但鑰匙就掛在盒子上,蘇培盛幫着打開,鄂爾泰取出內藏的一道硃諭,看了一下,用很清楚的聲音說:“皇上請放心,是四阿哥,奴才一定遵旨辦理。”
皇帝的雙眼合上了,痰涌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海望用顫抖的手去探一探皇帝的鼻息,轉身向鄂爾泰說:“皇上升天了!”
於是蘇培盛搶天呼地般地哭了起來,十三年前在圓明園以南的暢春園中,深夜的哀音,再一次震撼了玉泉山麓。鄂爾泰卻沒有眼淚,一種獨受雇命的責任感,充塞於方寸之間,形成極其沉重的壓力,但也構成令人興奮的挑戰,因此,他能對那一片震天的哭聲,充耳不聞,悄悄的隱在僻處,凝神運思。
只幾轉念之間,便決定了大步驟,現身出來,先是找一個幫手,此人名叫納親,滿洲鑲黃旗人,姓鈕鈷祿氏,是開國功臣額亦都的曾孫,也是孝昭仁皇后的內侄,襲封公爵,在軍機處行走,一向跟寶親王接近,而且他兼領着“鑾儀使”,這個只是掌管儀仗的差事,但此大位更迭之際,格外顯得重要。
“納公,”鄂爾泰將納親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四阿哥接位,你知道了吧?”
“聽說了。”納親皺着眉說,“拮芳殿的那兩位,不知道會怎麼說?”
“正就是為此。我得馬上趕進宮去,這裏交給你了。”鄂爾泰略停了一下,加了四個字:“前程遠大。”
納親如夢方醒,這不是擁立的不是之功?頓時又驚又喜,而雙肩亦突然沉重,“毅庵,”他喚着鄂爾泰的別號,有些躊躇:“恐怕我應付不下來,張衡臣馬上就來了。”
“你跟他說,他也在顧命之列,不過,這得請嗣皇帝親口來宣諭。”
“啊!啊!”納親明白了!張廷玉必須支持寶親王繼統,才能成為故名大臣,這是一個交換條件。
“還有,庄王大概在路上了,我遇見了,我會跟他說,果王是今天黃昏到的,這會兒當然也趕進來了,請你跟他說:這件大事,要請兩王做主,請他趕快進宮,我在軍機處待命。”
“好!”
“再有一件,鑾儀也請納公格外留心,別出岔子。”
“是,是!”納親被提醒了,“我馬上派人回去預備,事不宜遲,毅庵你快去吧。”
鄂爾泰帶着海望,星夜疾馳,進了西華門,直到隆宗門前,方始下馬,進門北屋就是軍機處。由於軍機大臣都隨駕在海淀,所以北屋鎖着,但軍機章京辦事的南屋,卻有燈光,鄂爾泰與海望便先奔南屋。
“啊!”值宿的軍機章京方觀承,大為驚異,“中堂根海大人怎麼來了?”接着又驚呼:“血,血!中堂的胯腿上的血是哪裏來的?”
不提到也罷了,一提起來,鄂爾泰頓覺雙股劇痛,皮馬鞍是破的,奔馳太急,臀部擦傷流血,竟而不覺。此刻,也只是痛了一下,隨即就拋開了。
“問亭,”鄂爾泰答非所問的:“你到內奏事處去一趟,讓他們趕緊到‘乾西二所’,把寶親王請來。”
“是!”方觀承突然有了發現,不由大吃一驚,指着鄂爾泰的摘了頂戴和紅纓的大帽子,張口結舌地問:“中堂,是、是‘出大事’了?”
“是的。這會兒沒功夫跟你細談,趕緊去,別多嘴!”
“這是告誡他勿透露皇帝已經賓天的消息,方觀承及其機警,到的內奏事處告訴管事的太監,只說:‘園子裏送來緊急軍報,交待寶親王即可處理。鄂中堂在軍機處坐等。”隨即轉回原處。
“問亭,”鄂爾泰說:“你來擬遺詔,‘皇四子人品貴重,克肖朕躬。”要把‘自幼蒙皇考鍾愛’的情形,多數幾筆。你請到屋裏去寫。”
方觀承答應着,另外點燃一支蠟燭,捧着到裏屋去構思,“大事”出的倉促,心神不定,久久未能着筆,但聽窗外步履聲起,寶親王已經來了。
“臣鄂爾泰、海望恭請皇上金安。”
這一聲以後,便是碰頭的聲音,而且聽聲音不止鄂爾泰和海望兩個人,必是屋內屋外,所有隨行的太監及軍機處的書手、蘇拉都在見駕了。方觀承心想,是不是也應該一謁新君?正考慮未定之際,只聽“哇”的一聲,寶親王開始號啕大哭。
“請皇上節哀應變,諸多大事要請皇上拿主意。”鄂爾泰又說:“這會兒不是傷心的時候。”
“這句話說得相當率直。嗣皇帝收住眼淚問道:”怎麼一下子就去了呢?”
“唉!”鄂爾泰重重嘆氣,“王定乾、張太虛該死。”
這句話盡在不言中了,只聽見嗣皇帝說:“我此刻方寸大亂,應該幹什麼,自己都不知道,你們說吧!”
“請皇上傳諭:一庄親王、果親王、張廷玉為顧命大臣。”
“奴才啟奏皇上,”海望接口:“受顧命的,是在只有鄂中堂一個人。”
這句話提醒了嗣皇帝,自己能不能安登大寶,全靠庄、果兩王和張廷玉、鄂爾泰;尤其是眼前的鄂爾泰,關係更為重大。轉念到此,親自伸手相扶,”你起來!”他說:“咱們好好商量。”
要商量的是如何應付拮芳殿的那兩位——嗣皇帝同年生的胞弟和親王弘晝;康熙朝廢太子允礽嫡子理親王弘皙。這是的嗣皇帝和鄂爾泰,不約而同的想起雍正八年春夏之交,那些令人驚心動魄的日子,不過嗣皇帝是親身經歷,而鄂爾泰是得諸耳聞,即令如此,一想起來仍令人不安。
雍正八年春天,皇帝的怔忡舊症複發,一閉上眼就會夢見‘二阿哥’廢太子允礽,來向皇帝鎖命,一驚而醒,冷汗淋漓,心跳好半天都靜不下來。
皇帝殘骨肉、誅功臣,殺過好些人,都無愧怍。只有雍正二年十二月私下毒殺了他的這個胞兄,卻不免內疚神明,因為細想起來,允礽沒有絲毫對不起他的地方,而他暗算允礽卻不止一次,先是康熙四十七年,允礽第一次被廢,禁錮在上駟院中臨時設置的氈帳中,皇長子直郡王允禔及皇四子雍親王胤禎,也就是雍正皇帝,奉命監守。兩人起意用魘法謀害允礽,結果為皇三子誠親王允祉所舉發,直郡王允禔被幽閉,而皇四子雍親王心計甚深,做事的手腳很乾凈,更難得的是皇十三子允祥出面頂了罪,以至被圈禁在宗人富的高牆之內。因此雍親王奪得皇位以後的第一件事,便是釋放允祥,封為怡親王。
照情理說,雍正皇帝既已如願以償,得局大位,而允礽既失皇位,復被幽禁,應可安享余年,而仍舊放不過他,雍正皇帝自己也覺得太過分了。早年誅除異己,覺得壞事反正作了,多做一件也無所謂,及至天下大定,閑來思量,總覺得愧對“二阿哥”,久而久之,便得了個怔忡之症,時發時愈,始終未能斷根,只是這一回發得格外厲害。
更糟糕的是怡親王允祥也得了這樣一個毛病,他是從高牆中放出來以後,親眼看到皇帝弒兄屠弟,是如此心狠手辣而掌握着生殺予奪之權的一個人,所以日夕生活在戒慎恐懼與悔恨之中。
這時眼見"二阿哥”向皇帝鎖命,想起當年亦曾同謀,又增一番恐懼悔恨,終於支持不住了。
於是有一天兄弟倆——皇帝與怡親王允祥,都是精神比較好的時候,摒人密談;怡親王表示:允礽來鎖命,他願意抵償。不過允礽無主遊魂,應該為他覓一個安頓之處,常受祭享。於是皇帝決定封允礽為潮神,為他在浙江海寧立廟,廟用藍瓦,是王府的規制。
這番措施有些效驗,命是不索了;卻要索還皇位。皇帝在奪位時,強詞奪理、氣勢得很,事定以後想想,自覺說不過去,譬如說皇四子弘曆,‘素蒙皇考鍾愛’,曾向溫惠黃太貴妃說過:‘是命貴重,福將過予。’意思是弘曆將來亦會做皇帝;而弘曆的皇帝,必出於他之所傳;這就足以證明天心默許,聖祖在說這話時便先已決定要傳位給他了。
但是,這話說得通嗎?他曾說過,‘八阿哥’允祀的生母良妃衛氏,來自‘辛者庫’,所以允祀是‘出身微賤’,絕無繼位之望;可是弘曆的生母是熱河行宮的宮女,也是出身微賤’,何以聖祖會斷定他也會做皇帝,而有‘福將過予’的話?
因此,到的皇帝比較平心靜氣時,解釋民間流言他如何得位時,論調與以前多少不同了,好些地方,彷彿含蓄的在說:黃委員該市允礽的。允礽既已被廢,他就不算是奪位。這跟聖祖所說:“本朝的天下最正。明朝原已亡於李自成,本朝天下得自李自成之手,是替明朝報了仇。”是一樣的道理。
也許真有允礽來索皇位這麼一個夢,也許是皇帝魂夢不安的幻覺,總之為了去除他心裏的這塊病,他派庄親王允祿到允礽的墓園裏去祭告,他一心一意只為大清的天下,將來為國擇賢,弘皙與他的兩個兒子一樣,已有繼承皇位的資格。同時宣諭:理親王弘皙遷入宮中,與皇五子弘晝一起住在拮芳殿,——在文華殿後面,明朝端敬殿、端本宮舊址,統稱“南五所”,向來是皇子的住處。皇四子弘曆則早在雍正五年賜贈時,就已移居西六宮後面的“乾西二所”了。
說也奇怪,從弘皙入宮后,皇帝居然眠食俱安,但怡親王允祥卻在五月里一命嗚呼。皇帝相信他是為他代償了允仍的命,傷感與欣慰交並,為了報答起見,除了照允祥生前的意思,以他的幼子弘曉承襲怡親王以後,又另封允祥一子弘皎為寧郡王,亦是世襲罔替。
可是,對於弘皙遷入宮中這件事,皇帝卻有悔意了,私下決定,仍舊傳子不傳侄,好在只說擇賢而立,不立弘皙,不算被盟。
不過傳子卻又費躊躇,弘曆雖有“素蒙皇考鍾愛”這句話在,而他自己所鍾愛的,卻是皇五子弘晝。
大家的意思,仍是勸皇帝擇賢而立。但何以謂之賢,何以謂之愚?實在不易分辨得清楚,精明與刻薄,慷慨與揮霍,毫釐之差,失之千里。皇帝反覆考量下來,想出一個試驗的辦法;這天將庄、果二王,鄂、張兩相召入養心殿,只見桌上陳列着兩個黑漆木盤,上覆黃袱,皇帝親手將黃袱揭開,一盤中盛一方玉印,一盤中是十粒熒光耀彩、尺寸稍遜與東珠,但也使稀世之珍的大明珠,在黑漆盤中滾個不停,將人的眼都看花了。
爭當四個人都在納悶,不知皇帝是何用意時,蘇培盛已帶了兩個太監進來,小心翼翼的將漆盤捧了出去。皇帝並無一語,只是順着皇帝的意向,奏陳了個人掌管的政事。
約摸一頓飯功夫,蘇培盛回來複命說:“四阿哥要了玉印,五阿哥要了珍珠。奴才傳旨,不必親來謝恩。兩位阿哥還是像養心殿的方向磕了頭。”
“喔!”皇帝問到:“是誰先挑的?”
“奴才請四阿哥先挑,四阿哥說:‘讓五阿哥先挑吧。’五阿哥就說;‘我要明珠。’”
“四阿哥呢?怎麼說?”
“四阿哥沒有說什麼。”
“那麼,”皇帝問道:“你總看出點兒什麼來了吧?”
“奴才看四阿哥是高興在心理的樣兒。”
皇帝揮一揮手,遷走了蘇培盛,嘆口氣說:“這可真是天意了。”
兩王兩相到此方始恍悟,皇帝是測試兩皇子的志向,明珠喻富,玉印喻貴,皇五子先挑,本自佔了大便宜,不道舍貴而取富,此非天意而何?
“你們記住今天的事,倘或將來五阿哥有什麼怨言,不拘是誰,把今天的這段故事告訴他。”接着,皇帝提起硃筆寫了一弔手諭,“皇四子弘曆、皇五子弘晝,年歲俱以二十外,皇四子着封為和碩寶親王,皇五子着封為和碩和親王,所有一切典禮,着宗人府照例舉行。”
額爾泰回憶至此,隨即醒悟,先“收服”了和親王,同胞兄弟合力來對付理親王,事情就好辦了。
正待開口有所陳奏,只聽步履雜沓,庄親王允祿與果親王允禮,一前一後,相攜而至。進門便待屈膝,嗣皇帝急忙奔了過去,一手挾住一個,他的身材高,又富臂力,所以挾住兩王,能不讓他們下跪。
“十六叔,十七叔,”皇帝放聲而哭:“你們看,我連送終都沒有趕上。”
一帝兩王,相擁而哭,鄂爾泰陪着淌了一會兒眼淚,跪下說道:“請皇上和兩位王爺節哀,還有多少大事要辦呢!”
勸得收了眼淚,庄王說道:“臣是剛接到消息,說鄂爾泰進宮了。如今要辦的大事很多,先後次序的分出來;請皇上明示,那件該先辦?”
嗣皇帝懂他的意思,要分先後的大事,只有兩件,一件事到圓明園迎靈如大內,一件是宣詔明示,大命歸於何人,他不便表示應先宣詔,那就仍舊只有飾詞推脫了。
“我方寸大亂,不知道該怎麼辦?請十六叔、十七叔跟鄂先生商量着辦吧。”
“臣不敢當此稱呼。”額爾泰急忙躬身回答,而也就是“先生”二字,更激發了他挺身擔當的決心,“皇太後跟內廷各主位,大概也得到消息了,一定都在着急,請皇上先安慰了皇太后,好起駕迎靈。至於宣示哀詔,交給兩位王爺和臣來辦好了。”
“好,好!”嗣皇帝說:“一切都請十六叔、十七叔和鄂先生作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