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從重慶飯店回來,惠子心裏暗自高興,像在銀行里存了筆秘密款子。她似乎從熱鬧、喜樂的酒宴中,從李政、石永偉等人敬酒的熱情里,還有陳家鵠父母春風滿面的笑容上,看見了自己融入陳家的希望。

次日,天剛蒙蒙亮,她就窸窸窣窣地起了床。旁邊的陳家鵠睡眼矇矓地問她:“幹嗎呀,起這麼早?”她將嘴巴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你不是說,‘精神’所至,金石‘會’開嘛。”

陳家鵠睜了下眼,又閉了,“你說什麼呀?”惠子翻身下床,笑着說:“沒什麼,我要去幫媽媽燒早飯。”陳家鵠這才清醒過來,撐起半個身子說:“不是‘精神’所至,金石‘會’開,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惠子在房門口迴轉身來,嫵媚地笑道:“知道啦,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朝他扮了個鬼臉,就咚咚咚地朝廚房跑去。

廚房裏,陳家鵠的母親正在燒早飯。鍋里瀰漫著蒸氣,灶台一角的煤油燈在蒸氣中一閃一閃的,屋頂上幾塊亮瓦漏下幾縷朦朧晨光,母親在這光影里,身影也是朦朧的。惠子彎着腰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媽,你早。”母親甚感意外,抬頭望着她。惠子笑眯眯地走上前,接過母親手上的傢伙,“我來幫你燒早飯。”母親驚異地看着惠子,不知說什麼好。

惠子灶上灶下地忙活起來,一邊忙活一邊說:“媽,我今後天天來幫你燒早飯。我……我要學着做陳家的好兒媳婦,做……做中國的好兒媳婦。”說著臉竟紅了,眼裏的兩汪秋水在柴火的映耀下,羞羞地晃動着。“好,好,好哦。”母親望着羞澀的惠子,臉上的皺紋漾開去,柔柔的,像外面的晨光一樣,充滿了憐惜與愛意。

這天早上,陳家人第一次吃到了惠子燒的早飯。大家都誇獎惠子的早飯燒得好,只有大哥家鴻苦着臉坐在桌角,悶着頭扒飯,一聲不吭。家燕看不過去,伸過筷子去敲他的碗沿,“哎,大哥,你吃了嫂子燒的早飯,怎麼連一聲謝都不說呀?”家鴻哼一聲,丟了碗筷就走。惠子怔怔地看着家鴻的背影,臉上充滿訝異和尷尬。母親趕緊出來打圓場,對惠子說:“你大哥就是這個脾氣,別理他,我們吃飯,吃飯。”

剛吃完飯,惠子正幫着母親收拾碗筷的時候,李政風風火火地推開門,闖了進來。陳家鵠哈哈大笑道:“你這回可來得不巧,我們剛吃完。”

“我吃了。”李政一臉嚴肅。

“那是給我送徵調令來了?”

李政看天井裏人多,對陳家鵠使了個眼色,“進屋說。”陳家鵠這才注意到李政的神色不對,臉色像被霜打了似的。他湊上前,小聲問:“怎麼啦?”

“見鬼了!”李政低聲罵道,逕自朝客廳走去。兩人匆匆來到客廳,未及坐下,李政就拉住陳家鵠,急急地問:“最近是不是有什麼部門來要過你?”

“是啊。”

“什麼部門?”

“說是什麼情報機關的。”

“是不是姓陸的,叫陸從駿?”

“鬼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真名,反正就是他。”

李政一拍大腿,“我猜就是他!”

陳家鵠並不瞭然,放鬆了身體,淡然地說:“怎麼,你認識他?”

李政忿忿地說:“我才不想認識他,這種人,仗勢欺人之徒。他才從我們那兒挖走一個人,現在又來挖你。今天一大早他就給我送來一號院的通知,說他們要調你,叫我們放手。”

陳家鵠這才重視,愣愣地看着李政。李政嘀咕道:“奇怪,他怎麼知道我們要調你呢?”陳家鵠終於明白過來,神情肅穆地說:“他肯定在跟蹤我。”李政點頭默認。

其實,何止是跟蹤,婚宴的地方都是黑室定的,其間一切談笑風生、好言佳話、是是非非,都被老孫如數收集在案。當天晚上,老孫便趕回五號院向陸所長做了詳細彙報:惠子那邊明的暗的沒有絲毫異常,倒是兵器部冒出事來了,他們要調陳家鵠。

陸所長不顧夜深,當即給杜先生打去電話,把傅將軍對陳家鵠的薦詞和自己一面之識的感受,以及兵器部要調他的情況,簡單做了彙報。杜先生問他:“你需要我做什麼?”陸所長答:“我們五號院需要他。”電話里只傳來一句“知道了”便斷了線,嘟嘟地響着,像一隻潛艇正在秘密下沉。次日天剛放亮,一份密件就由值班人員送到了陸所長的床頭。他命人將密件送到了李政手上。

到達的不只是密件,人也緊跟着到了。

就在陳家鵠與李政迴避家人、在客廳里密談之時,老孫拎着一籃水果,走進了陳家,彬彬有禮地向陳家鵠父母問好,並探問陳家鵠。陳家鵠聞聲出來,冷着臉問他:“又是你,找我幹嗎?”老孫對他的冷淡視而不見,依舊很有禮貌地問好。陳家鵠皺着眉頭,語氣很沖,“我本來是好的,見了你就不好了!”

“對不起,”老孫謙卑地笑着,“不是我想見你,是我的老闆想見你,讓我來接你。”

陳家鵠的情緒已經被李政剛剛提供的情況烘乾、焐熱,一點就着火,“我要不走呢?你是不是準備掏出槍來逼我走?”

老孫搖頭,“不,不,陳先生見外了。”

陳家鵠說:“少啰唆,回去告訴你老闆——不,應該是處長吧,我不想見他。”

門外響起一陣大笑,陸所長款款地走進來,朗聲說道:“早知陳先生有脾氣,所以甘拜下風,甘願登門求見。”

陳家鵠先是驚異,繼而馬上不客氣地回敬道:“你不怕我們家門檻高嗎?對不起,我不想見你,請走人!”

陳家鵠的父親正在旁邊整理一盆花草,見狀,回頭責備道:“家鵠,你怎麼這樣不懂禮貌!”意外得了援兵,陸所長連忙走上前,對老先生一鞠躬,“陳教授好,學生多年前曾在同濟聽過您老的講座,受益匪淺,至今不忘。”轉而又對陳家鵠母親鞠了一躬,“伯母好。”

“哦,你是同濟的?哪一年的?”陳父有些驚奇地望着他。

“民國十年,那時候您每年都來我們同濟開講座。”

陳父說是是是,拉過一張凳子,請陸所長坐,把現場的氣氛緩和下來。這時李政從屋裏出來,陸所長見了,故作驚訝地招呼他,“這位不是李處長嘛,我們見過面的,我們剛從你手下調了一名幹將,不錯,不錯,兵器部果然是藏龍卧虎啊。”

陳母解釋道:“這個小李啊,跟我們家鵠是同一天生,同一條街上長大的。”

陸所長對陳母點點頭,“哦,難怪李處長要把令郎招至門下,可是……”他轉頭望着李政,聲音變得生硬,“李處長,恕我直言,貴部的門檻兒低了些,不適合陳先生高就。”如此公然挑釁,令李政反感,唇齒間不由發出一聲冷笑,“跟你的門檻比是低了一些,只怕我的老同學不願意走高門檻。”陸所長淡淡一笑,“你放心,這是我的事。”

“別理他。”陳家鵠走過來,對李政說,“走,我送你走。”

陸所長在後面追了一句:“要回來哦,我有大事要跟你談。”陳家鵠根本不理睬他,親熱地扶着李政的肩頭徑直向外走去。場面有點僵,陳父為了打破尷尬,叫家鴻來給客人泡茶。閑談中,陸所長知道家鴻以前在南京郵政局工作,現在賦閑在家,就表示他樂意張羅一下,或許能幫個小忙。這一下贏得了陳父陳母和家鴻的好感。

陳家鵠送完李政回來,即要上樓。所長見了連忙喊:“陳先生別走,你我終究是有過一面之交,何必如此冷落我。我既然來了,總要談一談嘛。”

“談什麼?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還沒談怎麼知道沒什麼好談的。”

“那你說吧,我聽着。”

“我們需要找個地方談。”

陳家鵠瞪他一眼,率先進了客廳。陸所長跟進來,小聲道:“我們去外面談吧,你知道,干我們這行的總是疑神疑鬼的。”陳家鵠反唇相譏,說:“哼,你連我的家人都不信任,我們還有什麼好談的。”陸所長怎麼會這麼容易敗下陣來,他答得更加漂亮,“不瞞你說,我連自己都不信任。關鍵是,我要對你的家人負責,我在這兒待久了不好,鬼子把我當成一個香餑餑,可能正在四處找我呢。”

陳家鵠這才正眼看他,顯然是被點到穴位了。

所長勸他,“走吧。我知道,出了門往右,走五分鐘,有一片亂墳崗,我們去那裏談吧。死人是不需要我們負責的。”說著出去,正好碰到惠子和家燕洗完碗筷,在擦桌子,便又相認了一番。客觀地說,看惠子溫良、安靜得甚至帶點兒羞怯的神情和舉止,陸所長難以將她和一個間諜聯繫起來。但他馬上又告誡自己,不能以貌取人,俗話說不叫的狗最會咬人,一眼識得破的間諜又怎麼能當間諜?

正是盛夏時節,墓地里草長鶯飛,蓊鬱一片,蝴蝶翩翩舞,昆蟲嗡嗡飛,嘉陵江的風越過無數屋脊,颯颯地吹來,在草叢間掀起嘩嘩的浪語,讓人倍感清爽舒服。所長和陳家鵠一前一後向墓地深處走。老孫保持一定距離,若即若離地跟着。

所長邊走邊頗為抒情地說:“這兒真好,死人聽不見我們的話,聽見了也不會說。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我相信背叛,不相信忠誠;我相信陰謀,不相信愛情。有時候,我對自己的職業真是厭倦透了,可有什麼用?除了死,沒有解脫的途徑……”陳家鵠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別閑扯了,有什麼事你就說吧,我可不想在這種鬼地方待久了。”

“好吧。”陸所長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緊緊盯着陳家鵠,一字一句地說,“我們需要你,請你去我們那兒工作。”

“我要說不呢?”

“抗日救國的大事,我相信你不會說不。”

“我去兵器部也是抗日救國!”

“那對你來說是大材小用了,只有在我們那兒,你的才華才能得到充分發揮。”

陳家鵠不屑地說:“據我所知,你們乾的都是偷雞摸狗的事,我又能為你們幹什麼?”

“你真想知道?”陸所長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說,“死人聽見了沒關係,但你絕對不能跟任何一個活人說。”

“你就把我當個死人吧,知道了也開不了口。”

“不要說不負責任的話。”陸所長神色凝重,口氣嚴厲,“嚴格地說,你現在還無權知道,但你恃才傲物,自鳴得意,我不讓你知道恐怕也無法讓你跟我走。實話告訴你,我不是什麼情報處的,我是對日無線電偵聽機構黑室的主人,我們請你去是要你破譯日軍密碼。”

陳家鵠震驚了,以裝糊塗掩蓋內心的驚異,“你說什麼?什麼機構?我沒聽清楚。”

“別裝糊塗,”陸所長知道,他需要用沉靜的銳利去擊敗陳家鵠,“我要你去破譯鬼子的密碼。”輕聲柔語,言簡意明。

“破譯密碼?”陳家鵠目光炯炯地看着對方,繼而又破顏而笑,“你找錯人了!我怎麼會幹這個?鬧了半天,居然是個天大的誤會,哈哈哈……虧你還是個搞情報的,哈哈哈。”笑聲比蝴蝶飛得還歡快。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我笑你,情報頭目搞錯情報了。”

“你笑我,死人在笑你!”陸所長眼睛裏透出一束光亮,狠狠地瞪着他,臉上充滿譏諷,“你以為這樣能騙得過我?你太小看我了,若論了解你,我超過你的父母。”

“可惜了解的都是假情報。”

“難道你破譯美國外交密電也是假情報?”

陳家鵠一驚,臉上瞬息萬變,但還是故作輕鬆地說:“什麼美國丑國、密電明電的,我沒聽說過。”

“想聽嗎?”

“想,說來聽聽。”

“說來話長。”

“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您慢慢說。”

“幾年前你在早稻田大學讀書時解過一道超難數學題,是嗎?”

“是。”

“這道難題將早稻田大學裏的所有數學教授都難倒了,包括你的導師炎武次二教授。”

陳家鵠看他一眼,“說,往下說。”

陸所長說:“據我所知,炎武次二是日本最有名望的數學家,他都解決不了的難題,而你竟然毫不費事地將它解決了。”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陳家鵠冷笑。

陸所長說:“如果我們再談下去,你會發現我知道得更多,甚至有些不該知道的我都了如指掌。”

陳家鵠故作鎮靜,“說啊,繼續說,既然你知道得那麼多。”

陸所長便繼續往下說:“事實上,那道超難數學題是由一份美國外交密電置換出來的。當你解了那道難題時,無異於破譯了那份密電。而之前,你從未接觸過密碼,這說明你有破譯密電的天賦,奇才啊!”

陸所長看了看陳家鵠,見他不語,又說:“所以事後不久,日本陸軍情報部門派人到學校要你為他們去服務,但遭到你的拒絕。是這樣嗎?”

陳家鵠覺得來者不善,而且一語擊中了他幾年前的舊傷,一股無名火忽地從心底躥上來,不覺提高聲音吼叫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陸所長卻顯得很冷靜,笑眯眯地說:“如果是,說明您正如我所料,也正如你自己說的,你有一顆赤誠的中國心,報國心。”

“你高看我了。”陳家鵠冷冷地說,然後抬腕看看手錶,“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請你自便。”說完拔腿下山。

陸所長跟上來,頗具耐心和禮貌地說:“依我之見,一個英雄最怕的是沒有對手,沒有用武之地。你的才華正是我們民族解放事業急切需要的,我們那裏正是你這樣的英雄大展宏圖之處,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何如此固執己見?”

陳家鵠不聞不顧,依舊疾步而走。

陸所長緊追幾步,又湊上去說:“你身為一代國士的後裔,如今國難當頭理當挺身而出,豈有置之不顧之理?”

陳家鵠突然剎步,佇然而立。

“這是一條死亡之路!毀滅之路!自殺之路!不歸之路!你休想把我騙去!”陳家鵠突然暴跳如雷,像機關槍一樣對陸所長大聲嘶吼,連發不止。

陸所長退開一步,輕蔑地說:“這樣的話我曾不止一次聽汪精衛先生說過,難道你也是求和派?”

陳家鵠稍稍平靜了一下自己,喘息着說:“我不是求和派,要投降我又何苦回國?你聽錯我的話了。”說著就近找了塊墓石坐下,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

陸所長在他旁邊蹲下來,“是啊,我也是這樣想,求和投降只要有一張乖巧之嘴和一顆奸詐之心即可,身在異國也不妨,何必漂洋過海、風雨兼程地回來?既然不是和,就是戰!而你將要去從事的工作就是為了戰,為了戰無不勝,為了殲敵於千里之外!”

陳家鵠埋頭不語。

陸所長繼續說:“兵家言,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國軍所以節節敗退,絕非前線將士貪生怕死,而是——正如蔣委員長說的,我們是輸在兩樣東西上,一是裝備,二是情報。裝備,是國力的象徵,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過目前我們已從德國、蘇聯和美國採購了大批武器裝備,組建了像第八十八師這樣完全德式裝備的鐵師雄旅,還有特種坦克獨立師、空戰師,這些驍勇善戰的尖刀部隊,在中原與敵鏖戰血斗,寸土不讓,可謂初見成效。而說到情報,這也是一場戰爭,像破譯密碼,打的是智力戰、人才戰。我泱泱大國,人才濟濟,難道還不能迎頭趕上?我們對你已有充分的了解,你是炎武次二的高才生,而現在日本軍事密碼就是從炎武次二的數學成就上建起來的,你是最適合來干這個的。你一定能夠破譯日軍密碼,為抗日救國大業建功立業。”

陳家鵠猛地抬起頭來,冷冷一笑,“你說的比唱的好聽,你了解密碼嗎?你知道破譯密碼是怎麼回事嗎?”

陸所長笑道:“不知道,所以才如此懇切邀你加盟。你若今天不答應我,我照樣還會登門邀請,那樣的話我就是三顧茅廬了,你就是諸葛先生了。”

陳家鵠瞪着他,“我永遠不會答應你的,因為答應了你,等於是葬送了我的前程。”

“老弟此言差矣,”陸所長搖頭,“投身救國救民的大業,怎麼能說是葬送前程?”

陳家鵠高聲說:“我說的是破譯密碼!你知道破譯密碼是幹什麼嗎?是傾聽死人的心跳聲!你能聽到死人的心跳聲嗎?聽到了是不正常的,聽不到才是正常的——這就是破譯密碼,世上再沒有比這個更殘酷的職業!你讓我去干這個,不是葬送我的前程嗎?”

“言重了吧,你不就曾經破譯過密電嗎?”

“那是偶然!”

“對你也許是必然。”

“沒有必然的事!我剛才說了,密碼破不了才是正常的、必然的,破了才不正常,才是偶然的。”

“就算是偶然吧,偶然有一,就會有二。你想過沒有,只要你再有一個偶然,給我軍破譯一部日軍密碼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前線有多少將士將免於一死……”

他們背後突然發出一聲異響,好像是一隻鐵碗觸地的聲音。所長頓時噤口不語,迅即起身去墳墓後邊察看,發現有一個流浪漢正捧着一隻臟乎乎的鐵碗,在啃吃食物。從吃的東西看,顯然是搜羅來的祭物。此人必是個盜墓賊,而且就棲居在此。一座墳墓已經被他挖空,改造得像個工棚,聊以住人。

陸所長立即衝上去,責問他是什麼人,在這裏幹什麼。流浪漢聽不懂他的國語,只是一味比畫著一雙臟乎乎的手,嗚嗚亂叫。陸所長的臉黑得像鍋底一樣。他想了想,不再理會這個流浪漢,轉過身去,朝遠處的老孫招手。老孫跑過來,陸所長在他耳邊悄語幾句。老孫看看那個流浪漢,將嘴巴湊到陸所長耳邊悄語。陸所長顯出很不耐煩的樣子,瞪眼吼道:“別問我,這你還不知道嗎,你是幹什麼的!”

老孫諾諾地退開,向流浪漢走去。所長則招呼陳家鵠往山下走。陳家鵠扭回身去看老孫,他顯然沒有放下此事,不知道老孫會如何處理那個流浪漢,會不會把他帶走?陸所長自語道:“見鬼了,在這種鬼地方,想不到還背後有人。”

“他是本地人,聽不懂你的話。”陳家鵠說。

“聽懂了也可以裝不懂。”

“他聽懂了你會怎麼樣?”

“這不是我的事,是他(老孫)的,讓你放下顧慮跟我走才是我的事。”

“你死了心吧,我不會跟你走的。”

陸所長笑而不答,默然往前走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暫時還不想說。”有點威脅的意味了。陳家鵠才不吃這一套,“我倒想聽聽你不該說的是什麼。”

“真想聽?”陸所長微微笑道,“其實很簡單,就是不管怎麼樣,你都得跟我走。”

陳家鵠告訴他:“幾年前那個像你一樣的日本情報官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不一樣,我不是日本情報官。”

“對我是一樣的,我依然是一樣不想葬送自己的前程,面對的人依然是秘密組織的嘴臉,自以為是,過分地相信自己的權力和能力,不尊重別人的感情和意志。”

“不,不一樣!”陸從駿提高了聲音,每一個字擲地有聲,“他是你的敵人、敵國!而我代表的是你的祖國和無數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無數的父老鄉親,無數的親人姐妹!”

陳家鵠坦然應對,“是,你說得對,可我代表誰?我代表的是我,而不是你。你不能代表我,強求我去做一件我不願做的事。”

陸所長攔住對方去路,厲聲喝道:“可你的國家需要你去做!”

陳家鵠看看天空,像個美國人一樣攤攤雙手,看似無奈其實無所謂地看着他,“你不必這麼聲色俱厲,我不是可以嚇唬的孩子。正因為我不是孩子,我知道我應該選擇什麼路,對國家和對自己才是有益的!”陸所長默然不語,只有冷笑。這是他第一次對陳家鵠髮出冷笑。陳家鵠也不想再跟他干費唇舌,邁開大步往前走去。

幾百米之外,老孫和流浪漢,一個站着,一個坐着,都在抽煙,悶聲不語。看樣子,兩人似乎剛吵過架,又似乎言歸於好了。老孫看對方煙快抽完了,又遞上一根,“再來一根吧。”對方也不客氣,一手抽着,一手又接過了一根,夾在耳朵上。為表示感謝,他讓出自己的座位,請老孫坐。老孫謝絕了,用本地話問:“老鄉,你在世上還有親人嗎?”

流浪漢說:“啥子親人,有親人啷個會住到這兒來嘛。”

老孫摁滅煙頭,起身立到墳頭,看所長他們已經走出墓地,消失在一棵大樹背後,於是準備行動了。他剛才抽煙,其實就是在等他們走遠,好行動。這會兒他掏出手槍,拉開槍栓,把手放在身後,朝流浪漢走去。說來也怪,老孫的身上看上去好像什麼也沒有,但其實是要槍有槍,要刀有刀,也許還有迷香、毒藥什麼的。

老孫走到流浪漢身邊說:“老鄉,對不起了。”說著朝他胸背開了一槍。槍口冒着絲絲熱氣,老孫吹了一下,把槍收了,仰望天空。他不想看見死者臨死前的抽搐,直到腳邊完全安靜下來才收回目光。死者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生命已經化成一攤污血,鑽進泥土。

老孫蹲下身,把死者翻過身,發現死者睜着眼,便幫他抹下了眼帘,對他說:“老鄉,你是為了保守國家秘密而死的,一路走好。來,我給你挪個位,我可不能讓你像漢奸一樣,死了都沒人敢收屍,入不了土。”

老孫一邊說著,一邊把屍體往墳洞裏拖。優質的墳洞據說是冬暖夏涼的,但對一個死者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死者知道冷暖嗎?

有科學數據表明,在空曠無礙之處,手槍的響聲可以傳三千米遠。老孫開槍時,陳家鵠他們至多相距五百米,陳家鵠不可能聽不到。他剛才一直在思忖老孫會如何處置一個可能什麼也沒有聽懂的流浪漢,當槍聲打破墳地的清幽和闃寂,驚得無數的鳥兒撲翅飛起,陳家鵠已經猜到了處置結果。這個結果令他比鳥兒還要驚悸,他轉身往山上跑去,要去看個究竟。

陸所長擋住他的去路,“你要幹什麼?”

陳家鵠急紅了眼,“我要去看看,是不是你的人把他殺了!”

陸所長抓住他手臂,“你不要管,這不是你的事。”

陳家鵠想硬闖過去,哪知根本不是陸所長的對手。陸所長像棵大樹一樣巍然屹立着,腳步一動不動。陳家鵠想掙扎,陸所長稍一用力,他就痛得渾身軟了下去。陳家鵠瘋了似的吼叫:“放開我!你們這些劊子手!”這可是陸所長最不想聽的話,他手上略為用力,就將陳家鵠旋過身去,並順勢推他一把,“下山吧,那不過是個吃死人東西的盜墓賊而已,值得你管嗎?”

陳家鵠回頭朝他呸一聲,大聲說道:“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這個殺人兇手!”然後掉頭往山下瘋狂地跑去。陸所長怔怔地看着陳家鵠消失在視線里。

老孫處理完事情,趕回陸所長身邊。陸所長指着他鼻子罵道:“你乾的什麼事!你不會不出聲嗎?!”老孫囁嚅着說:“我想……想讓他走得痛快些……”陸所長沒好氣地吼道:“他痛快了,我難受了,你沒看見他剛才跟我急!”

陸從駿急,李政也急。

陸從駿急的是,一個好端端的人才、奇才,他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威逼利誘,磨破嘴皮子,似乎都不見效,現在甚至是翻臉了,瘋了,絕了;李政急的是,他一手為延安準備的人才都到了家門口,卻突然殺出個程咬金,活生生地把他劫了去。

別人能劫,難道他們就不能劫了?李政心裏不由一動。所以離開陳家后,李政火速趕到機房街八路軍辦事處,向上司天上星做了彙報,並建議把陳家鵠藏起來。

天上星搖頭,“依我看事到如今,沒辦法了,你把他藏在哪裏都沒用,他們都會找到他的。他們可以明着搶,但我們不行,除非你的同學現在主動要求做我們的同志,我們可以幫他忙,讓他離開這兒。”

李政說:“這肯定不行,他還沒有這覺悟。”

“所以就沒辦法,只有順其自然了。”天上星說。可李政不甘心,又建議讓陳家鵠自己去找關係,擺平杜先生。旁邊的童秘書覺得這是個辦法,可以一試,“他們陳家也算名門了,也許上面會有關係。”他說。天上星搖着頭說:“難,估計難。那個姓杜的現在位高權重,他要調的人一般人是不敢去找他說情的。”然後又轉臉問李政,“你覺得陳家鵠願意去黑室嗎?”

“肯定不願意。”

“為什麼?”

“我覺得主要是他不喜歡這工作,他說去那裏面工作是下地獄,不會有好下場的。”

一旁的老錢也跟着點頭說:“他跟我談話中也表露過這個意思,尤其對破譯密碼深惡痛絕。”

天上星笑道:“他是個智者,知道這東西的深淺。”

李政嘆了口氣,說:“可能這跟他在日本的遭遇有關吧,他被這工作搞怕了。”

天上星說:“我看他怕也得去,沒有回頭路了。”

豈止是沒有回頭路,連旁門左道都被堵死了。

陳家鵠回到家裏,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陸所長又帶着老孫來敲門了。陳家鵠無奈,只得去樓上躲着,讓大哥陳家鴻去開門,並告訴陸所長,他不在家。老孫欲闖進門去,被陸所長攔住,後者知道,機會還在,不必急。他對家鴻說他們晚上還要來,請他轉告家鵠,讓他務必在家等候。陳家鵠在樓上聽見了,氣得咬牙切齒,對牆怒罵:“見你的鬼去!”

當晚,天剛攏黑,陸所長如期而至。這次,是妹妹家燕開的門。家燕把門拉開一條逢,將自己的臉夾在門縫裏,對門外的陸所長說:“對不起,我二哥還沒有回家。”

陸所長不客氣了,令老孫強行推開門,闖了進來。陳家人聚在庭院裏,剛吃完飯,一盞昏黃的煤油燈映照着滿桌的狼藉,也映照着他們忐忑的臉。陸所長一看他們緊張慌亂的神情,就知道,陳家鵠不是沒回家,而是走了,跑了!可當他轉臉看見惠子時,心中的一塊石頭又落了地。他知道,惠子沒走,說明陳家鵠不會跑遠,他相信只要陳家鵠不跑出國去,就一定能找得到他。

陸所長在院中安閑地踱起方步,臉上掛着輕鬆的笑意,環顧着四周說:“我知道他在躲我,其實沒必要,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他越輕鬆,陳家人就越緊張,全都不安地看着他。陸所長像個長袖善舞的戲子,長袖拋出去后又馬上收了回來。他踱到陳家鵠父親身邊,彎腰禮貌地說:“老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陳父正有許多事要問他,便點點頭,站起身,帶着他往客廳走。陸所長竟疾步上前,去托陳父的手肘,樣子像個謙卑的晚輩或學生。

院裏的人都不覺驚愕地看着他,看着他扶着老先生進了客廳。一進客廳,陳父劈面問:“你究竟是什麼人?找我們家鵠去幹什麼?”陸所長不慌不忙地將陳父按在沙發上,說:“我的身份是保密的,但先生是令人尊敬的,我也不妨違反一下紀律。”說著就掏出證件遞給老先生看,“這是我的證件,你看了不要外傳就是。”陳父只看了那證件一眼,就震驚了,“你……你是軍委的?”

陸所長笑道:“不是黑社會,你兒子手無縛雞之力,黑社會也不需要他。但他在數學上的才華和成就正是抗日救國最需要的。說實話,他一個人的本事可以抵得上一個野戰軍!”

陳父驚喜不已,“真的?”

陸所長說:“絕無戲言,只是他現在對我們有些誤會,所以懇請我敬重的老教授替學生做做工作。”

陳父擺擺手爽快地說:“我們家和鬼子於公於私都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如此,你放心,我會把他找回來向你去請纓的。中華民族生死存亡之際,每一個國人都責無旁貸。老夫身朽,也甘願為抗擊日寇赴死沙場,他風華正茂更當如此,豈有不從之理。天地良心,孝為先,報國為上,他不從,首先老夫就不依不饒!”

老先生的通情達理令所長振奮又感動。辭別之際他已無擔心,他深信,明天老先生就會告訴他,陳家鵠藏身何處。

果然,第二天一早,老先生搭乘電車,去石永偉的被服廠找到了“消失”的兒子。父子倆關在房間裏促膝相談,掏心掏肺,衷腸吐露,真相大白。

父說:“家鵠呀,抗日救國是民族大業,你萬萬不可在這等大是大非上打小算盤,耍小聰明。”

子答:“爸,我要是打小算盤就不回來了。我回來就是為了抗日,但他們要我乾的事我沒法去做。”

父問:“他們讓你去幹什麼?”

子說:“這是秘密,他專門要求過的,不能對任何人說。這是一個國家的秘密,泄露了是犯法的。”

父說:“這說明這工作很重要啊,你應該感到榮幸才是。”

子說:“爸,你不了解,這種事……是個陷阱,誰陷進去了一輩子都可能一事無成。再說這也不是我的專業,我要去做,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我心裏根本沒底。”

父說:“沒底,你可以從頭學嘛。”

子道:“這不是學的問題。這……這根本就不是一個職業。爸,這是一個陰謀,是人類為了謀殺天才設計的屠宰場!”

父親驚愕地看著兒子,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既然事關抗日救國大業,又怎麼成了陰謀,成了謀殺天才的屠宰場?父親不懂,但兒子懂。陳家鵠深知,破譯密碼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這樁神秘又陰暗的勾當,把人類眾多的精英糾集在一起,為的只是猜想由幾個簡單的阿拉伯數字演繹的秘密。這聽來似乎很好玩,像一出遊戲,然而人類眾多精英卻都被這場“遊戲”折磨得死去活來,甚至心智崩潰。密碼的了不起就在於此,破譯家的悲哀也在於此。

陳家鵠見父親困惑地望着他,只得換一種方式對父親說:“爸,說實話,如果我不了解內情,稀里湖塗地去了也就去了。但現在我知道……我有幾個同學現在就在干這個,他們無不悔恨莫及,我怎麼能再蹈覆轍。有個同學曾這樣對我說,你想一輩子都被廢掉嗎?就去干這個!你想一輩子都生不如死嗎?就去干這個!爸,這是人類最殘酷的事業,它把人類的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不是要使用他們的天才,而只是想叫他們活活憋死,悄悄埋葬。爸,相信我,我不會給你丟臉的,我只是想從別的途徑來報國救亡!”

父親似乎懂了他的心思,長嘆一口氣說:“但你這樣躲也不是個辦法啊,他們遲早會找到你的。”

陳家鵠苦苦一笑,“他們已經找到了。”

父親不解地望着他。

陳家鵠說:“是你帶他們來的。”

父親震驚不已,“你是說他們在跟蹤我?”

陳家鵠肯定地點了點頭。

父親一臉的焦急,“那怎麼辦?”

陳家鵠苦笑道:“沒辦法。”

父親拍着自己的額頭,唉聲嘆氣,“你看我,都老糊塗了。”

陳家鵠安慰父親,“沒事,爸,你不用自責。其實,躲是躲不了的,躲到哪裏他們都能找到我。我這樣做只是為了表明一個姿態,一種決心,他們看我堅決不從,也許會放過我的。”

陳家鵠想得太天真了,陸所長是幹什麼的?杜先生是幹什麼的?只有他們不要的人,沒有他們要不來的人,他們既然決心要他,又怎麼可能放過他?天真的陳家鵠啊,你終究跳不出黑室的掌控,正如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一樣。

由於地處西郊,相對僻遠,除了一些拉被服的卡車外,很少有其他車輛來石永偉的被服廠。可這天午後,卻有一輛軍用吉普車,在炙熱的陽光下,徑直開到了被服廠門前。

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年紀稍大,一個年紀輕輕,下車就往廠里闖。老門衛攔住他們。那個年紀稍大的亮了證件,可老門衛並不理會,依舊攔着,伸手向他們要進廠的批條。這就惹惱了那個年紀輕的,刷地從腰間拔出槍來,抵在了老門衛的太陽穴上。老門衛頓時嚇得臉都綠了,渾身顫抖着,趕緊放行。

倆人就開着吉普車,昂揚而入。

這就是老孫和衛兵隊長小林,他們奉命來給陳家鵠送信。

陳家鵠拆開信,剛抽出信紙,咣當一聲,裏面竟然還掉出了一顆子彈!陳家鵠和在場的石永偉俱震驚不已,包括前來送信的老孫和小林也面面相覷,頗覺意外。顯然,他們也不知情。

信很短,只有三四行,可字字見血,句句封喉,字裏行間無不充滿着透徹骨髓的威嚴和殺氣。

信如是說——

有人給你送槍,我們送你子彈。殊途同歸,都是為了請你高就。不同的是,我們這邊沒有退路,拒絕要付出生命和榮譽的代價。到此為止吧,再不要考驗我們的耐心了!

陳家鵠怒火中燒,當即把信撕得粉碎,往老孫和小林臉上砸,“見你們的鬼去吧,滾!給我滾!回去告訴那個姓陸的,我不怕,幾年前鬼子就這麼威脅過我,老子不怕!哼,想耍流氓,耍啊,讓我見識一下,有膽就拔槍把我斃了!”

老孫和小林任他罵,一副榮辱不驚的樣子,石永偉則死死抱住他,不讓他與老孫他們近身。陳家鵠掙脫石永偉,衝到老孫面前,指着自己的胸膛吼道:“來吧,有種的你就開槍!這兒,對準這兒,一槍斃命!”

老孫雙手交叉放在小腹前,不動聲色地說:“跟我走吧,我是執行命令的人,不要為難我了。”

陳家鵠嚷道:“我就是不走,我就是要為難你,怎麼著?我再說一遍,要麼你有種就把我斃了,要麼你們滾!馬上滾!”

老孫還是那樣平靜,“你不走,我們不可能走的。”

陳家鵠冷笑,“要我跟你走,除非你先把我斃了,帶屍體走。”

老孫定定地看着他,抬起手去摳鼻孔,別人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已快如閃電地擺動身形,突然衝上去,拿出手銬,以迅不可及的手法把陳家鵠跟他銬在了一起:“對不起陳先生,你違抗軍令,我只有帶走你了。”

陳家鵠氣得發瘋,猛甩着被銬住的左手大罵道:“你這王八蛋,你銬我算什麼本事,你有種開槍啊!”

老孫略一使勁,將陳家鵠拉了個踉蹌,“我的任務是把你帶回去。”

陳家鵠極力掙扎,極力謾罵。老孫不聞不吭,默默發力牽着他走。陳家鵠順手操起一個傢伙,高舉着威脅老孫,“你如果再逼我走,我就砸斷我的手!”

老孫愣住了,不敢再逼他,正要好言相勸,陳家鵠瞪着眼說:“你給我閉嘴,我不會聽你的,要跟我說什麼先解開手銬,你以為我是墳地里的流浪漢,可以讓你隨便作賤!告訴你,即使一個流浪漢你作賤了他照樣要付出代價,你想作賤我還要再投胎一次!沒見過就這麼銬人的,你的政府是黑社會啊,黑道白道都要講個天道,我今天一沒犯法二沒有傷天害理,你要銬走我,休想!”

老孫僵在那裏。

陳家鵠舉起他被銬住的左手,怒喝道:“我再說一遍,解開手銬,不解我就砸斷我的手!給你五秒鐘,我這就開始數數,數到五,你不動手我動手,我說到做到,不信試試看。”

“一。”

“二。”

“三。”

“四……”

見過不要命的,還沒有見過這麼不要命的。千鈞一髮,老孫不敢遲疑,乖乖地給他打開了手銬。陳家鵠二話不說,抬腿就走。走到屋門口,又轉過身來,怒目圓瞪,對老孫吼道:“別跟着我,回去告訴那個姓陸的,我已經瘋了,被他逼的。幾年前我被鬼子就這麼逼瘋過,想不到我還有今天,被自己的同胞逼得尋死覓活。蒼天哪,大地哪,你睜開眼看看,我在過什麼樣的日子啊!”

撲通一聲,陳家鵠跪在門外,抱頭伏地。

氣得老孫呆立在屋中,噴粗氣,翻白眼。

幾天後事情有了轉機。轉機來於多方面:機房街顧全大局的疏通,絞盡腦汁的攻心,還包括陸所長的外圍攻勢——動用關係,在軍人俱樂部給大哥陳家鴻安排了一個當放映員的工作。

機房街這邊,李政從石永偉那裏得知陳家鵠堅決反抗陸從駿后,為這位老同學的錚錚鐵骨和凜然正氣大為感動,同時他也覺得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可以趁兩邊鬧得水火不容之際做陳家鵠的工作,動員他另謀出路,去延安。

李政如是這般向天上星做了彙報,天上星沉吟片刻,覺得李政說得在理,“既然陳家鵠已經跟陸從駿翻臉,寧死不從,我們趁勢而上,因勢利導,也許有一定的成功基礎,但成功率不會高,很小。不過你的建議很好,讓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新思路,我想見見他,跟他當面談一談。”

以什麼理由請他來?天上星召集老錢、李政、童秘書開會,最後找到了一個最佳理由:請他來與救命恩人道個別,送個終。“小狄是因為保護他犧牲的,他應該來與他告個別,送個終。”老錢的建議立刻得到天上星贊同,“對,這個提議好,有些事情我們不妨藉機告訴他,這既是為他的安全考慮,同時也便於他了解我們。我們是真正的為他好,即使他現在不領情,還有今後。”

就這樣,老錢卸下偽裝,戴着服喪的黑色袖箍,出現在陳家鵠面前。“是你,來來,進屋坐,”陳家鵠客氣地迎老錢進屋,“我還在惦記你們呢,不知你們是不是回去了。”

老錢沉痛地說:“小狄出了事,他想最後見你一面。”

陳家鵠沉痛地立在小狄的棺木前,棺木上覆蓋著鮮紅的中共黨旗,靜靜地停放在屋子中央。老錢指着棺材,對陳家鵠說:“其實,自從你來到重慶后,我們就住在你家對門,天天保護着你。”

隨後老錢把小狄犧牲的經過向陳家鵠從頭細細道來,時間,地點,情節,細節,一五一十,有憑有據。這下,陳家鵠不僅是驚愕,而是傻了,魂不守舍,雙膝發軟,如在雲端。他如夢如痴地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抓住老錢的肩膀,在沉默中爆發,“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是誰讓你們這樣做的?”老錢嘆口氣,說:“因為只有我們知道你的生命有危險。”

天上星適時走進來,邊走邊說:“這就是緣分啊,陳先生,我們偶然得知你回國,慕名邀請你去延安共謀抗日大業,不期巧遇你遭敵人追殺。不知則罷,知道了我們就要盡最大努力保護你,這也說明我們對你是誠心誠意的。”

陳家鵠疑惑地望着天上星。老錢給他介紹:“這是我們領導。”天上星上前握住他的手,“很高興認識你,陳先生。”陳家鵠卻不知說什麼,只支吾了一下。天上星友好地拍拍他,“人死不能復生,跟他告個別吧。然後我請你喝杯茶,好嗎?有些事我想跟你交流一下,我想和你做個朋友。”

天上星的秘書小童是福建南屏人,父親是個三代相傳的茶商,小童記憶里最早的形象是母親背着他採摘茶葉,那漫山遍野的青綠,一片接着一片,如大海波浪一樣翻騰着,無窮無盡。每天早晨,父親總是坐在屋檐下,優哉游哉地,泡茶,倒茶,喝茶,一杯接一杯,茶香從門縫裏鑽進來,伴隨着茶具碰撞的聲音,使他的童年有一種隔世的感覺。生活在一個茶商身邊,註定要與茶結下深厚因緣,現在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從喝茶開始。

喝的是武夷岩茶,葉片粗亂無形,顏色枯黃,泡出來的茶水像黃酒。這對出生在富春江邊、從小喝慣綠茶的陳家鵠來說,是一次陌生的體驗,在沒有入口之前,他不相信這是茶水,而是藥水。他甚至擔心喝下這杯東西,他也許會被迷魂架走,醒來時可能已經置身在像這杯茶水一樣昏黃的大地上:陝北延安。但眼看主人率先兩杯入肚,他也放開膽子,呷了一口,舌下頓時生津潤滑,精神為之一爽。

好茶!

聽話聽音,天上星的開場白從茶起頭,談天說地,有理有節,有智有趣,率性隨意,收放自如,讓陳家鵠有理由放下一顆一直懸挂的忐忑之心。他甚至想,這次談話有可能像這壺茶:從不安開始,由驚喜收場。

主人道:“請容許我首先向你道個歉,由於我們求賢若渴,我們的同志貿然地走進了你的生活,也許給你帶來了一些意外的麻煩和顧慮。”

客人答:“首長客氣了,是我給你們帶來了麻煩,以致小狄都犧牲了。”

主人道:“小狄為救你而死,死得光榮。我想他一定是走得無怨無悔的,因為保護你的安全是他的任務。”

“你們沒有保護我的義務。”

“怎麼沒有?你是我們中國人的驕傲,你歸國是為了抗日救國,以你的才智和學識,將來一定能在抗擊日寇的戰爭中建立功勛,我們當然有義務保護你的安全,每一個中國人都有這個義務。”

“首長過獎了,學生不才,受之有愧。首長找我想必有事相商,不妨說來。”

“好,我們就言歸正傳,今天請你來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從道義上說,我覺得你應該來與小狄作個別,畢竟他是為你犧牲的。”

“謝謝,理該如此。”

“第二呢,我們感到你對自己的安危缺乏足夠的認識,今天告訴你事實真相的目的就是要引起你的高度重視。”

“謝謝。”

“別老說謝謝,不用這麼客氣。現在我要說的是,我知道你不想去延安,至少目前沒有這個想法,我理解、尊重你的選擇。但現在,你在這兒的安全受到極大威脅,我們無法保證你不受傷害,去延安我可以保證,那邊雖然苦,但形勢沒這兒複雜。這兒有大批漢奸、特務,還有黑社會,很複雜。怎麼樣,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

“如果我僅僅因為怕死去延安,這樣的人你要嗎?”

“你偷換概念了,不過你這麼說我也就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我不會強求你去的,我只想告訴你,我們延安很需要你這種人才,比重慶需要,雖然大家都是抗日,但重慶人才多啊,你到延安去可以甩開膀子大幹一番事業。”

“謝謝首長厚愛,很遺憾,我確實沒有這個考慮,請首長原諒。”

“原諒談不上,遺憾倒是有。不過沒關係,來日方長,我相信我們的誠意你已經有充分的認識,哪天想去了,可以隨時跟我說,我親自送你去。”

“謝謝。”

“又謝謝了,哪有這麼多客氣,我可跟你不客氣了,有些話,我得跟你直說。”

“學生洗耳恭聽。”

“如果你非要選擇留在重慶,我建議你去黑室。”

“首長怎麼知道我要去黑室?”

“重慶就這麼大嘛,杜先生又是我們的朋友,現在國共合作了,稱兄道弟的關係,既是兄弟就要信息互通嘛。再說了,老錢他們天天跟着你,保護你,你有什麼事能瞞過他們,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專業人才。”

“你為什麼建議我去黑室?”

確實,天上星出了一張怪牌,不論是陳家鵠本人,還是旁聽的老錢和小童秘書(他負責泡茶),還是在外面過廳里“偷聽”的李政,都覺得不可思議。大家都盼着看他的底牌。神秘的底牌,是鮮花,還是陷阱?

天上星飲一口茶,一邊親自續茶水,一邊慢條斯理地道來:“兩個原因,也可以說是三個:一,與我們希望你去延安的初衷是一樣的,就是為了你的安全,你去黑室就會有組織保護你;二,黑室是個極力主戰的禦敵部門,任務就是破譯日軍密碼,需要你這種人才;這第三嘛,我了解杜先生這人,凡是他想要的人,他會想盡一切辦法要到的。這就是我和杜先生的區別,可能也是共產黨和國民黨的區別。”

陳家鵠詫異地看着天上星,沉默不語。

天上星笑道:“等着吧,杜先生一定有辦法把你弄去,到時候我們就後會有期了。”看看時間,準備收場。坐在外間聽他們談話的李政見他們要出來,連忙躲掉了。李政暫時還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自然不能在八路軍這裏與陳家鵠相見。

陳家鵠一走,李政就急不可待地跑出來,問天上星:“主任,你怎麼建議他去黑室呀?”

“你沒聽我說嗎?”天上星自問自答,“這是沒辦法的,首先,我們想攔也攔不住;其次,他的安全現在看來問題確實很大,鬼子已追到重慶,千方百計要殺掉他,去黑室對他的安全有利,我們沒這麼多人力長時間去保護他。”

“可進了那鬼地方,我們就很難跟他聯繫了。”

“爭取嘛,”天上星笑道,“什麼都可以爭取的。我知道你的心情,留在你身邊便於你做工作,好動員他早日成為我們的同志。可現在情況很特殊,我們也要隨機應變,不要去硬碰,你執意留他,弄不好還會把你的身份暴露了。就讓他去吧,來日方長,從大的方面講,他去黑室也是抗日,當然從長遠看,我們不要放棄他,有機會就要爭取他。”

李政苦笑,“我買酒,別人喝了,這個買賣虧大了。”

天上星說:“我沒有你這麼悲觀,不是有句話嘛,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李政同志,世界是圓的,山不轉水還轉呢。”

陳家鵠剛跨進家門,就覺出了異樣,母親、惠子,還有妹妹家燕,全都在庭院裏坐着,卻像被什麼東西嚇住了一樣,噤若寒蟬。家燕迎上來,小聲說:“哥,你去哪裏了,來了位大人物。”陳家鵠皺着眉頭問:“什麼人?在哪裏?”家燕伸手指指客廳。

客廳的門像被家燕的手指開的,陸所長收縮着身子走出來,面帶笑容,舉止拘謹,像有人押着他。陳家鵠不以為然,哼着鼻子冷笑道:“大人物,原來是你啊,怎麼又來了,你以為這是你家嗎?想來就來,又想來銬我走是不是?那你應該帶一支隊伍來!”

陸所長笑吟吟地說:“我是陪杜先生來的。”

客廳門大開,杜先生果然從裏面款款走出來,還有陳家鵠父親、母親和大哥家鴻,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杜先生瞟了陳家鵠一眼,問他父親:“這就是你家老二?”

陳父點頭稱是,“正是犬子。”然後對陳家鵠喊道,“家鵠,你去哪裏了,快過來向杜先生問好。”陳家鵠立在原地不動,父親眉毛一揚厲聲喝道,“過來,別沒規矩。”

杜先生淡淡一笑,“不必了,認識了,我們走吧。”回身招呼陳父和陳母,“陳兄、嫂子,一塊兒去。還有你,”指着家燕,“也可以去。”家燕誠惶誠恐地站起身來,頻頻點頭應允,好像有槍押着她,把她修理得一下子懂規矩,知滄桑了。陳家鵠看看大家,問:“去哪裏?”杜先生看都不看他,徑直往外走,“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的地方是國防部軍人俱樂部,今後家鴻將在這裏上班,當放映員。這是杜先生下午即興送給陳家的一份厚禮。所謂即興,就是說他下午拜訪陳家的本意不是來送禮,而是請他們(當然主要是陳家鵠)來這裏看一部片子。由於陳家鵠外出,杜先生在陳家耽擱下來,閑談中陸所長存心提起家鴻失業在家,請杜先生關照,後者便做了個順水人情。

看的片子是一部日寇在南京實施大屠殺的紀錄片。膠片不停走動,槍決,砍頭,活埋,姦淫,搶劫,轟炸,放火……銀幕上硝煙瀰漫,刺刀閃閃,堆屍如山,血流成河……地獄般的陰森恐怖,慘無人道的血腥屠殺,慘不忍睹,讓人痛心疾首。

影片放完,燈光亮起,可放映室里依然鬼氣森森,彷彿剛才銀幕上的噩夢降臨在此。陳家鵠和他父母、兄妹驚魂不定地陷在座椅里,難以從剛才那場慘絕人寰的噩夢中緩過來。

杜先生率先立起身,踱到陳家鵠面前,平靜、溫和、冷冷地說:“聽說你是在南京長大的,這就是你的故鄉被日寇踐踏的真實記錄,如果你覺得心痛,就跟陸所長走。如果沒感覺就算了,你走吧,但別待在中國,去你的美國、法國、英國,隨你,天高任鳥飛。”

陳家鵠望着空蕩蕩的銀幕,久久沒有動彈。旁邊的母親眼裏早已經噙滿了淚水,轉頭望着他,淚花閃閃地說:“家鵠,你就答應杜先生吧,你都看到了,日本鬼子禽獸不如呀!你不曉得,你大哥的眼睛就是被鬼子炸瞎的,還有你大嫂……小侄兒……都是被鬼子炸死的……”

“石大哥的爸也是被鬼子炸死的。”家燕說。

“我們是礙於惠子的面子不敢跟你說實話。”家鴻說。

“家鵠,你就聽媽的話,去吧。”母親已經泣不成聲。

“家鵠,”父親最後站起來,長長地舒一口氣,意味着他有更多的話要說,“如果你還是我的兒子,就聽我一句話,不管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不管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不管出於家恨還是國讎,你都跟陸所長走。國難當頭,沒有最好的選擇,只有服從抗戰的需要,我老了,如果……”

陳家鵠沒有讓父親再說下去,他答應走,“但我有個條件。”對杜先生說。

“說吧。”杜先生雙手抱胸,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陳家鵠請杜先生和陸所長走到一邊,才說:“我妻子是個日本人。”

杜先生說:“這叫什麼條件。”

陳家鵠說:“你們必須絕對信任她。”

杜先生問:“你信任她嗎?”

陳家鵠答:“我絕對信任她,為了我,她已經跟家人決裂了,她把一生都交給我了,我要對她負責。我也可以對你們負責,她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希望你們相信我,答應我,不要對她有任何懷疑。”

陳家鵠知道,只要他們對惠子稍有嫌疑,他們的夫妻情就會被生吞活剝。他所以這麼決絕地不願意去黑室,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現在,他想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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