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渝字樓是一棟紅磚樓,三層,呈直角結構,坐落在著名的重慶飯店背後的一條古老小街上。其實,渝字樓也是重慶的名樓,曾經本市最出名的妓館就藏在這裏。如果說重慶飯店是明的最熱鬧的場所,渝字樓就是暗的最熱鬧的地方,原先由黑幫勢力把持、經營,杜先生到重慶后,血腥打壓了黑幫勢力,接管了這棟黑樓。黑室的“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公開的辦公地就在這樓里。黑室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但它又以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的名義在這兒與外界聯絡、往來,招搖撞騙。

這棟樓里什麼功能都有,一樓辦公,二樓餐飲,三樓住宿,封閉的後院可以泊車,廣告牌都掛得顯眼。地面之下還有一個寬大的地下室,敵機來轟炸時可以當防空洞用,平時可以行刑逼供,殺人藏屍,天不知,地不知。

就在陳家鵠回家后的翌日上午,陸從駿在他的第二辦公室,即渝字樓公開的辦公室里,會見了林容容給他搜羅上來的幾位破譯師人選,其中有兵器部的趙子剛。

“你叫趙子剛?”

“是。”

“我看了你的資料,條件不錯。”

“謝謝。”

“願意到我們單位來工作嗎?”

“你們是幹什麼的?”

“暫時你還無權知道。”

“不知道我怎麼選擇呢?”

“你沒有選擇權。”

“什麼意思?”

“只有我選擇你的權力,沒有你選擇我的權力。”

“聽上去像個特權部門。”

“事實就是如此……”

同一時間,百步之外,在地下室里,老孫正在審問一個人:姓馬,女,二十三歲。此人是馮警長的義妹,一年前,義妹回重慶時見過義哥,交談中神乎其神地說及了她的工作:在一個極為重要的秘密機構。馮警長被兩根金條打造成走狗后,急於報答少老大,又不知如何下手,便想到義妹的秘密工作。秘密就是情報,裏面一定有貨!為此他專程去了一趟長沙,找到義妹,想挖點貨回來討好少老大。義哥巧舌如簧,把前線戰況和形勢解說得頭頭是道,義妹聽了,感覺幾個月內偌大的中國必將四處插遍太陽旗。又聞義哥已經與日方達成合作,她毅然決定加盟。黨國的忠誠衛士與賣國賊之間的距離並不遠,說只有一紙之隔也不為過。

黑室里的賊就是她!

她是怎麼露出尾巴的?首先是在木桶里洗澡這一關沒過好,被所長作為六分之一揪出來了。就是說,三十四個人,通過洗澡洗出去了二十八個,剩下六個被所長盯上了。理由各個不一,比如這位馬姑娘,有個怪動作,沒有脫內褲。三十四個人,男女老少,就她一個人沒脫乾淨。為什麼?所長無法分析出具體原因,應該說有多種可能,但其中也許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心裏有鬼,懷疑到這次洗澡是一次打鬼行動。她就這樣被拎出來,成了六分之一。嚴格地說,僅洗澡這個環節她沒有成為頭號嫌疑人,頂多排中間吧。

她的問題出在第二個環節上:想上街。老孫布網,貼了個通知:所里決定周末安排四名代表上街購物,請有意者報名,云云。最後,全院共有九人報名要上街,六個嫌疑對象中只有兩人報名。

這下好了,她成了二分之一。

只剩下兩個嫌疑對象,可以派人二十四小時盯梢。盯了三天三夜,她的疑點步步高升,最後終於被鎖定。她幹了什麼?這要從她的工作說起,她在破譯處密電分析科工作,負責密電基本面的分析判斷。按程序,偵聽處抄收的電報首先要交給他們科室看,做基本面的初步分析、歸類:空軍的歸空軍,陸軍的歸陸軍,例報歸例報,突發急電歸突發急電,並提供相應的敵情資料。有經驗的分析員對有些常見的電報,甚至可以判斷出電報的大致內容,提供一些破譯關鍵詞、關鍵數據。打個比方說,他們就像排球場上的二傳手,是破譯師的架子、搭檔。破譯師拿到的電報,事先都經他們看過,分析過。眼下,雖然沒有破譯師,但他們的工作照常在進行,那個把木桶幻想成男人的鐘姓婦女就是干這個工作的。她有五個同事,包括科長在內。

科長姓劉,是個湖南人,四十五歲,經常生吃辣椒,吃得滿臉通紅,鼻頭常年充血。陸所長安排他監視馬姑娘后,那幾天他的鼻頭就更紅了,像紅辣椒似的。後來,眼睛也紅了,因為他發現了馬姑娘驚人的秘密:她看電報時居然在做手腳!

怎麼回事?分析師看電報時,一般手上都捏着鉛筆,發現個別數字寫得模稜兩可,會描一下。偵聽員在抄錄電報時,因為信號不好,或者報速太快,有些數字會寫得不規範,潦草。分析師經常看他們的電報,熟悉他們的字體,對個別書寫不規範的數字會修正一下,以免破譯師猜錯。劉科長在監視中發現,馬姑娘不是在修正,而是在篡改:筆頭一畫,“0”變成了“9”,或者“6”;一勾,“1”變成了“4”,或者“7”。

這哪是傳球,這是搗蛋,攪渾水!可想而知,這樣的電報破譯師是永遠破不出來的,因為基本面被破壞了。她怎麼會幹這事?不言而喻,她不是黨國的忠誠衛士,而是內奸,賊!

證據確鑿,可以審訊了。

“知道為什麼要帶你到這兒來嗎?”

“不知道。”

“那麼你知道我們黑室有內賊嗎?”

“不知道……”

畢竟沒有受過什麼專業訓練,是臨時拉入伙的,哪經得起審?說第二個“不知道”時聲音已經顫了。審第七個問題時,恐懼的眼淚奪眶而出,招了,認了。老孫很開心,咚咚地上樓去報喜。他知道,今天陸所長在這裏接待趙子剛等破譯師候選人。

半個小時后,陸所長接待完人,和老孫一同下來,準備挖出內賊的上線或下線。開門一看,傻掉了,凳子四腳朝天,人的雙腳也離地了,懸在空中,微微晃悠。舉目看,眼睛睜得大大的,舌頭伸得長長的,但永遠不可能收回去——也就是說,永遠不可能吐字發音了。

她上吊了!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忠心——對她義哥。馮警長就這麼躲過了一劫,有點死裏逃生的幸運,似乎暗示着他日後必將大幹一番。

天堂巷和渝字樓相距不足三公里,這會兒陳家來了一位客人,沒進門,就家鵠家鵠地喊。待走進院門,看見陳家鵠的父親躺在廊道的涼椅上看書,便喊了聲:“陳伯伯,您好!”

來人叫石永偉,身上有股棉絮的味道,仔細看一定可以在頭髮里發現棉花屑。這跟他的職業有關,包括他說話總是提着嗓門,高八度,也屬於他的職業病,要壓倒隆隆的機器聲呢。他是陳家鵠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同學,可以說也是惠子的校友。石永偉看陳父手上捏着書,亮亮堂堂地說:“陳伯伯,人都打仗去了,您還在做學問啊。”

陳父哼一聲道:“現在誰還有心思做學問,國難當頭,學生們都忙着抗日救國,沒心思上課。我一把老骨頭,學校讓我提前退休了,沒事幹,只能拿本書消遣消遣。”他晃晃手裏的書,笑了,“這就是我一輩子打的仗,天塌下來了我也丟不掉,你是來……”

“看家鵠啊,”石永偉道,“聽說他回來了。”

“回是回來了,可是……”陳父看看樓上,遲疑着。

石永偉是個急性子,又搶過話頭,“可是出門了是不?該不會是去看我了吧?”

陳父支支吾吾,“嗯,不清楚……不知在不在家……可能出去了……”

陳家鵠一邊從樓上下來,一邊搭着腔:“爸,我在家呢,誰來了?”

“家鵠,是我!”

“啊喲,是你啊!”

“說,我是誰?看你還認不認識。”

“石永偉!”

石永偉高興地一把抱住陳家鵠:“好,虧你還記得我。”陳家鵠對着他耳朵悄悄地說:“不但記得你名字,還記得你的綽號,石板橋。”石永偉哈哈大笑:“我也記得你的綽號,陳家鳥!”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笑聲四起。石永偉的嗓門真是在機器聲中練出來了,連個微笑的聲音都響得在屋宇間亂竄。惠子本來在睡覺,被吵醒了,聽到樓下有客人便起了床,準備下樓。走到樓梯口,陳家鵠母親喊住了她。母親在拆一件舊毛線衣,毛線散落一地,要繞成一個糰子,確實也需要有人幫個手:一人拆,一人繞。母親的房間正好對着樓下天井,樓下的聲音傳上來,惠子聽得清清楚楚。

“李政說你去成都出差了。”

“是去進貨,昨天夜裏才回來,所以沒去接你啊。”

“聽說你當大老闆了,手下有幾百個人。”

“所以忙啊,人越多越忙,我哪有你的福氣,人還在太平洋上,人家李政已經給你騰出了位置。”

“好嗎?”

“當然好啰,乾的是抗日救國的大業,但又在大後方,不會日晒雨淋,更沒有槍林彈雨。別猶豫,兵器部的待遇好得很,李政現在又是大權在握,去了保你滿意。”

“這些都是次要的,關鍵是他那邊用得上我。”

“他下面有個武器設計研究所,有你的用武之地。”

石永偉突然想起,“哎,惠子呢,不是也回來了,人呢?”

陳家鵠說:“在睡覺,路上太辛苦了,我去喊她起來。”

石永偉說:“就是,我不但是你的同學,也是她的同學呢。”

惠子這才被陳母放下樓來,與石永偉見了面。往事並不如煙,但面前這個女人怎麼也勾不起石永偉對往昔的記憶,她穿得這麼樸素、老氣,一件完全中國式的印染花布襯衣,像泥土一樣抹在身上,頓時讓惠子顯得鄉氣、土俗。連陳家鵠都覺得怪異,不由得想發笑。衣服是陳母從箱子底下找出來的,惠子想融入這個家庭,討老人家歡喜,結果搞成戲劇了。陳家鵠忍住笑,湊近她,從頭到腳細細地觀察她,像在觀賞一件神秘的天外來物。終於還是忍俊不禁,以石永偉的口吻笑道:“惠子同學,你在搞什麼幽默,黑色的還是藍色的?”

“No!No!不該叫同學了。”不等惠子回答,石永偉接住話頭,對惠子說,“在早稻田時你還算是我的同學,現在搖身一變,成了我嫂子了,該叫嫂子才對,是不是?”

“你還是老樣子,嘴巴這麼快。”惠子紅着臉說。

“可你變了,惠子,我要在街上碰到絕對不敢認你。”石永偉的眼睛繞着惠子轉了一圈,對陳家鵠說,“哎,你發現沒有,惠子的長相變了。”

“是穿扮變了。”陳家鵠笑道。

“真的,我看她越來越像你了。”石永偉認真地說。

“你胡扯什麼。”

“我沒有胡扯,這是有道理的,俗話說相由心生,這說明惠子心裏裝滿了你。”

“你的意思是說我心裏沒有她,只有我自己。”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們已經合二為一。”

石永偉十分健談,聊了半個上午才走。陳家鵠要留他吃午飯,說李政待會兒可能也會來。石永偉卻擺擺手說:“不吃了,不吃了,我還有事,改天再聚吧。”他確實有事。他不是一般的老闆,而是一家軍用被服廠廠長,半個身子在前線,忙得很。

這會兒,李政在哪裏是陳家鵠怎麼都想不到的。這是個秘密:他在機房街七十號。這是八路軍重慶通訊處的辦公所在地,也是目前八路軍在重慶的最高組織機構,負責人是個寧夏人,回族,組織代號“北斗星”,同志們都叫他“天上星”。以後,該處將與武漢八路軍辦事處合二為一,改組為八路軍重慶辦事處,下設六組一科。一科就是外事特工科,主要負責外情聯絡和地下組織發展工作,由天上星擔任領導。這是個相對獨立的部門,工作保密度高,需要埋名隱姓。為此,同志們延續了老稱呼,依然叫他天上星。這是后話。

話說回來,李政怎麼會在這兒?

李政其實是延安的人,是打入國民黨內部的布爾什維克,發展他的人正是天上星。這會兒,李政和老錢正坐在天上星辦公室里,等待天上星接見。天上星的秘書小童,正在給他們泡茶。他泡好了茶,遞給老錢:“來,喝茶,天上星同志接個電話,馬上就出來。”老錢象徵性地喝了一口,笑道:“聽說大首長最近在重慶?”大首長指的是周恩來,這段時間他經常在武漢、重慶兩地跑。

童秘書笑着搖搖頭:“這是秘密,我不知道。”

老錢說:“武漢要守不住了,我們可能都要過來了。”

正說著,高大、魁梧、黝黑的天上星從裏屋出來,一見老錢,如見故人,很親切,“你就是老錢啊,你好,你好,我們在電報上已經多次聯絡過,這次辛苦你了。”

老錢緊緊地握住天上星的手,“哪裏,哪裏,應該的,我沒有完成任務,沒能說服他去延安,慚愧哪。”

天上星請老錢和李政都坐,自己也坐下,慢條斯理地說:“這沒什麼,在我們的意料之中,組織上本來就沒有這麼樂觀,安排你們接觸他一下,主要是想試探試探他,看他對延安是個什麼態度。”

老錢說:“態度是比較消極的,我感覺他對延安不是很了解。”

“不了解很正常。”天上星說,看看李政,“他離開祖國已經好幾年了吧?”

“嗯,五年多了。”李政接過話頭,信心滿滿地說,“我相信以後他會了解的。”

天上星指着李政對老錢說:“他是陳先生的同鄉和老同學,這次陳先生回國他是引路人。”

李政對首長說:“我剛才都已經跟他說了。”

老錢看看李政,笑道:“你說遲了,我要早知道這些情況,就不會這麼貿然動員他去延安了。”

天上星看看兩位,“你們以前認識嗎?”

兩人點頭。漢陽有三個兵工廠,是兵器部的老窩子,李政經常去,每次去都會跟武漢八辦的人聯繫,幫他們弄點武器。老錢掏出隨身的手槍,“這把手槍還是李處長送我的,你看,好着哪,德國貨,聲音小,射程遠。”

李政接過槍,把玩一下,“你就是用這把槍救了我的老同學?”

“是啊,就是它。”老錢收了槍,“可惜我槍法差了點,讓敵人跑了。”

天上星沉吟道:“鬼子反應這麼快,還下殺手,我還真沒有想到。”

老錢說:“問題可能在他身邊的女人身上,她看上去文文靜靜的,但誰知道她的底細呢。”

李政說:“我聽陳家鵠說起過,她有個哥哥,好像是在日本情報部門工作。”

天上星沉吟道:“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兒,否則敵人的消息怎麼會這麼靈通呢。”

老錢說:“現在的問題是他的安全,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安全有問題,他甚至懷疑鬼子對他下手是我們安排的,想嚇唬他,騙他去延安。”

天上星笑道:“這說明他對我們共產黨真的很不了解,我們不搞偷雞摸狗的事情。”

李政笑道:“他數學這麼好,也不算一算他的危險係數有多高。”

老錢說:“我覺得現在還是要派人保護他,尤其是開始幾天,情況不明,還是小心為好,萬一敵人跟過來呢。”

李政對老錢笑道:“你放心,我們領導早已經有安排了。”

天上星看看老錢,“是的,我們已經在他家對門租了房子,派了人在保護他。”

老錢自告奮勇,“我建議還是由我和小狄來負責保衛,如果敵人跟過來,我們畢竟還認識那兩個傢伙。”

“嗯,這個建議好。”天上星對老錢笑道,“同時我還要建議你,就留在這兒干好了,我跟山頭領導說一下,我們這兒正缺人手哪。”

“不需要說,”老錢從身上摸出一封信,遞給天上星,“你看,山頭已經把我安排給你了。”

“哦,這太好了。”天上星當場拆開信看,看完了對李政吩咐道,“那就這樣吧,你現在就帶老錢和他的助手過去,把人換回來。確實,安全第一,當務之急是要保證他的安全,然後還是老計劃,儘快讓他去你那兒報到,上班,人在你身邊,你可以慢慢地做他的工作,日積月累,潛移默化,最後我們還是希望他儘快去延安。”

“放心吧,”李政充滿信心地說,“我一定會動員他去延安的。”

“我就要你這句話。”天上星立起身,邊走邊說,“要發展一個同志不外乎‘情理’兩個字,現在在感情上你對他佔了友情,唯一缺的就是個理,他需要一個說服自己去延安的道理。但理這個東西啊,除了誘導和說服之外,更多的還是要靠自己的覺悟,只有自己覺悟才能夠透徹堅定。”

老錢說:“我感覺,讓他有覺悟還要一定時間。”

天上星說:“是的,我們需要時間。事實證明,欲速則不達。所以,下一步我們要明確工作思路:第一,他現在不願意去延安我們要理解,畢竟他對我們不了解,說實話我們對他也不了解。第二,不要氣餒,要繼續做工作。李政,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今後主要靠你去影響他,引導他。”

“嗯。”李政認真地點點頭。

天上星繼續說:“第三,你現在的身份對我們很重要,暫時不要對他暴露你的真實身份,因為他現在的思想狀態你並不了解,別弄巧成拙。”

“嗯。”李政再次點頭。

陳家租的是一個古式小宅院,臨街是一棟兩層樓房,有三個開間,當中一間被打通,做了門廳和過道。穿過過道,迎面是一個小庭院,連着山坡,山坡和正樓之間搭有兩間臨時平房,有點廂房的意思。以前,這裏有兩戶人家,庭院兩家人合用,過道右邊是陳家,左邊是另一家。兩家人合住在一個屋檐下,自然有些不便,但在這年月的重慶能夠租到這樣的房子已屬不易,是全靠李政的關係上下疏通才租到的。陳家鵠兩口子回來前,李政又動用關係,把另一戶人家調整走了。現在陳家在這裏是獨門獨戶,屬於權貴級待遇。

陳家對面是一溜平房,六個開間,房東留用兩間,出租四間,原先是四戶人家。這兩天相繼搬走兩戶,新住進來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大男人,一間兩人,共計四人,都操外地口音。房東看他們,怎麼都覺得不順眼,大白天閉門不出,吃飯不開火,下館子,看人不正眼,形跡詭異。越詭異,房東心裏越不踏實。下午晚些時候,李政帶着老錢和小狄來“換防”時,房東的女人想干涉,發現李政身上別著手槍,嚇得不敢進門,灰頭土臉地溜走了。如果她知道,李政帶來的兩個人,還有昨天晚上入住的另外兩個人(黑室的小周及隨從,就住在房東隔壁),身上都藏着槍,她一定要嚇得逃走。

就這樣,冷僻的天堂巷,因為陳家鵠和惠子的入住,暗流涌動。

天剛抹黑,老錢聽到巷子傳來腳步聲,立刻躲到門背後窺視,看到李政立在陳家門前舉手敲門,一邊大喊:“來客了,開門。”睡在裏屋床上的小狄霍地坐起身,問:“是什麼人?”老錢走進來,對小狄笑道:“反應很靈敏嘛,沒事,是李政。”

小狄說:“他不是才從我們這兒走嘛。”

老錢說:“這就叫小心。”

李政從老錢這裏出去后,沒有馬上去陳家,而是上山去轉了一圈,等天黑了才冒出來。雖然他不知道隔牆有別的耳目,但他的秘密身份已經讓他形成了小心行事的習慣。

小狄想起床,老錢按住他,“要幹嗎?你睡覺。”

小狄說:“這麼早,睡不着啊。”

老錢說:“必須睡着,否則後半夜你怎麼站崗?”

小狄躺下,望着天花板感嘆:“想不到一轉眼成重慶人了。”

老錢抽出一支煙,笑道:“這不正好嘛,川妹子多漂亮啊。”

“我看他們家有個小女子,長得確實水靈靈的。”小狄說。

“知道是什麼人嗎?”

“什麼人?”

“陳先生的妹妹。”

咫尺之外,陳家燕已經為李政開了門,正領着他進屋,一邊歡歡喜喜地嚷嚷着:“加筷子,加筷子,貴客駕到。”

李政看一家人都聚在庭院裏,圍着桌子準備開餐,樂得搖頭晃腦,拿腔拿調地說:“有道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的口福怎麼會這麼好呢。嗯,好香,這些菜都是我愛吃的。”

陳家鵠把他拉在身邊坐了,“我知道,你是算好時間來的。”

李政接過家燕給他的筷子,直接往一盤菜里伸,“呀,這菜色香俱全,看了就想吃。”

陳家鵠一把抓住他的手,“懂不懂禮貌啊,我爸媽還沒有開筷呢。”說著先給父母親搛了菜,請二老先品嘗。

李政的大腦袋又搖晃上了,“對不起,對不起,伯父伯母,我是跟你們太熟了,忘了尊卑。”說著也想給二老拈菜。

陳母客氣地擋掉了,一邊說家鵠:“你呀,哪來這麼多名堂,人家李政跟我們吃飯的次數可比你要多。”

家燕學着李政的口氣說:“那也不能忘了尊卑。”惹得大家都笑了。母親輕輕打她一下,“就你話多。”

話多的當是陳家鵠,他憋了一肚子話要問李政。昨天,李政在碼頭上當著陳家鵠的面不好與老錢相認,只是暗暗打了個招呼。所以把陳家鵠送回家后,李政沒有久留,編了個說法告了辭,去找老錢他們了。今天李政又是姍姍來遲,陳家鵠心裏壓着好多問題,如鯁在喉,不吐不爽。吃罷飯,陳家鵠迫不及待地把李政拉進客廳,擺開架勢,傾吐衷腸。

“李政,我很納悶,我這次回國延安的人怎麼會知道的呢?”陳家鵠表情肅穆。

“這有什麼奇怪的,那你說鬼子怎麼會知道你的行蹤?那些搞情報的人是無孔不入的。”李政與老錢見過面,對陳家鵠的問題完全可以對答如流,已經打過腹稿的。

“他們對我的過去好像很了解。”

“什麼過去?”

“我在日本的事。”

“你在日本的事本來就不是什麼秘密,只要跟你一起留學的人都知道。現在延安有不少從外面留學回來的人,說不定還有你的同學呢。”

“現在國共關係怎麼樣?”

“很好,一家人,精誠合作,共御外侮。你剛才不是說了,他們明知道你要來重慶工作,可為了你的安全,還專門送你過來,這就是合作。”

“嗯。”陳家鵠點點頭。

“愛才啊,”李政看看陳家鵠說,“共產黨是最愛人才的。”

陳家鵠指着他笑道:“我看老錢他們該來動員你去延安才對。”

李政誠懇地說:“我是貪慕虛榮,吃不起那個苦,再說也沒你那個才,否則啊……國民黨派系鬥爭太厲害,幹着太累了。”

“那你怎麼還連寫三封信動員我回國?”

“回國沒錯的,大敵當前,中華民族危難之際,你在國外待得安心嗎?”

“確實不安心,說真的,沒有你去信我也會回來的。這場戰爭毀了我當一個數學家的夢想,但我也不可惜。國破家敗,如果還自顧自談個人夢想,那才是沒心沒肺,你說是吧?”

李政說:“你將來的工作還是跟數學有關的。”

陳家鵠說:“研製常規武器充其量是個工程師而已,不是什麼數學家。數學家是在天上飛的,做的是探索天外的事,不是應用工具,我回來就是當工具用了。”

李政試探地問:“那延安喊你去是幹什麼?”

陳家鵠聽了一愣,似乎不想提這事,把話支開去了。

李政把話題又拉回來,“哎,我跟你說,像你這樣的大博士,不光是延安要挖你,這裏可能也會有很多單位要來挖你,你可不要見利忘義了。你要被人挖走了,我可沒法交差。”

“放心,我就看中你的位置,走不了的。”

“準備什麼時候上班呢?”

“剛回來,心神不定的,緩幾天吧……”

陸從駿不想緩了,他本來是想讓小周暗中盯上幾天,看看動靜再說。但這天晚上他失眠了。失眠改變了他。失眠使他的頭腦變得出奇的清醒,於是不期而遇了一個念頭,讓他如獲至寶,興奮難抑。興奮使失眠的時間拉長了,直到天光發亮他才迷迷糊糊睡着。醒來已經十點多,沒有吃早飯,直接到辦公室,桌上已經放着小周監視陳家一天的報告。

情況簡單,只有兩條:一、有兩個人——石永偉和李政——分別去會過陳家鵠;二、昨天午後陳家鵠曾陪惠子去郵局打過一個電話,據查實,電話是打給美國大使館的。

陸從駿看了報告喊來老孫,問他:“這個石永偉是什麼人?”老孫說正在調查,“好像是西郊三二○被服廠的。”陸從駿抬頭瞪他一眼,“什麼叫好像?這些話不應該是你說的,你可以說正在調查,別把好像的東西拿來當情況彙報。”老孫低下了頭稱是。顯然,馬姑娘的上吊自殺對老孫來說是一大敗筆,他的身份跌了一大截。現在,他時常從所長的目光中看到嚴厲和拷問。

“安排車子,跟我走。”陸從駿吩咐,“我們去會會陳家鵠。”

半個小時后,車子停在天堂巷口。老孫關了發動機,下了車,東張西望地拾階而上,敲開了陳家的門,走了進去。出來時身後跟着陳家鵠,手上捏着一張名片。

陳家鵠跟着老孫來到巷子口,左右四顧,看不見人,“哎,人呢?”

老孫謙遜地笑笑,“我們所長在渝字樓里等你。”

“渝字樓在哪裏?”

“不遠,開車過去也就是十分鐘。”老孫請他上車。

“還開車?”陳家鵠又看了下名片,“我家裏有事。”

“這就是你今天最大的事。”老孫依然滿臉堆笑,打開車門,上來拉陳家鵠上車,“走吧,陳先生,車去車回,很快的。”

陳家鵠在老孫的連請帶拉下,猶猶豫豫地上了車。

可以說好事成雙,也可以說壞事成堆。老孫的車剛開走,又一輛黑色轎車接踵而至,停在幾乎就是老孫剛才停車的地方。看車牌照,是美國大使館的車子。車上下來的人叫薩根,是美國大使館的機要員。他中等個頭,四五十歲,戴眼鏡,大鬍子,但看長相又有點像東方人。他下車后,也像老孫一樣,徑直往陳家走去。

躲在對面不同房間裏的小周和老錢,都從窗戶里看見,薩根一邊看着手上的地址,一邊滿懷欣喜地走過來,最後立在陳家門前,小心翼翼地敲門。

陳母聞聲出來,見是外國人,一時發愣,問他:“請問你找誰?”

“夫人,你好。”薩根的中文說得不錯,“請問這個地址是這兒嗎?”

陳母看了地址,露出警覺,“是這兒,請問你要找誰?”

薩根說:“我找小澤惠子,我是他父親的朋友。”

陳母哦一聲,努力地擠出笑意,“請進,請進。”一邊大聲喊惠子出來接客。

昨天石永偉來訪的事,讓惠子多少覺察到母親對他見外人有顧慮,所以剛才聽到有客人來訪,她知趣地準備去樓上迴避一下,聽到喊聲又回頭了。她沒有馬上認出薩根,倒是薩根一下認出她來,“惠子,不認識我了?你昨天給我打過電話的。”

惠子驚喜地衝上來,“哎喲,是薩根叔叔,您這麼快就來了?”昨天陳家鵠陪她去郵局打電話,找的就是這位老外。

薩根掏出一封信,幽默地說:“是它要我快來的。”

惠子看着信封,“是我爸爸的信嗎?”

薩根說:“是,令尊的信一個月前就來了,而你卻姍姍來遲,一定是戰火拖住了你們的後腿吧?要不你們應該早到家了。”

惠子說:“是的,我們在路上不是很順利。”

薩根笑道:“真沒想到,在這兒還能碰到你,用一句中國話說這就叫緣分啊,有緣千里來相會。”

惠子樂陶陶地給薩根拉來椅子請他坐,順手把信塞進了自己的口袋裏。

薩根指指她口袋,“哎,這是給我的信哦。”

惠子這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把信還給薩根。

薩根笑道:“我今天回去就給令尊拍電報,告訴他已經見到你了,也許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收到他的信。這封信嘛,還是物歸原主。”說著,把信收了起來。

老孫領着陳家鵠走進渝字樓,過堂走梯,上了二樓。二樓左邊是個飯館,正是午間,熱鬧得很。右邊是個喝茶的地方,相對要清靜一些。陳家鵠亦步亦趨跟着老孫走進茶館,老孫熟門熟路地帶他走進一個小包間,迎面即見陸所長正在裏面品茶閱報,優哉游哉的。

“陳先生好,冒昧打攪,請勿見怪。”陸所長起身相迎,彬彬有禮地請陳家鵠入室。

“您是……”

“陸從駿。”

“他就是我們陸所長,”老孫介紹道,“剛才我已經給過你名片。”

“你就是陸所長,”陳家鵠背誦道,“中美皮革技術合作研究所陸從駿所長。”

“幸會,幸會。”陸所長熱烈地握住了陳家鵠的手,“久仰,久仰。”

陳家鵠彷彿聞到一股異味,心裏有種不祥之感,手握得非常僵硬,話也說得直通通的,“不知陸所長有何吩咐?”

“豈敢吩咐您?”陳所長笑聲朗朗,“您是留洋歸來的大博士,大名鼎鼎的大人物,我陸某區區一個所長,豈敢吩咐您。來,坐,坐下聊,我們邊喝茶邊聊。”陳家鵠坐了,估摸着對方的動機,說道:“陸所長這話我聽着不知怎麼的,總覺得話裏有話,帶刺帶角的。我看,雖然初次見面,但咱們不必繞彎子,直說無妨,我洗耳恭聽。”陳家鵠下的是猛葯,準備速戰速決。

陸所長不急,“還是先喝茶。”他辭退了服務生,親自為陳家鵠斟茶,一邊對老孫指指兩邊的包間,吩咐道,“去看看,有沒有人,有人就請勞駕一下,我要跟陳先生說點小話,不便讓外人聽見。完了你就守在門口吧,這戰爭把人心都打壞了,還是小心為妙。”

老孫出去,合上門,去查看了兩邊包間,見無一人,便回來立在包間前,臉上不無疑惑。他心想,咫尺之外就有辦公室,你不去,非要到茶館來談事,而且你一個皮革商人搞得這麼神神秘秘、威威風風,誰信嘛。

“來,陳先生,喝茶,喝茶。”

“陸所長不把話說明,這茶我可能是喝不下肚的。”

“陳先生見外了,莫非我有什麼話是黑的,不是白的,要專此澄清道明?”

“恐怕連這片子上的東西都是黑的吧。”

“先生是明白人,好眼力。這樣吧,陳先生,咱們打開窗來說亮話,名片上的頭銜果然是假的,我的真實身份是吃軍餉的,官級不大不小,某部情報處處長。”

老孫在門外聽到這裏,嚇得臉都綠了,連忙警覺地四顧。

“非常感謝陸所長坦誠相告,不過……”

“不過什麼,說來聽聽,我既然與您坦誠相見,您也不必藏藏掖掖。”

“我乃平民百姓一個,有什麼好藏可掖的。我在想……陸所長系軍中要人,對我來說如同天外之人,所以更加不解您找我來是為了哪般?”

“目的只有一個,招賢納才,希望您到我那兒去工作。”

陳家鵠愣了一下,突然大笑道:“原來是來給我送飯碗的,謝謝,謝謝。可是你了解我嗎?陸所長,你招賢納才,我有何德何能來捧您的飯碗?謝謝您的賞識,陸所長,情我領了,但是有名無實的利祿本人實在不敢冒領,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陸所長淺淺一笑,“我當然了解你。”然後從容不迫,娓娓道來,“陳家鵠,現年二十八歲,浙江富陽人。早年就讀南京中央大學附中,后因學業出眾,連跳兩級,直接保舉升讀大學。大學期間,您代表國人東渡日本,參加菲力斯亞洲數學競賽,名列亞軍,載譽而歸。大學畢業后,被公派赴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投寄一代數學宗師炎武次二門下,攻讀數學博士。后因故與日本國政府交惡,改赴美國耶魯大學深造,年前獲得博士學位。從古都南京,到異國他鄉,您在數學上的才華,盡人皆知。”

陳家鵠擺擺手,“夠了,看來你為了我真是費盡心機了,打探出這麼多事情,不愧是情報處長。”

陸所長說:“請先生不要介意,我們了解這些只是工作需要,沒有別的意思。”

陳家鵠說:“不介意。不過我這人有個毛病,不喜歡被人打探,也不喜歡打探別人。您的門下我是無心寄身的,因為您乾的就是打探別人的事。”

陸所長說:“現在是大敵當前,全民為兵,有識之士都在為抗日出謀出力。您陳先生學貫中西,見多識廣,正是我們急需的良才,我們需要您,希望先生不要拒絕。”

陳家鵠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陳某此時回國正是心懷報國之志,但陸所長的誠意實在不敢領受。”

陸所長勸他,“你不要這麼快拒絕,現在沒有想好我可以給您想的時間,一天,兩天,都可以,不必這麼貿然拒絕。”

陳家鵠搖頭,“絕非貿然,貴處的門檻太高,我陳某實在不敢高攀,請陸所長諒解。”

陸所長看着外溢的茶水在茶几上蜿蜒而下,無語,直到陳家鵠欲起身告辭方才阻攔道:“且慢,陳先生,且慢,既來之則安之,不必如此性急,我們再談談。”

“沒必要了。”陳家鵠斷然拒絕。

“您認為沒有談的必要,而我覺得恰恰相反。”陸所長又給他添了茶水,笑道,“我覺得我們很有必要談下去,您剛才也說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您心懷報國之志,我那裏正是實現你理想之所,又為何拒絕?”

陳家鵠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報國並非只有你這邊一條路。”

陸所長問:“我這條路有何不妥?”

陳家鵠猶豫一會兒,“恕我直言,我對您這種部門沒有好感。”

陸所長笑道:“您認為我這是什麼部門?”

陳家鵠指指名片,“還用我說嗎?這張片子就已經說明一切。你看,改頭換面,埋名隱姓,秘而不宣,疑神疑鬼。”指了指毛玻璃外面老孫模糊的身影,又說,“他此刻的模樣就是您這種部門的特點,人無面目,只有模糊的影子。也許您並不叫陸從駿,是吧?”

陸所長爽朗而笑,“這都是為了安全的需要。”

陳家鵠道:“換句話說,也就是您的工作缺乏安全感。”

“所以您害怕來?”

“不是怕,而是不感興趣。對不起,我難以從命,要先走一步了。”

“不妨三思。”

“已經三思了。”

陳家鵠起身往外走,陸所長也不再強留,“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既然先生執意要走,我祝先生一路走好。”拉開門,喊老孫,“送陳先生回家。”

陳家鵠對老孫說:“謝謝,不需要。”

陸從駿說:“他聽我的。”

老孫打一個手勢,“陳先生,請。”

陳家鵠不從,揚長而去。老孫追出去,陳家鵠回身擋住他,“聽我的,留步,我的腳走遍了世界各地,還走不回家嗎?所長閣下,強扭的瓜不甜,喊他回去吧。”

陸從駿這才把老孫喚了回去。老孫回頭看所長喜滋滋的樣子,拉上門,不禁發問:“所長,你今天是怎麼啦,怎麼一開始就跟他兜了底牌?”陸所長仰頭望着天花板問:“我跟他說我們工作上的事啦?”

“你不是說……你是情報處處長……”

“情報處處長多着呢,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說嗎?”

“不知道。”

“那我問你,如果他今天很爽快地答應了我,你會怎麼想?”

“你一定就要他了唄。”

“哼,沒長腦袋!如果他今天很爽快地答應了我,我才不要他呢!”

老孫沉思一會兒,恍然大悟,“你在試探他……”

是的,陸從駿在試探他,這就是他昨晚失眠獲得的“靈感”。可以想像,如果陳家鵠是日本間諜,你讓他來軍方搞情報工作他一定高興壞了。現在好了,他斷然拒絕,至少說明他是清白的,可以任用。

老孫說:“可他不願意來啊。”

所長說:“只有我們不要的人,沒有我們要不來的人。”想了想又說,“再看幾天吧。倒不是看他,關鍵是他身邊的女人,你叫三號院給我們好好查查她的情況,不要又是一個川島芳子哦。”

老孫點頭稱是。

陳家鵠和客人不歡而散,惠子這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雖然開始相談甚歡,但潛伏着不歡而散的危機。薩根是帶着秘密的使命來的,有些話不便當著陳家鵠的家人說,便約惠子出去走走。天氣晴朗,空氣熱騰騰的,山上吹下來的風倒是略有涼意。兩人出門后自然往山上走去,邊走邊說。

“薩根叔叔,你是什麼時候來中國的?”

“兩年前。可以這麼說,你什麼時候別了父母,去了美國,我就什麼時候離開了美國,來了中國,這個戰火連天的地方。”

“您在使館做什麼工作?”

“做這個。”薩根做了個發報的手勢。

“發電報?”

“也抄報,”薩根解釋道,“報務員,屬於使館裏的藍領,幹活的,身上只有秘密,沒有權力。正因為身上有秘密,你要替我保密哦。”

“不會的,在這裏我想泄密都找不到人。”

“是啊,你這叫背井離鄉啊。”薩根深情地看着惠子,“真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你。去年,就在這場戰爭爆發前,我曾去過日本,見了你父親,大概知道了一些你的情況。可我還是想不到,你都長得這麼高了,這麼漂亮了。我們該有十年沒見面了吧。”

“是啊,十年了,我能不長高嘛。”

“該,應該,女大多變,你現在完全是大姑娘了。”

“什麼大姑娘?我都結婚了。”

“你們結婚了?”薩根止步不前,渾身都是驚訝。

“幹嗎這麼吃驚?”惠子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是很吃驚,”薩根走近一步,看着惠子說,“你父親還叫我來勸勸你呢。”

“勸我離開他?”

“是的。”

惠子咯咯地笑,一邊繼續往山上走,“那遲了,我們就怕有人拆散我們,包括他的父母也不想要我這個兒媳婦呢。所以,我們在回國前舉行了婚禮,用我先生的話說,這叫先斬後奏。”

薩根跟着她往前走,“你很喜歡他是嗎?”

“當然。他很優秀的,是你們耶魯大學的高才生,你們國家好多單位都想留用他呢。”

“那你們怎麼回來了?”

惠子嘆口氣說:“是這場戰爭把他叫回來的,該死的戰爭。”頓了頓又說,“他覺得他的國家正在遭受災難,他的父母親年紀也大了,需要他照顧,他不回來心裏過不去。”

“難道你不知道戰爭的雙方是誰?”

“當然知道,所以我們才悄悄結婚,就怕雙方父母不同意。”

“你父母至今都不知道你們已經結婚?”

“我沒跟他們說,但他們應該知道吧。”惠子側目看了看薩根說,“我跟我哥哥說了一下,他在上海。”

“你哥在上海?”

“是。”

“他還在軍隊工作嗎?”

“沒有了,”惠子肯定地說,“他離開軍隊了,要不我才不會跟他說,他討厭我們國家發動了這場戰爭,和我一樣。”

“嗯,”薩根沉吟道,“他現在在做什麼?”

“當老闆,做生意。”

“什麼生意?”

“開藥店。”惠子不乏欣慰地說,“有人在殺人,他在救人,我哥皈依佛陀了。”

薩根哦了一聲,不知為什麼地回頭看了看,狹長的巷子裏一個人影都沒有,好像不在人間。此時他們已經上了山,視野開闊起來,明晃晃的陽光下,遠處的一片墳地,反射出一些凌亂的光點,不知是什麼。

“你跟你哥見過面嗎?”薩根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看了看惠子問。

“沒有。”惠子說,“我們沒到上海,是從武漢過來的。”

“他知道你到重慶了嗎?”

“應該知道的,我在香港給他發過電報,但在這兒沒法聯繫,電報和信都不行,斷郵了。”

前方的路邊出現了一棵樹冠龐大的小葉榕樹,鋪出一地林蔭,樹下有一張石桌子,還有四個石墩子。“累了吧?”薩根拂了拂石墩子上的塵土,讓惠子坐下,自己卻站在旁邊,莫名地嘆氣。

“怎麼了?”惠子抬頭問他。

薩根搖了搖頭,“我很遺憾你愛上了一個中國人。”

惠子撅着嘴說:“中國人怎麼了?”

薩根聳聳肩,怪怪地笑道:“是啊,中國人很好,勤勞、善良,但同時也愚昧、懦弱。在國際上,中國人除了享有‘東亞病夫’的‘美譽’之外,還專門充當別的國家的看家犬。”

惠子有點不高興地說:“你這是在侮辱中國人,我看到的中國人根本不是這樣。”

薩根彎下腰,湊近臉去,“那麼請問,惠子小姐……”

惠子瞪着他,“我不是小姐。”

薩根笑了笑,說:“好吧,我的中國夫人,那麼請問既然中國人那麼優秀,你的祖國又為何要發動這場戰爭?”

“那是政治家的事,跟我無關!”

“我看你也應該學學做一個政治家。”薩根意味深長地看着惠子,說,“你父親在信上專門交代我,希望我勸你離開你的中國朋友,回日本去。”

惠子大聲說:“他是我丈夫,不是我朋友!”

薩根依然和藹地笑着,說:“其實,丈夫也是可以離開的。惠子,相信你的父親,也相信我,你現在的選擇是不明智的,你應該儘快離開他,回到你父母的身邊去。你只要決定走,其他事情我都會安排的。”

惠子生氣地站起身,瞪着薩根,“謝謝你的好心,我的決定是不走!對不起,我失陪了。”說罷惠子轉過身去,咚咚咚地往山下跑,樣子像個生氣的中學生,又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

陳家鵠從渝字樓出來,心裏悶悶的,便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漫無目的。不經意間,竟來到了石永偉的被服廠。他看着漫天飄飛的棉花絲,聽着轟隆隆的機器聲,想進去找老同學說說話,解解悶,卻被一個門衛模樣的老頭攔下了。老頭問他找誰,陳家鵠說找他們廠長。門衛又問他是什麼人,陳家鵠開玩笑地說:“我啊,誰也不是,就想要一批貨,跟你們做一筆生意。”本以為這樣必定會讓那人來勁地去叫廠長。結果那人反而更加冷淡,嚴肅地問他:“你是哪個部門的,有批條嗎?”

陳家鵠愣了,他哪裏知道,現在是戰爭年代,被子、服裝是最緊俏的物資,早被軍管了,沒有管理部門的批條休想拉走一件,誰敢在私下交易,那是犯法的,要坐牢的。陳家鵠束手無策,好在石永偉在辦公室的窗戶里看見他,急忙跑出來,解了他的圍,同時將盤問他的門衛狠批一頓,像煞一個發了橫財的暴發戶,蠻不講理。陳家鵠看不下去,勸他走,“你罵人家幹什麼,人家也是有責任心嘛,應該表揚才是。走,帶我參觀參觀你的天下。這花絮滿天飛,機器隆隆響,看上去生意很興隆嘛。”

石永偉說:“我這發的是國難財,生意越興隆,說明前方戰事越大,死的人越多啊。”說著領陳家鵠在廠里大搖大擺地走,見人指指戳戳的,大聲喊着叫着,吩咐這,吩咐那。

正要帶陳家鵠去車間裏參觀時,防空警報突然拉響,像催命的符咒一樣,在天空中嗚嗚地刮旋着,把人的汗毛都旋得悚立起來。車間裏的工人蜂擁而出,像決堤的河水一樣往防空洞跑。陳家鵠髮現,那些人頭上、衣服上,甚至眉毛鬍子上都是白色的棉絲、棉花,像從雪堆里鑽出來似的。石永偉見陳家鵠傻愣着,一把拉起他,跟着工人跑。

陳家鵠甩手掙脫,說:“我要回去。”

石永偉瞪着他,“你瘋了,半路上就把你炸了。”

陳家鵠冷靜地說:“沒這麼可怕,我父母親有個三長兩短那才可怕哩。以前不在身邊是管不了,沒辦法,現在不行,我必須回去。”

石永偉說:“你怎麼回去,除非你真是一隻鳥!”

陳家鵠扭頭看見牆邊停着一輛摩托車,便朝石永偉笑笑,然後猛衝過去,騎上摩托車就跑。他果然變成了一隻鳥,一隻腳踏風火輪的大鳥,頂着嗚嗚的警報聲,風馳電掣般地往他家飛去。石永偉在後面氣得又是跺腳,又是罵娘。可跺腳有什麼用?罵娘有什麼用?還能把日本人的飛機跺回去,罵回去?無奈之下,石永偉只得跑進車庫,開出一輛吉普車,去追陳家鵠。

整個城市突然空了,看不到人影,空蕩蕩的大街上,只有石永偉一輛吉普車在奔馳,一些草屑和紙片被車輪捲起,受了驚嚇似的,四散飛逃,天空中已傳來了飛機的引擎聲,由遠及近,由弱到強,像天邊的悶雷,轟隆而至。

陳家鵠趕回天堂巷,發現家裏空無一人,只有一壺開水正在煤爐上噝噝地冒着熱氣。石永偉把水壺從爐上拿下來,安慰陳家鵠:“沒事,他們一定都去防空洞了。”

陳家鵠問:“附近有防空洞嗎?”

石永偉說:“多的是,比糧店還多。”然後偏着頭,尖起耳朵去辨聽飛機的轟鳴,“看樣子,今天不像是來轟炸的。”

陳家鵠走出門去,仰望天空,果然看見兩架飛機正在盤高、遠去。

石永偉跟出來,看了看飛機,“走了,沒事了。”

“是來偵察的?”

“鬼知道,可能就是來嚇唬人的。”

“經常來嗎?”

“反正時不時會來一次,轉一圈,這一定跟政府遷都重慶有關。武漢已經守不住了,你看李政他們這些核心部門都已經過來了。”

“可政府主要行政機構還在武漢。”

“那是做給人看的,穩定軍心,頭腦機關都退完了,前線的人會怎麼想?”

陳家鵠點了點頭,他有太多話想說,多得無話可說。石永偉把目光從天空收回來,看着陳家鵠,“敵人也在打心理戰,時不時來轉一下,炸你一下,就是要告訴你,你遷都到哪裏我都打得到你。”陳家鵠忿忿地說:“可對平民實行轟炸是違反國際法的。”他在美國和學院裏待了太長時間,書生氣十足,用石永偉的話說:“你太天真了,鬼子還跟你講什麼法理。”

飛機飛走了,兩人在屋檐下的石階上坐下來。城市仿如嚇死過去,依舊靜寂無聲,悄悄的,彷彿縮小了,只剩下天堂巷。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陰溝的水流聲汩汩傳來,有如地獄的囈語。

陳家鵠落寞地望着天空,不由得嘆息道:“難怪我爸媽他們對我娶惠子有看法啊,這年月我娶個日本女人,真是太天真了。但惠子真的是無辜的,她對我們中國很有感情。”

石永偉笑道:“我感覺出來了,我看伯父伯母恨不得藏着她,不見天日,連我都見不了。那天我只跟她說了幾句話,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她當年暗戀你的時候啊。”

陳家鵠說:“我那爸媽呀,都是讀書人,可在這件事情上他們變得跟個鄉民一樣沒見識,把她當個恥辱看。”

“這樣吧,”石永偉想了想說,“我來出面安排大家吃個飯,以給你們接風洗塵的名義,給你們補個婚宴,如何?”

陳家鵠頓即高興起來,緊緊按住石永偉的肩頭,“好啊,我一直希望我父母能夠請人來聚一聚,吃個飯什麼的,也算是給惠子一個名分。我看也不要請太多人,就我們三家人,你、我、李政,家裏人都來,好好地熱鬧熱鬧!”

石永偉見陳家鵠興緻頗高,不覺也來了興頭,慷慨地說:“好吧,包在我身上,大家好好聚一聚。我廠里的事實在太多,忙忙亂亂的,也好久沒有和李政見面了。”

石永偉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出於對老同學的這點關心和好意,卻差點辦出一個天大的壞事,把陳家鵠的性命懸在了一根線上。

壞事就出在兩天後的婚宴上。

石永偉本打算在朝天樓為陳家鵠和惠子補辦婚宴,但事到臨頭又變卦了,把地點改在了重慶飯店。朝天樓是一家普通酒樓,就在朝天門碼頭附近,雖顯嘈雜,但菜做得好,又麻又辣,很合本地人的口味,也是本地人舉辦壽宴、婚宴的首選之地。石永偉之所以改變主意,不是他貪圖重慶飯店的豪華虛名,而實在是被人所迫。

這個逼迫他的人,就是陸從駿。

就在石永偉去朝天樓聯繫宴席並預付定金的時候,老孫鄭重地向陸所長彙報了一個來自三號院的重要情報:陳家鵠當年在早稻田大學裏解答的那道暗藏着美軍密碼的超級數學難題,正是惠子拿到學校里來的,而向她提供這道難題的人就是她哥哥,當時正在日本陸軍省情報部工作……陸所長聽了這個情況后,着實吃驚不小,沉思良久,方抬頭問老孫:“這情報可靠嗎?”

“絕對可靠。”老孫言之鑿鑿,“據三號院那邊說,提供這材料的人當時就在早稻田大學留學,與陳家鵠和惠子是同學。他說這事是公開的秘密,班上的人都知道。”

陸所長不放心,要老孫跟三號院聯繫,追查情報提供人的身份和地址。結果很快就查到了石永偉頭上。那天石永偉剛從朝天樓回來,陸所長就帶着老孫攆上門來,屏退辦公室所有的人,面色嚴肅地追問陳家鵠和惠子究竟是不是日本間諜。

石永偉驚愕不已,提着大嗓門喊道:“不可能,陳家鵠絕對不可能是日本間諜!”

“為什麼?”陸所長冷冷看他。

“為什麼?”石永偉嘴裏吐出一根棉絲,更是氣急敗壞,橫着眼對陸所長說:“你不是來頭很大嘛,你難道不知道陳家鵠在日本的情況?他當時就因為拒絕為陸軍省服務,遭到了各種各樣的報復,以致不得不離開日本,去美國重讀博士。當時他博士都快畢業了你知道嗎,可他們就是不給他續簽證。這是很欺負人的,侮辱啊,跟當街脫你褲子一樣,也只有這種強盜國家才做得出來這種欺人太甚的事。如果是你,受了這種侮辱還會給他們當間諜,可能嗎?絕對不可能!”

“那陳家鵠跟這個女人是怎麼好上的?”

“你是說小澤惠子?我覺得主要還是惠子欣賞陳家鵠的才華吧。其實惠子比我們低兩級,我也不太了解她。”

“你覺得她……小澤惠子,有沒有可能是鬼子的間諜?專門派到陳家鵠身邊的,她哥哥不是在情報部門工作嗎?”

石永偉撓了撓頭,一副把握不定的樣子,“這……難說,很難說。要說惠子人還是……挺不錯的,對我們中國人很友好。我是說那時候,在學校的時候。但是現在的日本人啊,都中了邪似的,不好說。你們從其他渠道了解了解看吧,我能肯定的只有陳家鵠,他絕不可能是日本間諜,那樣的話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

問題不在陳家鵠身上,這一點陸所長已有基本判斷,石廠長不過是讓他更加堅信而已。問題是惠子,但對此石永偉無法提供確鑿信息。陸所長見問不出什麼名堂,準備告辭,在跟石永偉握手的時候,不忘交代:“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今天我們的談話內容不能對任何人泄露,尤其是你那兩個同學。”

石永偉笑道:“放心,只要對抗日有利的事我都樂意做,包括你以後還可能對我提出的要求,甚至是不光彩的要求。”

陸所長皺着眉頭,不解地看着他。

石永偉一副洞察秋毫的樣子,笑了笑,說:“難道不是嗎?下一步你可能會讓我去試探惠子,看她是不是日本間諜。”

陸所長搖頭,“這個暫時還無必要。”

石永偉爽朗地笑着,“最好是永遠沒這個必要。說句老實話,我跟陳家鵠包括他父母的關係都很好,對惠子印象也不錯,我可不希望她搖身變成一個鬼鬼祟祟的間諜,更不希望讓我去證實。不瞞你說,我正在給他們張羅舉行個小婚禮呢。”

陸所長的雙眼頓即變成了兩把錐子,緊緊地扎着他。石永偉趕忙解釋:“陳家鵠娶了惠子壓力很大,按說家裏該給他們補個儀式,但他的父母至今都沒有安排,我就安排了。”

陸所長眼裏的錐子變成了花朵,舒然綻放。他拍了拍石永偉的肩頭,笑逐顏開,“我給你提個建議,最好把婚禮安排在重慶飯店。”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算是對我工作的配合。”

“我需要知道為什麼。”石永偉提高聲音。

“如果你這被服廠還想開下去,就聽我的。”陸所長壓低聲音,低得要將嘴巴湊到石永偉耳邊。言畢轉身而去,連個再見都不道,像個吃橫飯的地痞。石永偉怔在那裏,他看着腳步生風的陸所長,從他冷硬的背影上,感到了一種不容質疑的威懾和霸道。

婚宴就這麼改在了重慶飯店。

重慶飯店是當時重慶少有的安全之處,有“廢墟上的樂園”之稱,住滿了各國外交人員、記者和商人,牆壁上和樓頂上塗抹着國際通用的禁炸標誌,鬼子飛機對它也另眼高看,從不往它的區域裏扔炸彈。入夜後,整個重慶一片漆黑,唯有這裏,享受着華燈璀璨的光明,有時還會傳出軟綿綿熱騰騰的歌舞之聲,彷彿置身於戰爭之外。於是乎,各路達官權貴和商賈富人云集在此,花天酒地,尋歡作樂;紅男綠女,穿梭往來,珠光寶氣,閃爍其間。

但有一個情況,一般人是不了解的,重慶飯店同時還是各國間諜心照不宣的集散地,牛鬼蛇神,魑魅魍魎,時常游弋於此。陸所長要求石永偉把婚宴改在這裏,目的就是要利用這裏魚龍混雜的複雜情況,試探惠子,看她會不會露出一點馬腳來。出於同樣的考慮,同時也為了便於監視,宴席沒有設在包間裏,而是設在了大廳。

可自始至終,宴席都很正常,沒出現值得懷疑的地方。陳家鵠帶着惠子、父母、大哥和妹妹家燕來了,石永偉也帶着他母親和小妹來了,兩家人顯然早已熟識,見面打拱作揖,互相問好,酒桌子上也是一團和氣,該敬酒的敬酒,該喝酒的喝酒,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禮貌而又熱鬧。

只是有一個情況,引起了秘密監視的老孫和小周的注意,那就是姍姍來遲的李政。婚禮遲到,本沒什麼新鮮的,新鮮的是,李政在酒過三巡后,竟然送給陳家鵠一份獨特的禮物:一把仿德國品牌的名貴手槍,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陳家鵠問李政:“你送我這個幹嗎?”

李政笑容滿面,侃侃而談:“有兩層意思,第一,你現在是有婦之夫,梧桐樹上停了鳳凰啦,要隨時擦亮你的‘槍’,爭取百發百中,早得龍種!”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李政接着又說,“這第二層意思嘛,現在重慶亂得很,什麼牛鬼蛇神都有,你嘛,又是名貴珍稀動物,容易招事惹事,身上有一把槍可以防防身,以防萬一。”

陳家鵠觀賞着槍,“我又不會使,有它也沒有用。”

李政比畫著筷子說:“比使筷子還容易,等會兒我教你一下就知道了。”

陳家鵠把槍還給李政,“免了吧,說不定它還會給我惹事呢。”

李政拒絕不接,“收下,別傻了,這可不是一般的槍,在坐的各位把身上的腰包掏空了,可能也只夠買個準星。你看這是什麼?”指着準星和扳機,“一個純金,一個白銀,都是真傢伙,不是鍍的,你就是當禮品也要收下。我們總共也只生產了三百支,這是我們部長特批給你的,老人家求賢若渴,對你刮目相看呢。”

陳家鵠拿起槍,端詳一會兒,譏諷道:“這可能只能當個玩具槍把玩,瞄不準的。”

李政說:“怎麼瞄不準?這是完全按德國B7手槍模型造的,絕對瞄得准!”

陳家鵠臉上依舊掛着譏諷的笑意,說:“正因為它是按手槍模型造的,所以才瞄不準。”然後就行家似的對着那把槍指指點點,品頭論足起來,“你看這是什麼材料,鋼,比重為7.87的輕型鋼。可能這也是這款槍設計的材料,但現在準星是比重為10.5的銀,扳機呢是金,比重為19.32。這樣整把槍的重心就發生了變化,后重前輕,平衡點也隨之發生了變化、移動。平衡點變了,整支槍的設計數據都混亂了,還能瞄得准嗎?”

一席話說得大家驚異不已,屏息靜氣,瞪大兩眼愣愣地看着他。李政聽罷,來勁了,“先不說你說的對不對,就憑你這番話,你就該去我們那兒,絕對前途無量啊。收下吧,這是見面禮,也是你的身價。我們部長今天專門說了,讓你馬上報到,我們剛走了一個人,需要你儘快去發熱發光。”陳家鵠笑笑,不答話。旁邊的石永偉高興地站起來,舉起杯子說:“來,家鵠,這杯酒我們大家一齊敬你,祝你早日到李政那裏去上班,為國家出力,為抗日出力!”

大家紛紛舉杯起身。在眾人的碰杯聲中,李政又大着嗓門對陳家鵠說:“我先干為敬了,明天我就給你送徵調令去!”

其實,此時危險已經悄悄來臨,只不過所有的人,包括前來監視惠子的老孫、小周和前來秘密保護陳家鵠的老錢、小狄,都未察覺而已。之所以未能察覺,是因為這不是一次事先精心策劃的暗殺行動,而是一次偶然又偶然的不期而遇,是狹路相逢。

就在李政等人興高采烈地鬧酒的時候,一個面色陰沉、身材粗短的男人,帶着一個姑娘走進餐廳,並在服務員引領下,找好了就餐位置。男人被旁邊的鬧酒聲吸引,抬起頭無意識地將視線掃過去。當他的目光落到陳家鵠身上時,他猛地驚住了,兩隻眼睛頓時瞪得銅鈴似的,像見了厲鬼一樣。別人見了鬼,會心生恐懼,可那個男人見了陳家鵠,陰沉的臉上頓如夏季的熱風喧騰而起,熱辣辣地溜過一絲驚狂和喜悅。他趕緊摸出一張錢放在姑娘面前,起身說:“抱歉抱歉,實在對不起,我有點事,明天我再來找你。”說完,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往飯店外面走去。姑娘是個妓女,拿了錢,又不需要身體上的付出,等於是白撿了個便宜,頓時高興壞了,朝那男人揮着手說:“謝謝,謝謝大哥,要記得啰,明天我等你的啰。”男人根本不予理會,轉瞬就走得沒了蹤影。

這匆匆離去的男人並不是一般的嫖客,他就是在武漢曾經對陳家鵠實施暗殺的兩個日本特工之一,名叫昭七次三。因在武漢的暗殺行動失敗,他的同伴已被送到前線去打仗了,而他因過去立有大功,加之與惠子的哥哥素有的關係,被秘密派到重慶,接受少老大和桂花的領導與監視,以戴罪之身,繼續完成暗殺任務。

事實上,那次暗殺是惠子的哥哥一手策劃的。惠子的哥哥確實在上海開了家藥店,鋪子裏燒着香火,供着觀音菩薩,時不時還在門前架鍋贈粥,救人於難。但這一切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把戲而已。他的真實身份是日本在華特務機關長松本室孝良的幹將。淞滬戰爭爆發前,他作為南本實隆少將的隨從潛入上海,先後加入日本在滬特務組織“竹機關”和“梅機關”,秘密開展特務活動。他比任何人都早知道陳家鵠在破譯上的才華,當初正是他執意要把陳家鵠召入陸軍省破譯機構,事敗后也是他在暗中搞鬼,要把陳家鵠逐出日本。因為他發現自己妹妹被這個男人迷上了,他要拆散他們,棒打鴛鴦。哪知道自己妹妹不爭氣,丟人現眼追到美國去了,把父母氣得翻白眼,下狠話:限期回來,否則斷絕關係。惠子執迷不悟,一時間雙方斷絕往來。直到去年他開始在上海“大行善事”,惠子才開始與他書信往來,稱兄道妹,恢復親情。這次回中國前,惠子給哥哥專書一信,期盼一見,終因武漢戰況吃緊而落空。

其實,惠子根本不曉得哥哥現在的特殊背景與身份。當他得知惠子和陳家鵠的行程后,立即策劃了一起暗殺陳家鵠的行動。在他看來,於公於私陳家鵠都該死:於私,陳家鵠是他們家的仇人;於公,他是他們國家的敵人——如果他回國干起破譯,必將對日本國造成威脅。這一點惠子的哥哥最清楚,幹掉陳家鵠,一舉兩得!惠子的哥哥毫不遲疑,私自派出最得力的部下昭七次三赴武漢守株待兔,以為十拿九穩,哪知道半路殺出兩個土八路壞了事。

惠子的哥哥知道憑自己的力量已經難取陳家鵠性命,便把陳家鵠的情況添油加醋地向南本實隆少將彙報,大肆渲染陳家鵠對帝國的危害。南本在重慶養有兩條“野狗”,其一便是少老大和桂花的“夫妻店”,其時正受命要剷除黑室,暗殺陳家鵠的行動就這麼落到了他們頭上。謹慎起見,惠子的哥哥又將昭七次三派往重慶,配合行動。

昭七次三一到重慶就找到中山路糧店,投到了少老大和桂花門下。當少老大從昭七次三帶來的照片上,認出陳家鵠和惠子就是幾天前他和桂花在朝天門碼頭上劈面相逢的那一對年輕夫妻時甚感驚奇。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說明這人真跟他有緣——孽緣。

“他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要置帝國於死地的人。”昭七次三咬着牙,恨恨地說。

“幹什麼的?”

“手無縛雞之力,卻可以上天攬月。”

說得神乎其神,是為了讓大家對他下面要說的話洗耳恭聽。昭七次三繼續說:“他是個數學家,曾經在早稻田大學數學系就讀,對炎武次二先生的數學理論頗有研究。炎武先生是當今亞洲數學第一人,日本當代密碼學之父,帝國當代密碼學的理論是在他二十年前確立的炎氏二進叉一理論基礎上拓寬發展起來的。東京認為,重慶一旦知道他回來,必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拉他去黑室盡職,這對我們極為不利。所以,必須找到他!幹掉他!”

少老大聽罷,驚喜不禁。他感到冥冥之中有神靈在幫助他,不僅要他滅了中國的黑室,還要他殺了帝國的心腹大患,建立奇功。這對於剛被皇軍納編授予少佐軍階的他來說,無疑是一針強烈的興奮劑。他立即命令馮警長密切配合昭七次三,全力搜尋陳家鵠的下落,並給他們下了死命令:一旦發現陳家鵠的蹤跡,格殺勿論!

可讓昭七次三根本沒有想到的是,他第一天出門,本意是想找個妓女解決一下生理問題,不料卻與陳家鵠不期而遇。可以想像昭七次三心裏是多麼驚喜,他急匆匆地往飯店外面走的時候,右手已迫不及待地伸進了懷裏,他握槍的手都在顫抖。

按規矩,昭七次三理應將這一情況緊急呈報少老大,可是他沒有,原因有二:一,陳家鵠是從他槍口下溜掉的,他要親手宰了他,將功補過;二是時間不容許,因為陳家鵠等人隨時都可能筵終人散,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天賜良機,守株待兔的機會又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會這麼差,會再次失手。天黑下來了,昭七次三很容易地在黑暗中找到了理想的射擊點:一輛帶篷罩的黃包車。他提前給車夫支付了雙倍的車錢,讓車夫把車停在正對着酒店大門的一棵大樹背後,既能打,又能跑。他甚至想好了,如果車夫到時臨陣逃跑,他還可以自己逃跑。

他的右手一直插在懷裏,緊握着槍,槍體已經被激動的手焐熱。他望着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重慶飯店,想像着陳家鵠走出飯店,他拔槍射擊的情景。他聽見子彈呼嘯着射入陳家鵠的身體,還看見鐫刻着天皇頭像的帝國勳章從天而降……

天上能降祥雲,也降禍水,真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倒霉時喝口水都要嗆死你:一個人用不要命的身體擋住了他通向天皇勳章的路,另一個人則用槍,打爆了他充滿幻想的腦袋。

這個用身體擋路的人,就是小狄。當陳家鵠、李政等人喝得醉醺醺的,準備帶着妻兒老小回家時,小狄在老錢眼神的示意下,搶先一步出了飯店。小狄的任務是偵察外面的環境,看有無異常情況。八點多鐘,正是酒店人流高峰,吃飯的要回家,過夜生活的剛出來,門口不時有來來往往的人。小狄夾在人群中往外走,目光四顧,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一輛黃包車上往外張望。他沒有一下子反應過來那人是誰,只覺得有點面熟,多看了一眼。

適時陳家鵠等人已經從門內走出來,李政的軍車鳴着喇叭開過來,停在酒店門前,剛好擋住了昭七次三的視線。陳家鵠的酒喝到位了,小狄聽見他在背後大着舌頭嚷嚷,執意不肯上車,要三位老人家先上車。轉眼間,小狄有意無意地發現昭七次三的三輪車往前挪了位置,而且昭七次三的目光一直盯着陳家鵠,右手一直插在懷裏,感覺有點不對頭。他回頭找老錢,看老錢剛從門裏出來,便對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過來。當他再回頭去看昭七次三時,發現他已經掏出槍,準備射擊。

砰——

槍響了,小狄幾乎本能地一個飛身魚躍,用身體迎接了子彈。中彈的小狄憑着信念的力量朝槍口猛撲過去,信念的力量居然這麼強大,他像只大鳥一樣張翅而飛,直撲昭七次三,令他驚懼失措。

砰——

槍聲又響,小狄再次中彈,抽搐着轟然墜地。正是這一槍,讓昭七次三暴露在老錢的視線內,他短暫的驚懼也給老錢贏得了寶貴的時機,及時射出了復仇的子彈。

砰——

又一聲槍響。感謝老天,這一回老錢沒有失手,子彈鑽進了昭七次三的腦門,他最後憑天皇意志擊發的子彈射向了天空,他的性命也像這顆子彈一樣向天上飛去,不知去向。

遽然出現的槍聲和血腥場面,讓陳家鵠等人驚慌不已,一幫人驚叫着,混亂着,扶老攜幼,紛紛往飯店裏退避。現場人多,事發突然,加之老錢和小狄都是喬裝打扮,陳家鵠和惠子難辨真偽。他們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不知小狄和昭七次三是為家鵠而死。包括一直盯梢的老孫和小周也不知緣由,以為是一幫地痞在火併,沒有去管,事後也沒去追查。

只有陳家鵠父母,對喜慶的婚宴之夜大鬧血光之災,不免憂心忡忡。日後,當兒子和惠子的婚姻在凄風苦雨中不可避免地告終后,兩位老人家總會想起這場突發而至的血災,不時地喃喃自語:蒼天在上,人間萬事都是老天註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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