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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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馬屁是一門學問,更是一門藝術,照我的說法,還是一種遺傳。
有的人天生就會拍馬屁,從一生下來就會拍老爸老媽的馬屁,因而得到寵愛。有的人天生就不會拍馬屁,譬如我。
"俺們是本分人,老老實實做人,-三老四嚴四個一樣。不學那個拍馬屁的東西。拍馬屁的人是什麼?你看,就是大狗子。"從小,爹就這樣教育我,還總拿家裏那條老狗做例子。老狗比我還大,叫大狗子,這也是我叫二狗子的來源。
大狗子每天都會來討好我爹,也會討好我。看它那副搖尾乞憐的樣子,我真瞧不起它。因此我覺得爹說得對,做人不能像做狗一樣沒有尊嚴。
大狗子死的時候,我很傷心。這個時候我想起爹的話,猛然覺得大狗子其實是很可愛的。做人固然不能做狗,但是養條狗是很好的,也就是說,人是需要狗這樣的東西來討好的。
受爹的影響,我始終以拍馬屁為恥,以不拍馬屁為榮。
我爹害了我,可是我不怪他。他就是一個農民,靠天吃飯的農民,城裏的事情他不懂。他不知道城裏很多狗是不準養的,因此城裏人很希望有人像狗一樣來討好自己。
當官的是什麼?當官的是人上人,因此他們需要人來拍馬屁——
摘自《伍天舒日記》
"老伍,你就是一個傻瓜,你真應該去當神經病。"老六開口說,直截了當不留情面。
伍天舒默認,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傻瓜。
"你就是一個病人,我就是一個大夫。你來我這裏看病,我就給你開處方。"老六很嚴肅地說,似乎伍天舒真的是個神經病。
老六的辦公室里十分莊嚴肅穆,伍天舒的感覺這裏真有些像精神病院。
伍天舒還是沉默,神經病大概都喜歡沉默。
"你回去就吃藥,以為吃藥就能治好病。"老六接著說,煞有介事,"可結果呢,你的病不但沒有好,反而更加嚴重,為什麼?"伍天舒開始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成了神經病,要麼就是老六成了神經病。這樣看來,剛才探討神經病或許不是沒有原因的。
老六盯着伍天舒,伍天舒也盯着他,就像兩個神經病在互相盯視。
"為什麼呢?"伍天舒終於說話了,舌頭有些硬。
"為什麼?因為你只吃藥,不吃飯了。"老六說,露出很神秘的笑容來。
伍天舒咽了咽口水,有些苦,難道真的吃藥了?
"我……我吃的什麼葯?"伍天舒問。他有些糊塗了。
老六愣了一愣,似乎有些吃驚,然後木然地看着伍天舒。
"他是神經病?"伍天舒想。
"哈哈哈哈。"老六突然笑了。他笑什麼?
"哈哈哈哈。"伍天舒也笑了。
笑聲中,兩個神經病終於恢復了正常。
老六的話是有道理的,就像一個老中醫,每句話都說在點子上。
"投其所好是什麼?是我開給你的葯。"老六說,這是他的比喻,"但是,平時的拍馬屁是你的飯,是一切的基礎。在拍馬屁拍好了的基礎上,再投其所好,成功率就會大大提升。如果你以為不用拍馬屁,單憑着投其所好就能升官發財,那真是太天真了。"
伍天舒恍然大悟,原來老六是這個意思。
"你是說,還是要拍馬屁?"
"不是還是要,是必須要。"老六有些生氣,幾乎要拍桌子。
按照老六的說法,拍馬屁是基本功。沒有拍馬屁這個環節,就根本沒有辦法投其所好。就算你圍棋下得再好,傻乎乎地陪局長下棋也是沒用的。
"這麼跟你說吧,市長有兩個女婿,那也有混得好的,也有混得不好的,區別在哪裏?區別在會不會拍馬屁。就算是找了個好老婆,也得要會拍馬屁。"老六說。
看來,拍馬屁這一關是躲不過去了。一門心思想着怎樣和局長下棋是不夠的,也是不現實的。
"爸爸,您的身體好吧?天氣冷了,注意您的氣管炎啊!"老六在一旁給他老丈人打電話,溫順極了。
這世界上,容易學的是技術,最難學的就是藝術。因為技術是有規律可循的,是可以學會的;而藝術是沒有多少規律可循的,而且,當你缺少藝術這根筋的時候,你怎麼學也學不會。可是,這拍馬屁偏偏就是藝術。
伍天舒是一個沒有藝術細胞的人,如花基本上也沒有。說起拍馬屁,兩個人都是乾瞪眼。
"你去買本書吧,現在好多這樣的書呢,專門教人拍馬屁的。"如花突然有了主意。
伍天舒恍然大悟:是啊,現成的東西!書是用來幹什麼的?不就是讓壞人學好,讓好人學壞的嗎?
伍天舒去了書店,直接去問書店的售貨員。
"喂,有拍馬屁的書賣嗎?"伍天舒小聲問,但是問得直截了當。
"拍誰的馬屁?女朋友的還是領導的?"售貨員斜着眼問伍天舒,也是直截了當。
"這個……這個,有什麼區別嗎?"
"如果拍女朋友的呢,門口這兩排;如果拍領導呢,那邊第三、第四、第五排。"售貨員用手指了指,看上去業務挺熟練。
伍天舒看看門口那幾排,牌子上寫着"青春愛情類",倒真是拍女朋友馬屁的。沿着售貨員指的方向走過,來到第三、第四、第五排,牌子上分別寫着"勵志類"和"企業管理類"。
伍天舒驚喜地發現,拍馬屁的書確實很多,這證明想學拍馬屁的人還真不少。有古人的,有今人的;有中國人的,有洋人的。伍天舒簡直要歡呼:原來世界歷史就是一部拍馬屁的歷史。魯迅當年寫《狂人日記》,從字裏行間只看見了"吃人"二字,為何沒有看見"拍馬屁"這三個字?
伍天舒很容易地就買了五本拍馬屁的書籍,從拍馬屁的概念到技巧一應俱全,簡直就是一套"拍馬屁叢書"。伍天舒在想,為什麼沒有人寫拍馬屁的教科書呢?為什麼沒在大學裏開設拍馬屁課程呢?想着想着,伍天舒在書店裏陷入了沉思,直到被管理員趕了出來。
俗話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伍天舒想要說的是:他奶奶的,就是這麼回事。
書上說的句句在理,按着書上說的去拍馬屁肯定馬到成功。對了,馬到成功的意思是不是馬屁拍到了就會成功呢?可是,伍天舒這樣的人其實並不缺領悟力,缺的是勇氣和信心。他按照書上的寫法做了幾個實驗,譬如拍如花的馬屁和拍片區民警的馬屁,效果都很差,因為他的表情和語氣都不自然,一看就是拍馬屁。
怎麼辦?伍天舒對着鏡子瘋狂地練。可是,每一次操練的結果都是把自己噁心得想吐。伍天舒急啊,急得滿嘴都是水泡。拍馬屁把自己噁心到想吐,拍到領導那裏,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如花看着伍天舒滿嘴的泡,很是心疼。
"要不就算了,咱不拍馬屁了。"如花說。
"不行,我伍天舒就不信我學不會拍馬屁。有志者,事竟成。"伍天舒不肯服輸。
如花沉默了。伍天舒如此堅決,她還能說什麼?可是,她還是有話說。
"要不,實在不行,去找我爸爸,請他教你。"如花說。
伍天舒沒有說話,只是用很怪的眼神看着她。
"真的,他是個拍馬屁的高手,真的。"如花以為伍天舒不相信。
伍天舒知道如花的爸爸是個拍馬屁的高手,否則他怎麼能從一個下水道工人爬到局長的位置上?何況,他親眼見過局長在市裡領導面前是怎樣媚態百出的,他在市長面前一天的笑臉比在局裏一年的都要多。
"不。"伍天舒搖搖頭,拒絕了,因為他瞧不起那個老東西。
就在百般思索良策的時候,伍天舒得到了一個出差的機會。說起來,也算是照顧他,因為出差的地方離他家鄉很近,可以順便回一趟老家。
伍天舒很高興,自從工作以來,他還沒有回去過,祖墳上究竟是不是冒過青煙,這一回倒可以實地考察一番了。再說,回家換換環境,住上兩天,呼吸點新鮮空氣,說不定還能產生什麼靈感。
幾年不見,伍天舒的爹和娘都老了很多,牙齒又掉了幾顆,其餘的就沒有什麼變化。
"二狗子,你可算回來了!嗚嗚嗚嗚。"伍天舒的娘哭了,抱着他一個勁地哭。他爹沒有哭,傻乎乎地站在一邊。
二狗子回來了,吃上公家飯的二狗子回來了!伍天舒站在村子裏最高的土坡上居高臨下,極目四望。別說,還真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意思呢。
祖墳去看過了,伍天舒實在看不出來什麼地方能冒出青煙來,倒是看見不少癩蛤蟆在那裏蹦來跳去,實在掃興。他撒了一泡尿之後便走了。
爹娘很關心他在城裏的日子過得怎樣,伍天舒說一切都好,就是不會拍馬屁,因此升不了官,發不了財。他爹的臉色立即變得很難看。伍天舒以為他要說"孩子,你忘本了"之類的話,可是他竟然沒有說。
吃晚飯的時候,爹拿給伍天舒一本書,很舊的那種,封面是"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畫面。
"孩子,看看這本書,不知道有沒有用。"爹說。
什麼年代了,還看這類書?要不是看在是他爹的分上,伍天舒非罵他祖宗三代不可。就算是這樣,伍天舒還是忍不住鄙視了他爹一眼。
"看看,看看。"爹說,似乎有些膽怯。他把書從伍天舒的手上拿過去,哆哆嗦嗦地翻開了一頁,又遞給伍天舒。
爹的口氣和眼神不像在教育或者批評伍天舒,而像是在央求他。伍天舒心一軟,接過了書,湊到眼前。
那一頁是一首詩歌,詩歌這樣寫道:
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
千遍那個萬遍下工夫,
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
只覺得心窩裏頭熱乎乎。
哎,好像哪,
一把鑰匙打開了千把鎖呀,
小苗掛滿了露水珠呀,
毛主席的思想指引了我呀,
我干起了革命勁頭足。
爹用期盼的眼光看着伍天舒,眼光中還有愧疚。
伍天舒現在明白了,爹是覺得從小教育他不要拍馬屁,害了他,覺得對不起他,因此找來這本書給他作參考。
伍天舒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他知道這是歌頌偉大領袖的書,雖然這也算是拍馬屁,但是這樣的拍馬屁不是尋常意義的拍馬屁,這樣的拍馬屁過於肉麻,是無法用在現實生活當中的。
"爹,很好的書啊,很有啟發意義。"伍天舒說。他有些感動,不願意讓他爹失望。
"嘿嘿,嘿嘿。"爹笑了。
在伍天舒走的前一天,家裏的老母豬下崽了。
一窩小豬崽落地之後,便開始擠在一起吃奶,這是天生的本能。老母豬躺在地上,面無表情的樣子,而豬崽們開始爭搶奶頭。老母豬只有十四個奶頭,小豬崽卻有十五個。豬崽們爭着搶着,才不管大家是一母所生。那一頭沒有搶到奶頭的小豬崽無助地站在一旁,看着兄弟姐妹們大吃特吃,沒有誰可憐它,沒有誰讓出自己的奶頭。
是殘酷,還是殘忍?物競天擇,就是這樣。
伍天舒想:拍馬屁難道不是這樣嗎?每個人都想要拍馬屁,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拍馬屁,你如果懦弱,你如果自認清高,你就拍不上馬屁,你就永遠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就像那一頭沒有搶到奶頭的小豬崽。
看着小豬們,伍天舒想起同事們平時拍局長馬屁的場景,哪一個不是不顧一切,奮勇向前,像小豬崽們搶奶頭一樣?
"謙讓、秩序、尊嚴,對於要活命的小豬崽來說,是那樣的蒼白無力。對於我來說,難道不也是這樣嗎?"伍天舒想。
老母豬哼了一聲,吃力地挪了挪身子,小豬崽們於是拚命地維護自己的奶頭。
老母豬教育了伍天舒,讓他在一瞬間明白了不少的道理。
他想:如果老母豬會說外語的話,它一定是個偉大的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