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5月31日是個星期一,鄧汶早早地就醒了,這一天是他到ICE北京辦公室上任的日子,也是他有生以來在中國工作的第一天,令他感覺興奮不已。鄧汶精心收拾了一番,卻發現自己沒有什麼必須帶到辦公室去的東西,因為他的新辦公室想必已經萬物齊備了,他只是往西服兜里塞了一個錢夾,就出了門。
鄧汶在賓館門口上了輛出租車,把他事先抄好公司地址的紙片遞給司機,司機瞧了一眼,說了聲:“得嘞!”就啟動了車子。
車剛拐到街上,鄧汶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的形象和那張紙條足以讓司機認為他是初來乍到的外地人,肯定要繞遠路“宰”他,便趕緊採取補救措施。鄧汶在北京念了四年大學,說話也能帶出一些“京味兒”,最近又沒少和洪鈞交談,被洪鈞“強化”找回了一些感覺,他開始不停地和司機說話,希望司機會懾於他滿口的“京味兒”而不敢有非分之想,但鄧汶也不敢隨口亂說,因為他擔心在言語中反而會更加暴露出他對周圍一切的陌生,只好搜腸刮肚地揀些話說。
不知道是司機果真有意繞了遠路,還是鄧汶一路上緊張的腦力勞動所致,鄧汶覺得經過挺長的時間才到ICE所在的大廈,他付了十四塊錢的車費,拿着發票下了車,盯着開過去的車尾,心想:“桑塔納2000,是比當年的‘面的’好多了。”他感嘆着北京這些年的變化,也想到衣錦還鄉的自己這十多年的進步並不遜於北京的進步,他便對自己和對北京都有些自豪。
鄧汶出了電梯,找到ICE辦公室的門口,剛往裏探了下頭,前台里的女孩就站起來,問道:“請問您找誰?”
鄧汶走進來貼近前台站定,微笑着說:“我不找誰,我是來上班的。”
女孩立刻把剛才的禮節性微笑換成了由衷的笑臉,親切地說:“啊,歡迎歡迎,請問您怎麼稱呼?您就叫我‘Jane’好了。”
鄧汶看着簡,身處新環境的陌生和緊張已經消失了大半,他對在中國見到的第一位ICE員工印象很好,回答說:“我是鄧汶,三點水加‘文化’的‘文’,是來負責R&DCenter的。”
簡“哦”了一聲,點了下頭,但鄧汶立刻看出她對此一無所知,剛有些奇怪,簡已經開口說:“您先請進吧。”
簡把鄧汶領到一間會客室坐下,又給他倒了水,鄧汶注意到公司里空蕩蕩的,看來自己到得真夠早的。等簡退出門去,鄧汶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的景色,又打量一番會客室里的陳設,最後從牆邊的架子上取來幾本ICE中國印製的宣傳資料翻看起來。
沒多久,鄧汶能聽出陸續有一些員工進了辦公室,又過了一會兒,鄧汶聽到好像是簡在前台和一個人說話,那個男人的嗓門很大,說:“什麼?已經來了?不是應該明天嗎?”然後,鄧汶聽見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着,會客室的門被“啪”的一聲重重地推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現在門口,從他和門框的空隙中閃現出跟在後面的簡的瘦小身影,簡剛張口說:“鄧先生,這位是……”就被這個人打斷了,他沖後面擺了下手說:“忙你的去吧。”
鄧汶趕緊把手裏的資料放回架子上,面前的人已經笑着伸出了手,說:“歡迎你啊,我是俞威,是這兒的總經理。”
握完手之後,俞威也不謙讓,先拉出一把椅子自己坐了下來,問道:“怎麼今天就來了?哪天到的北京啊?”
鄧汶一邊坐下一邊回答:“星期六到的。”
“哦,你真心急啊,只休息了一個星期天,時差都沒倒過來呢吧?我們都以為你是明天才來呢。”
鄧汶被俞威說得感覺自己好像是個不速之客,便解釋道:“我和卡彭特談好的就是今天開始上班,正好是星期一,開始一個整周嘛。”
俞威不以為然地晃了一下腦袋,說:“瞧,這就是老美的習慣和我們不同了,我們這裏來新人都習慣從每個月的1號開始,這樣是一個整月嘛。”
鄧汶只好尷尬地笑了一下,這時門又被推開了,簡端着俞威的水杯走進來,剛要放到俞威面前的桌子上,俞威又擺了下手說:“走,咱們換個地方,看看我們給你準備的辦公室。”說完就“嚯”地站起身,徑直走了出去,簡只好繼續端着水杯,讓鄧汶走在前面,一起跟了上去。
俞威走到旁邊不遠處的一扇門前停下,推開門走進去,轉身衝著剛進來的鄧汶說:“喏,就是這間,簡陋了一點,原來是間會客室,你先當辦公室將就着用吧,反正將來你們研發中心也會有自己的辦公地點,不可能老在我這兒湊合的。”
鄧汶放眼打量了一下,房間不大,但仍然顯得很空曠,因為除了只有一張普通的電腦桌和一把轉椅,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鄧汶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一旁的簡端着水杯也露出為難之色,她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既不能把水杯遞到俞威手裏讓他自己端着,也不能放到電腦桌上一走了之,因為只有一把椅子,俞威是不會自己坐下而讓鄧汶站着的。
俞威注意到了簡,便說:“拿到我房間去吧。”簡如釋重負地趕緊走了出去,她端着水杯白白跟了這麼一圈,結果還是放回到了俞威自己的大班台上。
俞威叉着腰,來回走了兩步,說:“電話分機等一下就讓簡給你裝上,你的筆記本電腦今天還到不了,最快可能明天吧。因為你們研發中心的經費到現在都還沒撥過來,但你已經都要到了,我就和財務總監商量,先用我們ICE中國賬上的錢給你訂了一台筆記本,以後從你們賬上再划給我們就行。”
鄧汶笑着說了聲“謝謝”,兩人又搭訕了幾句,俞威便走了。鄧汶遲疑了一下,試探着坐到那把小轉椅里,手放在電腦桌上,又四下看看,感覺自己像是個身陷囹圄的囚犯。
不久,簡進來給鄧汶裝上一部電話分機,鄧汶順便要了一些必需的文具,再找來一些ICE的產品資料翻了翻,然後在紙上寫上幾個字:“找地方、找人、找項目”,他剛把自己今後一個時期內的三項中心任務列出來,他的咖啡癮便發作了。
鄧汶在美國呆了這麼多年,養成了喝咖啡的習慣,尤其是最近這幾年在那家公司上班,每天的頭一件事就是連喝兩大杯免費的上好咖啡,慣得他如果早上不喝咖啡,這一天就好像沒有真正開始,會一直昏昏沉沉的。
鄧汶步出自己的房間,在公司里四處轉悠,一些員工看見他這麼個陌生人都覺得奇怪,鄧汶也不免有些尷尬,因為俞威根本沒把他介紹給大家。鄧汶遠遠經過那間最氣派的顯然屬於俞威的辦公室,看見裏面立着幾個人影,又聽見俞威的大嗓門正說著:“沒見過這麼辦事的,地下黨來接頭都得有個介紹人呢,就這麼一個人冷不丁地就來了,都不知道是不是個騙子!”
鄧汶趕緊裝作沒聽見一樣地走開了,傻子都能聽出來俞威這是在說他呢,但鄧汶覺得俞威說的並非毫無道理,卡彭特和總部的那些老爺們實在是有些不像話,只用幾封電子郵件就把他這個“中央特派員”給扔來了,弄得“根據地”的同志們有些懷疑和不滿也是自然的,鄧汶本以為終於得以投入戰友的懷抱,忽然感覺自己像是被空投到了敵占區。
鄧汶走到辦公室的最里端,只找到一間儲藏室,一回頭,看見簡抱着一摞文件正奇怪地看着他,鄧汶忙解釋道:“我想找找有沒有kitchen,就是廚房或者茶水間,想煮杯咖啡喝。”
簡笑着說:“我們這兒沒有,您先回去忙吧,我等一下把咖啡給您送過去。”
鄧汶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有些納悶,既然自己都找遍了也沒見到咖啡機或咖啡壺的蹤影,簡怎麼能弄出咖啡來呢?難道她要出去替自己買來?很快,簡已經進來了,端着一個杯子,手裏還有一個小碟,裏面放着糖袋。簡把這些都放到鄧汶面前,說:“我只加了咖啡伴侶,不知道您要不要加糖,這些您自己加吧。”
鄧汶已經明白了,這是用開水衝出來的速溶咖啡,不禁非常失望,他已經很多年不屑於嘗試速溶咖啡了,但現在當著簡的面,他還是出於禮貌強迫自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後竭力壓抑着整個消化道的強烈排斥反應,堆着笑臉對簡說:“不錯。大家都喝這種咖啡嗎?”
簡不太明白鄧汶的意思,抬起眉梢,反問道:“都是同樣的呀,怎麼了?Peter他們來也都是喝這種咖啡的呀。”
鄧汶一邊解釋一邊提議:“這是速溶的,是不能算作真正的咖啡的,這麼大公司,這麼多員工,添置一台咖啡壺吧,如果是那種帶研磨的最好,買咖啡豆現磨現煮;如果不帶研磨,只能煮咖啡的壺也很好,等一壺咖啡煮出來,整個辦公室都會是濃郁的咖啡芳香,特別溫馨,讓大家覺得就像是在家裏一樣。”鄧汶這通像廣告語一樣的描述說得他自己都有些陶醉了,彷彿他鼻子底下正放着一杯冒着熱氣的咖啡,散發著那沁人心脾的味道。
簡的一句話把鄧汶又拉回到速溶咖啡面前,她顯然沒有對咖啡的神奇魅力產生共鳴,說:“您需要得很急嗎?要我現在去問問看嗎?”
鄧汶根本沒覺得這有什麼可為難的,便隨口說:“急倒是不很急,你有空就看看吧。”
簡點頭走了出去,鄧汶把面前的咖啡杯推到一旁,接着整理自己的工作思路,突然聽到外面傳來幾聲咆哮,像是俞威的聲音,鄧汶一想,應該沒錯,因為公司里也只有俞威才夠資格發出這種動靜,接着,是一陣高跟鞋匆匆跑過去的聲音。
鄧汶忽然感覺有些不對,似乎這陣異樣與自己有關,他想了想,便原樣端着剛才簡送來的一套東西,出了辦公室來到前台,看到簡正低着頭,坐在前台裏面,鄧汶輕聲叫道:“Jane。”
簡忙抬起頭,她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抽了一下鼻子,一副強顏歡笑的樣子說:“您需要什麼?”
鄧汶把杯碟輕輕放在前台上,笑着問:“沒事。剛才怎麼了?是不是我給你惹麻煩了?”
簡眼圈又紅了,她忙甩了甩頭,裝出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說:“沒有啊,沒事。”
鄧汶堅持要弄個究竟,繼續問:“不會吧,到底出什麼事了?”
簡挽了一下鬢角的頭髮,笑着說:“沒事,真的,和您沒有關係的。”她抬手收拾着面前的杯碟,見鄧汶還不死心,只好又說了一句,“以後您想喝咖啡,我就到樓下的星巴克給您買回來吧。”
鄧汶聽完,立刻全明白了,他的手放在前台上,手指下意識地敲打着玻璃表面,尷尬地笑了笑,既像是對簡的歉意和感謝,也像是對他的自嘲。
***
鄧汶新官上任的頭一天如同夢魘一般,終於結束了,他用紙袋裝了一些ICE軟件產品的技術架構方面的資料,回到賓館,打算晚上裝模作樣地看看,起碼可以打發時間。
鄧汶穿過大堂,經過值班經理的桌子走到電梯間,忽然想起了什麼,又轉回身走到值班經理的桌子前面,一個女孩坐在桌子後面,正埋頭在幾張單子上記着東西,鄧汶靜悄悄地坐在她對面,把手裏的紙袋放到旁邊一張椅子上。
女孩覺察到響動,忙抬起頭,一看見鄧汶便立刻露出一張笑臉,說:“鄧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鄧汶一愣,又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個女孩的臉圓圓的,留着短髮,容貌不算出眾,鄧汶不記得以前在哪裏見過,便遲疑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姓鄧?”
“前天您來checkin,有另一位先生送您來的,是我接待的您,給您辦的長期包房手續,您可能不記得了。”
鄧汶長長地“哦”了一聲,但他其實還是沒想起來前天接待他的人長什麼樣子,他當時是既興奮不已,又暈頭轉向,光顧着不停地和洪鈞感慨萬千了,都是洪鈞幫他辦的那些瑣碎的手續。
鄧汶便笑着說:“你好,我想向你打聽一下,賓館附近有什麼地方賣咖啡壺?”
“咖啡壺?哦,咱們賓館出去向北不遠,就是購物中心,很大的,肯定有。要不這樣,您交給我吧,我去替您看看,有沒有、是什麼樣式的,回來告訴您。”
鄧汶喜出望外,心中甚至生起一股暖流,忙連聲道謝,女孩說了“不客氣”,又仔細問了鄧汶對咖啡壺的規格要求,鄧汶見她不僅熱情而且周到,非常滿意,放心地說了聲“再見”便站起身,向電梯間走去,嘴裏不禁輕鬆地哼起歌來,可剛走了沒幾步,後面的女孩就叫了他一聲:“鄧先生。”
鄧汶立刻站住,回頭一看,原來是女孩拿着他忘在椅子上的紙袋,快步追了上來。鄧汶拍了下自己的腦門,笑着說:“看我這記性。”他又連聲道謝,弄得女孩都有些不好意思,欠身致意便走回去了。
鄧汶進了電梯,還兀自咧嘴笑着,他之前在辦公室遭遇的不快已經被一掃而光了。
星期二早上,鄧汶吃完自助早餐回到房間,推開門發現腳下躺着一個信封,看來是從門縫裏塞進來的,拿起來打開一看,裏面是張便箋,上面寫着已經在購物中心找到合適的咖啡壺了,單價249元,詢問鄧汶是否決定購買,只要在便箋上註明,交給值班經理即可。
鄧汶笑了,覺得圓臉女孩的這張便箋能給他帶來一天的好心情。他把便箋放在桌子上,仔細看了看,便箋底部有兩個圓圈,一個裏面是“Yes”,一個裏面是“No”,他覺得這道選擇題很有創意,便掏出筆在“Yes”上認真地打了一個叉。他剛要放進信封里就覺得不妥,美國人習慣用打叉來表示選中,而中國人習慣用打勾來表示選中,打叉反而是表示不選,他又把便箋攤在桌上,連“Yes”帶上面的叉子一併塗黑,在黑疙瘩般的圓圈下面畫了個對勾,結果弄得面目全非了。鄧汶聳了下肩膀,乾脆把“No”那個圓圈也塗黑,另找便箋的空白處工整地寫下:“我願意購買,請代為採購,貨款稍後即付。”
鄧汶興沖沖地來到大堂,卻看見值班經理的桌子後面坐着的是另一個女孩,也沖他禮貌地笑着,他不由得有些失望,只好走過去,把信封放到桌子上,對女孩說:“請轉交給昨天下午值班的那位小姐。”等他確信女孩已經仔細地把信封收好,便走出賓館大門,叫了輛出租車。
星期三的早晨,鄧汶在房間裏對着鏡子打領帶,他剛在早餐時喝了兩大杯咖啡,覺得神清氣爽、意氣風發,忽然聽到門鈴響了一聲,正奇怪怎麼服務員這麼早就來收拾房間,打開門一看,原來是那個圓臉的女孩,抱着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站在門口。
鄧汶立刻滿面笑容地說句“請進”,女孩進來把紙箱放在桌子上,說:“咖啡壺買好了,我完成任務了。”
她說著就要把紙箱打開,鄧汶連忙擺着手說:“不用打開,我就這樣直接帶到辦公室去,謝謝你啊。”
鄧汶把紙箱拿起來,看着四面包裝上的圖片和說明文字,正是他想要的那種,剛滿意地要再次致謝,女孩從兜里拿出一張發票,笑着遞給他。鄧汶接過發票,看一眼金額,笑了:“兩百四十九,我差一點就是二百五了。”
他發現蓋了章的發票上只有金額和日期,公司抬頭和貨品名稱欄里都空着,便問:“這些怎麼都空着?”
女孩抬眼看了下鄧汶,有些不解地說:“我也不知道您是願意寫‘個人’還是單位,我也不知道您公司的名字呀,也不知道您公司有什麼規矩,如果寫咖啡壺讓不讓報銷啊,所以就都空着,您可以自己填的。”
鄧汶不禁驚訝這個女孩的細緻周到,甚至有些佩服了,他忙從錢夾里抽出三張壹佰圓的鈔票,遞給她,女孩看了眼,並沒有伸手接,而是問:“您沒有零錢嗎?我手頭沒帶錢,沒辦法找給您。”
鄧汶立刻說:“哎呀,不用找了,你跑了兩趟,那麼辛苦,我要好好謝你呀。”
女孩的手放在背後,堅決地說:“那可不行,我是代您買的,不能多要您的錢,您現在不用給我,等您路上打車記着把錢破開,然後把正好的錢給我就行。”
鄧汶也堅持着:“那你先把錢收下,等你有了零錢,再找給我五十或五十一塊都行啊。”
女孩搖着頭,連整個身體都跟着左右搖着,說:“不行,到時候我還您錢,您要是客氣不肯收,我就沒辦法了,所以您還是給我數目正好的錢吧。”
鄧汶一看拗不過她,只好把錢收好,穿上西裝,一手拎起電腦包,裏面是頭一天終於等來的筆記本電腦,一手去抱桌上的紙箱,女孩一見,忙搶上前抱起咖啡壺,說:“我和您一起下去吧。”
話音剛落,她的目光定在了桌上,一張十塊錢的鈔票,被電視遙控器壓住一角,放在桌面上。她沖鈔票努了一下嘴,問:“這是您特意留的嗎?”
鄧汶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留少了,硬着頭皮說:“是啊,服務員收拾房間很辛苦,意思意思吧。”
女孩笑了,說:“其實您不必的,咱們這兒小費不是必須的,尤其您又是長包房,要是天天給小費,時間長了,就和從來都不給小費一樣了。”
鄧汶如釋重負,開心地說:“哦,這樣啊,太好了,我還發愁真要是得天天給,一年也要給出去三千多塊錢呢。”
女孩看着鄧汶一臉實在的樣子,也笑了,她把那張鈔票從桌上拿起來,仔細地疊了一下,替鄧汶放進他西裝的外側口袋裏。鄧汶跟着圓臉女孩走出房門,他不僅覺得溫暖,還有了一種新的感覺——踏實。
***
北京的春天變得越來越短,剛進入6月就已經讓人感覺到暑熱來臨。洪鈞抽空跑了趟正在裝修中的公司新址,巡視一番之後覺得進展還不錯,幾種關鍵材料都是按照設計中的規格要求選用的,他對現場的工程負責人表示比較滿意。結果,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勞拉傳真過來的向裝修公司支付第二筆款項的付款申請,這次是合同金額的20%。
洪鈞不由得暗笑,看來勞拉與裝修公司的合作還是很默契的,真會抓住時機趁熱打鐵,他想了想,就痛快地在付款申請上籤了字,估計范宇宙和他的那位親戚應該很快就又會收到二十四萬塊錢了。
到了6月中旬,天氣越來越熱,這一年的高溫期來得出奇的早,維西爾北京老辦公室的弊端就暴露出來了,不知是由於這家寫字樓的物業公司立志要當節約能源的模範,還是他們的中央空調質量不過關,洪鈞在自己的小辦公室里已經熱得再也系不住領帶,而外面的公共辦公區更是人滿為患,真的是“熱火朝天”了,洪鈞算是頭一次領教到老辦公室難熬的夏季,數着日子盼望早一天搬到新址辦公。
又過了兩周,經常去裝修現場協調聯絡的海倫終於帶回來了好消息:裝修按期完工。洪鈞立刻叫上海倫又去新辦公室看了一遍,他特意強調,只是來看看,不是驗收。洪鈞很仔細地四處檢查,連一些最細微的角落都不放過,但他什麼話都沒說,也不說滿意,也不指出問題,弄得現場的施工負責人、請來的監理和海倫都不知道他在搞什麼名堂。
洪鈞回到公司,立刻把心裏暗自記下的東西全都敲進電腦存了起來,接着,勞拉的傳真也到了,這次是申請向裝修公司支付第三筆款項,就是合同款的最後20%,洪鈞覺得真應該給勞拉掛一塊“重合同守信譽”的金匾了,只是她的“重合同”是為了換得范宇宙的那位親戚的“守信譽”,洪鈞這次沒馬上簽字,而是把它擱置一邊。
第二天勞拉打來電話催促,洪鈞推託正在忙,稍後會處理;勞拉說如果發現裝修有什麼問題可以馬上向裝修公司反映,讓他們返工,洪鈞說肯定不會十全十美的吧,但現在顧不上,等他忙完再說;勞拉提醒說合同規定完工驗收后一周內要付完尾款,不然要有罰息的,洪鈞一笑,說,合同上你不是每頁都小簽了嘛,怎麼不記得合同上並沒規定我們必須在他們完工後幾日之內去驗收?既然我們還沒驗收呢,他們憑什麼催款,更談不上罰息;勞拉又說還是儘早驗收吧,何必拖着呢,洪鈞又一笑,說,這幾天實在太忙了,抽不出時間去,要不你親自來北京一趟專程驗收;這下勞拉不再說話了。
讓勞拉碰了個軟釘子,洪鈞接下來要做的事只有一個字:等,他要等一個人主動來見他,他也知道這個人不會讓他等太久的。
果然,剛過了一天,到了快下班的時候,瑪麗走進洪鈞的辦公室,輕聲說:“Jim,那個姓范的先生又來了。”
洪鈞笑了,他想,人與人之間彼此的好惡真像照鏡子一樣,是會原封不動地反射回來的,范宇宙對瑪麗的不屑直接換來了瑪麗對他的反感,若不是因為他是洪鈞的客人,瑪麗都會把“先生”二字去掉。洪鈞沖瑪麗眨了下眼鏡,說:“你讓他自己進來吧,哦,對了,這次不用給他上茶。”瑪麗立刻會心地笑了。
很快,范宇宙匆匆走了進來,他穿着件襯衫,西裝脫下來搭在小臂上,把一個棕色的手包遮擋得若隱若現,他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先轉身要把門關上,洪鈞忙笑着說:“別關了吧,不然裏面就真成蒸籠了。”
范宇宙抓着門把手,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說:“其實都一樣,外面好像比裏面更熱呢,”然後,又一語雙關地補了一句,“外面人太多。”
洪鈞便沒再堅持,因為如果等一會兒在談話中間再關門反而更不好,他和范宇宙握了手,各自坐下,等着范宇宙開口。
范宇宙熱得用手包當扇子扇了幾下,馬上發現沒什麼效果,反而顯得很不得體,忙停下來,說:“老洪,這個地方實在太不像樣子,新房子已經全都裝修完了,趕緊搬過去吧。”
“剛完工,總得先放放味道,現在不能搬進去的。這個地方的租約到7月底才到期,新辦公室還有半個月的免租期,不着急的。”
范宇宙可有些急了,說:“我看夠嗆,這裏的空調太差了,天氣還要越來越熱呢,怎麼熬得下去呀?新辦公室那邊已經全都到位了,你趕緊驗收一下,再挑個吉日搞個喬遷慶典,我也去湊湊熱鬧,然後你們就趕緊搬吧。”他頓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說,“你們這麼大的跨國公司,財大氣粗的,還在乎那幾個小錢?”
洪鈞輕鬆地說:“顧不上啊,這幾天太忙了,本來我正打算出去見幾個人的,要不是你剛才來電話說已經在路上了,我就會勸你過些天再來,等這陣子忙完了,我再找時間去新辦公室看看。”
范宇宙聽洪鈞這麼講,只好拉下臉皮懇求道:“老洪,實話實說吧,我是為了那筆尾款來的。如果那20%都是我的利潤,到我腰包里我也沒急用,我絕對不會跑來煩你的,什麼時候付都行。關鍵是我指望着那筆款子往外付賬吶,好多當初賒的材料,廠家都來堵着門催了,工人的工錢也得給人家開支呀,他們都拖家帶口的。我們已經按合同規定把發票開好寄到上海了,就勞你高抬貴手,最好也按合同在這個星期之內就付給我們吧。”
洪鈞見他一副可憐相,心裏覺得好笑,卻板着面孔說:“當然是要按合同辦事啊,合同是你們提供的吧?上面寫着的,‘裝修完工驗收之日起,一周內付款’,我沒有違反合同,我還沒驗收怎麼能付款呢?我也沒有拖延啊,是你的合同里沒有明確規定‘完工’以後幾日之內必須‘驗收’的嘛。你賣過那麼多台機器,這點經驗起碼有吧?如果把付款條件定成‘系統安裝驗收之日起’,你安裝完了,客戶全都用上了,可人家就是不驗收,你怎麼辦?這樣的項目、這樣的客戶咱們都遇到過太多了吧。”
范宇宙哭喪着臉說:“這合同我根本沒看,是我那個親戚弄的,我就沒想到你還會這麼認真,用這一條把我給拿住了。”
洪鈞立刻反駁道:“瞧你說的,好像我成心算計你似的。是我最近的確太忙,抽不出時間去,並不是有意要拖你的款,但如果你要拿合同來催我付款,我就只好也拿合同來和你理論了。”
范宇宙忙陪着笑說:“沒有沒有,我哪兒能和你拿合同說事兒啊?合同本來就只是咱們兄弟之間的一張紙,做給別人看的,嘿嘿。”然後,他又神秘兮兮地說,“這次都怪我自己不懂好賴,你給個竿兒我就順竿兒爬了,你給個棒槌我就當針了,都賴我,怎麼也不該賺你的便宜啊。”
說完,范宇宙回頭看了眼關着的門,再把手包打開,從裏面很費力地拽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大信封,探着身子用雙手把信封放到洪鈞的筆記本電腦旁邊,然後一邊把已經徹底癟了的手包塞到身後,一邊輕聲說:“這次你就別再打我的臉了,以前是我不懂事兒,你就別計較了啊。”
洪鈞面無表情,拿起桌上的簽字筆,把信封的口挑開得更大些,看見捆紮得緊緊的五沓人民幣,交錯地擠在信封里。
洪鈞把簽字筆撂在桌上,清脆地發出“啪”的一聲,說:“老范,看來你還是不了解我,我這個人說話是算數的,我說過好幾回了我這次純粹是幫你一個忙,你怎麼還來這一套啊?你如果還想要那筆二十四萬,你現在馬上把這個收回去。”
范宇宙的面部肌肉有些僵硬,他顯然非常緊張,倒不是因為洪鈞的拒絕,而是因為他實在搞不清洪鈞真正要的是什麼了。
洪鈞微笑着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范宇宙身邊,從他身後把手包抽出來,又拿起信封,費勁地塞回手包里,手包被撐到極限,他用雙手怎麼也拉不上拉鏈,只好說:“別光看着呀,幫下忙。”
范宇宙不知所措地呆坐着不動,瞪眼看着洪鈞終於吃力地把拉鏈全都拉上,洪鈞把手包往范宇宙懷裏一扔,坐下說:“咱們之間不需要搞這些,我正好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范宇宙還是沒有跟上洪鈞的思路,搞不懂洪鈞說的幫忙仍然是指拉上拉鏈,還是另外一個全新的話題,洪鈞也不管他,接著說:“我只是想向你打聽件小事,對你來說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你幫我這個忙,舉手之勞,對你本人和你的泛舟公司都不會有任何不利影響,你的裝修公司也會馬上收到那筆尾款,我還欠了你一個人情,怎麼樣?你不吃虧吧?”
范宇宙遲疑着,他不太相信洪鈞的話,便問道:“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去驗收?”
洪鈞笑了,說:“不用那麼麻煩,付款的申請單就在我桌上擺着呢,我今天簽了字,用不了兩三天那二十四萬就應該到你們賬上了。”他頓了一下,又嚴肅地說,“我已經去看了一次,小毛病真是不少,我會把意見整理出一個清單,交給我們這兒的Helen,她會要求你們的裝修負責人照着做的。比方說,前台正面鑲的那塊玻璃,印有我們公司標誌的,你們從哪兒找的那麼低檔的東西?尺寸也太薄了,必須換掉。但你放心,這些修修補補,和那筆尾款沒有關係,我相信你老范即使收到全款也會抓緊把我要求的那些做完,對吧?你老范總不會讓我將來一走進我的辦公室就在心裏罵你吧?”
老范咧開嘴笑了,說:“老洪你又罵我,我是那樣的人嗎?你放心,我一定叫他們照你要求的馬上改,該換的換,該重來的重來,直到你滿意為止,一定不會耽誤你搬家。”說到這兒,他又顯出一絲緊張,因為他不知道洪鈞用這一切究竟想換取他的什麼,便試探着問,“你到底想打聽什麼事啊?不會讓我太為難吧?”
洪鈞面帶微笑地說:“沒什麼,我就是想知道兩個信息,一個是數目,一個是地點。”
***
7月15日上午,維西爾中國有限公司在其北京辦公室新址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慶典,邀請了一些客戶、合作夥伴公司、政府機構和媒體參加。在大廈的大堂和維西爾公司所在的樓層都擺有不少各家送的花籃,尚未全面投入使用的新辦公室也被裝點出一派喜慶氣氛。
本來聘請的禮儀公司還策劃了舞獅、剪綵、致詞等儀式,但最終被洪鈞否決了,如果科克能來出席的話,洪鈞倒願意搞得隆重些,哄科克開心,但因為科克臨時決定從新加坡趕到悉尼去了,洪鈞便不願意自己出這些風頭,慶典的基調就被改成簡單、隨意。
上海的勞拉、羅傑和廣州的比爾都來了,除了露西正在美國總部培訓,洪鈞的經理班底又聚齊了。洪鈞和大家都忙活着接待來賓,一撥兒在大會議室享用着餐點酒水閑敘,另一撥兒被引領着在辦公室各處參觀,稍後兩撥兒再輪換場地。十一點剛過,來賓們便逐漸散去,李龍偉他們有的專程去送幾個VIP,大多數人都趕回老的寫字樓去吃午飯,辦公室里只剩下禮儀公司請的一些打雜的在收拾現場。
洪鈞在三三兩兩往外走的人叢中找到了勞拉,便快走幾步趕上去,叫住她:“Laura,別急着走啊,到我未來的辦公室坐坐吧。”
勞拉停住腳,看着洪鈞,嘴角撇了一下,說:“今天我已經欣賞好幾遍了,還要再去看呀?你自己過癮還不夠,偏要拉我奉陪?”
洪鈞笑着說:“走吧,這些都是你的心血啊,我一個人獨享,不忍心啊,也正要和你說點事。”
勞拉見洪鈞堅持,還提到有事要談,只好耐着性子和洪鈞折返回來,走到位於最裏面的洪鈞新的辦公室。
洪鈞的這間“新居”和即將告別的“陋室”相比當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但與他當初在ICE做一把手時候的辦公室比較而言,卻是簡樸、低調了許多。本來的設計方案中傢具全是要用紅木的,氣派的大班台,考究的八人坐的長方形會議桌,洪鈞看了便要求一切從簡,材料變成普通的高密度複合板,外面是一層櫻桃木的貼面,再刷上鋼琴漆,看上去效果仍然不錯,但費用就變成了紅木的一個零頭。室內的陳設如此,房間的大小也不顯張揚,只比旁邊李龍偉的辦公室稍微大一些,不像在ICE的時候那副惟我獨尊的架勢,如今的洪鈞比當年變得內斂多了。
進了辦公室,房間裏的味道仍然很重,洪鈞便敞着門,保持空氣流通,他坐在會議桌的短邊,勞拉坐在長邊,兩人的朝向形成一個九十度的直角,洪鈞可以從側面打量勞拉,勞拉在這種慶典場合更是儀態端莊,儀式前專門別在胸前的鮮花還沒有摘掉,脖子上這次是一塊很小的小方巾,緊緊地箍着薄薄的一層,讓洪鈞聯想起狗帶的項圈。
勞拉抬起手腕看了眼手錶,臉上是一副“有話快說”的不耐煩表情,洪鈞便說:“因為明天是周五,你馬上要趕回上海,所以只好趁現在抓緊時間聊幾句,今天肯定也只能開個頭,就算是我先和你打個招呼吧。”
勞拉不明就裏,一頭霧水地望着洪鈞,洪鈞接著說:“公司剛搬了家,最近剛招來的這些人總算可以有自己的地方了,但這個辦公室現在還顯得很空,很多位子都等着人來填滿呢,上海、廣州也都在招人,sales、consultants都要增加,不然今年、明年的revenuetarget肯定無法完成,revenue是人做出來的,沒有人,一切就都是紙上談兵。”
勞拉微微皺起眉頭,不以為然的表情像是在說:“這不是明擺着的嗎?還用你說?”洪鈞卻忽然話題一轉,嚴肅地說:“但是,有了人就一定能做出業績嗎?我看不見得。一個人,要看他的能力和態度;一個team,要看它的戰鬥力和風氣。到年底,咱們公司的員工總數會是現在的一倍,而且各自的背景也是五湖四海,人多了,如果沒有一個良好的風氣,可能還不如人少呢,矛盾多、摩擦多、內耗多。”
勞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目光盯着洪鈞,像是在琢磨:你到底想說什麼?洪鈞的臉色也變得陰沉,壓低聲音說:“所以,我覺得從現在開始,就要注重打造一個具有健康風氣的團隊,這個風氣應該是團結的、向上的,個人的利益應該是和團隊、和公司的利益一致的,而不能一心算計個人的私利,甚至侵害團隊和公司的利益。如何來打造一個良好的風氣,無非是兩條,正面加以引導,反面加以懲戒。但現在我有些地方想不清楚,還沒拿定主意,就是究竟應該以正面引導為主,還是以反面懲戒為主。”
勞拉起初的不耐煩已經拋之腦後,她現在是瞪大了眼睛,張着嘴,緊張地等待着洪鈞的下文,洪鈞的聲調變得和緩了,幽幽地說:“我這十多年,從sales混到總經理,大公司、小公司都混過,國企、民企、外企也都混過,耳聞的、目睹的太多了,我大多都能理解,大家都是人嘛,誰都不容易,誰都有迫不得已、或者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所以,除非實在是太過分、太不像話了、不處理不行了,我一般都是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有的時候乾脆眼不見為凈,自己裝傻,難得糊塗嘛。”
“比方說Roger,這傢伙現在的package不算低了吧?以前是堂堂的上海地區經理,現在是兩個銷售總監之一,可他每個月報銷的招待費里,有多少是虛報、多報的?這傢伙請別人吃飯,買單的時候總要加一句,‘給我多開兩百塊錢發票吧’,以前我只是聽說,現在知道是名不虛傳;他每個月的單子裏都會有四張同一家餐館開出的發票,每周一張,金額都差不多,筆跡總是一個人的,他聲稱招待的那些客戶、那些事由顯然都是‘莫須有’。過去幾個月,我每到月底在他的報銷單上簽字的時候都很矛盾,到底要不要把這層窗戶紙捅破?要不要把臉皮撕破?這算不算品德問題、原則問題?但是,投鼠忌器啊,還是要保住眼下這種‘安定團結’的大局,那些錢就算是代價吧,只要這種行為仍是個別的,沒有污染team的風氣,至於我在他眼裏是個傻瓜,我倒也無所謂。”
“比方說Helen,今天咱們搞的這個慶典,是她聯繫的禮儀公司,立刻一個裝着一千五百塊錢的信封就到手了,這還是在我大幅削減儀式內容和規格的情況之下,不然的話,恐怕就是三千甚至五千了。前不久,公司員工聚餐,她選定的一家飯店,輕輕鬆鬆,拿了五百塊的介紹費。想想看,這錢是不是掙得太容易了?如果其他辛辛苦苦掙那本分錢的員工知道了,他們會怎麼想?他們會怎麼做?”
洪鈞看似隨意點出的兩個例子,其實都是頗具深意的,羅傑和勞拉同在上海,海倫是勞拉的直接下屬,這讓勞拉不能不緊張起來。勞拉搞不清洪鈞是如何了解到這些底細的,她甚至摸不透洪鈞是真的都已經掌握了真憑實據,還是不過在捕風捉影地虛張聲勢,但她已經相信自己的地盤不再有密不透風的牆了。
洪鈞沒有給勞拉更多時間思考,他的手指急促有力地敲打着桌面,說:“現在讓我頭疼的是,Roger和Helen這些其實只能算是小兒科,還是小打小鬧而已,相比之下,十萬塊,這才真是大手筆!”洪鈞發現勞拉的眼皮抖了一下,立刻接著說,“如果單說十萬這個數目,倒也不是什麼天文數字,我以前做過的一些大項目裏面,水比這個深多了;從比例來說,回扣還不到合同額的百分之十,倒也還算是適可而止。但是,咱們公司里有多少員工一年的底薪還不到十萬?這些你最清楚,我數了一下,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辛辛苦苦幹一年,可能都掙不到這十萬塊錢,而且還要扣稅。相比之下,舉手之勞就拿了十萬塊,是不是太過分了?”
勞拉的雙眼直直地盯着正前方,一點不敢瞥向洪鈞的方向,臉色有些發白,嘴唇閉得緊緊的,洪鈞趁勢擲出他的最後一擊:“而且,膽子也太大了,就在公司裏面,人來人往的,好像生怕別人看不到似的,也太自信了吧,難道忘了那句老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都擔心,就算我想息事寧人,恐怕我想捂都捂不住,如果真的讓科克知道了,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
勞拉的臉色越來越慘白,惟一變黑的部位就是嘴唇,一雙獃獃地望着無窮遠處的眼睛裏黑洞洞的,她下意識地把手指伸進脖子上的小方巾里抻了抻,咽了口吐沫。勞拉首先想到的就是裝修公司,很可能他們不相信自己一再叮囑他們的,擔心不是她拍板,又去拜洪鈞的廟門,便有意無意地被洪鈞探聽到了底細,她不禁有些後悔那麼快就把尾款付給他們了,現在連教訓他們的機會都沒了。讓勞拉心裏愈發沒底的是,假如洪鈞不是從裝修公司得到的內情,那自己周圍就再也沒有安全和隱秘的地方了。
洪鈞緩緩站起身,在地毯上走了幾步,最後停在自己的寫字枱前面,身體靠在桌沿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正視着會議桌後面的勞拉,說道:“我說了這麼多,就是想和你商量,像這些事情,應該怎麼處理。你看呢?”
勞拉一見洪鈞繞到了自己的正對面,便把臉偏向旁邊,沉默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終於說出了她進到這間新辦公室以後的第一句話:“我看,還是正面引導為主吧,”她頓了一下,接著說,“另外,也不要involve太多人,不然會搞得人心惶惶的,人人自危,還是盡量讓大家把心思都放到business上去吧。”
勞拉說到這兒,正過臉來,抬起眼睛看着洪鈞,洪鈞面帶微笑盯着她,勞拉勉強地翹了一下嘴角,擠出一絲微笑,說:“Jim,你是老闆,還是你來定吧,你放心,我始終都會支持你的。”
洪鈞點了點頭,勞拉最後的這句話終於讓他滿意了。洪鈞覺得在自己新辦公室里的首次談話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從今以後,勞拉無論是在上海她自己的那間辦公室里,還是在北京洪鈞的這間新辦公室里,都會經常回想起她和洪鈞的這番對話的,洪鈞的確可以放心,以後科克的耳朵里不會再聽到洪鈞不想讓他聽到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