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洪鈞放下電話,從椅子上站起來,很快,瑪麗領着范宇宙出現在辦公室門口,范宇宙搶步上前,和迎上來的洪鈞熱烈地握手,咧開大嘴笑着說:“哎呀老洪,有一個月沒見了吧?”
洪鈞笑着說是啊是啊,心想自己並沒有覺得“如隔三秋”呀,等兩人都坐下,瑪麗問道:“范先生,請問您喝點什麼?”
范宇宙懶得轉過頭去看一眼瑪麗,只是揚了下手說:“隨便,什麼都行。”洪鈞暗笑,看來范宇宙和自己的審美觀基本一致,如果又像初次見面那樣是菲比招待他,他的態度就會是天壤之別了。
洪鈞看到瑪麗愣着,便說:“就來茶吧。”
等瑪麗帶上門出去了,范宇宙笑着說:“老洪,你帶兵就是不一樣啊,我在樓下看見電梯裏出來一撥一撥的人,都放假回家了,只有你這兒還都在堅守陣地啊。”
洪鈞客氣道:“就是因為你要大駕光臨嘛,所以我才吩咐他們,一個都不能走。”
范宇宙立刻誇張地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擺着手說:“哎喲,那我可擔待不起,”接着便一臉歉意地說,“我也覺得揀這個時間來拜訪不好,大家都準備撤了,可是你前些天又太忙,逢年過節的我一定要來走動走動,總不能拖到節后吧,真是不好意思啊。”
瑪麗推門進來把茶給范宇宙沏好,洪鈞沖瑪麗點了下頭表示謝意,又對范宇宙說:“我是特意挑這個時間請你過來的,正好讓你認識幾個人。”
他一邊站起身,一邊簡單提了幾句公司剛改組的事,就和范宇宙一起走出來。洪鈞先來到正和楊文光說話的李龍偉身旁,對范宇宙說:“李龍偉,早都認識了,普發項目里一起合作過的,他現在是我們負責金融、電信和政府部門三個行業的銷售總監,以後要靠你多支持啊。”
范宇宙忙向李龍偉表示祝賀,幾句客套之後,洪鈞又把和郝毅談話的羅傑拉過來介紹給范宇宙,他倆是初次見面,便多聊了一會兒,然後洪鈞領着范宇宙來見比爾,比爾正與武權和肖彬聊着,洪鈞打斷說:“這位是范總,泛舟公司的老總,和咱們一起拿下普發單子的。這位是Bill,常駐廣州,現在負責技術上的業務。老范以後你要是想找人幫你做方案什麼的,就找Bill。”
比爾和范宇宙忙着握手、交換名片,洪鈞便偷偷看了眼坐在不遠處的菲比,菲比一直深深地低着頭,恨不能把自己埋到桌上的那個大文件夾里,周圍的這陣騷動好像絲毫沒有引起她的注意,洪鈞覺得好笑,菲比一定是害怕抬頭會撞上范宇宙的目光,沒準正提心弔膽地擔心洪鈞偏要拉着范宇宙來和她打招呼。洪鈞又看看范宇宙,發現在整個過程中他也從來不往菲比的座位方向張望,洪鈞明白,范宇宙肯定知道自己和菲比的關係了,不會再主動湊過去和菲比套近乎的。
這麼一圈介紹下來,剛才和海倫聊天的勞拉一直抬頭看着,似乎準備着下面該輪到她了,但洪鈞只是笑着沖勞拉微微點了下頭,就帶着范宇宙走回了自己的小辦公室。
范宇宙喝了口茶,說:“老洪,作為朋友,得給你提條意見啊。”
洪鈞笑了,說:“唔,好啊,洗耳恭聽。”
范宇宙抬手指了一下洪鈞,說道:“你呀,不會享受生活,興趣太少。我提了幾次了吧,趁‘五一’這幾天一起出去轉轉,散散心,放鬆放鬆,你呀,就是請不動。朋友就是一起開心的嘛,我不知道你是天性就這樣呢,還是沒拿我當朋友。”
洪鈞一邊微笑着靜靜地聽,一邊琢磨着面前這位善於享受生活的范宇宙,他還是老樣子,腰身一點沒瘦,但也沒有更胖;個子一點沒長,但也沒有更矮。讓洪鈞覺得有意思的是他的打扮,每次見到他都是完全不同的風格,以前曾見過他一身西裝筆挺,也見過他像衚衕里的老北京,而這次,他穿的是鮮艷的天藍色唐裝,上面綉着幾個圓形的“萬”字圖案,像是剛從某個電視節目裏下來的嘉賓。洪鈞不禁有些佩服老范,他穿什麼樣的衣服都覺得很自在,總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正如同他在各種場合、和各種人周旋都能如魚得水。
洪鈞聽出范宇宙的玩笑中帶着些許抱怨,便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又帶着幾分無奈地說:“哎呀,誰不想出去玩兒啊?我實在是事情太多,現在顧不上,等將來基本上都理出頭緒了,再找機會徹底放鬆放鬆。”
范宇宙顯然對洪鈞的託辭不以為然,說:“事情還能有做完的時候?沒個完。就看你自己會不會放鬆,想不想開心。對了,你現在下面兵強馬壯的,應該不用像以前那麼辛苦了吧?”
洪鈞剛想把話題轉到普發集團的項目上,因為他在節后要去普發走訪,該事先和老范統一好口徑的,不料老范緊接著說:“老洪,你這個地方恐怕不太夠用了吧?要是再招一些人來,恐怕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你自己這個房間也太寒酸了些,該換了。”
“是啊,肯定是得搬家了,面積也要擴大,已經簽了物業合同,下個月開始裝修,估計7月份就能搬進去了吧。”
范宇宙立刻高興地說:“好啊,喬遷之喜啊,老洪,你今年真是‘旺’啊,多少喜事啦?普發的單子,總經理的位子,這又要搬家,得好好慶賀慶賀,我也好沾些喜興。”然後他話題一轉,謙恭地說,“老洪,裝修的事定了嗎?要是還沒定的話,給兄弟我一個機會吧。”
洪鈞一愣,他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詫異地問:“裝修?你堂堂的老范,還幫別人攬這種小打小鬧的生意啊?”
范宇宙趕忙解釋:“不是別人,是我自己,你要是已經定了給誰做了,我也就不瞎摻乎了。”
洪鈞忽然來了興趣,說:“定倒是還沒定呢,可能已經開始物色了。怎麼,你還做裝修啊?”
范宇宙一聽說還沒定,顯然自己還有機會,便來了精神,挺直身子說:“那太好了,你這次一定得照顧兄弟我一把。嗨,我也有個做裝修的攤子,現在光靠倒騰幾台機器一年能賺幾個錢啊?我剛開始做系統集成那會兒,老順手幫用戶裝修個機房什麼的,慢慢的也做熟了、做大了,後來不僅做機房裝修,寫字樓裝修也做了不少,連住宅的活兒都接過。不瞞你說,現在做裝修比做電腦還舒服些,都說賣電腦就像搬箱子,我看搬箱子還不如搬磚頭呢,就乾脆正經八百地搬磚頭了,我那個裝修公司的實力還是拿得出手的,這我不能蒙你。”
“真的行嗎?你可別用忽悠別人那套來忽悠我,怎麼一直沒聽你說起過呀?”
范宇宙忙拍着厚厚的胸脯說:“我蒙誰也不能蒙你呀,真的,我們所有的資質都有,從設計到施工都很專業。你想啊,那些大單位的機房,都屬於機要部門啊,防火、防塵、防滲漏、防靜電,比一般的寫字樓、辦公室要求高多了。你放心,質量上保證沒問題。”
洪鈞覺得范宇宙的說法有些道理,就進一步打聽道:“你的裝修公司和你的泛舟公司是什麼關係啊?業務上你具體還管嗎?”
“沒什麼關係,兩家完全獨立的公司,有的客戶不願意讓別人覺得什麼生意都是給一家做的,又從我這裏進機器,又讓我裝修機房,好像什麼錢都被我掙了,目標太大就容易惹人注意,所以我當初弄裝修公司的時候就是完全獨立的一攤兒。業務我根本不管,是我的一個親戚在操持,他是從建築設計院出來的,以前就是專門搞工程的,是個行家。”
洪鈞還覺得不太明確,又問了一句:“裝修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你嗎?合同一般是誰簽?”
范宇宙胖胖的腦袋搖動起來居然也挺靈活,他說:“不是不是,都是我那個親戚。不瞞你說,我下面的公司多了,哪兒能都是我當法人啊?”剛說完,他好像又意識到了什麼,補充說,“不過,有什麼事還是可以咱倆直接談,你不用管他,我都能做主。”
洪鈞知道範宇宙最後這句話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但也不想解釋,該了解的他已經清楚了,心裏有了底,便不慌不忙地對范宇宙說:“老范,大家都不是外人,你要是真心想做這事,我就給你介紹一些情況,你看着辦。”
范宇宙急忙連連點頭,洪鈞接著說:“裝修這事,我不管,我既不拿主意,也不發表意見,我已經交待給我們的財務經理,由她全權負責,我就當一回橡皮圖章,只管最後簽字。財務經理叫Laura,你剛才應該看見了,就是外面那位上身穿着西裝、下面是套裙的,年紀和我差不多,挺有風度、挺有氣質的。”
范宇宙的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說:“就是扎着個絲巾的那位?我們泛舟的會計應該和她聯繫過的。”
洪鈞笑了,范宇宙的確有一套,他剛才並沒有和勞拉打照面,在不經意間就把勞拉的特點抓住了,他看女人的眼光真夠“毒”的。
“沒錯,是她。她常駐上海,只要她同意讓你的公司做,我不會反對,但是,要注意兩條,第一,不能說是我介紹的,更不能打我的旗號;第二,你和你的泛舟公司都不能出面,只能由你的親戚出面,總之,不能讓Laura覺得這事和我有任何關係。”
范宇宙是典型的大智若愚,心裏的算盤快得很,他馬上說:“老洪,這規矩我懂,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洪鈞聽出范宇宙又想歪了,這次他不得不澄清道:“老范,你誤會了,我這次純粹是幫你一個忙,沒別的想法,我不會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我給你這種建議是為你好,因為Laura現在並不買我的賬,你打我的旗號只會適得其反。”
范宇宙似懂非懂、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有些為難地說:“可是我們又沒和她打過交道,她肯定有些自己的關係要照顧,我們這麼找上門去好像有些不太容易上手啊。”
洪鈞笑了,指點道:“這點小事還能難住你老范嗎?關係是可以建立的嘛。Laura肯定有她的關係,但不管她是把上海的一家裝修公司叫到北京來,還是通過關係在北京另找一家裝修公司,成本都比較高,因為一層關係就意味着一筆費用,所有的費用最後都會落到我們維西爾出的裝修經費上,而經費是有預算封頂的,中間環節的費用越高,Laura能控制的部分就越少,所以,她可能更喜歡和沒有任何關係的公司合作,六親不認,既可以避嫌,又可以使自己利益最大化。”
范宇宙聽了幾句就已經笑逐顏開,等洪鈞的話講完,便連忙說:“有道理,有道理。你放心,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下面就不用再勞你費心了。老洪,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你這麼照顧我,我一定要好好感謝你的。”
洪鈞的臉色立刻嚴肅得有些陰沉,他盯着范宇宙,說:“老范,我再和你最後說一次,我不會要你的任何好處,你如果還想得到這份生意,就別再有這個念頭。”
范宇宙嘿嘿地乾笑兩聲,說:“我知道你是實在人,那我也就不玩兒那些俗的了,心領了,以後用其他方式報答吧。”
洪鈞也隨和地笑了,客氣道:“先別說這些了,你們還是抓緊吧,一百二十萬的裝修,也不是什麼大工程,工期又緊,Laura可能過了節就要定了。”
范宇宙搞不清洪鈞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把這些底細透露給他,心裏暗暗記牢了,嘴上說:“看來我們真要過個勞動的‘五一’節了,馬上就得跑趟上海。”
洪鈞馬上叮囑道:“你可不能露面啊,對了,Laura肯定會問你們聽誰說到這個生意的,該怎麼回答?”
范宇宙又笑了起來,大大咧咧地說:“老洪你不要把我看扁了啊,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下了,放心,我會讓我那位親戚去搞定的。他們做裝修的,和那些家寫字樓的物業部都有關係,哪裏要新搬來一家公司,哪裏要裝修,他們有消息渠道的,就這麼對她實話實說就行。”
洪鈞意識到自己問得實在多餘,范宇宙並不是從自己嘴裏才得知公司要搬家的事的,他原本就是衝著這筆裝修生意才非要趕在放假前來找自己的。洪鈞終於放了心,他也只能幫到這一步,剩下的就只有期望范宇宙和他的那位親戚不要辜負他的此番良苦用心了。
***
‘五一’長假剛剛過去,洪鈞馬上抽出時間專程走訪普發集團,名義上是“搜集客戶意見、促進項目實施工作”,實際上就是聯絡一下感情,正像親戚之間沒事的時候也需要經常走動走動。洪鈞不希望在項目出現重大問題時才不得不跑來救火,也不能只在項目簽約、驗收慶功等喜慶場合才露面風光一番。普發的項目是在春節以後開始的,至今不到三個月,既沒到可能發生問題的攻堅階段,離最後的大功告成就更有些時日,而雙方的“蜜月期”似乎將要結束,很需要在此時把感情“重溫”一下。
洪鈞一個人來的,沒帶一兵一卒,這樣才像是來見自己的老朋友,而不是公事公辦地來巡視,況且洪鈞已經被提拔為總經理了,更要避免讓客戶覺得他因為身份變化而有些疏遠他們。
洪鈞踏着氣派的石階上到普發集團的大樓門口,韓湘已經從旋轉門裏迎了出來,兩人直接上電梯到了大樓的最高層——第八層,韓湘的辦公室就在董事長金總的大辦公室旁邊。韓湘把洪鈞讓到沙發上坐下,給他倒了杯水,問道:“金總也在家呢,等一下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洪鈞接過水杯,笑着搖了搖頭說:“不用了吧,今天是來看看弟兄們的,就不用向金總報到了吧。”
韓湘聽了挺高興,也在旁邊坐下,和洪鈞閑聊起來。聊着聊着,洪鈞忽然心中有些感慨,他發現人其實真是環境的奴隸,韓湘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就與他在美國一路上所見到的韓湘判若兩人了。
看看聊得差不多了,洪鈞便提議:“要不去看看姚工他們?”
韓湘站起身,走到自己的桌子後面把東西收拾一下,說:“你的好幾個部下也在這兒呢,我們給他們專門騰出了一間會議室,電腦也都和普發的網絡連在一起了,從目前來看進展還挺不錯,需求分析都已經完成,業務流程的原型也搭得差不多了,主要的參數設置完成之後可以試着運行一下看看。”
洪鈞也站起來,讓韓湘走在前面,說道:“先下去見姚工他們吧,臨走再上來看看我們維西爾的人,他們每周的項目周報我都看的。”
韓湘便依着洪鈞,兩人先坐電梯到了六層,信息中心佔了六層的一半,主要是機房和設備室,還有一個監控中心,走廊的盡頭是開放式的公共辦公區,被擋板分隔成一個個小格子,信息中心的人都穿着普發集團統一的藍色工作服,有些散坐在格子裏,有些則湊在一起說笑着,看不出“藍精靈”們有任何忙碌的跡象。
韓湘領着洪鈞穿過辦公區里擋板夾成的狹窄過道,走到位於最裏面的姚工辦公室門前,洪鈞發現門口不遠處孤零零地擺了張小桌子,四周沒有擋板,顯然是臨時加的,桌子後面坐着個小夥子,桌上攤開一本書,正在看着。小夥子聽見有人朝門口走來,忙抬起頭,認出了韓湘,立刻站起來,恭敬地笑着。
洪鈞注意到韓湘根本沒有理睬這個人,這個人的目光便向韓湘身後望過來,正和洪鈞四目相對,洪鈞出於禮貌微笑着點了下頭,小夥子好像沒有防備,不知所措地急忙也點頭回應,結果好像連腰和膝蓋都跟着彎了一下。洪鈞又打量了他一眼,發現他是整個信息中心裏惟一在外面辦公而穿西裝的人,只是淺灰色的西裝看來不太合身,袖口和下擺顯然都有些短了,而且在衣襟上能依稀看到幾點不大的油漬。
姚工辦公室的門開着,韓湘站在門口,探着頭說:“姚工,看看誰來了?”
寬大的寫字枱後面,姚工雙臂張開,舉着早上來的報紙正在看,一聽見有人叫他,忙從報紙後面露出頭來,看到韓湘和後面的洪鈞,立刻笑容滿面地站起身,拽了拽身上皺皺巴巴的西裝上衣,迎了上來。
洪鈞和姚工握着手,韓湘拍了下姚工的肩膀,笑着說:“姚工,輕閑啊。”
姚工把二人讓到沙發上坐下,自己從寫字枱上拿來一包香煙,隔着茶几坐在對面,抽出一支點燃,回答道:“哪兒是什麼輕閑啊,不能光搞業務啊,政治覺悟也要不斷提高嘛。上個季度的工作總結我拖到現在都還沒交呢,總不能光說又買了幾台電腦、又拉了幾根網線什麼的吧?得寫出思想認識上的新高度,不讀書不看報不行啊,我又比不上你,筆杆子,年紀輕腦子快。”
姚工說話間,外面的那個小夥子已經靜悄悄地走了進來,在門口的飲水機旁忙了幾下,便一手端着一個放在塑料杯套里的一次性紙杯,走過來把兩杯茶放在洪鈞和韓湘面前的茶几上,又到寫字枱上拿起姚工的不鏽鋼保溫杯,走回門口往杯里續上些開水。姚工接過小夥子遞過來的保溫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洪鈞發現只有自己當小夥子把茶杯放到面前時沖他笑了一下,韓湘和姚工的眼裏好像根本沒有這個人。
韓湘翹着二郎腿,對姚工說:“你就別謙虛啦,連咱們總工都說看你寫的思想彙報過癮,博古通今的,有點以史為鑒的味道。金總有好幾次聊天的時候還訓我,說真掃興,連這個典故都不知道,說要是換了姚工肯定馬上有共鳴。”
姚工左手端着保溫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着香煙,用拇指和無名指擰開杯蓋,然後右手在空中不以為然地擺了一下,香煙和杯蓋便劃出一條煙汽混合的軌跡,他說道:“我那算什麼,人家洪鈞才是大學問呢。”
洪鈞聽着他倆旁若無人地彼此開着玩笑,並不覺得自己被冷落了,這正好說明他倆已經都把洪鈞當成了自己人,冷不防姚工把矛頭轉向了他,洪鈞立刻笑着說:“別把我扯上啊,你們倆我都比不上。”
三個人又很隨意地閑扯了幾句,洪鈞抓個機會問道:“哎,剛才進來的小夥子是誰呀?我看他坐在門口,剛分來實習的大學生?以前我沒見過吧?”
姚工和韓湘一聽都怔了一下,然後都笑起來,姚工忙說:“哎喲,怪我怪我,我以為你知道他呢,范宇宙沒跟你說啊?這是他安插在我們這兒的‘釘子’。”說完,就朝門口叫了一聲,“小薛,你來一下。”
話音剛落,小薛已經小跑着進來了,一臉緊張而茫然地站在茶几旁邊,洪鈞站起身,姚工和韓湘紋絲不動,姚工介紹說:“他是小薛,泛舟公司的,范宇宙讓他天天在我這兒上班,有什麼事可以馬上聯絡。”他又轉頭看着小薛說:“這位是洪總,你們范總的朋友,維西爾公司的老闆。”
洪鈞微笑着,主動伸出手來,小薛有些受寵若驚,忙伸出雙手握住洪鈞的手上下搖了搖,洪鈞立刻感覺到小薛的手心濕漉漉的。洪鈞說:“認識你很高興,辛苦了。”
小薛把手垂在身體兩側,腰微微彎着,謙恭地說:“您好,洪總,能認識您太榮幸了,我們范先生常提起您,說您是他見過的最棒的銷售高手,讓我們向您學習呢。”
洪鈞聽了覺得有些不自在,小薛露骨的吹捧讓他哭笑不得。可以當著病人的面誇獎大夫的醫術,但不能當著客戶的面誇獎銷售人員的手段,否則旁邊的客戶彷彿成了戰利品,立刻會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洪鈞忽然想起自己十多年前剛做銷售時候的樣子,和面前的小薛很像,在初見生人時也總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總算攪盡腦汁、鼓足勇氣說出一句來卻又往往還不如不說的好。
這麼想着,洪鈞大度地笑笑,從兜里掏出名片夾,取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小薛,嘴上說著:“別這麼客氣,大家都是合作嘛。見到你們范總請代我向他問好。”他心想,過節前剛見過范宇宙的,但還是要這麼提一句表示一下,另外也不能向韓湘和姚工透露出他和范宇宙之間過往太密。
小薛一下子愣住了,他本以為洪鈞握手之後就會逕自坐下,根本沒想到洪鈞會主動給他名片。小薛急忙反應過來,雙手在西裝下擺上蹭了一蹭,然後畢恭畢敬地接過洪鈞的名片,剛想仔細看看,忽然意識到洪鈞還在等着他的名片,小薛的臉立刻漲紅了,他右手下意識地在西裝內兜里掏了一下,空手抽回來又撓了撓頭髮,困窘地說:“對不起,洪、洪總,我現在還、還沒有名片呢,范先生正準備給我印呢。我姓薛,叫薛志誠,您就叫我小薛吧。”
洪鈞奇怪小薛對范宇宙的稱呼為什麼是“范先生”,但也不好問,便笑着沖小薛揚了下手,做了個再見的手勢,姚工在沙發上說:“小薛,你先忙你的去吧。”
等小薛剛走出門,韓湘說道:“范宇宙也真夠逗的,放這麼個小傢伙在這兒,簡直像是派到普發來的卧底,他本來想放到我那兒,我說不行,金總看見了太不像話,我就給塞到姚工這兒來了,看樣子你們和他還處得不錯。”
姚工大大咧咧地說:“什麼錯不錯的,他還是個孩子呢,不過小薛人挺老實,勤快,也肯用心,我們都沒拿他當外人。”
洪鈞心裏暗笑,姚工的確是沒把小薛當“外人”,他都快把小薛當“下人”了,但轉念一想,做銷售的誰沒有經歷過這些磨練?小薛能有機會參與這麼龐大複雜的項目也算是他的運氣了。
洪鈞剛要開口說話,門外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洪鈞正覺得納悶,見一輛小平板手推車停在辦公室門口,一個體態臃腫的“藍精靈”走進來,“咣當”、“咣當”連着兩聲,從平板車上搬下兩大桶純凈水,戳在飲水機旁邊,韓湘見了,立刻提高嗓門呵斥道:“你們行政部怎麼回事啊?不是說過了嗎?送水要麼趕在早晨上班前,要麼在午休的時候,這兒正開會呢你來送水,能不影響大家工作嗎?”
這個行政部的人便轉過身來,朝他們三個人一臉為難地嘟囔說:“他們純凈水公司的車剛到,怕送晚了到中午前大家就沒水喝了。”
他正說著,外面的小薛已經快步走了進來,熟練地把飲水機上快見底的水桶搬下來,回手放到那輛平板車上,接着彎腰從地板上抱起一桶新到的純凈水,抬起膝蓋用大腿頂着桶身把桶倒過來,再瓶口朝下裝到飲水機上,然後,小薛也顧不得拍打西裝上粘的灰塵,沖裏面坐着的三個人笑了一下,就轉身扳着行政部的“藍精靈”的肩膀和他推着小車走出了辦公室。
洪鈞看一眼剛換上的水桶,有一溜氣泡從瓶口“咕咕”地冒到挨近桶底的水面,他又看一眼門口,空無一人,平板車已經轟隆隆地遠去了。洪鈞的腦子裏還閃現着剛才小薛那一連串麻利的動作,讓他覺得有幾分熟悉,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當年給客戶打雜的時候。
那是個冬天,客戶的辦公樓在北京城裏,是一個小院,樓不高,四層,挨着院牆是一排小平房。電腦部在四層,因為在那個時候電腦還是珍貴的東西,機房是神聖的地方,只有放到頂層才不必擔心受潮,還專門把樓頂的防水層又抹了幾遍。那時候也沒有飲水機,大家都是拎着暖瓶到小平房裏的鍋爐房去打開水。洪鈞常常到得最早,等辦公室的門被頭一個來上班的人打開,洪鈞便熟練地拎起電腦部的所有暖瓶下樓打水。他的暖瓶在鍋爐房的磚地上一溜排開,搞得其他科室也來排隊打水的人怨聲載道,有橫主兒便後來居上直接站到洪鈞前面,所以儘管洪鈞上下樓都是一路小跑,電腦部的同志們仍然常常抱怨水來得慢了。
後來,洪鈞忽然發現雖然電腦部沒來新人,但暖瓶卻多了幾個,原來是同在四層的財務部那幾位中年婦女每天下班前都把暖瓶拿到電腦部放着,洪鈞只有任勞任怨,因為日後收款的時候就要靠這幾位大嬸幫忙了,所以洪鈞的歷史最高記錄是下樓時雙手各拎着五個暖瓶,上樓時右手五個、左手四個暖瓶(只因在樓門口的台階上打碎了一個)。
但洪鈞不久也意識到了給客戶當勤務兵並不能收到理想的效果,因為客戶太需要他了,捨不得放他走,所以更是拖着不簽合同,簽了合同又拖着不付款。而剛才的小薛,似乎正處於洪鈞打開水時期的水平。洪鈞這麼想着,越來越覺得在小薛的身上似乎看見了當年的“小洪”,小薛就像是他當年的影子,他默念幾遍“薛志誠”這個名字,暗暗記在了心裏。
***
洪鈞拖着沉重的腳步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他掏出鑰匙在大門的鎖眼裏一轉,發現門沒鎖,他推開門,便看見菲比正坐在沙發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
洪鈞換上拖鞋走進來,菲比還是坐着沒動,只是用遙控器把電視的聲音關小了些,不高興地問:“怎麼這麼晚啊?給你發那麼多短訊你連一個都不回。”
洪鈞挪到沙發前,一屁股坐下來,把沙發上的菲比也震得顫了一下,他把雙腳舉到茶几上放着,有氣無力地說:“累死我了,去,幫倒杯水,渴死了。”
菲比噘着嘴站起身,走進廚房拿了一瓶礦泉水和一個玻璃杯回來,問:“不是去吃飯了嗎?瞧你,累成這個樣子。怎麼一頓飯吃這麼久,三個多小時,幾道菜的大餐呀?”
菲比擰開礦泉水瓶的塑料蓋,剛要往玻璃杯里倒,洪鈞已經伸手把礦泉水瓶抓到手裏,對着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菲比見他這樣,又心疼又奇怪,問:“到底吃的什麼飯啊?怎麼像是要飯的呀,而且是要了一天什麼也沒要到的。”
洪鈞抹了一下嘴,反問道:“誰告訴你我去吃飯了?”
菲比一聽眉毛立刻豎了起來,說:“咦,不是你說去凱賓斯基的嗎?”
洪鈞哭笑不得地說:“去凱賓斯基就一定是去吃飯的呀?我是去interview,在凱賓斯基的商務中心定了一間會議室,一個人一個小時,我連着見了三個candidate,今天晚上我大概說了一萬句話,累死了。”
“那你到底吃飯沒有啊?商務中心總能給口水喝吧?怎麼會渴成這樣?”
“先和李龍偉隨便吃了點東西。水當然有啊,桌子上放着大桶大桶的冰水,可我不能老出去上廁所呀,就不敢喝太多水,結果弄得我口乾舌燥的。”
菲比笑了,翹着嘴角問道:“都什麼樣的candidate呀?肯定有大美女吧,要不你怎麼會這麼賣力氣想把人家挖來呀?該!渴死你!”
洪鈞又喝了口水,說:“你這麼一說倒提醒我了,明天我就得找李龍偉說說,昨天剛見了的兩個sales就都是男的,今天談的這三個又全是男的,這以後的工作環境也太惡劣了吧,這樣下去大家上班還有什麼意思?”
菲比一聽,立即狠狠地捶了洪鈞肩膀一下,弄得洪鈞手裏的礦泉水瓶差點掉到地板上,菲比瞪圓了眼睛說:“哼!你以為都像你呀!你是剛要把我攆走,就已經開始物色下一個了吧?”
洪鈞故意逗她,說:“嗯,所以得趕緊向李龍偉打個招呼,他不為他自己考慮,也得替他老闆考慮呀。”
菲比說不過洪鈞,便到對面的沙發上氣呼呼地坐下,洪鈞也不理她,獨自張着嘴獃獃地看着電視屏幕,腦子裏空空的。
過了一會兒,菲比從旁邊把自己的包抓過來,翻出一個空白的信封,取出信封里的一張紙,貼着茶几表面推到洪鈞面前,說道:“人家等你等了一晚上,就是要給你看這份東西。你去面試別人,比我被別人面試還覺得累似的。”
洪鈞甩了一下腦袋,讓自己打起精神,拿過那張紙仔細地看着,菲比接著說:“就是你推薦我去的那家公司,人家已經定了,讓我做TrainingCoordinator,名片上中文會印成‘員工培訓督導’,可我連這工作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
洪鈞看完了,笑着說:“這不挺好嗎?我覺得很理想。雖然我也不完全明白它具體都做什麼,但起碼我知道它不做什麼,”洪鈞見菲比愣着,就又說,“不用陪客戶吃飯喝酒啊,不用經常出差啊,……”
菲比聽了,馬上一臉委屈地打斷他:“你就是不想讓我做銷售,連這個職位是幹什麼的都不關心,也不管我會不會開心,就讓我去。”
洪鈞顯然對菲比的新工作很滿意,便主動挪到菲比的旁邊坐下,摟着她的肩膀搖晃着哄她:“這個工作很好啊,公司很好,老闆也會對你不錯,工作本身壓力不會太大,也比較適合女孩子做,你現在只是還不太了解,等真正做起來你就會喜歡的。”
菲比無奈地把頭靠在洪鈞的肩上,喃喃地說:“你怎麼就知道我一定會喜歡呢?”
洪鈞沒有理會菲比的疑問,而是話題一轉,說:“哎,他們讓你什麼時候去上班?”
“他們好像倒不是很急,說讓我自己安排吧。”
洪鈞立刻說:“那就儘快去吧,早去早適應,反正最近你在維西爾也一直沒接新項目,普發那幾個客戶也都移交出去了。”
菲比把頭從洪鈞肩上移開,抗議道:“喂,你就這麼急着要把我掃地出門呀。”
洪鈞笑着拍拍菲比的腦袋,說:“沒有啊。可是你自己想嘛,在維西爾獃著也是浪費時間,為什麼不儘快到新公司上班?中間的過渡期越短越好,時間寶貴嘛。”
菲比晃着腦袋,躲避着洪鈞的手,說:“我不覺得浪費時間,就是因為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太寶貴了,所以我才想盡量晚些去那邊嘛。”
洪鈞拿菲比沒辦法,心裏有些發急,沉下臉說:“你怎麼不懂事呀?在維西爾這樣一天天混着有什麼意思啊,你不覺得彆扭,其他人都覺得彆扭了。”
菲比的嘴噘得高高的,嘟囔說:“誰覺得彆扭了?就是你覺得彆扭了。……嗨,那我別不知趣了,這兩天就和Helen辦手續,月中就去上班,行了吧?”
洪鈞笑着說:“這還差不多。行啦,馬上就要迎接新的革命工作了,高興點兒,啊?”
菲比又把頭放回到洪鈞肩上,問道:“哎,能不能在公司搞個farewellparty呀?好歹送一送我嘛,我不想就這麼灰溜溜地走了。”
洪鈞聽了,用手把菲比的腦袋從自己的肩膀上支起來,站起身,一邊走進書房一邊說:“我check一下e-mail,你先洗澡吧。”
菲比跟到書房門口,靠在門框上,說:“你別裝沒聽見呀,到底行不行嘛?”
洪鈞一邊擺弄着電腦,一邊迴避着菲比的目光,說:“不一定非得搞吧?最近都挺忙的,他們有好幾個都要出差,估計人不好湊齊吧。”
菲比的目光變得黯淡了,但她還是鼓足勇氣做最後一次嘗試:“能有幾個就算幾個唄。以前有人移民了、出國留學了、還有跳槽的,大家都搞一個小party表示一下的,怎麼輪到我要走了,就這麼見不得人似的?”
洪鈞有些不耐煩,他挺直身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剋制一下自己的情緒,但出口的話音還是重重的:“菲比,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了好不好?那種聚會搞起來有什麼意思呢?大家坐在咱倆旁邊,誰都知道咱倆的關係,誰都知道你為什麼離開,尷尬不尷尬呀?”
菲比沒有說話,默默地轉回身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她覺得委屈,也覺得有些凄涼,她為了洪鈞、也為了和洪鈞在一起,付出了那麼多,現在就連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都難以實現,難道是自己錯了?難道這個小小的願望根本就是個非分之想?
菲比呆坐着,聽見從書房裏傳出洪鈞的聲音:“要不這樣吧,過兩天你們大家找個不錯的餐館好好撮一頓,Helen負責結賬回來報銷,我就不去了,好不好?”
菲比沒有回答,眼睛出神地盯着電視的方向,一眨不眨,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菲比頑強地忍着,她沒有讓眼淚流出來。
***
又到了周末,下班的時候海倫、瑪麗就叫着菲比和公司里的其他人出發聚餐去了,洪鈞獨自留下來,在辦公室里忙着。
七點多鐘,手機響了,洪鈞以為是菲比打來的,正奇怪怎麼這麼快就吃完了,拿起手機一看,卻是上海辦公室的號碼。洪鈞剛一接通,裏面就傳出勞拉的聲音:“Jim,是我,不好意思周末晚上還打攪你,有個急事找你。”
洪鈞笑着說:“你好,我在公司,你打到辦公室吧。”他放下手機,笑着搖了搖頭,勞拉的這種把戲已經搞過很多次了,她常常在晚上或周末給洪鈞打電話,既顯示自己還在辛苦地加班,也順便了解洪鈞的行蹤。
桌上的直線電話響了,洪鈞拿起電話,勞拉笑着說:“你也還沒走啊,彼此彼此。我白天找了你幾次,你都在開會或者出去了,還好現在總算抓到你了。”
洪鈞笑了一聲但沒有回話,如果勞拉在白天真想找到他其實輕而易舉,只要讓瑪麗給他留言就行,洪鈞懶得理睬勞拉的託詞,等着聽她的“急事”。
勞拉接著說:“我現在給你發個e-mail,你馬上看一下,是北京新辦公室裝修的事,我費了好大勁終於找到了一家比較理想的裝修公司,e-mail裏面就是要和他們簽的合同,你看一下如果沒有問題就馬上打印出來簽字,我告訴Helen周一早晨蓋章,他們的人周一上午就會來把合同取回去也簽字蓋章,當天就可以進場施工,新辦公室的免租期馬上要開始了,一定要爭取在免租期里裝修完,不然付着房租搞裝修咱們就太虧了。”
話音剛落,洪鈞的筆記本電腦上就收到了一封新郵件,他一邊打開一邊說:“收到了,我先看一下,然後我給你打回去吧。”
“不用,合同很簡單,你很快就能看完的,不用掛電話,我等着好了。”
洪鈞聽了,立刻湧起一股反感,勞拉製造這種“燃眉之急”的氣氛完全是有意在搞突然襲擊,洪鈞克制了一下情緒,開始認真地查看附件中的合同文本。他看到裝修公司的名稱,好像從未聽說過,便問道:“對這家公司你了解嗎?”
勞拉立刻興緻勃勃地回答:“以前從來沒打過交道,是家北京的公司,我問了幾家在北京的外企,想看看他們都是找的什麼樣的裝修公司,結果有三家都給我推薦了這家公司,那我就聯繫他們唄。這家公司的負責人本身就是搞技術的,原來一直在國家級的建築設計院,參與了不少大型工程,做過設計,還做過監理,是個內行,我覺得他不像做生意的,倒蠻像我的consultant,給我提了不少建議。”
洪鈞立刻覺得這些話聽上去耳熟,不禁無聲地笑了起來,看來范宇宙的確厲害啊,真讓他拿到這個合同了,便更加仔細地查看合同細節。
勞拉接著說:“他們還是蠻有實力的,做事也蠻正規,不是那種散兵游勇的草台班子。很多部委、機關的大型機房裝修都是他們承接的,你肯定知道,那種機房裝修的要求和難度都比咱們的辦公室高多了,防火、防塵、防滲漏、防靜電,蠻複雜的,咱們可以放心,他們裝修的質量一定沒有問題。”
洪鈞更覺得好笑,這些話他已經從范宇宙嘴裏聽過“原裝”的,勞拉這些至少“轉錄”過兩手的就更沒什麼新意了。
洪鈞不想再聽勞拉的鸚鵡學舌,就打斷她問道:“總金額還是一百二十萬嘛,一點都省不出來呀?”
勞拉聽到洪鈞的聲音里透出失望和不快,但她仍然一副理直氣壯的腔調說:“一分錢一分貨的,新租的這個辦公室應該會用很長時間,即使地方不夠用也只會在旁邊再租幾間,起碼五年之內都不可能再搬的,所以現在一次性地投入多一些,攤到後面每年其實沒有多花多少,卻可以免得以後修修補補,費工費時,其實是划算的。”
洪鈞心知肚明,他懶得和勞拉討論她的這筆“明白賬”,又問道:“付款方式這一條,‘簽約后一周內把全款的百分之六十支付給乙方’,首付款一下子就付過去這麼多呀?”
勞拉似乎有些不耐煩,她沒想到洪鈞會如此婆婆媽媽的,但她沒有發作,解釋着:“哎呀Jim,人家有人家的行規的呀,所有的材料他們都要馬上備齊的,不然就要耽誤工期了,裝修費用里主要就是材料的錢,他們說了在人工費上已經給了咱們很大優惠的,首付要是付得再少,他們就得自己先墊錢給咱們備料了,咱們也算是globalcompany呀,總不能這樣欺負人家的吧。”
洪鈞有些火了,勞拉的這通吃裏扒外的邏輯把他氣得夠嗆,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合同的其他條款上,不再去想勞拉的話。等把合同全部瀏覽完畢,洪鈞才說:“看了一下,基本沒什麼問題。Laura,我看這樣吧,合同畢竟是你經手的,有你把關我就放心了,我想請你先在合同上每頁都小簽一下,表明你已經審核無誤,馬上用EMS發過來,我周一就能收到,然後我簽字蓋章由他們取走,這樣的流程好一些,你說呢?”
洪鈞能感覺到勞拉在遲疑,她看來沒想到洪鈞會要求這麼做,便又語氣堅決地強調:“我看就這樣吧,一份合同由兩個人經手,也是公司的規定,而且並不會耽誤工期,來得及。”
勞拉想必已經滿足於洪鈞全盤接受合同內容,既然洪鈞已經同意簽字,她也不想再生枝節,便痛快地說:“好的呀,那就這麼做吧,周一你就會收到我速遞過去的合同。”
洪鈞掛了電話,正想着剛才這一幕里自己有沒有什麼紕漏,手機又突然響了起來,原來是鄧汶的。
鄧汶興沖沖地說:“我正要去公司呢,今天是我的lastworkingday。再過整整兩個星期,我就在飛機上了,兩周后的那個周六,得勞您大駕到機場接我一下。”
洪鈞高興地說:“喲,這麼快呀,那我一定去恭候您大駕光臨。”他馬上又想起了什麼,問,“ICE沒安排接你嗎?”
“我和他們的財務總監聯繫了,他說一般只會派車去接那些語言不通的老外,現在無法保證到時候他們的車有空,建議我坐出租車。我定的賓館倒是可以派車接機,但那不是還得花錢嘛,還是你好,又是免費的,服務態度也好。”
洪鈞笑着罵了一句,問清楚鄧汶的航班號和到達時間,記在了枱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