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狗牙雨/金絲雨

第二章 狗牙雨/金絲雨

杜元潮是五歲那年來到———準確一點地說,是漂到油麻地的。

也是在秋天,他和父親杜少岩憑藉一塊厚大的棺材蓋,隨着洪水的奔流,在大水上漂行了兩個白天一個黑夜。坐在棺材蓋上,他一直模模糊糊地記得母親被洪水捲走的情景:母親徒勞地揮舞着雙手,最後,一團黑髮像馬尾在浪花上悠悠一甩,就永遠地消失了。父親杜少岩是怎麼抓到這塊棺材蓋的,又是怎樣將杜元潮放到棺材蓋上面的,事後,再也沒有回憶得起來。漂了一天一夜之後,大水已經不再那麼湍急,天空甚至陽光燦爛。杜元潮光屁股坐在棺材蓋上面,小雞雞縮成白果大小。父親杜少岩則雙手抓住棺材蓋的邊緣浸泡於水中。杜元潮不住地問父親:“我們什麼時候到家?”杜少岩環顧四周,只見水天一色*,竟無一塊陸地,但還是很輕鬆地說:“乖兒子,我們快到家了。”杜元潮並不特別恐懼,只是有點兒緊張。時間一長,連這點緊張也消失了,覺得自己是在一張大床上,坐膩了,竟然還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在棺材蓋上來回走一走,甚至淘氣地走到棺材蓋的邊緣嚇唬一下杜少岩。杜少岩就有點兒吃驚地喊着:“兒子!兒子!”

這天,杜家父子與他們的棺材蓋在油麻地大堤外停住了———河灘上一架沒有被大水完全淹沒的風車,將他(它)們攔下了。杜少岩將杜元潮轉移到平穩牢靠的風車頂上之後,自己也爬到了風車頂上。那塊值得杜元潮一生記憶的棺材蓋,在杜少岩一鬆手之後,稍作停留,便隨水而去。

杜少岩已有幾天未能直立身體,爬上車頂之後的第一個慾望就是站起身來。他搖晃着,慢慢地站起,這時,他的目光越過了大堤,看到了大堤內的油麻地鎮———一個規模很大的鎮子。當時陽光傾盆,投射在水面上,使這個鎮子的四周金光萬道。他將杜元潮抱起,很熟練地讓杜元潮騎在脖子上。杜元潮看見了鎮子,看見了炊煙,看見了牛羊,高興得用腳後跟猛勁地踢打杜少岩的胸脯,兩隻小手在空中亂舞,並哇哇亂叫。

這是杜家父子的港灣。

大堤上,有幾十架水車正在往大堤外車水。踩水車的都是一些漢子,驕陽下,赤身****,汗津津、油亮亮的軀體,在陽光下猶如金屬,光芒閃爍。隨着身體的搖晃,褲襠里的傢伙,大小不一,長短有別,但一律猶如鐘擺。其中一個,忽地看到了風車頂上的杜家父子,就用一隻小船將他們救到了岸上。

大水退去之後,杜少岩沒有領着杜元潮尋找失落的家園,卻很安心地在油麻地住下了。

這裏土地肥沃,是一塊富庶之地,並且油麻地的人似乎也不討厭他們在這裏落腳紮根。他們沒有土地,也無錢購買土地,但杜少岩的體力、本分、忠厚與老實,被油麻地的大地主程瑤田看上了,收他做了長工,且一併收留了整天光着屁股的杜元潮。

程瑤田有房屋四十餘間,有良田五百餘畝,有風車八部,有大船五艘,有耕牛十頭,程家的財富,別說是在油麻地,即使在方圓十八里地內,也算是數一數二了。收留一兩個人,對於程家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況且,杜少岩也不會白吃白喝他程家的。這樣做,還滿足了程瑤田一番慈悲菩薩心腸。

當杜少岩拉着杜元潮第一回走進程家大院時,因大院深深,那房屋一進一進的似不見底,心裏不免有點兒發虛,兩腿竟然哆嗦不已。杜元潮則十分的害怕,瞪着眼睛,賴着瘦削的小屁股,死活不肯跟隨杜少岩跨過那道高高的深紅色*門檻。

當年的管家范煙戶還正年輕,眉清目秀。他本是一個識字人,肚裏裝得不少詩詞小曲和一些陳年戲文,高興時還愛有板有眼地哼唱幾句,人看上去很風雅。他穿着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的長衫,很有風采地站在院中,用同樣乾乾淨淨的手招呼着杜少岩:“進來吧,進來吧,主人還等在那兒有話要對你說呢。”

杜少岩用力一扯,將杜元潮扯進了門檻。

程瑤田端坐在一張顯得有點兒笨重的黃花梨木透雕靠背圈椅上。見了杜家父子,他竟然微微起身相迎。杜少岩在乾乾淨淨的青磚地上跪下了,並將杜元潮硬扯着也跪了下來。程瑤田連忙擺手:“別!別!”但身無分文、衣衫襤褸的杜少岩卻堅持着跪在地上,這倒讓程瑤田顯得有點兒不安,示意范煙戶將杜少岩父子拉起來。范煙戶連忙過來,嘴裏連連說道:“起身起身。”將杜少岩從地上拉了起來。杜少岩一時忘記了依然還跪在地上的杜元潮。程瑤田見杜元潮兩眼骨碌骨碌地亂轉,卻又怯生生的樣子,一絲憐愛掠過心頭,抬抬手:“起來,孩子。”范煙戶走過來,拍了拍杜元潮的腦袋,說道:“這孩子倒也乖巧。”將他從地上也拉了起來。

在程瑤田向杜少岩問話時,杜元潮一直藏在杜少岩的身後,將一隻眼睛從父親的屁股旁悄悄探露出來,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奶媽炳嫂抱着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從東廂房裏走出。這小女孩一眼就看到了杜元潮,兩粒黑晶晶的眼珠便像兩隻落在青枝上的小鳥,落在了杜元潮的臉上。炳嫂在走動,但她懷裏的這個小女孩卻轉動着腦袋,一直看着杜元潮。她不笑,也不哭,略帶一點羞澀和怯意。這個小女孩長得極為清秀,頭髮不算濃密,偏稀,並微微發黃,襯得她格外的清秀。她抱着炳嫂的脖子,側着臉,明眸如星,兩點清純的亮光,無聲地閃爍。

杜元潮在炳嫂掀開門帘的那一刻,也一眼看到了這個小女孩,更向父親的屁股後面躲去,但目光卻再也沒有從小女孩的臉上挪開。

大人們注意到了這兩個孩子的無聲對望,有片刻的工夫,停止了說話。

小女孩忽然抱緊了炳嫂的脖子,並將臉藏到了炳嫂的臉旁。

杜元潮用手緊緊揪住父親的褲子,卻還在望着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的臉在炳嫂的臉旁藏了那麼一會兒,到底又掉過頭來望着杜元潮。

這回是杜元潮把臉徹底地藏到了父親的屁股後面。

小女孩歪着腦袋,追望着。

終於,杜元潮又探出了腦袋。

程瑤田說:“炳嫂,將采芹放到地上吧。”又朝杜元潮招招手,“過來。”

杜元潮不肯過來。

杜少岩的大手硬將杜元潮從屁股後面拽了出來:“這孩子就知道害臊。”隨即將他向前推了兩步,“老爺叫你呢。”

杜元潮又重新退了回來。

這時炳嫂已將采芹放到地上:“這孩子整天要人抱,是不肯下地的。”

程瑤田對杜少岩說:“這是我的女兒。”然後微微俯身,拍了拍采芹的後腦勺,“從今天起,你有一個小哥哥了。”又對炳嫂說:“帶兩個孩子到外面去玩吧。”

炳嫂就一手拉着采芹,一手拉着杜元潮往外走。杜元潮只是回頭望了望杜少岩,就跟着走了。

等杜少岩從程瑤田那裏一一領下了交待與囑咐走出程家大院時,杜元潮與程采芹已在大樹下追逐玩耍了,樹下竟飄揚着兩個小兒女咯咯咯的笑聲。

從這天起,杜少岩將照料程家八部風車,他將帶着杜元潮住在程家後院的一間空着的屋裏,將與程家上上下下十幾個傭人一起在程家的大廚房裏用餐,從此,他就是一個每年年底可以從程家賬房領取工錢的長工了。

杜少岩走出門后,程瑤田對范煙戶說:“給他幾個錢,讓他扯丈把布,請裁縫給那孩子做幾件衣服。”

杜少岩出了程家大院,沒有驚動兩個正在玩耍的孩子,而是坐在樹下的磨盤上,回頭望着程家大院,這時他才看清程家大院裏一進一進的房屋。那些房屋皆由青磚青瓦砌成,一派的沉靜與祥和。

大水退去,堤外良田萬頃。

日子,就這樣在一個臨水而立的鎮子上開始了。

杜少岩從早到晚奔波在田野上,細心照料着那五部風車。五部風車負責着程家全部土地的灌溉,東一部西一部地矗立在不同的地方。一部一部地照看一遍,就得跑上五六里地。風口不一樣,篷數或六或八,水槽也分長短,因此,一部風車一個脾氣,照料它們,實非易事。天氣正常,風大小得體時,只需將篷扯到恰當的高度然後遠遠看着就是,而一旦天氣陡變,風起雲湧時,杜少岩就得拚命奔跑了。他必須將篷一一扯下,而在風車急速旋轉的狀態下要將篷一一扯下,是很有幾分危險的,若不能眼疾手快,不是車毀就是人傷。好在杜少岩有的是力氣,多的是敏捷。大風天氣,程瑤田站在鎮后高高的土坡上望他的田野,見杜少岩健步如飛,穿楊越壑,見狂風大作,而自家的風車卻早早一一落篷,安靜如夜,心中總會想到:年終時,該給他多加些工錢才是。

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

程家田地最遠一處的那部風車,遠離村莊,且又無任何林木的遮擋,風來時,長驅直入,那風車就會在一剎那間發了瘋似的旋轉,旋轉到極致處,看上去八葉篷,篷篷相連竟無一絲縫隙,儼然一口巨大的圓桶,旋轉不止,就聽見車身咯吱亂響,令人覺得隨時都可能折斷、崩潰。那槽口的水洶湧而瀉,水花四濺,看得人心驚肉跳。這是一部有名的“鬼風車”。

那天,風來得甚急,等杜少岩穩住那七部風車最後再來管它時,它已處在癲狂狀態。篷呼呼作響,閃電而過,杜少岩只覺得眼花繚亂,竟不知如何下手,幾次去解篷繩,幾次落空,還差一點被車杠擊倒。這裏,杜少岩準備一拼了,那裏,風車卻於一瞬間如撅饊子一般,於大風中嘩啦啦癱瘓在地上。杜少岩心中苦叫一聲:“完了!”蹲在了地上,眼珠定定地望着草叢中一隻趴着不動的秋後螞蚱。“該帶着孩子走了。”沒想到程瑤田並無半句責怪之詞,卻還安慰道:“那種時候,誰也無能為力的。那風口上,也不是第一回毀車了。”並送了杜少岩一壺酒:“晚上,壓壓驚吧。”杜少岩用滿是泥土的大手抹了一把泉涌一般的眼淚:“老爺,以後,不會再有毀車的事了。”

大部分時間,杜少岩還是清閑的。風車都轉動之後,他只需遠遠地看着就行了。時間一長,對天氣也有了把握,往往一星一點的兆頭,他就能七不離八地預測到天氣將會發生的變故,提前做了該做的事。一年裏頭,還有許多時間,地是不用灌溉的,那時候的風車全都卷了篷,光禿禿地歇着,杜少岩只需在田野上遛遛,照看照看,拾掇拾掇就行了。這樣的日子裏,杜少岩就會將杜元潮帶在身邊。

杜元潮跟隨父親,走在田埂上,走在大河邊,有的是風景,有的是好玩之處。草叢裏忽然躍起一隻野兔,桑樹枝上忽然閃現出一個圓圓的鳥窩,一條大魚忽然從水塘中躍起,原本是想激起一團水花的,卻落在了岸上,在陽光下的草叢裏無奈地打着挺兒……一處一處地吸引着他。落後太遠了,杜少岩就會停住:“快點走,要麼,你就在這裏等我。”十有八九,杜元潮是依依不捨地丟下眼前的情景去追趕杜少岩———田野過於空曠,杜元潮有點兒害怕。

玩着玩着,杜元潮就不想玩了,心裏惦記着回鎮子,回程家大院,因為那兒有小女孩程采芹。

程家大院平日裏是孤寂的,在杜元潮到來之前,能進程家大院與采芹一起玩耍的就只有邱半村的兒子邱子東。

邱半村開着這一帶最大的木排坊,田地雖然不多,但財富卻與程瑤田不相上下。兩家人經常互相走動,關係十分密切。程采芹的母親似乎很喜歡小男孩邱子東。這孩子生得乾乾淨淨,頭髮濃厚,兩眼有神,嘴巴靈巧。有時,程家還會將邱子東留下住上幾天。邱子東倒也樂意留在這大院裏整天與采芹玩耍。兩個小人兒偶爾也會爭吵,當邱子東哭着鬧着要回自己家中時,程采芹的母親與炳嫂就趕緊過來哄勸,並假裝着狠狠責備采芹幾句。兩個人稍微不自然了一陣,隨即就又一起玩耍了。如果要將邱子東留在程家大院過夜時,程家就會派人將話傳給邱家。玩累了要睡覺,采芹就會先爬上床去,用手拍着枕頭對邱子東說:“你睡這兒,我們倆睡一頭。”大人笑笑,由他們去。但邱子東有邱子東的家,不可能常來程家。邱子東一旦不來程家,采芹也就不肯下地玩耍了,整天讓炳嫂抱着,無論炳嫂怎麼哄她,也不肯落地。

杜元潮的到來,卻使炳嫂想抱她也不可能了。對杜元潮,她真是喜歡得不得了。她用甜糯的聲音,不停地叫着:“小哥哥。”小哥哥杜元潮似乎很會體貼她,處處都讓着她,從不與她爭執。他們的玩耍是無限豐富多彩的,一切在大人眼中毫無意義也毫無意思的事情,在他們眼中卻都有無窮的意義與意思。牆根的一條蚯蚓,樹上的一隻喜鵲,或是偶爾從空中飄落下來一根飛鳥的羽毛,都會被他們反覆觀察,反覆想像,說來說去也說不盡。他們常蹲在牆角或跑動在一進一進的房子裏,說著許多大人聽來覺得莫名其妙的話。許多時候,就是他們兩個鑽在無人走動的角落裏,在那兒唧唧咕咕地絮語,雖是遊戲,但卻煞有介事。看上去,他們比油麻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忙碌。大人們也不多管,由他們玩去,只是炳嫂有時過來,拉過采芹看一看,輕輕地在她屁股上拍打一下,責備着:“剛換的衣服又弄髒了!”

然而,邱子東一來,杜元潮的玩耍,就不怎麼放得開了。杜元潮總有點兒怵邱子東,每當邱子東人未到聲先到時,他就會立即從與采芹的遊戲中一下停住。當永遠穿得體體面面的邱子東旁若無人地跑向采芹並拉了她的手去玩他想玩的遊戲時,杜元潮就會很尷尬地站在一旁,手腳馬上變得僵硬起來。

采芹似乎是喜歡邱子東的到來的,她也會一時忘了杜元潮,全神貫注地投入了與邱子東新一輪的玩耍之中,等她終於想起杜元潮再掉頭去找他時,要麼杜元潮還獃頭獃腦地站在那裏,要麼在她和邱子東玩得熱火朝天時,他早已獨自一人默不作聲地走出大院,往田野上找父親杜少岩去了。

每逢這種時候,杜元潮一出程家大院,就會猛烈奔跑起來。他穿過巷子,一口氣跑到田野上,等樹木遮住了鎮子,才會停止跑動。一個人走在田埂上,耳邊響着寂寞的風,杜元潮就只想見到父親。

見到了父親之後,他還是高興不起來,目光木訥地一旁獃著。

時間長了,杜元潮才勉勉強強地適應邱子東。但時時刻刻的,杜元潮都會感到一種壓抑。

玩耍過程中,采芹有時與邱子東親密一些,有時與杜元潮親密一些。但邱子東一旦感覺到采芹與杜元潮親密時,要不就退出玩耍回家去,要不就把采芹從杜元潮身邊拉開,一副很霸氣的樣子。那時,采芹就會掉過頭來,有點兒無奈地看着手足無措的杜元潮。

只要是三個人在一起玩耍,肯定是由邱子東來決定玩耍的內容與方式,而杜元潮則永遠在被支使的位置上。邱子東太像邱半村了———邱半村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支使那些由他雇來的放排工們以及上上下下地忙碌着的家佣。邱子東雖然才五歲一個小屁孩,但神氣、口氣,都是邱半村的。

杜元潮悶聲不響地聽着使喚,很少違抗邱子東的意志,還時時顯出一副討好的樣子。

但其他油麻地的孩子,在邱子東的面前是誰也不能欺侮杜元潮的。

那些同樣怵邱子東的孩子不罵邱子東,卻往地上吐唾沫,肆無忌憚地罵杜元潮:“小跟屁蟲!”當杜元潮終於忍無可忍,要與他們打架時,竟沒有一個在乎他的,他只好畏畏縮縮地走到一邊去,要麼就緊緊跟在邱子東的屁股後面,一副屁顛屁顛的樣子。孩子們一見,就更瞧不起他,就會有三兩個孩子上來,要麼扯一把他的頭髮,要麼揪一下他的胳膊,要麼就踢他一腳。他急了,像一條小狗,立起毛,齜着牙,喉嚨里嗚嚕着,向那些孩子撲了過去。那些孩子正希望這樣呢,好有個理由收拾他,就呼啦擁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不停地對他進行襲擊。他東撲西撲,非但沒有撲着一個,卻自己不知挨了多少拳腳。他要哭了。每逢這時,正在與采芹玩耍的邱子東,就會猛地衝過來,朝杜元潮的屁股上狠踢一腳,叫道:“一邊獃著去!”轉身揮起小拳頭,朝那些孩子勇猛地逼過去。那些孩子一見,不是紛紛潰退,就朝他笑嘻嘻的:“我們沒有真想打他,逗他玩呢。”邱子東警告似的又揮了揮拳頭,拉着杜元潮走了。

邱子東是少爺,少爺有少爺的脾氣,即便現在才五歲。這天,邱子東支使杜元潮去搬張凳子來,好讓他站上去從一棵石榴樹上摘石榴,杜元潮正在為采芹捉一隻蝴蝶,一時沒有理會他,他就自己去搬了一張凳子,不想那凳子少了一條腿,他剛爬上去,就連人帶凳子翻倒在地,嘴磕在磚頭上,嘴角立即流出一縷鮮血來。他咧了咧嘴,倒也沒哭出聲,但卻朝杜元潮憤怒地瞪着眼睛。

杜元潮用手捏着蝴蝶的翅膀,呆立在牆根下。

邱子東用舌頭舔了舔嘴角上的血,掏出小雞來,然後用一泡尿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還不等將小雞放回褲子裏,就過來揪住杜元潮的衣領,一把將他拽進了那個圓圈:“我什麼時候讓你出來,你才能出來!”說完,拉起采芹就往院門外走。

杜元潮獃獃地站在邱子東用尿為他畫就的圓圈中,竟真的不敢走動一步。

院子裏有棵槐樹,槐樹上有幾隻鳥鳴,但卻不見鳥的身影。

杜元潮仰着頭,在圓圈裏轉動着,想看到它們,但最終也不能看到它們———站在圓圈裏向上望,再怎麼望,也是濃密的枝葉。

太陽滑過樹頂,筆直地照射下來,不一會兒,杜元潮就被曬得汗淋淋的。

范煙戶過來了:“這孩子,怎麼站在大太陽下不動呢?”便過來,將杜元潮拉到了樹陰*下,然後忙他的事去了。

邱子東和采芹從院外玩耍回來,見杜元潮竟然走出了他的尿圈,在鼻子裏哼了一聲,轉身回家了。

傍晚,一群孩子都集中在巷口玩耍時,邱子東來了。他的衣袋裏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些什麼東西。孩子們讓開一條道,讓他走進人群。邱子東看了一眼人群里的杜元潮,將臉一扭,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顏色*鮮亮的紅棗,然後拿了一顆,隨意往一個孩子手中一塞:“給你!”一一地發下去。走過杜元潮時,他用胳膊肘將杜元潮撞開了,繼續發下去。有時,他直接將紅棗塞進一個孩子的嘴中。

孩子們吃着邱子東發給的紅棗,都說:“好吃。”

邱子東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抓出一把紅棗,徑直走向采芹,將它們全都給了她。

巷子裏響起一片誇張的咂巴聲。

邱子東又掏了掏口袋,從口袋角上掏出最後幾顆紅棗,然後扔到了幾條狗的面前。有孩子彎腰去撿,邱子東說:“那是給狗吃的。”

狗也許不吃紅棗,但見孩子們都津津有味地吃,還是叼着紅棗跑掉了。

杜元潮站在那兒,望着吃紅棗的孩子們,用手不住地絞着衣服的一角,臉上的表情很難看。

采芹看到了杜元潮,便朝他走過來。

邱子東一把拉住采芹的手,然後對全體孩子說:“走嘍,我們到河邊玩去嘍!”

嘩啦啦,孩子們紛紛跑向河邊。

采芹回頭看着孤零零的杜元潮,然後小手一松,將手裏的紅棗都丟在了地上。

巷子空空蕩蕩的,從巷口吹來的風呼啦啦地響。

杜元潮不知站了多久,然後轉身,低着頭,沿着牆根,獃頭獃腦地走向田野,走到父親看風車的小窩棚,一聲不吭地在地上坐下,腦袋直低垂到了褲襠里。

杜少岩一邊忙活一邊說:“以後別和他一起玩就是了。”

此後,杜元潮聽從了父親的話,一見邱子東來,就會立即丟下采芹,遠遠地走開。

杜元潮不在,邱子東覺得玩耍、遊戲都很沒有意思。沒有杜元潮供他支使與欺負,他很不開心。杜元潮的迴避,讓他感到十分惱火。他讓別的孩子去叫杜元潮來,那時的杜元潮,正在田野上,或看着一隻小個的蛤蟆舒服地閉着眼睛伏在一隻大個的蛤蟆身上,或是看着天空裏兩隻蜻蜓巧妙而優美地結合在一起,像一隻小帆船飛行在空中。聽了那個孩子的話,他不作答。那個帶了使命的孩子說:“邱子東讓你去玩呢!”杜元潮看一眼那個孩子,依然關注他眼前的情景。那個孩子叫不動杜元潮,就回到邱子東的身邊,說:“他不肯來!”幾次讓一個孩子去叫,幾次都是這樣的結果,邱子東心裏不痛快得很。在杜元潮又一次不作答理而只管獨自一人遊盪于田野時,邱子東找了油麻地兩個很兇的大孩子,說:“你們去叫他和我玩!”那兩個大孩子問:“他不肯來呢?”邱子東往他們兩人手中各塞了一把糖果:“反正得讓他來!”兩個大孩子一邊嗍着糖果,一邊走到田野上。見了杜元潮,老遠就喊:“邱子東讓你去玩呢!”杜元潮本是在用一根樹枝夠一枝荷花,看到那兩個大孩子朝他走過來,便放下樹枝,朝田野深處走去———那裏有父親看護風車的茅屋。兩個大孩子一見,飛跑過來,追下了杜元潮:“邱子東讓你玩呢!”杜元潮想從兩個攔路的大孩子中間擠過去,卻被兩個大孩子揪住了:“邱子東讓你玩呢!”杜元潮掙扎着,但不是兩個大孩子的對手,他們嗍着糖果,口水漣漣地拖着杜元潮往鎮子裏走去。杜元潮像一條死狗,很可憐地在地上被拖着。他大聲喊着父親,但杜少岩此刻正在遠處看風車,根本聽不到他的呼叫。離鎮子越來越近了。那時邱子東正坐在一戶人家的屋脊上向這邊觀望着。杜元潮急了,突然對其中的一個大孩子的手狠咬了一口。那大孩子“哎呀”一聲尖叫,鬆開了杜元潮。杜元潮趁勢從另一個大孩子手中掙扎而出,跑掉了。被咬的大孩子一邊看着杜元潮逃跑的身影,一邊神情痛苦地讓另一個大孩子看着他手上的紫黑色*的牙印。他們開始在田野上追捕杜元潮。屋脊上的邱子東就像看一齣戲,看得很過癮。最後,這兩個大孩子竟將杜元潮逼到一口剛挖出的坑前。這是一個一人多深的墓穴。鎮上的劉五爺去世了,今天傍晚要下葬。挖坑的十幾個壯漢剛剛從這裏撤離。杜元潮看了一眼那個狹長的但卻很深的坑,一陣恐懼,站在一堆新土上,四下張望———他多麼希望看到父親!那兩個大孩子撲了過來,他的腳下都是爛泥,一滑,掉進了坑裏。兩個大孩子蹲在坑邊,低頭望着他:“誰讓你不肯和邱子東玩呢!”他們回頭看了一眼鎮子,看到邱子東正高高地坐在屋脊上。

天要下雨了,兩個大孩子又盡情地戲弄了幾下杜元潮,走掉了。

杜元潮像一隻掉進陷阱里的小狼,蹦着想越出坑外,無奈那坑太深,他怎麼蹦也蹦不出,徒然在坑壁上留下了無數道抓痕。他的指甲里嵌滿了泥。其中一根手指頭被瓦片劃破,流出的鮮血在坑壁上留下了條條紫紅色*的痕迹。

他呼叫着,沒有人聽到,卻有隆隆的雷聲從天邊滾動了過來。

他驚恐地仰頭望着天空,黑雲如潮,如獸群,在翻滾,在涌動。淚珠大粒大粒,順着鼻樑滾滾而下,如同從屋檐口淌下的雨水。

小狼仰天呼喊,空曠的田野上,只有大風吹過野草與樹木的聲音。那聲音荒涼、枯燥而刺耳。

不一會兒,他的嗓子就喊啞了。

他不住地用手摳着坑壁,想從墓穴中爬出,卻不住地滑落下來。他在喉嚨里沙啞地嗚咽着,活生生一頭落入陷阱的小狼,一頭呼喚着父親的小狼。

天開始下雨了,一種叫“狗牙”的雨。那雨不是一絲一絲的,而是一點一點的,彷彿這雨早在空中時,就被剪子剪成了一小截一小截。滿天空的狗牙。一顆顆,皆很有力,皆很鋒利,亮閃閃的。它能穿透薄薄的葉子,砸在人的臉上,讓人麻酥酥的。它們一顆攆着一顆,卻又十分均勻地落向荒草萋萋的大地。

狗牙落進墓穴時,在爛泥上砸出一點一點坑來。

萬顆狗牙萬點坑。

狗牙落在小狼的發叢里,像有無數的小石子砸在頭上。小狼的頭顱成了葫蘆。他聽到了嘀嘀嘟嘟的聲音。他用雙手抱住了頭。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喚着父親。

坑底積蓄起來的雨水不一會兒就將他的雙腳淹沒了。

狗牙漸漸密集起來,彷彿要將大地上的一切咬爛吞盡。

他又開始不停地摳着坑壁,企圖掙扎出去。然而,坑壁滑如塗油,他不停地跌落在坑底的水窪里,他成了一個小泥人兒。

邱子東早不在屋脊上了。

小狼終於無一絲力氣,身子順着坑壁,滑坐在坑底,幽幽地哭着。

坑底的雨水在不停地上漲,不一會兒就將他的屁股浸泡在了水中。

他有點兒困了,閉起雙眼,低下頭來,任狗牙鋪天蓋地落進墓穴,任雨水在墓穴中上漲。

他忽然覺得胸口涼絲絲的,睜眼一看,水已漲到他的胸口。

母親的頭髮在水中悠然甩動然後沉沒的情景,頓時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立即跳了起來,並像壁虎一般,將身子緊緊地貼着坑壁。

他仰臉去看天空,只見飢餓的狗牙,密密匝匝,已互相咬嚙起來。

可憐的小狼,瑟瑟發抖。

此刻,杜少岩正在到處尋找兒子。然而,風雨聲將他的呼喚完全地遮蔽了。

狗牙咬嚙着他的肉體,更咬嚙着他小小的靈魂。

天漸漸黑了下來。

他看到狗牙開始變稀變大,在大地上留下無數的細坑之後,雨停住了。

天空竟然很快出了星星。那星星像草叢中的冷霜,在閃爍。

他的身子在往下滑溜,最後坐在了水中,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晚飯後,送葬的隊伍從鎮裏出發了。十幾張馬燈,在田野上搖曳着。

他被人從坑裏拉出來時,渾身冰涼,目光獃滯。他一邊無聲地叫着父親,一邊搖搖晃晃地朝父親看護風車的茅屋走去……

采芹五歲時,程瑤田為她請了一位教書先生來家,專門教采芹讀書識字。程瑤田對采芹的母親說:“這閨女再玩下去,就野了。”采芹就不能像過去那樣由着性*子玩耍了。而此時的邱子東家也為邱子東請了一位教書先生。這樣,邱子東就不能常到程家大院來玩耍了。

杜元潮一時間覺得十分的孤獨。

杜少岩對杜元潮說:“不要打擾人家采芹讀書識字。”

杜元潮說:“我也要讀書!”

杜少岩苦澀地一笑,拍拍杜元潮的腦袋,又一聲嘆息。

杜元潮堅決要去找采芹,杜少岩一把拉住他。杜元潮賴着屁股,用手死勁扒着杜少岩的手:“我不說話,我就站在旁邊看她讀書、寫字,還不行嗎?”眼淚汪汪的。

杜少岩只管抓着杜元潮的胳膊。

杜元潮眼淚嘩嘩地望着父親:“我不說話,我就站在旁邊看她讀書、寫字,還不行嗎?”

杜少岩緊緊地抓着杜元潮的胳膊,將他往遠處拉。

杜元潮賴着屁股不肯走,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青磚上。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范煙戶,心頭微微一酸,走上前來,朝杜少岩揮揮手:“你去看車吧。”轉而撫摸着杜元潮的頭說:“咱可說好了,只許站着看,不許說話。”

杜元潮抹了一把眼淚,乖巧地點點頭。

范煙戶走在前頭,杜元潮跟在後頭,走進了專門為采芹開設的書房。

正在練字的采芹一見杜元潮,叫一聲“小哥哥”,連忙要從椅子上爬下來,穿長衫的教書先生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她只好又乖乖地坐回到椅子上。

這是一條簡潔的紅木夾頭榫長案,采芹佔一半,教書先生佔一半。從天窗瀉下明亮的光線,空空大大的書房裏顯得十分的素凈。

杜元潮站在長案的一頭,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采芹在教書先生的教導下一筆一畫地寫字,老老實實,絕不吭一聲。即便是采芹寫得不耐煩了,扔下筆叫他,他也不答應。他不時地抬頭看一眼也在一旁看着采芹寫字的范煙戶,意思是說:“我只看,我沒有說話。”

范煙戶點點頭,意思是說:“這就對了。”

教書先生也很寬厚,就讓杜元潮一邊看着,有時還一邊指點着采芹,一邊有意無意地將瘦骨嶙峋的手輕輕放在杜元潮的腦袋上。

杜元潮很樂意教書先生將手放在他的頭頂上,那時,他覺得教書先生也在教他。他也在念,也在寫,在心裏。杜元潮對這間書房有一種本能的喜歡,對讀書識字也有一種本能的渴望。但杜元潮真是十分的懂事,就是默默地聽着,在心中默默地記着。

采芹喜歡杜元潮在書房裏獃著,哪怕他一言不發。

有時,程瑤田會到書房裏觀摩一番,杜元潮見程瑤田來了,就會不聲不響地走到一邊去。

采芹不幹了,就伸着手叫:“小哥哥,小哥哥……”

小哥哥杜元潮只顧往外走。

采芹就會從椅子上下來去追趕。

范煙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小哥哥,小哥哥……”采芹掙扎着。

程瑤田說:“坐到椅子上去。”

采芹跺着腳:“我要小哥哥,我要小哥哥……”

小哥哥早出了屋門,無影無蹤了。

采芹哇哇大哭,再也不肯回到椅子上。

幾個大人無論是哄她還是向她發威,都無濟於事,哭得淚人兒一般。

范煙戶望着程瑤田:“要麼,我還將他叫回來?”

教書先生說:“那孩子乖巧得很,倒也不打擾。”

程瑤田說:“就把他叫回來吧。”

范煙戶去了。

程瑤田對教書先生說:“你就順便教他也識幾個字吧,那孩子天資聰穎,不識幾個字,可惜他了。”

教書先生說:“也好,就算是陪讀吧。”

從此,杜元潮也能坐到椅子上了。但杜元潮始終不言不語,教書先生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從不多嘴,也從不多事。有時,教書先生讓采芹念字,采芹忘了,念不上來,他明明知道那字念什麼,卻絕不搶着念出來。

等杜元潮與采芹下課一旁玩耍時,教書先生在與范煙戶閑聊時說:“這孩子大了……”點點頭,什麼也沒有說。

范煙戶點點頭,也什麼沒有說。

不讀書識字時,杜元潮與采芹的事情就只有一件:玩耍。一般情況下,他們不出程家大院,就在那一進一進的屋子裏進進出出。杜元潮對程家那一間一間的房子,都充滿了好奇。但他從來不擅自闖入,最多站在門口,悄悄地向裏面張望。那些房間或大或小,但一律乾乾淨淨。不管是哪一間房,裏頭的陳設,都是深色*的,那些椅子、茶几、衣架、盆架、架格、羅漢床、鏡台、立櫃、多寶格、屏風、架子床,幽幽地閃亮,都顯得很沉重,沒有幾個人是抬不動的。杜元潮見到這些傢具會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扔進水裏,它們都會沉下去。采芹領着杜元潮從這個房間竄到那個房間,大人們有大人們的事,似乎看到了他們,又似乎沒有看到他們,由着他們到處亂竄。有時,炳嫂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責任,就會叫道:“芹兒!”采芹聽見了也不答應,拉了杜元潮或往門后藏,或往屏風後面藏,炳嫂往往要花很大的工夫,才能從那些房間中的某一間將她與杜元潮一併找出來。

這天,采芹將杜元潮帶進了父母的房間。

這個房間,采芹很熟悉,因為三歲之前的大部分夜晚,她都是與父母一起睡在那張黃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上度過的。被迫分床后,她隨炳嫂住到了后屋的另一房間內,但還是常常跑回父母的房間,有時還會耍賴,偶爾也能夠得逞,被允許再與父母一起睡到那張大床上去。

杜元潮站在房門口,遲遲疑疑地不敢進去。

“進來吧,進來吧……”采芹召喚着。

杜元潮站在這個房間門口,比站在程家大院內任何一個房間門口都更加感到好奇,也更加感到膽怯。在采芹的一次又一次的召喚下,他才撩起繡花門帘的一角,將一隻腳輕輕跨進房內。他探頭探腦地張望着,像一隻來到陌生人家的小公雞。

采芹進入房間后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爬上那張大床。在她看來,那兒才是她的家———家中之家。以前,她在床上一玩就是半天。

杜元潮聽到遠遠的有腳步聲,連忙退了出來,直到判斷出腳步聲不是往這裏來的,才又掀開門帘。但,依然只是一腳在門檻內,一腳在門檻外,依然只是張望。

采芹趴在床沿叫着:“小哥哥,進來呀。”

杜元潮搖搖頭。

“進來嘛。”采芹招着手。

又遲疑了很久,杜元潮才將另一隻腳也跨過房間的門檻。

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裏面的陳設很簡潔,但又顯得十分貴重。一道黑漆描繪的屏風前,放了兩張紫檀木圈椅,一張紫檀木展腿式平桌,上面放了一隻青花纏枝蓮梅瓶。杜元潮先是看了看這些東西,接着才走到屏風后———屏風后,除了一張雕花鏡台,就是那張四周都離牆好幾尺放着的大床。

床前的踏板上,是采芹的一雙小紅鞋。

杜元潮走到屏風后,采芹已早在床上躺下了。她將面頰貼在溫馨的、散發著母親體味的枕頭上。她能從氣味里分清哪一個枕頭是父親用的,哪一個枕頭是母親用的。她側過頭來,看到了杜元潮,心裏歡喜得了不得,但立即又轉過臉去,深深地埋在枕頭裏,並收縮起身子咯咯咯地笑着,像有人要胳肢她。

杜元潮站在大床面前,再也不敢往前走動。

采芹見半天沒有動靜,就又掉過頭來:“上來呀!”

杜元潮像走在秋天早晨的樹林裏,一陣風吹過來,抖落下一串冰涼的露珠,落在了他光溜溜的身子上,不禁打了一個寒噤,脖子一縮,連忙搖了搖頭。

“我要你上床來。”

“不。”

“我要你上床來。”

“不。”

采芹用腳撲通撲通地擂着床。

杜元潮往後退去,靠在涼絲絲的屏風上。

“我要你上床來!”采芹躺在枕頭上叫着。

杜元潮緊張地:“外面有人聽見了。”

“我要你上床來!”采芹坐起身,將雙手捂到眼睛上,準備哭了。

杜元潮說:“到院子裏玩去吧。”

“不,”采芹蹬着腿,“就在床上玩。”

杜元潮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地往那張大床挪去。

采芹笑了,用手拍着另一個枕頭:“你睡這個枕頭,我睡那個枕頭,我們倆睡一頭。”她轉過身,去整理兩個枕頭,她要將它們一一放好。她告訴杜元潮,邱子東曾好幾回在這張大床上與她一起睡在一頭。她說邱子東睡著了,會把胳膊放到她脖子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還會把他的腳蹺到她的肚皮上……她回頭一看,杜元潮站在那兒動也未動,叫着:“你快點兒!”

外面響起了炳嫂的叫聲:“芹兒!”並一路向這邊找過來了。

采芹向杜元潮招着手:“快上床,我們一起鑽在被子裏。”

杜元潮搖搖頭,樣子是好像要往門外逃。

炳嫂的腳步聲清晰地響起來。

采芹掀開床上的被子,一頭鑽了進去。

炳嫂進了屋子。

杜元潮一頭鑽到了床下。

炳嫂進了房間,一眼就看到了大床上散亂的被子,知道采芹藏在裏面,卻故意不去立即揭穿她,而一邊叫着“芹兒”,一邊在房間裏到處找着。

床下一片黑暗,杜元潮沒有被炳嫂發現。

炳嫂裝模作樣地找了一陣,自言自語地:“小死丫頭,人上哪兒了呢!”說著,走過來,猛一揭被子,“這兒藏着誰呀?”

采芹蜷在床上咯咯咯地笑。

炳嫂將她從床上抱起來:“不是說好了,不讓你上這張床的嗎?你又上這張床了!瞧你把床上弄得!”她順手將床整理了一下,抱着采芹走向門外。

采芹轉動着腦袋,四處尋覓杜元潮,卻不見杜元潮的影子,便以為杜元潮早在炳嫂進來之前就已經跑掉了。

杜元潮從床下爬出來時,炳嫂已抱着采芹離開有一會兒工夫了。

四周無一點聲響,屋子裏一下顯得十分空大。

此時,杜元潮倒不怎麼膽怯了,他竟然在大床前站了一陣。

大床的四條腿十分粗碩,腳為虎爪形,整個看上去十分穩重。床圍子的側面紋飾與正面門圍子紋飾為鏤空的花紋。在兩扇正面門圍子的紋飾中,各有一隻回首的獸物,其角,其尾,其四腿,巧妙地與那些旋轉着的花紋連接在一起。

兩個枕頭,兩條綢緞面的被子,靜悄悄地放在床上。

采芹在外面呼喚着他。

杜元潮最後看了一眼大床,立即跑向門外。

初夏。

野薔薇花敗了,紫穗槐花敗了,苦楝樹花敗了,但紫薇花開了,紫茉莉花開了,南瓜花開了,螳螂開始孵化了,刺蛾正長着翅膀,蚱蟬開始鳴叫了,熱熱鬧鬧的季節開始了。

兩個孩子開始迷上了田野,只要教書先生一宣佈下課,他們就往田野上跑。

一塊地一塊地的小麥,轉眼間就變得金黃,太陽一曬,空氣里瀰漫著麥香。一塊地一塊地的大麥卻還是綠的,與小麥地無規則地互相鑲嵌,金一塊綠一塊,一塊金一塊綠。地頭,或是槐樹,或是苦楝與柳樹,得了充沛的雨水和熱烈的太陽,正隆隆生長,在地頭積成綠的雲,綠的山。

杜元潮領着采芹,出了大院,走過村巷,朝田野上跑去。

在他們即將消失於巷口時,邱子東在巷子裏出現了。他朝杜元潮與采芹大聲叫着,大概是因為離得太遠,杜元潮和采芹並沒有回過頭來,繼續往前跑,一忽兒就消失在了鎮后的樹林裏。邱子東生氣地扭頭往回走,但沒有走幾步,又追了上來———沒有追上,不知道是因為杜元潮和采芹有意藏了起來,還是他走岔了道,怎麼也見不到杜元潮與采芹。他對着一棵大樹撒了一泡尿,轉身看到一個大草垛,就爬上了草垛。等他居高臨下看見杜元潮與采芹時,他們已影影綽綽地走得很遠了。

杜元潮與采芹手拉着手,穿過林子,穿過麥田,穿過棉花地,穿過果園……

采芹似乎是聽見邱子東的喊聲,但她好像並不特別惦念邱子東,一心只想和杜元潮去看大河,去看大船,去看蘆葦,去看風車,拉着杜元潮的手,跑得更快。

跑累了,他們就在一棵大桑樹下停下來。

杜元潮雙手抱住桑樹,用力一搖,熟透了的桑椹,像一顆顆紫色*的玉墜,雨紛紛一般落下。其實,地上已落了一片桑椹。它們在樹上呆不住了,只要風輕輕一吹,就跌落下來———即使沒有一絲風,它們中間的一些,也會忽地跌落下來,在地上發出寂寞的聲音。

他們蹲下來,挑那些飽滿的、水靈的桑椹大吃了一通,直吃得唇紫牙紫,舌頭也是紫的,兩人張開大嘴互相對望時,都嚇了一跳。

他們沒有確定的目標,隨心所欲,一隻豆娘會將他們引到一條路上,而一隻野兔同樣又會將他們引到另一條路上。田野廣闊,田野無語,田野任他們隨意跑去。

不知跑到了哪兒,眼前是一條小河,小河邊長滿了南瓜。

南瓜是一種奇怪的植物,在開花結瓜的季節里,它的藤蔓像條綠蛇,哧溜哧溜地往前躥,快得都幾乎能在片刻的工夫讓人看出來。幾株苗本來稀稀拉拉地長着的,但用不了多久,那藤蔓就爬得到處都是,將光禿禿的地遮掩得寸土難見。然後就開花,有公花與母花。公花不會讓人驚喜,因為公花不結瓜,只有母花才讓人驚喜,一朵母花,就意味着一隻大南瓜。

但公花也是不可以輕視的,因為沒有它們與母花的親熱,母花開了也是白開。在南瓜開花的那段時間,主人每天都要細心地在瓜葉下尋找母花,因為,一旦沒有注意到它們,隔個一兩天,那母花過了它美麗的時光,就垂頭耷腦地凋零了,其情形就像一個少女錯過了她的花季一樣。母花需要公花的雨露。

南瓜地里,一個年輕媳婦正在將幾朵公花摘下,然後撕掉花瓣,只留下中間一根粉嘟嘟的花棒。那花棒筆直的、肉乎乎的,粗細長短跟一根爆竹差不多。那是根,花根。然後,她就扒開瓜葉,尋找着那些正急急渴渴地需要着公花的母花。那母花嬌羞地打開花瓣,露出又紅又嫩的花蕊。這花蕊長得好生奇怪,總讓那些成年人無緣無故地產生聯想:它絨絨的,中間留有一孔,那雄花的花棒,正巧插*入那孔中,真也是天造地設的相擁。而就在人用手將那公花的花棒在母花的神聖之孔中上下抽動了幾下之後,那母花便從此有了孕氣,開始慢慢於雨露里、陽光下結出了瓜。

杜元潮與采芹蹲在那兒,看那年輕媳婦用好看的手,輕輕捏着花棒———花根,往一朵一朵母花的花蕊里一下一下,心疼而又快樂地捅着。他們並不懂得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但卻覺得十分的有趣。

河裏有個男人在船上攪水草,朝岸上的年輕媳婦問:“喂,幹什麼呢?”

年輕媳婦回答道:“套瓜花哩。”

那攪水草的男人壞壞地問:“會套嗎?”

年輕媳婦沒有覺察出那男人的壞意,說道:“不就是將公花插*進母花嗎?”

“對,插*進去!”那男人說完就笑了起來,“插*進去!插*進去!……”

年輕媳婦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麼,滿臉羞澀,說了句“你壞死了”,撿起一塊土疙瘩朝船上砸過去。

杜元潮和采芹聽不懂兩個大人之間的對話,互相望望之後,依然去看年輕的紅着臉的媳婦將公花的花棒顫顫抖抖地、深深地插*進看上去很柔軟很水靈的母花的花蕊里。

兩個孩子看了一陣,終於不想再看了,就離開了小河邊,但那母花的花蕊像嘴一樣圓滿地裹着公花花棒的情景卻伴隨着他們走了很遠的一段路。

太陽明明掛在天上,金子做的一般華貴,光芒萬丈,天卻下起雨來。

兩個孩子沒有往回跑,卻朝着與鎮子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們是毛茸茸的小鴨,喜歡在雨地里奔跑,那感覺,痛快!

草垛頂上,邱子東終於見不到杜元潮與采芹了,在嘴裏罵了一句:“狗日的!”———當然,他只是罵杜元潮。他從草垛上滑溜到地上,然後沿着巷子,縮着脖子,冒着雨回家了。

杜元潮與采芹手拉着手,在雨中不停地奔跑着。

太陽晃晃悠悠在天上浮動,雨卻下得有聲有色*。整個天空,像巨大的冰塊在融化,陽光普照,那粗細均勻的雨絲,一根根,皆為金色*。無一絲風,雨絲垂直而降,就像一道寬闊的大幕,輝煌地高懸在天地之間。

這是一個愛下雨的地方,下各種各樣的雨。

他們奔跑着,被他們的小小軀體所碰斷了的雨絲,彷彿發出金屬之聲,隨即在他們的身後又恢復了原先的狀態。天在織布,織一塊能包天的布,金布。

這雨地里,除了幾頭吃草的牛,似乎就只有這兩個孩子。

他們的衣服已完全淋濕了,緊緊地裹在身子上,頭髮被雨水沖刷后,貼在腦門子上。雨涼絲絲的,使他們感到非常的愜意。滑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再跑。奔跑使他們感到十分的刺激。采芹的一雙小紅鞋已經跑掉了,此刻,杜元潮正一手一隻替她拿着。

天空完全是透明的,金幕萬道,但卻一目萬里。

蘆葦、樹木、花草,被雨水洗盡塵埃,色*澤新鮮,並都泛着淡金色*的亮光。

幾隻烏鴉在雨幕中穿行,翅膀的邊緣也鑲了金邊。

他們咯咯咯地歡笑,用手在眼前不停地揮舞着,彷彿在撩開永遠也撩不盡的金絲金縷。

有風從大河上吹來,一時金線亂舞,風大時,雨絲碎成紛紛流螢,又如金屑在空中四處飄揚。

他們喘着氣,像兩個小瘋子。就是兩個小瘋子。

後來累了,就在一個很大的荷塘邊的老槐樹下停下了。

這棵老槐樹枝繁葉茂,冠如巨傘,直徑竟有五六丈。說來難以令人置信,這“傘”下除了很少幾處有雨滴外,大部分的空間裏,竟不見半星雨絲。

一塘荷葉,經雨水浸潤,清香隨風飄向四周。

兩個孩子感到身上有點兒涼,心裏有了回家的念頭,但朝“傘”外一望,卻是萬重的雨,知道一時回不去,也就不再想着回家的事。采芹既冷,還有點兒怕,便緊緊地挨着杜元潮。

杜元潮說:“脫掉衣服,就不冷了。”說完,就將衣服從身上剝下,晾到了一根垂掛下的樹枝上,果然覺得暖和了許多。

采芹卻一時沒有脫掉衣服,用胳膊抱住自己,微微有點兒抖索。見杜元潮真的是一副暖和的樣子,這才羞羞答答地脫掉上衣。又猶疑了一會兒,將褲衩也脫下了。她將雙腿緊緊夾住,並微微彎着身子,更緊地抱住了自己。

光溜溜的杜元潮才開始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但沒過一會兒,就很舒展地在老槐樹下玩耍起來。

采芹看見杜元潮只顧玩耍,一點兒也沒有在意她赤身****,漸漸地,便像一朵在晨露中開放的花苞,慢慢地開放了———開放之後,就再也不覺得什麼了。

天地間,大樹下,荷塘邊,草地上,一個男孩,一個女孩,赤條條,竟忘記了家。

而這裏,卻一時成了他們家———安靜的家。

他們在大樹下奔跑着,蹦跳着,哼唱着,或者是大聲地用教書先生教給他們的腔調,背誦着那些先生教給他們而他們其實並不懂的詩文,但現在,那節奏,那旋律,卻比在程家大院的那間書房裏誦讀時更讓他們喜歡。

純凈的童聲飄蕩在雨幕里。

他們蹲在塘邊。

涼匝匝的水中,荷葉的陰*影下,有魚兒在遊動;一些金黃的螺螄吸附在荷葉的莖上,看上去煞是可愛。杜元潮輕輕一搖動荷葉,魚一忽閃不見了,而螺螄也從荷葉的莖上脫落下來,一閃一閃地沉入寶石藍的水底。

杜元潮感到小肚子有點兒脹,站起身來,挺起肚皮,剛才還很綿軟的小雞雞突然得到了某種力量,一下子變粗,並翹了起來。他低頭看着它慢慢地抬起來,再一使勁,一股細細的清澈的尿液便很有力地衝出,高高地飛向空中。這道尿在空中劃了一彎優美的弧線,叮叮咚咚地落進了荷塘里,其聲清脆悅耳。

采芹依然蹲在塘邊。她歪着腦袋,好奇地看着杜元潮的小雞雞以及他的尿。她覺得小雞雞很奇怪,而尿在空中越過時的樣子卻很好看。

杜元潮在挺着肚皮將尿高高拋向空中的那一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

也不知是雨洗亮了太陽,還是太陽照亮了雨,太陽是愈來愈金金,雨絲也是愈來愈金金。

兩個孩子竟然還是想不起來回家。他們在“傘”下不住地說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聽得懂的話,忘記了一切,似乎偌大一個世界,就只有他們兩個。

他們是兩隻鳥,兩隻小鳥。他們是兩隻貓,兩隻小貓。

田野上也確實空無一人。

雨落在荷葉上,篤篤篤地響着;雨落在草上,沙沙沙地響着;雨落在水裏,叮咚叮咚地響着;雨落在樹葉上,撲答撲答地響着。

采芹玩着玩着,突然說:“我做新娘子,你做新郎倌。”

杜元潮想了想:“好,我做新郎倌,你做新娘子。”

“我做媽媽,你做爸爸。”

“好,我做爸爸,你做媽媽。”

杜元潮采了兩柄特別大的荷葉,再用一根小樹枝往地上戳了兩個洞,將荷葉長長的莖插*入洞中,然後對采芹說:“你先躺下吧。”

采芹就在荷葉下的草地上躺下了,身子伸得直直的,但一雙小手卻緊緊地捂在兩腿間。

杜元潮也躺下了,在離采芹的身子半尺遠的地方。

兩朵荷葉,成了這對小人兒的華蓋。

他們忽然不再說話,天真無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往上看———看到的是在微風中擺動的荷葉,那荷葉是半透明的,有一道道的筋,像枝枝蔓蔓的血管一樣,在流動着綠色*的血液。

采芹往杜元潮身邊挪了挪身子。

杜元潮也往采芹身邊挪了挪身子。

他們靠在了一起,雙方的肌膚都涼絲絲的。

天底下,除了雨聲,還是雨聲。

“我是新娘。”

“我是新郎倌。”

“你是新郎倌。”

“你是新娘。”

“我是媽媽。”

“我是爸爸。”

“你是爸爸。”

“你是媽媽。”

他們都閉上了眼睛。

金雨瀟瀟,依然下個不停。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睜開眼睛,又幾乎是同時側過臉去看對方,然後笑了。采芹笑着笑着,將腦袋鑽到杜元潮的腋下,杜元潮感到痒痒,就躲閃着。後來,又各自重新躺好,面朝荷葉。

杜元潮假裝睡著了,學着大人,誇張地打着呼嚕。

采芹慢慢坐起來。

直溜溜地躺着的杜元潮,像一條併攏了雙腿的青蛙。

采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杜元潮的小雞雞。

杜元潮的小雞雞像一隻沒長羽毛的還在窠里嗷嗷待哺的鳥。

采芹有心想用手去撫摸它,可是不敢,怕驚動了它似的。

再仔細看時,采芹笑了,因為她發現杜元潮的小雞雞有點兒彎曲。

杜元潮還在呼呼大睡。

采芹躺下,也假裝睡着,但兩隻手依然壓在腿間。

杜元潮悄悄地爬起來。

直溜溜地躺着的采芹像一條形體秀氣的魚。

杜元潮用胳膊肘支撐在地上,將身子側過來。這時,他看到了采芹白嫩嫩的胸脯上的兩個小小的奶子———她的兩個奶子與他的兩個奶子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更紅一些,更嫩一些。他歪了一下腦袋,因為,他忽然發現采芹的一隻奶子的旁邊,長了一粒不起眼的紅痣。那紅痣比綠豆還小,但很紅亮,像被針扎了一下,剛沁出的一顆細小的血珠。

采芹微微睜開眼睛,叫了一聲“不準看”,將壓在腿間的兩隻手放到了胸前,但忽然地又想到了兩腿間,連忙起來,跑到塘邊,摘了一片小小的圓圓的荷葉,重又躺下來。她將那荷葉蓋在腿間,雙手依然放在了胸上。她對杜元潮說:“天黑了,睡覺了。”便閉上了眼睛。

杜元潮跟着躺下:“天黑了,睡覺了。”

“誰也不許說話。”

“誰也不許說話。”

兩人假裝睡去,可是不一會兒工夫,這兩個玩累了的孩子,卻真的睡著了。

睡着時,杜元潮的小雞雞像一支剛剛破土而出的、怯生生的怕遭風寒的嫩竹筍。

一陣風吹來,吹跑了采芹腿間的荷葉。

還是一天的太陽雨……

程家大院的人正進進出出地找他們。沒有人看到他們走出大院,都以為就在院子裏,因此開始尋找時,沒有一個着急的,等將各個房間各個角落都找遍了也未見他們的蹤影時,便有點兒慌了:這一天的大雨,兩個人跑到哪兒去了呢?便紛紛跑進雨地里,在巷子裏呼喚着:“芹兒!———”也順便着呼喚着杜元潮,眾人都覺得此時此刻,采芹肯定會與杜元潮在一塊兒。范煙戶派人去了田野上,看看兩個孩子會不會在杜少岩身邊,但杜少岩說,他根本就沒有看到兩個孩子到田野上來過。忽然想到邱子東,便有人立即去了邱子東家,邱子東說:“我知道他們在哪兒!”領了人就往鎮后跑,然後爬上大草垛,往遠遠的地方一指:“他倆往那兒跑了。”

眾人一聽,有點兒害怕,因為那個方向,是條大河。這一帶人家最擔心的就是小孩溺水,於是在一片的呼喚聲中,人們哧通哧通地往邱子東指的方向跑去。

程家大院的幾個人找到杜元潮與采芹時,他倆睡得正香。因為有點兒涼,睡夢裏,兩個孩子忘記了是在田野上,還以為是在一張床上,竟然赤身****,甜甜地擁抱在了一起。

炳嫂她們幾個將采芹抱回家中,給采芹換上衣服,讓她繼續睡覺后,都來到堂屋,那裏,程瑤田夫婦早已坐在椅子上,兩人臉色*都冷冷的。

炳嫂一五一十地描繪着她所見到的情景,並頗為忿忿。

范煙戶卻說:“你說重了,不完全是這樣的。”

炳嫂身子一直:“怎麼說重了?就是這樣子的!不信問他們幾個!”

旁邊幾個人正要說話,程瑤田揮了揮手:“你們都去吧。”

與此同時,杜元潮正在田野盡頭的一間看風車的小草棚里。他是被杜少岩背到這裏的。

當天傍晚,范煙戶派人將杜少岩叫了來,說:“從今天起,你們父子倆就不再住程家大院了。

老爺說,村後有兩間草屋,原是冬天給牛住的,現在就歸你們了。野風車旁有塊地,地不算好地,但也是地,也是能長莊稼的,老爺說,你為人老實,為程家幹活,從不惜力氣,也送你們了,日後你們父子倆總不至於餓着肚子。這裏,你的工錢也都已算好,老爺還讓多算了一些。”說著將桌上的錢推到杜少岩面前。

杜少岩彎着腰:“老爺他仁慈,我一輩子記着老爺的。”

范煙戶輕輕一抱拳,微微一彎腰,一句話沒有再說,轉身走了。

已有人將杜少岩父子的東西收拾在兩隻竹籮里,這時擔出來,放在了門外。

杜少岩僵直地站了一會兒,轉過身去,走出門外,挑起兩隻竹籮。

院門外,杜元潮正在躲雨,見杜少岩挑了兩隻裝了他們家什的竹籮,好生奇怪。

杜少岩一言不發,走過來,拉住杜元潮的手,繼續往前走。

杜元潮微微掙扎着,掉過頭來望着程家大院。

走到鎮頭,杜元潮問:“我們去哪兒?”

杜少岩不作答,只是緊緊抓住兒子的手。

“我們為什麼要離開?”

杜少岩的步伐越跨越大。

“我們為什麼要離開?”

杜少岩鬆開了杜元潮,緊接着,掄起厚厚實實的大手,一巴掌扇在兒子的臉上。

杜元潮滿眼直冒金星,差點跌倒。他望着父親,眼中一下汪滿了淚水,聲音更大地問道:“我們為什麼要離開?”

杜少岩放下竹籮,掄圓了胳膊,隨即一記更沉重的耳光響徹於雨中的巷口。

杜元潮眼前一片昏暗,向後一個勁地跌去,直跌到又高又陡的河坎上。杜元潮在河坎上骨碌骨碌地向下急速滾動着,最後滾進了大河,激起一大團水花。他嗆了幾口水,一把抓住了岸邊的草,掙扎了好一陣,才從水中爬到岸上。

他嗚嗚嗚地哭着:“我……我們為……為什麼要……要離開?!”

從此,這個口齒伶俐的孩子,有了口吃的毛病。

杜少岩站在岸上,看著兒子像條落水狗,水淋淋地向岸上艱難地爬着,眼睛模糊了,彷彿眼前是又稠又濃的大霧。

半輪殘陽之下,絲絲金雨,開始變得越來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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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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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狗牙雨/金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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