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蒲雨
大水湯湯。
一口黑漆棺材,烏溜烏溜,光澤閃閃,從容不迫地在水面上漂流着。它的漂流,大概已經有一陣時間了,但此時還未漂入油麻地人的視野。寬大的棺蓋上,清一色*,落了一群白色*的鴿子。黑底子襯着,猶如一團一團柔軟的雪。它們安靜地,或立着,或蹲着,轉動着琥珀色*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蒼藍的天底下,除了一線露出水面的黑色*大堤,滿眼是水,無邊無際的大水。
那大堤,像一條碩大無比的大魚之脊,風起水晃之時,似乎還神氣活現地在水中搖擺着向前緩緩遊動。
油麻地鎮已於今天凌晨被大水徹底淹沒。
事情雖然剛剛過去不久,但鎮裏的人卻已記不太清楚朝大堤上逃難的情形了。當時的局面極其混亂,驚恐萬狀,一片哭爹叫娘的呼喊聲,伴着風聲、雨聲,迴響在黑沉沉的夜空下。豪雨晝夜不歇,傾倒了三天,猶如天河崩潰。河水暴漲,上游大堤終於抵擋不住嘶叫着的洶湧激流,頃刻間轟然瓦解,激起一片水霧,然後大水呼嘯着,一口氣奔瀉了幾十里地,張牙舞爪,摧枯拉朽,歇斯底里撲向了油麻地。水聲隆隆,猶如雷鳴。一直處於警覺之中的油麻地人知道,用不了多久,大水就將吞噬一切,於是開始倉皇逃離。房屋、牲口、家什、莊稼,一切都顧不上了,抓到什麼是什麼,扯住什麼是什麼,心疼地,傷心地,絕望地,惶恐地,依依不捨地,並不無興奮地向鎮后的大堤上逃去。幾條泥跡斑斑的狗,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在人群里亂跑,汪汪亂吠。一些懵懂無知的孩子,卻嗷嗷大叫,激動不已。等全村人全部撤到大堤上后不久,天已大亮,人們看見,從天邊湧來的大水,如成千上萬隻白鵝,拍着翅膀,亂竄亂撞,擠擠擦擦,正鋪天蓋地地撲向油麻地。
油麻地人已有三十年沒有見過如此壯闊的大水了。
人們遙望着鎮子,只見那些房屋像滑倒了的巨人,企圖堅持着穩住自己,但打了幾個踉蹌之後,終於還是頹然倒下了———倒下之前,它們慢慢膨脹開來,變成慘然笑靨,望着各自的主人,然後如煙如夢,漸漸淡去,直到消失在水霧瀰漫的空中。
一切歸於平靜。
大堤上的人這才如夢初醒,想起房屋、牲口、家什與莊稼的毀滅,於是到處響起嘆息聲與哭泣聲。各種各樣的哭泣:啜泣、嗚咽、抽抽搭搭、暗自落淚、殺豬一般的號啕……哭聲大部分出自女人與孩子。其中也有男人的哭聲。男人似乎天生不善哭泣,其聲不似人聲倒似鬼哭狼嚎,不堪入耳。但正是如此哭聲,卻更能撕心裂肺。小孩們,卻並不理會這些哭聲,只管在大堤上無憂無慮地又蹦又跳,覺得這大堤真是個好去處。
悲哀漸去之後,便是無窮無盡的埋怨。丈夫責怪妻子無用,逃跑時連床被子都沒抱,妻子責怪丈夫逃跑時只顧自己,丟下孩子兔子一般跑掉了。老人抱怨子女,子女抱怨老人。其間,鎮東頭陳三老兩口的爭吵引來許多人圍觀。陳三的老伴指着一片大水,衝著陳三:“老狗,你還不如跳河死了哩!放着一頭膘肥肉壯的大牛你不牽,抓了一把破榔頭,撇下我,就像後邊有人殺來了,一溜煙,跑了!”陳三很尷尬,站在那兒,低頭瞧着手中的榔頭。他已想不起來自己怎麼抓了一把一錢不值的榔頭就跑出了家門。“要這榔頭幹什麼用呢?”他想。許多人看到陳三的樣子,就笑,笑得陳三很不好意思,自己也笑了。陳三笑得很可笑,嘴角還流出一長串口水。陳三的老伴也撲哧笑了,笑出了眼淚,繼而哭泣起來。眾人笑不下去了,心頭起了悲哀,像被秋風吹着一般。陳三依然抓着榔頭站在那兒:“怎麼抓了把榔頭就跑了呢?要榔頭有什麼用呢?”他有點兒想不明白。陳三的老伴突然衝上來,從陳三的手中奪下榔頭:“活死人,你要用榔頭砸你腦瓜子嗎?”陳三爭辯道:“我手邊就只有榔頭!”隨即又小聲嘀咕着:“我也不知道這榔頭怎麼就跑到我手上來了?”陳三的老伴披頭散髮,跌跌撞撞地跑到水邊,身子一個旋轉,奮力一擲,將榔頭拋入大水。
榔頭沉沒片刻,慢慢浮出水面,遠看,像一顆被剃光了頭髮的黑色*頭顱。
陳三的老伴隨即癱坐在大堤上,望着一片汪洋,手使勁拍着地面,哇哇大哭起來。
人們不言不語,一一走開了。
細雨中,大堤上的人開始惦記起以後的日子。各家各戶倒也都提前在大堤上準備了一些臨時度日的東西。木料、竹竿、席子、油氈,本是東一堆西一堆地散放着的,幾個小時之後,就都變成了一座座低矮的窩棚。到了中午,大堤上竟然升起了好幾道乳白色*的炊煙。那炊煙,如長長白髮,裊裊飄動,飄進樹林,飄到水上,很令人感動。哭泣聲漸漸停止,還不時地傳出微帶苦澀的笑聲。
大堤上人來人往,竟然像在節日裏。
大雨實際上在頭天晚上就已經減弱,此時,已經變得細瘦而柔和。
疲倦襲來,不少人目光獃滯地坐在窩棚門口,打着哈欠,那樣子與平日坐在家門口歇着,也並無太大區別。
上游大水已經得到釋放,該漫的漫了,該淹的淹了,水流開始變得平緩,衝天喧囂已經變為低聲吟唱。
鎮子已經不見,只有鎮外幾架高大風車的三兩根桅杆還能見着。堤岸邊的蘆葦,只剩下穗子,勉強在水面上搖曳,彷彿無數雙求救之手在天空下徒勞掙扎。浩浩蕩蕩的水面上,不時漂來一些來自上游的東西:一扇門,一條翻了的小船,一頭淹死了的牛,一張床,幾隻不知家在何方的鴨子……各種各樣的飛鳥,突然失去了落腳之地,在水面上焦急地飛翔着,哀鳴着,飛久了,雙翅累了,只好落到大堤上或大堤上的樹上。這時,就會有幾個孩子跑過去企圖捉住它們。受了驚擾,它們又只好扇動疲憊的雙翅,再次飛到水面上,其中有些衰老了的或是還沒有長硬翅膀的,也許飛着飛着就墜落在了水中,然後,可憐地拍打着潮濕的翅膀,終於再也不能飛上天空,只好隨流水去了。
那口默默無言的黑漆棺材,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出現在了這段水面上,正不無詭秘地向這邊漂來。
午後,雖然不見太陽,但天空卻沒有厚重的雲彩,天變得明亮起來。雨還在下,在水光的映照下,細細雨絲,銀光閃閃。雨落在水面上,十分輕盈,不細看那一圈一圈的細密波紋,竟見不到它落下的痕迹。天空變得越來越亮,那雨絲也就越發地閃閃發亮,像春蠶於露水清晨剛剛吐出的新絲。太陽偶爾一照,銀色*的雨幕上,就會抹上一道耀眼的亮斑,彷彿一枚巨大的鏡子在陽光下搖晃了一下,忽閃了一下。
一個在水邊玩耍的孩子,突然用手指着遠處的水面:“那,那是什麼?”
幾個人聽見,同時抬頭看去,其中一個先看清了,自語着:“那,那不是一口棺材嗎?……是棺材,是棺材……”隨即大聲叫道,“一口棺材!”
窩棚里的人或探出腦袋來張望,或跑出了窩棚,無數雙本是木訥無神的目光,好似一下子擦亮了,一起望着遠方的水面……
黑漆棺材,藉著輕風與水流,緩緩地漂了過來。它高高大大地漂浮在蒼蒼茫茫的大水之上,莊嚴而肅穆。彷彿是被人駕駛着似的,它在向這邊漂過來時,始終保持着平穩的節奏,並且始終保持着一個似乎早已設定好了的航向。當它身邊的朽木敗枝沒頭沒腦地滾滾而下時,它卻顯出一派安寧與處變不驚。
它像行駛在河流上的一艘船,這船的船首高昂着,有一種乘風破浪的氣勢。
一個眼尖的孩子說:“棺材上落了一群鴿子!”
另一個眼尖的孩子說:“一群白鴿子!”
瞎子范煙戶一直站在堤岸上,悄然無聲。他的面孔微微上揚,朝着棺材漂來的方向。他眨了眨枯井一樣黑暗的瞎眼,齜着白牙,在人群的背後突然說道:“是杜元潮的棺材!”
人們的脊背上就像刮過了一道肅殺的涼風,都扭過頭來看范瞎子。
范瞎子的面孔依然朝着黑漆棺材漂來的方向,此時,雙目比棺材還黑。
棺材在人們的視野里變得越來越清晰,並且越來越龐大。
范瞎子一動不動地站着,白牙一齜一齜。過了一會兒,眨巴着瞎眼,又說道:“裏頭還躺着一個人呢,誰?杜元潮杜書記。”
這回是肅殺的涼風刮過了人們的心頭。
“他頭朝東,腳朝西,兩隻胳膊緊貼着身子,筆管直溜地躺着。”
屠夫朱小樓憤怒了:“瞎子,別瞎說!”
范瞎子很和善地一笑,卻笑得人們有點兒毛骨悚然。
棺材一副氣宇軒昂的樣子,不可拒絕地突兀在人們的視野里。
這群散亂地落在棺蓋上的白鴿,此時神色*有點惶惶不安,一隻只皆作出一副隨時要起飛升空的樣子。
黑棺、白鴿,無聲地穿行在銀絲樣的雨幕里,成了單調、寂寞的茫茫大水之上一道叫人心裏豁亮、為之一振的風景。
關於是不是杜元潮的棺材、棺材裏頭又是否真的躺着個杜元潮,打從孩子們說到棺材蓋上落了一群白色*的鴿子的那一刻起,所有目睹棺材的人,就已經在心裏有了明確的認定:就是杜元潮的棺材,那裏頭躺着的就是杜元潮。
杜元潮杜書記是三天前去世的。
杜家是外來戶,杜元潮在油麻地已無任何親屬,孤家寡人。三年前,他賣掉了所有的家當,置辦了這口棺材。在餘下的光陰*里,他除了細心伺候那群鴿子外,就是細心地往這口棺材上一道一道地刷漆。他知道,所有這一切,都得由他自己來完成。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在去世的頭一天,自己用一塊嶄新的白布,將黑漆棺材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直擦得一塵不染。他死了,是鎮裏人將他安放於這口棺材之中,蓋上了沉重的棺蓋,封了釘。就在準備下葬的前夕,暴雨來臨了。鎮裏人只好暫且丟下他,想等天好后再行下葬,不想這雨一直下個不停,下得誰也走不出門去,下葬的事就被耽擱了下來。不是此刻看到這口棺材,也許油麻地沒有一個人會想起杜元潮的棺材還未入土。
黑漆棺材行至人們的面前時,似乎放慢了速度。水光的映照以及雨絲的洗刷,更使它油汪汪的,光鑒照人。
這口停放在屋裏的棺材,就在大水湧入、房屋坍塌的那一頃刻,猛然一躍,衝天而起,然後沉穩地飄浮在水面上,已有好幾個時辰了。在這段時間裏,它的漂流非常神秘———
人們並未立即看到它,它好像漂遠了,突然覺得走錯了路,又沿原路返回了。
黑漆棺材在水面上晃動着,那群白鴿也隨之晃動着。
一個滿手泥污的孩子從堤邊拾了一塊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群白鴿受了驚嚇,呼啦飛起,猶如一朵碩大的蓮花在水面上猛然盛開。
或是風向的原因,或是水流的緣故,或是風向與水流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非常靠近人們的水面上竟然停住了,彷彿有根無形的纜繩在水下拴住了它。水流中,它的優美搖晃,使人想到了搖籃。
那群與杜元潮朝夕相處的鴿子,飛上天空,盤旋了兩圈之後,便飛遠了。人們一直翹首望着它們,當看到它們飛得了無痕迹時,心中不免有點酸疼與失望。但,就當他們一個個搖着因仰視而有點僵硬的脖子,打算仔細瞧瞧黑漆棺材時,卻驚喜地發現,那群鴿子,幽靈一般,從天邊又再度出現了———
初時,它們只是一顆一顆的黑點,接下來漸漸變灰、變白、變得雪白。遠走高飛的它們好像又突然想起了杜元潮,急急切切,一路飛回,直飛臨黑漆棺材的上空。它們是杜元潮的心肝哩,寶貝哩。它們上下盤旋着,幾次要落在黑漆棺材上,又幾次飛起。起起落落,那棺蓋上就一次又一次地蓮花盛開,景象煞是迷人。閃閃發亮的雨幕,彷彿是絲織的透明通天帘子,而它們的點綴,彷彿是在這帘子上綉了朵朵素潔的白花,風吹時,這綉了朵朵白花的帘子還會輕柔地飄動起來。
那群鴿子終於落在了黑漆棺材上,併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咕聲。
風大了起來,停泊在那裏的黑漆棺材似乎有了動力,稍微顫動了一下,又接着在人們的視野里向前悠然而去。
大堤上,一棵衰老殘敗的柳樹下,原鎮長邱子東拄着拐棍(一根臨時從樹上扳下的杈枝),望着水面,已默不作聲地站了一個多小時了。雨雖然不大,但他的衣裳卻早已淋濕,緊緊地貼着他過於瘦薄的身軀。他不屬於那種臉盤很大的人,他的臉盤偏瘦偏長,線條分明,是那種精明強幹的人才具有的臉盤。他個頭很高,即使現在他的背已經駝了,腰也微微有點彎了,但看上去仍然很高。想像他年輕時是何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飛揚,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赤腳站在爛泥上。即使已在近七十歲的年紀上,那雙腳的形態,也仍然是好看的。這雙在鄉野的田埂、河岸邊走了一輩子的腳,全然不像一雙鄉下人的腳,腳板長而薄,腳弓弧度大而柔韌,腳指頭分明而又圓潤。然而,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與韌勁,似乎隨着杜元潮的寂然,都已變得輕如紙灰,毫無意義。他是惟一隻看着黑漆棺材而不說一句話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並不十分鮮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團,而正是黑乎乎的一團,在他的視野里就越發的顯得龐大,令他雙目發脹。望着黑漆棺材,聽着白鴿偶爾飛起的羽聲,他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是漠然與綿綿不盡的迷惘。他看到黑漆棺材又緩緩移動時,顫動嘴唇,想說什麼,可還未等他說什麼,就先有人說話了。
“別讓它漂走了,還沒有下葬呢。”
說話的是朱荻窪朱瘸子。他跟隨杜元潮,在油麻地做了幾十年的勤雜。這地方的鎮行政,往往都會安排一個這樣的角色*,他們不參加生產勞動,跑跑腿,送送信,端端茶,燒燒飯,有時還會幫助鎮裏的頭頭腦腦家裏干點活。職務名稱是自定的,叫“通訊員”。朱荻窪在杜元潮的前任李長望時就開始做通訊員了———做了一輩子通訊員。
朱荻窪的話似乎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補充了一句:“它要漂遠了。”
朱小樓說:“漂遠了就漂遠了唄。”
“這算什麼話呢?”朱荻窪說。
朱小樓掉過頭來,望着朱荻窪:“你說吧,往哪兒葬?往哪兒葬?墳地呢?墳地呢?還有一塊沒淹掉的地嗎?”朱荻窪說:“也是,已埋下去的棺材,還被大水沖得漂了起來呢。”
眾人就在心裏達成一個默契:由它漂去吧,反正杜家的故地也不是油麻地,當年,杜家父子,不也是憑着一塊棺材蓋漂到油麻地來的嗎?
黑漆棺材在漂流的過程中,大概遇到了一股漩渦,開始時是慢慢地旋轉,後來越旋轉越快,竟成了一個黑色*的圓形巨球,迸發出一朵透明的、錐形的水喇叭花。那群飛起的鴿子,就在這黑色*的圓形巨球的上空急速盤旋,直盤旋成一個流動不止的圓環。
漩渦像一張巨大的嘴巴在吞食黑漆棺材,眼見着眼見着,它在旋轉之中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堤上的人,眼珠子都鼓溜溜地瞪着,驚愕地看着眼前的這番情景。
黑漆棺材倏忽間不見了,在它沉沒的地方,本是一個鮮明的黑色*漩渦,但轉眼間就消失了,平滑得與整個水面一樣。
那群鴿子在黑漆棺材消失的片刻,呼啦啦從空中俯衝而下,如勁風中的枯葉紛紛墜落。
它們的翅膀幾乎拍擊到了水面。升起,墜落;墜落,升起……後來,它們就一直低矮地在水面上盤旋着,但整個的盤旋是向遠處慢慢移動的。
雨下着,依然細細的,柔柔的,銀銀的,亮亮的。
不知是誰嘆息了一聲,隨即便響起許多聲嘆息。
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大約過了十五分鐘,那黑漆棺材卻在距離剛才沉沒處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又慢慢地浮現了出來,並且正好處在那群鴿子盤旋的圓環中心。
又響起范瞎子的聲音:“杜元潮他魂大。”
天涼了下來,觀望的人開始瑟瑟發抖。
威嚴的黑漆棺材,似乎不再留戀油麻地了,執拗地在人們的視野里駐紮了許久,終於快速地從人們的視野里漂了出去。
人們帶着沉重的疲憊,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窩棚里。
邱子東卻一直站在雨地里,他的臉上凈是雨水。
過不多久,大堤上的男女老少又回到了此刻的處境中,焦愁地談論着房屋、家什、牲口、莊稼,談論着大水退去之後的情景與計劃,談論着接下來將要在大堤上度過的艱難時光,偶爾,黑漆棺材會在他們的眼前一閃,但一閃也就過去了,接下來依然惦記着漫長無盡的日子。一些不願意操心的男人們,一頭倒在地鋪上,在細雨聲中,昏然睡去。
大水停止了漫漲,天地間漸顯一派安寧。
范瞎子坐在窩棚門口,面朝陰*霾的天空,眨巴着那對枯眼,沙啞地唱道: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
一個半睡半醒的男子,氣惱地在地鋪上翻一個身,含糊其辭地說:“騷瞎子,不讓人睡覺!”
黃昏漸漸來臨,在水面上飛翔尋覓棲息之地的飛鳥們,知道已沒有什麼指望,開始紛紛往大堤上空飛來。孩子們的小小驚擾,已不能再使它們扇動翅膀另尋落腳之處,佔了枝頭賴着不走了。
除了大水之上可能有某種情景讓人們獲得一時興奮外———比如漂過來一條女人的粉色*褲衩,再比如漂過來一頭肥豬,似乎已沒有什麼東西再能令堤上人興奮了。從凌晨開始,折騰到現在,一個個都很疲倦了。
太陽居然在沉落前的頃刻出現了。
油麻地的人已經多日不見它了,現在見它在天邊晃悠,不免有點兒激動。這太陽幾天不見,彷彿變得年輕了許多,也更神氣了。因是將要落去的太陽,還顯得非常的溫柔可親。大概是大水映照后的效果,這太陽似乎在這幾天時間裏靜悄悄地發育着,顯得比以前豐滿。
雨一直在下,此刻,銀色*的雨幕上被抹了幾道玫瑰色*的夕陽。
醒着的人,都面對西邊的天空,望着太陽。
惟獨范瞎子卻一直面朝東方———杜元潮的黑漆棺材漂逝的方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凝視。
“杜元潮他又回來了!”
觀看落日的人們一驚,統統掉過頭來,先是沉默地張望,接着就是自語與互相詢問:“棺材在哪兒?”“回來了嗎?”“真的回來了嗎?”“我怎看不見呢?”……
范瞎子眨着眼睛,用手一指:“努,那不是杜元潮的黑漆棺材嗎?”
人們順着范瞎子的手勢往前仔細看,只見那口黑漆棺材真的又漂了回來。此時,還剩下一半的太陽,在水面上映下一條橘紅色*的長路,那黑漆棺材居然正好行駛在這條長路上。或許是天將晚了,或許是晚風有點兒涼,人們盡量靠在了一起。
“怎麼又回來了呢?”那個人問罷,身體微微打了一個寒噤。
“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或許是風向變了,或許是這汪汪的大水間有股看不見的迴流。”作答的那個人似乎對自己的分析並不十分自信,聲音有點兒顫抖。
黑漆棺材徑直漂了過來,那群白色*的鴿子,安詳地歇在棺蓋上,似乎在等待着夜晚的降臨。一捧雪,一片雪,團團雪。
太陽漸漸沉入煙水之中,水面上的那條橘紅色*的長路,淡化於大水,黑漆棺材開始變得模糊,與正在暗淡下來的天色*相融和。
雨似乎大了一些。
但人們卻依舊擁擠在水邊,竭力去觀望着越來越不清楚的黑漆棺材。
不知是什麼時候,邱子東又站到了那株柳樹下。也許他就一直站在那兒。遠遠看去,他像是又一棵衰老了的柳樹。
雨絲完全看不見了。
范瞎子站在窩棚門口,小聲絮叨着,但卻字字清晰:“杜元潮杜書記,坐在棺蓋上……”
人們慢慢地迴轉頭去,望着只是一個輪廓的范瞎子。
范瞎子旁若無人地說下去:“他兩條腿垂掛在棺材旁,那樣子好悠閑哩……”
朱小樓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撥開人群一直走到范瞎子面前。他東歪一下頭,西歪一下頭,打量了一陣范瞎子的面孔,突然,揮起一拳,打在了范瞎子的胸脯上:“老瞎逼!讓你瞎說八道!”
范瞎子向後倒去,倒在了窩棚上,那窩棚搖晃了幾下,趴在了地上。
許多人跑過來,用力攔住朱小樓:“你怎麼能打他呢?”
朱小樓跳了起來:“這老瞎逼,實在讓人心煩!”
誰都覺得心煩。
范瞎子從地上爬了起來,繼續往下說:“杜元潮杜書記,他還是那個樣兒,穿得乾乾淨淨的,面容客客氣氣的,他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褂子,那白褂子才叫白褂子呢……”
幾個混雜在人群里的姑娘,聽罷,哆嗦着互相摟在了一起,滿臉的驚恐———她們親眼所見,杜元潮入棺時,穿的正是白褂子。
“他下身穿的是黑褲子……”范瞎子只顧說下去,“黑褲子……”
朱小樓又要衝過來:“這老瞎逼,真是要挨揍哩!”
朱荻窪說:“他說的,倒也沒錯。”
“這個老瞎逼,他不是聽旁人說的,就是瞎蒙的。”朱小樓說。
朱荻窪對范瞎子說:“你眼睛瞎了都多少年啦?你知道杜元潮杜書記他後來都長成什麼樣嗎?盡在那兒瞎說!”
范瞎子並不理會,依然說著:“……他穿的是一雙圓口布鞋,那鞋是程采芹一針一線做的……”
人們不再理會范瞎子,又轉臉朝水面上張望着。眼神好的,不很肯定地說:“好像在往西邊漂去……”
范瞎子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語着:“他人好,每年過年,他都親自上門送我五塊錢呢……”枯眼中,蒙了一層水霧。
有人納悶:“杜元潮杜書記他怎麼又回來了呢?”
范瞎子說:“他要回來再看一眼一個人……”
老柳樹下,邱子東搖晃了一下,撲倒在爛泥地上。因為他的身體太輕,誰也沒有聽見他撲倒在地的聲音。
雨下大了,偶爾劃過幾道閃電,那閃光竟是銀色*的,像一柄長劍在黑暗中優美地揮舞了幾下……
這地方為水網地區,溝河縱橫,渠塘處處,凡有水的地方,皆長着一種香蒲草。現在被水浸泡了幾日,那香氣全都流入水中。風起水動,水成了香水,夜空下,暗香浮動於雨幕,濕乎乎地傳播着。
那香,是葯香。聞罷,使人有點兒迷離恍惚,着魔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