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3節

3

早晨,李紅旗六點起床,然後跑步。他沿着一環路跑一圈,算下來是四公里。跑步結束,他在叔叔家邊上的早點攤上買上三份早點,另外兩份是給叔叔和嬸嬸的。回到家,就着叔叔早已燒好的開水,泡了茶,吃了早點,正好七點二十分。然後出門。他不騎車,走,邊走邊看看風景。當然也看看人,特別是那些打眼的女孩子們。他少不得會多看上幾眼,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又何妨?

走到縣委大門口,七點四十;進門到辦公室,七點四十八分。司機辦公室的門基本上都是關的。不是說其他司機沒上班。而是司機工作的特點決定的。有些要趁早辦事的領導,司機就直接到家中去接;沒安排八點前出車的,司機就不會太急,不踩着八點的趟兒,他不會來。待李紅旗將辦公室收拾了一遍,又打來開水,吳坤和毛旺也過來了。

吳坤說:"紅旗,吃了嗎?去買點早點。出門向東,那家的油條好。"

李紅旗笑着,"我剛吃了。"

吳坤道:"吃了?那算了,毛旺,你去。"

毛旺嘟噥着:"我以為有新人接班了呢,還得去。"

不一會兒,毛旺就拿着油條回來了。吳坤接過來,連聲謝謝也沒說,張嘴就吃,李紅旗也沒看見吳坤付錢,心裏納悶兒,卻不好問。吳坤是縣委副書記葉能文的司機,這葉書記好像很少出去。吳坤因此早晨上班到辦公室的時候也就多些。他有時還發牢騷,說葉書記自己不動,把他也給乾死了。這乾死了是什麼意思,李紅旗是後來才明白的,就是沒什麼好處,沒什麼油水的意思。

吳坤牢騷歸牢騷,做事卻利索。吃了飯,他上去轉一圈。據毛旺說,是去向葉書記問安了。問完安,他下來。如果葉書記上午出去,他就在辦公室等。如果不出去,他自己就出去了。

毛旺背後對李紅旗說:"吳坤做生意,忙!"

往往是到了上午九點,司機辦公室就剩了兩個人,李紅旗和毛旺。這樣,兩個人便聊起來。

毛旺比李紅旗大一點,他自己說是二十九,去年剛剛結婚。沒別人的時候,毛旺也有牢騷:"他媽的,不就是我沒送禮?讓我給辦公室打長差。憑什麼不讓我給領導開車?"

李紅旗望着毛旺,毛旺繼續道:"都是吃這碗飯的,哪與哪,這有什麼不一樣?"

"那倒是。"李紅旗笑道,然後遞過煙。毛旺抽了口,說:"這煙有點緊了,還是你老叔的吧?"

李紅旗一下子紅了臉,煙確實是叔叔的。都是叔叔退下來前人家送的。雖然放在大冰箱裏,但還是有點干油了。毛旺一口就試出了味,這讓他有些難堪。好在毛旺接著說道:"也沒什麼。到了縣委辦,煙不用愁。連煙都沒,還算縣委辦的?別看我們是司機,出門一樣代表着縣委辦的形象。人家說領導司機,就是半個領導。你信不?"

"這個……信!當然信!"李紅旗道。

"唉,不過你剛進來,還得挨啊!我剛來時,挨了半年。天天抹桌子,倒茶水。給他們買早點……"毛旺把剛才的煙用兩根手指給捏熄了,又從自己袋裏拿出煙,遞給李紅旗一根,道:"現在都三年了,還在打長差……"

"早點?"李紅旗問道。

"啊,早點嘛。是這樣,你新來,我給你說說。這小車班就是這規矩,最後來的要給老司機們買早點。不僅僅要買,還要貼錢。你才來,所以我不難為你。不過現在你知道了,以後可就得看你的了。"

"還有這規矩?就像老兵對新兵蛋子了。"

"其實就是一樣。還有呢,以後慢慢學着。"毛旺正說著,保密室副主任胡約過來喊:"毛師傅,出去一下。"

毛旺朝李紅旗笑笑,出去了。

李紅旗一個人坐下來喝茶,手不自覺地摸了摸口袋裏的煙。嬸嬸在別的事情上不大方,可在這煙上,卻大方極了。叔叔退下來當天,便宣佈了無限期戒煙。嬸嬸立即將所有煙從冰箱裏拿了出來。一部分送到了一個熟人開的煙酒店,另外剩下的六條時間長一點的煙,就統統給了李紅旗。李紅旗前一階段抽着,感覺還好。這幾天抽,也覺得有問題了。他決定那些煙只在他一個人的時候抽。另外再買上幾包新鮮的中華,專門用於應酬。

到縣委辦一個星期了,方向盤連摸也沒摸過。說起來是司機,司機不摸方向盤,還有什麼意思?李紅旗好幾次想上去問問姚和平主任,又怕不好。既然領導同意你進來了,領導自然有安排。你急什麼?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光急有什麼用?

好在辦公室里有報紙,李紅旗就着一杯茶,慢慢地看報紙。一張報紙從第一版報眼看到第四版報屁股,大大小小的新聞,他全都看。看着看着,他也知道一些國際國內形勢了。很複雜啊!這是他總體上的一個印象。特別是股市,他看得也真切。從六千點往下直跌,都到了二千四了。好傢夥,多少人哭了,多少人要自殺了。李紅旗覺得這炒股也有意思。不過他沒錢。轉業安置的那點費用,找人花得差不多了。

中午時,李紅旗正要關門下班,毛旺打電話過來,說:"過來吧,樂怡。"

"樂怡?"這一下子嚇了李紅旗一跳,隨即他就明白了,樂怡是個飯店的名字。毛旺說:"樂怡三包,快點兒。"

李紅旗先是推辭了幾句,然後便爽快地答應了。出了縣委大門,他一直往西,走了十來分鐘,就看見樂怡大酒店。進了門,他直奔三包,裏面已經坐滿了人。胡約在,毛旺在,還有幾位他都不認識了。

"紅旗,坐!"毛旺說著向大家道,"這是縣委辦新來的師傅,姓李,叫李紅旗。"

"李師傅好!"馬上就有一個中年人站起來,招呼李紅旗坐在上面。李紅旗往下面坐,這中年人道:"今天你是領導,你得坐上面。"

"我哪是……"李紅旗說著,可轉念一想,胡約正坐在主賓的位置上,毛旺也坐在主人的旁邊,這陣勢分明就是請縣委辦的了。既然這樣,他也就不再推辭,坐到了毛旺的邊上。大家開始喝酒。毛旺和李紅旗都只喝啤酒,胡約說中午不能喝,有規定的。主人道:"規定還不是從縣委辦出來的?既能定,也能動啊!"

"貢局長,話不能這麼說,"胡約笑道。

貢局長也一笑:"其實是說著高興的。誰不知道縣委辦規矩最嚴?不過今天沒關係,我已經給整風辦打報告了。口頭報告,口頭報告了。"

"那就好。"毛旺說,"要不是下午出車,我也得喝上兩杯。紅旗喝一點吧,你反正也不動車。"

"這可不行,我不能喝酒。"李紅旗推道。

"不能喝?咋張嘴說瞎話呢?我聽翟大頭說,你一次能喝一斤。"毛旺望着李紅旗。李紅旗心想:這個翟大頭,怎麼短短几天,什麼情報都給賣了?

胡約又介紹說李紅旗就是交通局老局長李一然的侄子,貢局長說原來如此,不然我想誰能輕易地就轉業進了縣委大院?中午更要喝了,也算是環保局為李師傅接風嘛。

李紅旗堅決不喝,其他人拉了一會兒,也就算了。胡約好像跟貢局長很熟,喝着喝着就上勁兒了。五瓶白酒露了底兒,胡約有些糊塗了,說話開始往大的方向走了:"你們知道吧,秦書記要……"

"秦書記?秦書記怎麼了?"貢局長馬上往前湊了湊。

"不能說,不能說。反正省里有人正在搞秦書記……正在……"胡約打了個酒嗝,把後面的話咽下去了。

貢局長還在等着胡約往下說,胡約卻沒聲音了。貢局長端着杯子道:"別吊大家的胃口,有事就說嘛!你個胡秘,深,深!"說著將杯子同胡約面前的杯子碰了下,"我們再喝,喝完了再聽。"

胡約抬起頭,向貢局長眯着眼:"喝,不就是喝嘛!喝!"一仰脖子,酒下去了。李紅旗看着,知道胡約多了,這種最英雄的喝法,往往就是醉到極致的做派了。

李紅旗腦子飛快地轉了幾圈,最後還是說:"胡主任,不行,我來喝!"

胡約朝李紅旗也飛快地瞟了眼:"不用,不用。貢局長的酒,哪裏用得着你代?"

貢局長朝李紅旗道:"李師傅不知道,胡主任好酒量哪。我哪是他的對手?"

酒喝到下午一點半,終於收了場子。胡約被貢局長派人送到了樓上的房間裏休息。毛旺和李紅旗,還有一個環保局的師傅小錢,加上環保局的辦公室主任小王,四個人坐在包廂里打牌。打到兩點半,毛旺說要上班了,大家撤吧。於是撤。臨出門時,王主任塞給毛旺和李紅旗一人一包中華煙。毛旺說:"就這點?"

王主任笑笑,從包里又給每人加了一包。李紅旗稍稍遲疑了下,毛旺說:"收着吧,煙還得抽。他抽你抽,不都是為國家做貢獻?何況少讓別人抽支煙,也是對別人的健康負責。是吧,紅旗?"

"這倒是,"李紅旗想這歪理還真有理,將煙裝進口袋,兩個人往縣委大院走。李紅旗問:"秦書記到底?"

"啊,在省里被人告了。秦書記到湖東來才半年,原來是省發改委的能源處處長。聽說是因為當處長時的事兒,不過都是聽說,聽說。你可別……"毛旺笑道,"在縣委當師傅,最重要的就是耳要聽得進,口要守得嚴。"

"這個我明白。"李紅旗點點頭。

回到辦公室,黃炳中正在發火,薛茵科長站在邊上,紅着臉。黃炳中說:"憑什麼?憑什麼讓他?一個新兵蛋子,才來三天,就要我讓?"

李紅旗聽出來了,這事看來涉及他。

果然,薛科長道:"李師傅,姚主任安排你給他開車,黃師傅這不正……"

"那黃師傅呢?"李紅旗冒了句。

"黃師傅年齡大了,以後就不再專門跟領導了,待辦公室。"薛科長說完,黃炳中的嗓子又大起來:"我待辦公室?哼,我什麼也不待了,回家!"

薛科長也不再解釋,出門去了。李紅旗站在黃炳中對面,一時尷尬極了。毛旺遞了根煙給黃炳中:"抽支,消消氣。這事再說,再說嘛。不是還沒最後定嗎?也是,縣委辦七個司機,五台車子,怎麼行?現在又多了一個,麻煩不就大了?唉!"

黃炳中罵道:"不管什麼人也想在老子頭上動土?不就是姚和平嘛?一個主任,算什麼?他憑什麼這麼定?"

"憑什麼?誰知道?"毛旺說著拿眼瞅了下李紅旗。

李紅旗乾笑了下,黃炳中指着牆上的司機名單:"看看,看看,原來王德年齡大了,不開車了。其實也才50嘛。老子現在才48,怎麼就……這不行,不行,我得上去找姚和平去。"

黃炳中說著就上去了。毛旺對李紅旗說:"王德原來是程書記的司機,程書記覺得年齡大了,出去不太合適,就換了魯小平。王德就回家了,每個月來伸兩次頭,連班也不上了。"

李紅旗坐上來,他想開車,但是他不想以這種方式開始他在縣委辦的開車生活。但是,這由不得他,領導定了,一定有領導的道理。最好的辦法是執行!

毛旺說出去有點事,走了。過了半個小時,黃炳中下來了,臉上竟然掛着笑,說:"紅旗,我可不是對你。我對事不對人。別記着啊!"

"不記,不記。"李紅旗遞過支煙,黃炳中點了,道:"我知道這都是魯小平出的壞點子。跟我玩,還早呢。你看着,我一定會讓他吃虧的。"

李紅旗朝牆壁上魯小平的名字看了會兒,也是直直橫橫,一筆一畫,沒什麼區別。從上班到現在,他還沒在辦公室見過魯小平。只是在大廳里遇見過。魯小平曾問他跟李一然是什麼關係?他說李一然是他叔。魯小平說:"難怪,難怪。程書記跟一然局長是老關係了,沒有程書記說話,最後還不一定能定下來呢。"

事實上,李紅旗知道,叔叔最後找了程傑之。姚和平一直推說不好平衡,最後是程傑之出面,說:"老李都退下來了,侄子安排作為他退下來的最後一個要求,沒什麼特殊情況,不就答應了嘛!有什麼問題,我找懷仁書記。"姚和平一聽這話,自然樂得做順水人情了,馬上給政府那邊分管編製的常務副縣長王成山說了,說是傑之書記定的。王成山自然同意,事情很快就辦妥了。所以,李紅旗雖然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感激程傑之副書記的。昨天上班,他特地到程書記辦公室,向程書記道了聲好。程傑之說:"我跟你叔是老同事了,當年他當副局長,我還是辦公室主任呢。"

魯小平平時不喜歡說話,也不太和其他司機接近。這種性格,似乎就適合跟在程傑之副書記後面。程書記分管組織人事,要的就是紀律。不太說話的人有好處。但是,這種個性,跟小車班的其他師傅們就有隔閡了。黃炳中說:"那個魯小平最陰,搞得像地下組織部長一樣。"

大概是黃炳中吵了下,李紅旗的方向盤仍然沒有扶上。黃炳中繼續給姚和平開車,魯小平也還是給程傑之開車。不過,李紅旗感到整個縣委大院最近明顯地安靜了。

也許是因為秋天深了的緣故吧?

秋天一深,湖東縣委大院裏的香樟樹,愈發地碧綠了。香樟的綠不像別的樹和草的綠,它們的綠是跳躍的、濃烈的,奔放的;而香樟的綠卻是沉靜的,隱秘的,甚至有幾分冷漠。李紅旗有時喜歡到香樟樹下站一會兒,香樟的清香讓他想起農村土地上的氣息,也容易讓他懷念部隊裏綠軍裝的感覺。

已經上班一個多月了。

工資發了一回,他的工資不高,1000多塊錢。他馬上送了300回家,另外用300買了身衣服。其餘的除了留了300在身上零花,都放在嬸嬸那兒了。

李一然問李紅旗,分到哪個領導了。李紅旗把情況說了,李一然想了會兒,道:"這事不行,不能老拖着。這樣,還得去找一下姚主任。另外就是小車班長,看來老黃也了得,不能小看。"

李紅旗晚上就包了兩千塊錢,到了姚和平家,姚主任不在,他把信封丟了下來。然後又到黃炳中家。黃炳中一見李紅旗,故作一愣,問:"紅旗怎麼有空來我這兒?"

"早想來了,早想來拜訪班長。"李紅旗說著將煙和酒放到門邊的小桌子上。

黃炳中瞥了眼,笑道:"來這兒還搞這一套?"

李紅旗說只是點意思,談不上說的。兩個人坐下來,就談到李紅旗開車的事。黃炳中說:"快了,快了,我給你想好了路子。快了。"

"怎麼個路子?"李紅旗抽了口煙問。

"是我向姚主任建議的,縣委小車班的師傅也要有輪崗意識。幹部都輪崗,我們怎麼不輪?因此我建議從你開始,輪崗。也就是除了秦書記的師傅外,從傑之書記的師傅開始,一個個往下輪。第一個是你輪魯小平,輪崗一年。然後是魯小平輪吳坤,也是一年。輪到下來的,就在辦公室打長差。這樣不就活了?每個人都跟領導,每個領導都能接觸不同的師傅,多好!"

李紅旗心想,黃炳中這個點子還真不簡單。有理論根據,有實踐依據,冠冕堂皇,卻又用盡心思。難怪古人說:衙門裏的老媽子,也能訟。果真不假啊!

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有一天早晨,薛茵科長又找到了黃炳中,告訴他讓李紅旗去給傑之副書記開車。同時,將辦公室出台的縣委小車班司機輪崗制度的文件,遞給他。黃炳中一笑,把文件遞給李紅旗。

李紅旗心裏激動,臉上卻盡量忍着。算起來,這是他到縣委辦報到的第五十四天了。

方向盤,他看見了方向盤,在他面前實實在在,他扶上去,立刻就有一種熟悉透了的老朋友的感覺。他心一暖,兩隻手在空中轉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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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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