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非驢非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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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費多大週摺,二舀摸到了牛向西的新家。星期天吃過早飯,他叫了出租車,一會兒工夫,便到了富仁別墅花園。出租車想開進小區,被園區保安人員攔住。二舀只好下車。就要接近牛向西別墅時,二舀發現,牛向西的房門口有群人搬東西,細瞧,竟是工業局的兩個處長。二舀停住腳步,隱在路旁樹叢,捏着那幾張薄薄的人民幣,尋思到:這包包捆捆的,不是老闆台、沙發,就是家電,至少萬八千的,兜里這點錢……想到此又羞又惱,掉轉身撤了。
見二舀耷拉個頭回來,思鳳就知出師不利。細問情況,二舀講了,把錢一摔,就不應跟他扯那哩哏兒楞,你不知官員胃口屬牛嗎?不要看人家整了,我們也跟着整。思鳳聽二舀這麼說,也急了,說遇這點事兒,就沒咒念了,你還是個老爺兒們嗎?就你這個態度,辦不成啥大事兒,也就擺弄個文字,混碗飯吃!一頓搶白,給二舀整得一聲不吭。見此情景,思鳳把話往回拉,說對這事兒,我也是思來想去的,我想這事兒還得辦,為啥?不管怎樣,還是牛局把你選到工業局的,沒有牛局就沒你李二舀的今天。至於誰送啥,咱管不了,我們送,送得正大光明、問心無愧。話又說回來,牛局差咱這點錢?不差;差啥?差讓人知道我們懂得感恩。辦了,我們良心得到安慰;不辦,在人家那兒,會落個不明事理、無情無義的罵名。二舀一時被說得沒了“電”,思鳳趁勢添了三百元,說這回給你湊個吉利數,能很好表達心意,又不給人家添麻煩。
二舀在屋裏磨蹭一陣兒,才推門出屋。在家門口叫了出租車,還是原來的線路,用的時間也差不多,一出票怎麼才二十五元錢?二舀納悶兒,剛才可是花了三十二元!是這計價器出了故障,還是那個司機做了手腳?正瞎琢磨時,一“北購”送貨車開到富仁別墅門口,從副駕駛位置跳下一中年男子,對保安說,是給新居的領導搬家,拉的是新買的空調機、電冰箱。保安二話不說,放行。二舀聽聲音很是耳熟,看時,又是工業局的人。二舀一陣緊張,鑽回車裏。司機瞪眼說,你這人神經有毛病呀!剛下車又上車,啥意思?二舀也瞪着眼:啥意思?坐車付錢,咋了?原道返回!
思鳳見二舀這麼快就回了,知道又碰了釘子。我看咱夠心誠了,錢沒送到,我們良心可過得去了。光“打的”就八十多。二舀鞋也不脫扎到床上。不行,你說你的良心過得去了,誰知道?誰證明?那叫畫餅充饑、皇帝的新衣。你不知這道理嗎——領導一般不記誰送過禮,只記還誰沒來。我看咱得改一下思路,學學人家送個大件成物啥的,也顯得好看,等下個星期一定把這事兒辦了。思鳳不改初衷地磨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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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改一處實際上是個搞材料的處,處處離不開“寫”。有人大致算了,每年起草大大小小材料要四十多份。因此,說某人能勝任處里工作,都以“寫”說事兒。對不會寫或寫不好的,不單是勝任與否的問題,還要被下眼瞧。二舀好琢磨事兒,來不幾天,總結出工業局與出版社在“寫”方面的不同之處:出版社多是居高臨下,人家寫,我來審看,只要看懂、看出毛病,並指出,由作者去修改。工作時間自由,彈性空間大。在工業局則不同,居在下面寫高處。指令來得突然走得急,今晚接任務,明早就要呈到領導案頭。為領導起草講話稿,要注意各自口味,有的愛以數據說話,你就要計算精確;有的習慣說服,你就要語重心長;有的喜歡言簡意賅,你就要嘁哩喀喳,快刀斬亂麻。
這天一上班,萬長順把全處人員集中,說全年時間過半,上邊會向工業局要材料的,局裏就會向咱處要,我想提早攏攏,咱先準備着。怎個寫法,都老生常談的事兒,總體情況、數據分析、典型事例、主要問題、工作建議。明天下班前各攤把初稿拿上來。說完,都各自忙了。萬長順把二舀叫住,問這些日情況熟悉得怎樣。正好趙大姐休假,敢不敢比量一下?二舀點頭。萬長順遞過幾份材料,說這是去年的半年總結,做個參考。
回到自己桌前,二舀開始細細閱讀,並做着記號。大張端茶缸轉悠着,說哥兒們,你看這樣行不?中午你請咱幾個哥兒們撮一頓,你那材料我包了;要不,你替我整,中午我請。兩條路,由你選。二舀回身,見有擺弄手機的、有玩電腦的,沒事兒一樣。二舀說萬處佈置的,我得自己搞。知道大張你能力強,得向你學習。不過,你的話走板,像包工頭子。如果真想喝酒,那今兒個我請。行了,兜里就十塊錢,你請,我們哥兒幾個爆米花得就西北風。大張說完,屋裏人都笑了。二舀心想這大張嘴太損,不用點心整他就難受,於是說,剛來那會兒,我真以為你是從精神病院溜出的呢,不敢招惹你,最近才知,根本不是那回事兒,有人給你起個綽號我才悟出,果然名副其實。
“這事兒怪了,我怎麼不知道呢?”大張有點上套兒,等着下文。
“老好聽了,不過你得挺住,叫啥呢?叫馬—個—巴—子。”
屋裏人起初沒品出味兒,過一會兒才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說這哪是綽號呀,純是大和民族的大號;說不怪是編書的,罵人都文縐縐。說笑一陣兒,二舀把心思又集中在要限時完成的任務上,剎那間,他萌生一個創意:除了把工作情況表述清楚,有理有據地論證分析,能否借鑒文學創作方法,把工作總結寫得更好看、更吸引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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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上班,二舀把稿子遞給萬處。萬長順見二舀眼裏佈滿血絲,說熬夜了吧,雖最後交卷,畢竟交了。二舀一愣,還以為是第一個交呢,處里人真神,沒看誰動筆,就整出來了?
中午吃飯,二舀湊近田造文,說出疑問。田造文笑了又像沒笑,說這沒啥大驚小怪的,都寫“油”了,只要不急,都磨蹭到晚上加班,還要吃飯打撲克,寫材料就個把小時。二舀仍疑惑:三四千字,抄也要抄一陣子。田造文:你這就外行了。搞材料,門道多了,各類稿子,都有範本,有時只把名稱變一變、數字改一改、“舊瓶”裝上“新酒”,就成了。二舀如夢方醒,不怪官場的文字大多千篇一律,病根在這呢。
萬長順把所有材料粗略看了一遍,又返給各起草人,召集全處人員討論。艾處把儀錶、電子行業情況做了分析,大家沒提什麼意見,順利過了。閻曉負責的醫藥、化工,也過了。大張管紡織、輕工,彙報得頭頭是道,但幾乎所有人都提了意見,弄得大張臉紅赤喇的。輪到二舀,他邊念邊講,稿子如三伏天給人從頭澆了盆涼水,既覺舒服又難接受。萬長順拿過稿子,說這些年,還沒看過這樣寫法。如果二舀同意,我再念念。二舀說,寫得不倫不類,還請品頭論足,最後怎麼處置都行。萬長順帶感情地讀了,大家都不置可否。大張憋不住了,說老弟,這可不是出版社,編個小說啥的,咱是政府機關,寫公文、說官話,不可感情用事嘛。萬處滿懷深情念了,怨萬處嗎?不能呀。那是稿子本身的感染。你這稿子,說是報告,還都形象思維,說是散文,又是報告骨架,散文不散文,報告不報告的,像動物園裏的“四不像”。閻曉搶白起大張,說平時你可對機關這套意見大了,你這是肯定還是否定呢?
一陣沉默,大家目光投向萬長順。萬長順沒直接表態,說公務員考試二舀得了高分,公文寫作應不在話下。還是聽聽二舀的吧。二舀摩挲着後腦勺說,文章沒有不是給人讀、給人聽的,且都喜歡言之有物、朗朗上口、優美自然的。機關公文、文學創作概都如此。當然,各類文章又有其特徵,文學長於抒情,新聞長於平實,公文長於實用。我想只要保證其基本特徵,都可寫成既引人入勝、優美自然,又說理實用的美文。歷史上看,許多美文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文學作品,恰恰出自哲學、史學甚至公文著作。《史記》就是詔策章表應用文字;《出師表》肯定不是作為文學作品創作的。近點的,首推老人家毛澤東,《矛盾論》《實踐論》等論文,《改造我們的學習》《反對黨八股》等講話,《丟掉幻想,準備鬥爭》《別了,司徒雷登》等評論,《誰說雞毛不能上天》等批示按語,都是我們百讀不厭的美文。因此,我說令人愛看的文章,應是不分出處類別的,有情趣、有意義的文章,並不是文學作品的專利,也應屬於其他文體,如新聞、論文、公文,只要條理分明、文字整潔、聲調鏗鏘、形象生動,都能給人啟發震撼,令人擊節嘆服。當然,我只是有些粗淺認識,能否做到,是另碼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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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無事,大張走到二舀身後,說你那玩意兒在機關不好使,萬處手下留情,也不過讓你苟延殘喘一小會兒。聽了你那驢不驢馬不馬的東西,我有話想說,不說,難受;說,怕你難受。二舀知道他要來個小報復,於是說,啥時變得絮絮叨叨了,沒關係,有“馬個巴子”墊底,說我啥都能挺住。大張說,求你了,咱別叫二舀了行不?叫“二騾”吧,那比驢比馬都有勁兒!屋裏人都笑了,說大張心眼小了,也學記仇了。
這邊逗扯着,萬長順去了主管局長馬奔騰的屋。馬奔騰戴花鏡正看《參考消息》。他有兩個雷打不改的習慣:每日必飲三杯茶,每天必讀《參考消息》,否則吃不下睡不着。局裏開會,人沒到齊時,他總要講講最新國際局勢,知道他有這個愛好,多數時候都是有人請他講,也有忘請的時候,他就“王婆賣瓜”主動吆喝。萬長順挨馬奔騰坐了沙發,說馬局這麼認真,不會是發生啥大事兒了吧?馬奔騰用手拉低花鏡,瞄着對方,說大事情哪能天天有,老有大事情,這世界還能安定?不過小事情也不可忽視。手指正讀的那版說,都是對“英中籤署在香港回歸中國時聯合舉行交接儀式協議”的評價性報道,外電對中國的“一國兩制”構想極為讚賞,認為是對解決澳門和台灣問題起到了示範作用。萬長順說這還不算大事兒?馬奔騰說協議本身不算,要算,是在此之前,小平和戴卓爾夫人的談判。但協議的簽訂,給明年交接打下了基礎,從這個意義說,小事又不小。馬奔騰把報紙攤開又反折了,說還有這條,對“京九”的評論,說是中國政府一舉多得之策,緩解了南北運輸緊張、突破了鐵路瓶頸,而且維護了港澳地區的穩定繁榮,促進了祖國和平統一大業,一個“京九”,橫跨九省市九十八個縣市,了不得。讀了,才知中央投了四百億的用心良苦。見馬奔騰還想接着嘮,萬長順說行了馬局,我這有事兒呢,等抽時間,專門聽您老講。整黨時,馬奔騰與萬長順都抽到整黨辦,馬是後勤組組長,萬長順在綜合組負責編簡報,一起工作了一年多,因此說話比較隨便。馬奔騰這才摘了花鏡回到自己座上。萬長順遞過材料,說處里攏了攏半年工作,讓二舀動了筆,卻寫得與眾不同,一時拿不準,請馬局把個關。馬奔騰:最新消息,主管工業的副省長已調外省,工業這攤暫由南山秘書長代管。剛才我和牛局閑嘮,南山肯定要先聽我們的工作彙報。馬奔騰雖是搞技術出身,對文字不太在行,但多年在局長位置上也都打磨熟了,戴了花鏡看,摘了花鏡說,可能有兩種情況,一是二舀在公文寫作方面的創新嘗試,再就是還沒掌握公文寫作基本知識。又問處里是怎麼看的?萬長順說,憑我的感覺,應該算是一篇很新穎的總結報告。馬奔騰說,這得看給什麼樣的領導看,對路子了,就是創新和突破;反之就是個“四不像”。沉默一會兒,我看按這個寫作風格試試,從南山秘書長以往的講話風格看,他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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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後,二舀被思鳳連哄帶勸,一起去了北方摩爾城。
北方摩爾城是省城最大的一家綜合購物中心,佔地一百畝,建築面積達二十多萬平方米。除了飛機大炮,只要你能想到,就能在這買到,而且當天送貨到家。這裏不僅是賣場,還有吃的、喝的、玩的、歇的,一應俱全。比如吃的,就有北京炸醬麵、陝西肉夾饃、海城餡兒餅、老邊餃子、新疆肉串、印度拋餅、巴西烤肉、日本壽司、韓國拌飯,有地道的魯菜、川菜、杭幫菜。為了卻那樁心事,兩人在北方摩爾城花了一天工夫。二舀選品種,思鳳比價格,樓上樓下來回折騰。現在服務態度真好,主動邀你試穿、試用,你怎試穿、怎試用、怎攪興,到最後都不買了,銷售人員仍不急不躁,還歡迎你再來試。不像過去,給你白眼、給你嗑聽、挖苦諷刺你。依思鳳,該送微波爐、消毒櫃、VCD,二舀搖頭,說送鍾最合適。說鐘有動感,是有生命物件,可相互形成默契。主人定期賦予其動力,鍾就奉獻給主人一片忠誠;主人從鍾得到期望與信任,鍾時刻給主人帶上忠告和提醒。思鳳說不過二舀,依了。二舀表現出從未有過的認真,選了一架黑胡桃作框的落地鍾,價格不貴,七百七十元,沒超出預算。東西買妥,兩人都覺得有點餓。去了食品街,思鳳花十二塊給二舀要了一份韓國拌飯,自己吃了六元錢一碗的牛肉麵。
思鳳怕再碰到誰,讓送貨車把貨先拉到自己家。晚上,又花錢雇了一“微型”,直奔牛向西新宅。還好,牛家今晚無客。兩口子見是二舀和一女的,不用介紹就知啥關係,手又沒空着,都滿臉堆笑。鍾抬到客廳,二舀和思鳳才倒出手,牛向西老婆讓座,牛向西則要與思鳳握手。思鳳沒顧得上,在屋裏直尋摸,確認沒鍾,才放心。牛向西嫩手還懸在肚前。思鳳見了,趕緊起身,說不好意思,趕緊握了。二舀在一旁呆坐着。見送禮成功,思鳳很興奮,說沒啥好買的,思來想去就送個鐘吧,表達我們一點心意。又按二舀吹乎的,說了一番鐘的好處。牛向西老婆史香馥的臉明顯見長,訕不搭地說,你們心意我們領了。牛向西圓臉也沒了表情。
次日,田造文在走廊見了二舀,問昨天是不是有了行動?二舀沒瞞,把那套頌鐘的話說了。田造文說,不怪牛局對你發生了興趣。二舀說奏效還挺快的。田造文說啥呀,牛局說你發飆!二舀不吱聲。田造文似笑非笑,說聽高英培老先生那段“送鍾”相聲沒?二舀說聽過。田造文說,那你怎還送,居心何在?二舀故作恍然大悟,摩挲着腦勺,說不怪牛局老伴的臉耷拉得長白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