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鸚鵡學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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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電事件讓牛向西丟了面子,一段時間裏,憋着一股火,總打不起精神,足有一個多月,他的圓臉都是長的。還得感謝牛向西家的一群鳥,否則,還不知牛向西那臉長到啥時。
牛向西從小就愛養鳥。“文革”時,他忙裏偷閑,參加造反之餘,偷着玩上了撒網捕鳥、養鳥遛鳥的樂事兒。直到老中青三結合,被選進縣革委會班子,樂事兒才告一段落。捕鳥的時間少了,但養鳥遛鳥的時間還有。隨着職務升遷,下屬和請託人知道牛向西有這愛好,便想方設法淘弄一些珍貴品種給他。因此,對牛向西來說,幾乎沒有他不通曉的鳥。擺弄工業局的那點事情,用他的話說,就像擺弄自己身下那玩意兒信手拈來。剩餘的精力,除了放在女人身上,就用在養鳥上了。他養鳥數量不多,但都是一些名鳥,比如棕扇尾鶯、虎皮鸚鵡、金畫眉、紫壽帶、八聲杜鵑、黃伯勞、斑頭大翠鳥、樹串兒。令牛向西有點遺憾的是,聽說列入國家一級保護、瀕臨滅絕的一種珍貴名鳥叫朱䴉,在陝西還有七隻,他想一飽眼福,親自飛了過去,結果只看到了幾張照片,原來七隻朱䴉都遨遊在大自然中,他只好翻拍些照片悻悻而歸。用牛向西老婆史香馥的話說,那群鳥就像他供奉的祖宗一樣。牛向西騰出一間屋子專給鳥用,在別墅的院子,為鳥們栽了桃樹、梨樹、李樹、丁香樹。只要天氣好,每天一早,就將十幾個鳥籠子,從屋裏盤騰到院內,逐一添食上水,照顧停當,邊聽鳥叫,邊打上一套陳氏太極拳,這正應了古人說的“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常在耳東西”。待身體微微發汗,才回屋洗漱用餐,依依不捨地同鳥們“拜拜”上班去。
史香馥正好與牛向西相反,對這群鳥煩死了,特別難以忍受那鳥糞味兒,為此,兩人沒少吵架。史香馥抱怨說,咱家鳥重要還是人重要?每天這麼屋裏屋外地折騰,圖啥呀?你怎會姓牛呢?應該姓鳥才對。牛向西任她怎麼嘟噥,每天照舊盤騰來倒騰去。史香馥知道拗不過他,只好自備防護口罩甘拜下風。
有個虎皮鸚鵡,最受牛向西偏愛,每天吃小灶不說,還要單獨戲耍一番,這邊人說點啥,那個鸚鵡也跟着說啥,打練得像個“人精兒”。兩口子以為聰明的鳥也只是個鳥,於是啥事兒並不背着它。因為鳥,史香馥背後罵了牛向西幾句,到了晚上,虎皮鸚鵡像個長舌婦,都說給牛向西聽。牛向西不但沒惱,反嘻嘻直樂,對其愈加偏愛。史香馥卻嚇了一跳:這不等於給自己身邊安插個特務!從那以後,史香馥見着虎皮鸚鵡只是瞪眼,不敢說話。
牛向西要陪省領導去日韓招商。按以往慣例,他將鳥事交給田造文打理。田造文已訓練有素,說請牛局放心,鳥的事包在我身上。
牛向西走後的次日清晨,田造文就騎車到了牛家,把悶了一夜的鳥們盤騰到屋外,霎時鳥們活躍起來,婉轉啼鳴,好不熱鬧。田造文添食上水、清理鳥糞,又把院子掃了,心說,不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牛向西有這口神累,與鳥為伍,的確令人心曠神怡。把鳥事幹完,田造文進屋洗手,與史香馥打招呼“拜拜”,史香馥把虎皮鸚鵡從樹上摘下來,說你把這個討厭傢伙拿走,聽它人不人鬼不鬼地叫喚,我就鬧心。田造文伸出的手懸在半空,不知接好還是不接好,說這可是牛局的最愛,還是等牛局回來再定奪為好。史香馥是個急性子,見田造文不接,便把臉耷拉下來,說也不是就白送你了,先在你那兒養着,我這清靜一天是一天。田造文見史香馥撂了臉子,心想,因個鳥惹怒她犯不上。於是說,我不是不聽牛嬸的話,怕牛局回來跟您發火,都是為您着想。既然這樣,那我就暫時拿家裏養着,等牛局回來時我再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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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牛向西半個多月才回來,局裏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氣氛寬鬆了許多,有的乾脆借故請了假,帶着老婆孩子旅遊去了。對牛向西把機關氣氛搞得過度緊張,馬奔騰也不滿意,雖說在家帶班負責,可他沒牛向西那股狠勁兒,凡有人有事說到跟前,沒有不同意的,還關懷一番,叮囑不要惹出麻煩。
平時,二舀沒事兒就要同田造文閑聊一陣兒,這幾天去得更勤了,甚至每天到田造文那兒報一到,但幾次都撲了空。這天剛上班,二舀又找田造文,見他連扇風帶擦汗的,便問,這還沒到暑天,就熱成這樣?如果攤啥事兒了,就言語一聲,老弟一定鼎力相助。田造文笑笑,說你怎總往壞里想,就不能想點好事兒?二舀說,看你這樣兒,氣喘吁吁的,又滿頭大汗,是不扯淡去了?又說,我可警告你,有人說你“家裏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你小子得如實招來!田造文笑道,哎呀,褲衩子當背心穿,你這小子的水平有所提高了!行,既然你對我這麼感興趣,那我實話告訴你,誰讓俺倆是冤家呢。
二舀佯作生氣狀,說以為我逗你玩呢?告訴你,這是拿你當個人兒看!田造文說,行了行了,你還真給我來那潛水員下水,一裝到底呀!實話告訴你,我這主任不是啥好差事兒,知道不?牛局出國了,家裏一群鳥沒人照料,我得每天到牛局家侍候鳥去。然後,還得返回家做飯,送孩子上學,弄得腳打後腦勺子。二舀說,那沒辦法,誰讓你是辦公室主任了,誰讓牛局那麼信任你了。別看皮肉受點苦,終會苦盡甜來的嘛。田造文忽然想起了什麼,說對了,局長夫人史香馥今天特別交代我個任務,把他家的虎皮鸚鵡拿來讓我領養幾日。我同咱家那口子通個電話,不知怎的,肖竹菊說我凈辦傻事兒。我說不就代養個鳥嗎?
二舀揉搓後腦勺,說看來她有想法必有她的道理,也別因為這點小事兒跟嫂子吵翻了。這麼著,你要信得着,我拎回家替你代養幾日。田造文不放心地說,讓你寫個文章、編個段子啥的還湊合了。交給你養,還不得把那“人精兒”給養瘦養傻了,到時又得我給你搪災。二舀說,這事兒對你們城裏孩子是有點趕鴨子上架,對我們農村娃兒來說,那是小菜一碟。咱小時候啥鳥沒玩過?別說是鸚鵡,就是鸚六也不在話下。
田造文問:鸚六是啥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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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時,二舀騎車從田造文家取來虎皮鸚鵡,美滋滋地往家奔。一路引來路人的驚羨和猜疑,似乎覺得,那鳥不應屬於這個騎自行車的普通人,能養這鳥的,起碼要是個“款兒”或“腕兒”,一個毛頭小子能玩虎皮鸚鵡,不是自己發了橫財,就是有一個發橫財的爹。
回到家,二舀屋裏屋外轉了兩圈兒,才知道自己屁大的家多放一丁點兒東西都困難,後悔自己考慮不周,在田造文面前口出狂言,給自己出了個難題。沒辦法,只好在客廳的日光燈座上系了條鞋帶,算是給虎皮鸚鵡安了個家。二舀坐到沙發里,點燃煙,盯着虎皮鸚鵡出神兒,尋思着世間人與人的生活質量差距真大,普通老百姓在為餬口奔命,牛向西一類的已為鳥奮鬥了。
發了一會兒呆,見老婆還沒回來,二舀才想起一件事兒:自己老爸要從S縣老家趕來。思鳳一早特地交代,誰回來早,誰就把飯菜做了。二舀趕緊繫上圍裙,到廚房又洗又切。
不一會兒,思鳳攙着穿着一新的公公走進來,見屋裏多了一樣物件,還以為二舀買的,於是對老爺子說,你兒子知道你來,特意給你買了鳥解悶兒,怕你白天待着鬧心。說著換了衣服繫上圍裙,拍二舀的肩膀說,行呀哥兒們,還有點孝心,歇着吧,廚房工作,由本老太太一人做了。
二舀同老爸寒暄了,才解釋說,是局裏一同志的鳥,借幾天玩玩。思鳳在廚房聽了,說只要俺爸不寂寞,管它借的買的。老爺子平時就愛蒔弄個花、玩個鳥的,此時細細觀察那虎皮鸚鵡,一本正經地說,這可不是一般的鳥,至少值個萬八的。
虎皮鸚鵡換了環境,又沒了夥伴,被老爺子盯得直發愣,突然像想起什麼,嗲聲嗲氣地叫着:“五萬元,請笑納,請笑納。”虎皮鸚鵡開口說話,屋裏人都樂了,老爺子掏出一支劣質捲煙點了,不緊不慢地說,俺可不敢隨便收人家錢,還是讓別人笑納吧。
一會兒工夫,飯菜做好了,思鳳找出一瓶竹葉青酒,給老爺子斟上。二舀把酒瓶搶了過去,說啥時候咱家有這好酒?思鳳說,讓你知道了,今天還能有咱爸的份兒?二舀給自己也倒了一盅,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明天我再買兩瓶好酒,給咱爸帶上。思鳳說行了,現在市場的酒你還敢買?十有八成假的。
吃罷飯,幾個人坐在客廳說話,醜醜已沒心思寫作業,站在凳子上逗那虎皮鸚鵡。二舀用報紙卷了一個紙棍兒,拿給寶貝兒子玩兒。虎皮鸚鵡被逗急了,在籠里直叫:“牛向西,老不死的,牛向西,老不死的。”老爺子一愣怔,問二舀是咋回事。二舀說是我們局長。老爺子說,是非之物,碰不得呀!領導的私房嗑,咋就不注意呢?思鳳帶着氣說,現在不是不注意了,而是乾脆就明目張胆了!又對二舀說,剛才咱爸說得在理,你剛當副處長,別因為這個鳥影響了前程。明兒趕緊給田造文送回去,還得讓他保密,別說在咱家養過。二舀白了一眼思鳳,說至於嗎?
第二天一早,二舀從日光燈座上摘下鳥籠,準備蹬車去田造文家。虎皮鸚鵡似乎跟二舀有點熟了,重複着昨天那番話。二舀瞪着眼,對那鸚鵡罵道:“再收錢,就—舉—報—你!”話音剛落,那鸚鵡竟也一字一板地叫道:“收錢,就—舉—報;收錢,就—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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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向西從國外歸來,已是晚上十點多,雖然時差不大,也是一身疲憊,一覺睡到次日九點多。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鳥兒。他一邊盤騰鳥籠一邊問老伴鳥事。史香馥撇着嘴,說你渾身都是寶兒,拔根雞毛都是令箭,照顧得好不好,不都在那擺着嘛!牛向西屋裏屋外轉悠着,見一切如初,才把心放在肚裏。往外倒騰完鳥兒,點了支煙吸了兩口,覺得像差點事兒。又來到院子逐一查看,發現少了虎皮鸚鵡,於是朝屋子裏喊。史香馥裝出才想起的樣子,說你不問我倒差點忘了,我看小田跑來跑去挺辛苦的,就讓他拿去玩了幾天,你要同意,我看送給小田算了,省得鬧哄的跟着摻和。
牛向西頓時火了,說你一個老娘兒們懂個屁!知道虎皮鸚鵡的價錢嗎?兩萬!說給人就給人,你是慈善總會會長呀!史香馥覺得在理,於是,就給田造文打電話。趕巧田造文提着鳥籠來了。牛向西接過鳥籠,看虎皮鸚鵡沒啥變化,叫田造文坐了,讓史香馥從裏屋拿來一個紙包紙裹的東西,說是從日本帶的紀念品。田造文謝過走了。
牛向西把虎皮鸚鵡放在客廳,細細品味。那虎皮鸚鵡多日不見主人,在籠里蹦來跳去興奮不已,像是要討好一下主人,又不知說啥好,忽然想起自己說過的話,於是扯開嗓門:五萬元,請笑納,請笑納!牛向西一下愣了,一個月前的事兒還念念不忘,他媽的怕真是成精了!於是湊近教唆着,說這錢不能收,這錢不能收!那虎皮鸚鵡盯着牛向西,就是不說。牛向西把史香馥喊來,說這虎皮鸚鵡的小命快到頭了。史香馥說,我要給人你還捨不得。牛向西說,你把它交田造文養了那麼長時間,難免就守口如瓶,如果說出去,可就叫人有了口實。再品它幾日,如果不改邪歸正,那只有……他的手在空中快速劃了一下。史香馥竟有點捨不得,說還是調教幾日再說,你上你的班,我就不信收拾不了它。說著指着虎皮鸚鵡罵道:這個死玩意兒,胡嘞嘞啥?再胡嘞嘞,給你宰了!那虎皮鸚鵡好像又想起什麼,突然叫道:收錢,就—舉—報;收錢,就—舉—報。
牛向西臉色頓時發黑,從廚房拿了菜刀,說反了你了,今天有我沒你,有你沒我。說著就要對虎皮鸚鵡下手。史香馥趕忙扯住,說跟鳥動什麼真氣,這可值兩萬多元呀!牛向西怒目圓睜,說這十多天到底發生了啥事?這鸚鵡都能同人對話了?史香馥說我嫌它太鬧哄,讓田造文拿家養了幾天。咱家這兩天沒有外人來,也沒啥不正常的事兒呀?牛向西說不管啥情況,留下這個小妖精後患無窮!別說兩萬,就是二十萬也得宰了!於是將菜刀向虎皮鸚鵡亂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