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上了桃嶺,沿小路蜿蜒而上,就到了那個幽靜的小院。關門閉戶的,像是好久沒住人了。關隱達每次上岳父家,都感覺這裏太冷清了。陶陶說:“通通,喊外公外婆。”通通便叫道:“外公,外婆!”

門開了,外婆滿面笑容。“爸爸呢?”陶陶問。媽媽說:“爸爸睡着。”陶陶便交待通通小聲些,別吵了外公。庭院裏有樹蔭,下面放有小凳。老小几口都坐在外面說話。

陶陶媽說:“他外公最近老是容易瞌睡。一張報紙看不上半頁,就困了。晚上又睡不好。老了。”老人家說著就嘆了起來。陶陶忙說:“沒事的,爸爸身體算好的。想睡就睡,想活動就活動,別勉強他。”媽媽搖搖頭:“你爸爸脾氣犟,聽不進我半句話。我要他每天下山去,同老人家一塊玩玩。他就是不肯去。最多清早打套太極拳,寫兩張字。餘下時間,守着報紙和電視。”

陶陶寬慰媽媽:“媽你也不要擔心。爸爸好靜,隨他。”媽媽笑道:“有天我見他吃過早飯。就抱着本書看,心裏氣他,就逗他。我說老陶,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爸爸認真聽着,問什麼好消息?我說,你好好讀書,會有意外驚喜。你爸爸又問,什麼意外驚喜?我說,聽說皇帝老子要招駙馬了。”陶陶笑出了眼淚,直問爸爸是什麼反應。說笑間,陶凡出來了。

陶陶望着爸爸,仍是笑個不停。陶凡拍拍通通的腦袋,問:“告訴外公.他們笑什麼?”通通調皮道:“外婆說,外公招駙馬了。”陶凡只是笑笑,很慈祥的樣子。關隱達早起身,搬了凳子,招呼陶凡坐下,問:“爸爸身體怎麼樣?”“好哩。”陶凡說。

陶陶和媽媽說家常,陶凡和關隱達只是聽着。通通坐了會兒,很沒意思,就進去看電視,說這會兒有動畫片。陶陶就說:“通通怎麼得了,都快上高中了,還這麼喜歡看動畫片。”

關隱達說:“孩子也太辛苦了,該讓他輕鬆一下。”陶凡始終不說話,望着天邊的浮雲。他表情漠然,目光有些空洞。也許只有關隱達才知道,陶凡內心其實很孤獨。關隱達從來不點破這一層,他同陶陶都沒說過,免得她傷心。退下來的老幹部,多半都在老乾活動中心休閑。那裏可以打門球、搓麻將,也可以喝茶聊天。但是陶凡從來沒去過那裏。他當地委書記時,老幹部們多次建議,要修老乾活動中心。

陶凡不同意,說財政太困難了,緩幾年再說。後來他退下來了,張兆林才修了老乾活動中心。老幹部們現在越是玩得自在,越是聲討陶凡的不開明。他們說要是早些年修成活動中心,我們這些老傢伙都會多活幾年。當年陶凡本來有着很好的政聲,可是後來人們對他的評價慢慢就變了。

關隱達能聽見的話就很讓人無奈了,那麼肯定還有很多更不堪的話他沒法聽說。人們把陶凡主政那十年,叫做陶凡時代。有些幹部很憤然,說陶凡時代,西州沒出人。他們說的人,專指大人物,就是張兆林、宋秋山、周一佛這些大幹部。都說陶凡自己上不去,也不讓別人上去。說要想陶凡提拔個幹部,就像要割他的肉。這個也不成熟,那個也太稚嫩,就他陶凡一個人能幹。不像張兆林他們,捨得用幹部,講義氣,夠朋友。好像只有他陶凡襟懷坦白,別人都靠不住。結果怎麼樣?現在是人家張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坐在主席台上襟懷坦白,陶凡蹲在家裏打瞌睡!

天近黃昏,陶陶幫着媽媽做晚飯去。陶凡起身,四處探尋着。關隱達問:“爸爸你要什麼?”陶凡說:“我想修修花木。”“剪子在這裏哩。我來弄吧。”關隱達拿來了剪子。陶凡說:“有兩把剪子,我倆一起弄吧。”兩人湊在一起,修剪着中華蚊母盆景。

陶凡無意間就會流露出對女婿的信任、需要或是依賴。關隱達早就看出了這點,感覺很溫暖,又說不出心酸。陶凡微微有些氣喘,顯出力不從心的樣子。關隱達不好過多提醒陶凡保重身體,他知道岳父是不情願服老的。陶凡說:“昨天向天富來看了我。”“哦?向天富這個人不錯。”關隱達應道。

向天富是位縣委書記,陶凡手上提的副縣長。向天富同關隱達私交一直不錯,便常來看看陶凡。陶凡像是隨意說起,心裏其實很高興。現在幾乎沒什麼人來看望他了。“舒培德同你還有往來嗎?”陶凡隨意問道。關隱達說:“談不上往來,只是他有時去我家裏坐坐。”

陶凡說:“他是個聰明人,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偏愛往政界鑽,我不喜歡。他當了十多年省政協委員了,也不嫌厭煩!”關隱達說:“做生意的,有頂紅帽子,好辦些。他當年沒您支持,生意只怕做不得這麼大。”陶凡說:“我也沒什麼具體支持。多半是他自己拉着虎皮當大旗。”

關隱達嘆道:“有人諷刺說,中國的經濟學,就是真正的政治經濟學。因為政治同經濟太密切了。您當年只是替舒培德的圖遠公司題寫了招牌,他的生意就興旺發達了。他能成為西州頭號民營企業家,省政協委員,應該說都搭幫您。一塊招牌,竟有如此神奇功效,只有在中國才會發生。”

陶凡說:“事情的經過你都知道,我當時的用意只是為了推動民營企業發展。”關隱達說:“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如果是現在,哪位領導替企業題寫招牌,中間文章就大了。”陶凡臉色陰了下,不說話了。他不想說得太實了,沒意思。最近西州很熱鬧的事,陶凡也毫不關心。關隱達好像從來沒聽陶凡提起過孟維周的名字。陶凡當地委書記那會兒,孟維周才大學畢業,跟着張兆林屁顛屁顛地跑,傻乎乎的什麼也不懂。陶凡心裏要是裝着孟維周,簡直有些滑稽。

關隱達也從來不同陶凡提過孟維周,免得尷尬。“隱達,我最近有些相信宿命論了。”陶凡突然停了手,沒頭沒腦地說。關隱達問:“為什麼呢?”陶凡說:“可能是老了吧。我回憶自己經過的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其實都是必然。我當年用幹部時,心裏隱約感覺有的人不太對勁,想往上爬就貼着你。但是又想,我是為國家任用幹部,又不是為自己培養門生,就放下這些念頭。後來果然印證了我當時的感覺。有些人,品質就是不行。”關隱達插言道:“人上一百,各樣各色。”

陶凡接著說:“現在一想,好像幹什麼事.都有種神秘的預兆。再比如,當年你參加地委辦書法比賽,寫了首張孝祥的詞,《念奴嬌·洞庭清草》。我就想小夥子怎麼選了這首詞呢?這可是貶官的牢騷之作啊!張孝祥是故作曠達,其實滿腹苦衷。後來你不怎麼順,在縣裏調來調去好多年,同古時候的貶官差不多。我就想起這事來了,心想未必冥冥之中有什麼主宰着人類?”

關隱達笑道:“我現在不是很好嗎?我扎紮實實幹自己份內的工作,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也沒有別的野心了。說到底,不過是為了謀生。”陶凡點頭說:“淡一點好。但人生就是一張紙,一捅破,就什麼意思也沒有了。你吃的是國家俸祿,就得好好兒替老百姓辦事。什麼叫事業?現在這些人,只把頭上的官帽子看作事業。”關隱達沒想到陶凡今天會講這些話。老人家退下來多年了,從來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也許人越老,心裏就越寂寞,過去很多事情都湧來眼前了。媽媽喊吃飯了。翁婿倆洗了手,回屋裏去。

陶凡每餐都喝杯黃酒,關隱達也陪着喝上一杯。陶陶已說過多次了,要請個保姆照顧爸爸媽媽,可老人就是不肯要。陶凡退下來后,只想清靜些,就把保姆都辭掉了。吃過晚飯,稍坐會兒,陶陶就說要回去了。她每次都想多陪老人說說話,可通通得學習,只好早早動身。

出了小院,關隱達說:“走大路吧。”他猜走小路說不定就會碰着下山來拜碼頭的。儘是熟人,見着不好。

有幸坐上財政局長這把交椅的,不是市委書記的鐵哥們兒,就是市長的大紅人。王洪亮是代市長萬明山的把兄弟,西州無人不曉。

孟維周想,王洪亮既然想去證券公司,自然先同萬明山商量過了。他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再說王洪亮平時在孟維周面前也常走動,還算個聰明人。

最近又是關鍵時期,孟維周想同萬明山盡量默契些。萬明山自從上次去省委黨校學習半年回來,就經常喜歡用個詞:動態平衡。大概是他聽哪位教授說的。萬明山的知識體系中,所謂動態平衡,可能是最高構成。他同孟維周的關係就是一種動態平衡。他多數時候都聽孟維周的,有時也暗自叫叫板。他手下有好些死心塌地的兄弟,卻又經常要他的兄弟們多同孟維周聯繫。他知道哪幾個位置自己可以安排,哪幾個位置得孟維周說了算。

萬明山長孟維周十歲,光是縣委書記就幹了十二年。像他這種資歷的人,能同孟維周面子上過得去,已經很不錯了。西州有些幹部感念張兆林、宋秋山和周一佛,他們任用幹部放得開,提拔了很多人。孟維周就是張兆林重用的,萬明山卻是宋秋山栽培的。

可是,到了孟維周手上,拿着就難辦了。他再像三位前任書記那樣用幹部,西州幹部就只好出口國外。內銷肯定不行,哪裏都想用當地幹部,資源有限啊。用幹部就像漲工資,算是剛性支出,只能漲不能降,而且要保證必要的漲幅。陶凡時代,工資漲得慢,幹部提得更慢。孟維周感到為難,生怕自己還在任上,人們就拿他同陶凡作比了。

最近他的壓力更大,畢竟是僧多粥少。王洪亮想去證券公司,這無意間給孟維周一個新靈感。他想乾脆派些幹部去企業掛職,可以暫時緩解用人矛盾。但僅僅派幹部到本市企業,就沒法把這個舉措的意義弄得重大。最好也派些幹部去省內外大企業。這就得依靠省委協調了。

孟維周思考了兩天,先不同市委其他領導商量,就給張兆林打了電話。張兆林很讚賞孟維周的想法,說派黨政幹部去企業掛職鍛煉很有必要,這是新時期幹部隊伍建設的一條新思路,省委表示支持。“你們需要派幹部去省內或省外哪些企業,我負責出面做作。”

張兆林對自己的得意門生十分支持。通完電話,孟維周還沒來得及同萬明山商量,張兆林又打了電話過來,說是他同省委組織部研究過了,決定把西州派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作為省里試點。孟維周聽罷更是興奮,明白這都是張兆林有意栽培他的意思。

孟維周有了尚方寶劍,便找來萬明山商量,卻不講已經向張兆林彙報過了,也沒講省里準備拿西州試點的事。他打算過幾天再說去。萬明山原是很精明的,立即就明白孟維周的用心,暗自佩服:此人年紀輕輕,手法老成,必成大器。卻不點破,只正經道:“孟書記這個提議很好,我表示贊同。黨政幹部中間,真正懂經濟工作的同志不多,同發展市場經濟的新形勢不相適應。我建議市委組織部好好擬個方案。派哪些同志去,要定標準。組織部提個初步名單,請孟書記先過目,再交市委常委會研究。有必要的話,我也可以先看看。我的意見是這個事情要從速辦理。”

孟維周聽了,知道萬明山准猜着了他的意思。他想萬明山提出要先看看名單,顯然也想利用這着棋做點兒文章。那麼這篇文章就兩個人共同做吧。

孟維周自然也不說穿,微笑着點頭:“好吧,我同組織部打招呼。派出去的人員,我倆先把個關。王洪亮同志想去證券公司掛職,我看可以考慮。”

萬明山說:“我同意孟書記意見。這事王洪亮同志向我也彙報過。”這回組織部的工作效率很高,不出一個星期,《中共西州市委關於選拔優秀中青年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的決定(草稿)》就出來了。組織部長親自把草稿送到孟維周桌上。孟維周提筆就把標題中的“下”字改作“到”字,並批示道:一個“下”字,說明我們幹部的思想觀念還沒有徹底轉變。我們再也不能高高在上,以為到企業去就是“下去”了。相反,企業站在市場經濟最前沿,那裏有很多值得我們認真學習的東西。派幹部到企業去掛職,就是去鍛煉,去當學生。這既是我們培養幹部的重要舉措,也是加強幹部作風建設的重要途徑。

孟維周倒不太在意正文,只粗粗瞄了眼,就翻過去了。他是從來不給材料班子當語文老師的,審閱文件只提原則性意見。自己當年也寫過材料,知道領導逐字逐句修改文章是很可笑的事。他關心的是後面附上的選拔名單。名單中的人,有的他認識,有的就僅僅是個符號。他認識的人,個別感覺特別好的,就在名單後邊批道:建議換個人。

孟維周最後批示:請送明山同志閱后,交市委常委會議研究。回頭看看那幾句關於“下”字的批示,孟維周竟暗自得意。可惜這份得意是沒法同人分享的,正是妙處難與君說啊!孟維周突然想起了關隱達。

多年前,關隱達參加地委機關書法比賽,書寫的是張孝祥的一首詞,中間有句“妙處難與君說”。那回關隱達可是出盡風頭啊。孟維周當時只恨自己字太糟糕了,同是地委領導秘書,好沒面子的。他卻記死了詞中的一句:妙處難與君說。孟維周現在想來,憑關隱達的文才、幹才和為人,本可大展宏圖的,卻就那麼落寞下去了。正像拿破崙說的,戰局瞬息萬變。政界局勢也是如此。

張兆林本是陶凡重用起來的,後來兩人的關係慢慢竟複雜起來了。誰都知道陶張二人很微妙,但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關隱達只因是陶凡的女婿,在西州就再也起不來了。

孟維周其實很敬佩關隱達,無奈各奔其主,他也不好怎麼關照。孟維周當上地委書記后,頭個晚上就去拜訪了陶凡。陶凡言語上倒是熱情,直道小孟不錯,年輕人前程不可限量。

孟維周做盡了謙虛狀,請老書記多提意見,多支持工作。陶凡只是打哈哈,說自己退下來多年了,觀念落後,見識過時,適應不了新形勢了。孟維周客氣着出門,陶凡在後面熱情打拱。夜風吹過,孟維周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意識到陶凡看上去熱情,其實很冷淡。派到企業去的幹部很快就到位了。

這時,西州市委收到省委組織部文件,正式決定在西州試點,派黨政機關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孟維周提筆在文件上籤道:已閱。此項工作省委非常重視,建議市委再認真研究一次,就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的目的、主要任務、考核辦法等等,制定一個詳細方案。送市委常委閱。簽完意見,孟維周便打電話給萬明山,把省委組織部的意見說了個大概。

萬明山聽着渾身發熱,很不舒服。他嘴上卻不停地嗯嗯着,還故意加上點笑聲,顯出很高興的樣子。心想這位孟公子太精了,事情都弄到省里去了,居然同他半字不吐。萬明山有話說不出,還得裝着沒事似的。

晚上,向天富突然跑到關隱達家來了。兩人在客廳里扯上幾句,向天富喊應了陶陶說:“小陶,我同隱達去書房說說話,你沒意見吧。”陶陶笑道:“我還怕你們搞同性戀?你們只怕還沒那麼前衛。”向天富道:“還前衛。我同隱達,都成了西州最落伍的幹部了。”進了書房,向天富臉就青了,說:“隱達,他媽的萬明山開始整我了。你知道,他同我有夙怨。我有話沒人說,找你扯扯。”

關隱達問:“他如何整你?”向天富說:“準備讓我去黨校學習。”“多長時間?”“半年。”關隱達就摸着萬明山的用意了。西州各縣市和部門頭頭中間,就關隱達和向天富資格最老,年紀卻很輕。兩人都屬於陶凡時代的人物。如果說有人想在西州市班子問題上弄些手腳,只有他們倆能量最大。

關隱達卻是淡泊出了名的,沒人會再防範他。但向天富還很牛氣,他們縣裏工作居然幹得很不錯。不論市裡哪項工作評先進,總有他們縣的份兒。

據說萬明山不想讓向天富太出風頭,有幾次都授意有關部門不要評他們縣裏先進。向天富卻跑到市裡拍桌子,把市裏的評比標準逐條背了出來。關隱達不好多說,只問:“你找過孟維周嗎?”向天富說:“找孟公子有屁用!我同他又不是兄弟!他同萬明山現在是又打又拉,互相利用。用萬明山的話說,就是動態平衡。”關隱達笑道:“萬明山的動態平衡算是出名了。”

向天富憤然道:“憑萬明山肚子裏那幾滴墨水,去黨校學習半年,能記住個動態平衡,就算不錯了。有人說黨校學習,不過就是學習學習,休息休息,密西密西,聯繫聯繫。黨校真是個好發明,既可以用來培養幹部,又可以用來拉幫結派,還可以用來整人。”

關隱達說:“我最近聽人說了個段子,很有意思。各級黨校的校訓都是實事求是,而且都把這幾個字立在進門處。我們省委黨校不正是這樣?一塊大石頭,就像個影壁。進門后,得繞過這個影壁。教學樓正好就在影壁後面。有人就說,領導幹部們進黨校是,迎着實事求是走去,繞過實事求是而行,背着實事求是學習,離開實事求是工作。”

向天富本是很不高興的,卻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這個段子很經典,把我們幹部中間存在的問題講准講透了。”關隱達問:“你打算怎麼辦?”向天富搖頭道:“我是一籌莫展。”關隱達說:“本來,孟維周那裏,我是可以去說說的。管他有用沒用。但我仔細一想,又說不得。他們說不定很忌諱我倆,我如果出面說話,他們就會把我倆假想成一股勢力了。這樣一來,對你就更不利。再說,雞肚子不知鴨肚子事,天知道孟維周又是什麼想法呢?”

向天富點頭說:“隱達你說得有道理。好吧,萬明山如果硬要做絕了,我會讓他有好看的。我仍是人大代表,人大會總得讓我參加吧。”關隱達勸道:“天富,你該忍就忍。”向天富說:“我們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你就沒什麼想法了?”

關隱達說:“我早就沒什麼想法了。正是俗話說的,命里有終須有,命里無莫強求。孟維周我是看着他參加工作的,他成天跟在我屁股後面叫關兄。當時他極不老成,說得說不得的亂說一氣。誰想到他會當上市委書記呢?現在你看,他見了我,先打個哈哈,叫聲老關,嘴巴就閉得天緊。”

向天富譏諷道:“市委又出台個英明決策,決定派些幹部去企業掛職鍛煉。時間正好也是半年。不知是誰想出的高招?”關隱達說:“地委辦那幫刁參謀想不出這麼高的點子。他們人沒到那份兒上,思路就上不到那麼高的層次。我想,這不是孟維周的點子,就是萬明山的點子。”

向天富討厭萬明山,就說:“萬明山沒這麼聰明。”“那麼十有八九是孟維周的主意。不愧是張兆林的高足啊!”關隱達嘆道,“我正為難哩。我的一位副主任上了名單。我們那裏都是一個釘子一個眼的,抽誰去都不合適。關鍵是誰都不想去。”“我如果不是縣委一把手,他們只怕還會派我去企業掛職鍛煉哩。”

向天富冷冷地笑了聲。關隱達說:“我看了看名單,去省外的就王洪亮一人,去省內其他地市企業的兩人,其他都在本市內企業。聽說王洪亮是真的想下海算了,證券公司是高薪請他去。”“王洪亮什麼人才?不就是萬明山的把兄弟嗎?”

向天富很是不屑。關隱達說:“這事已傳得沸沸揚揚了,都說那家證券公司老總是王洪亮很要好的同學。現在哪裏都玩圈子,無非就是同學圈子、老鄉圈子、戰友圈子、把兄弟圈子。政界、企業都一樣。奇怪的是王洪亮既然想走了,市委卻不免掉他的局長職務。”向天富說:“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去企業畢竟有風險,他就先去干半年再說。而外界都知道王洪亮去意已決,必然要往大院裏走門子。空着這半年時間釣魚,有人會日進斗金。”關隱達想想,說:“只怕是這個道理。王洪亮不用給誰送禮,人家就會把他位置給留着。半年之後,有戲看。”

向天富長嘆一聲,搖頭道:“他們講得那麼冠冕堂皇,其實就是想派些幹部出去,好騰出位置任用自己親信。具體到某個單位,就會成為整人手段。領導不滿意哪個人,就建議市委把他作為優秀中青年幹部派到企業去。有些人弄不清白,還會沾沾自喜,以為組織上終於慧眼識人了哩。”

關隱達說:“憑心而論,派幹部去企業見識一下,也有必要。問題是市裡正好在一個特殊時段出台這個舉動,就耐人尋味了。如果動機本來就不純粹,嘴上說得再怎麼一本正經,實施起來就是兒戲了。”向天富說:“本是兒戲,省里卻當真了。地委轉發了省委組織部的文件,說是省里在西州試點,派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其實省里那些人,都是從下面上去的,未必就不知道下面的套路。只是上下之間心照不宣,大家一塊兒玩吧。”“官場上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卻正兒八經地做。”

關隱達嘆道,“還沒人敢點破,誰點破了就是政治上有問題了。這就是所謂認認真真搞形式,扎紮實實走過場。我說應該建議全體幹部每天讀一篇《皇帝的新裝》。”

向天富說:“是這麼個問題。我們在下面當頭兒,感觸最深。上面佈置下來的有些事情,我們知道毫無意義,卻必須照着上面的要求做,還得把意義說得天大,弄得大家都像傻子似的。”

關隱達笑了起來,說:“今天我去市委,碰到省委組織部一個熟人,你猜他是幹什麼來的?居然是來總結幹部下企業掛職先進經驗來的。幹部還沒下去,總結經驗的就來了。”向天富說:“有人批評官出數字,數字出官,卻沒人批評官出經驗,經驗出官。官出經驗,經驗出官,危害照樣很大。”

關隱達點頭道:“你說到點子上了。有些人就喜歡挖空心思搞出些新套路,且不管它是否切合實際,哪怕是牽強附會,好歹要整出個經驗來。回過頭我們想想,有些所謂經驗當初吹到天上去了,大家一窩蜂跟着學,效果怎樣?很多是勞民傷財啊!可是沒人算過這筆賬。”

向天富說:“誰敢算這筆賬?經驗出官,創造經驗的人一步登天了,正高高在上管着你,你敢說半個不字?現在想想當初張兆林創造的那些先進做法,不是笑話一場?”關隱達說:“大家都看到了官出經驗,經驗出官的甜頭,就爭着創造經驗。省委組織部為什麼這麼重視?不就是想在全國搶先創造個經驗出來?只要有筆杆子下來,經驗總會有的。”向天富也只是想找個知心人說說話,沒別的意思。兩人閑扯着,又說到陶凡了。關隱達說:“他老人家還是在平淡如水,耳根清凈。政界的事,他聽都懶得聽。”

向天富很感慨的樣子,說:“不聽好啊,不聽好啊。陶書記當年,威望多高啊。現在呢,有人說起所謂陶凡時代,就是個清算的口氣。隱達,有些話你是聽不見的。”關隱達並不想知道別人都說了些什麼,只是淡淡地笑。向天富卻說了起來:“有人說起陶老書記,儘是失誤。山地開發等於亂砍濫伐,鄉鎮企業等於環境污染,庭院經濟等於小農觀念。”

關隱達忍不住說道:“他們說來說去,說得出他老人家半點兒個人問題嗎?”向天富說:“他老人家一沒男女作風問題,二沒經濟問題,硬梆梆一條漢子。可是人家卻說他假正經。他處事不講情面,人家就說他沒人情味,不義道。”關隱達語氣有些傷感了:“才多長時間,簡直像換了個朝代了。”向天富說:“聽別人議論陶老書記,我就想到歷史真是靠不住的。有人說,陶老書記主政西州那麼多年,惟一可稱道的就是把招待所改造成賓館。可又有人說,陶老書記到底還是保守,沒有一步到位,現在桃園賓館是全省最差的地市級賓館。說這些話的人,就是不尊重歷史。當時全省各地市還沒一家賓館,陶老書記首先認識到改善接待條件的重要性,提出改造招待所。為這事兒陶老書記還挨過處分。”

關隱達笑道:“真是滑稽,他老人家主持西州工作十年,到頭來人們只記得他一件事,改造招待所。這算什麼事兒?”向天富說:“隱達,老百姓還是看在眼裏的。當年很多人都知道陶書記很關心舒培德,卻沒人敢說他們之間有什麼問題。現在舒培德的圖遠公司更加做得大了,同他交往的就不僅僅是孟公子、萬明山了,張兆林同他都稱兄道弟的。人們怎麼說?都說凡是同舒培德有往來的高官,沒一個乾淨!”

關隱達笑道:“也怪,舒培德也常常到我家去坐坐,每次不是帶包茶葉來,就是提幾斤水果來。怎麼就不見他送我大坨大坨票子?是見我沒使用價值了吧。”向天富說:“隱達,只說明一點,你這人正派。舒培德很聰明的,知道到什麼山唱什麼歌。他敢給別人送錢,也不敢給你送錢。你是他的老朋友,雖然現在看上去你好像用不着了,但人生如戲,誰說得清你今後會怎麼樣呢?”

關隱達搖頭道:“我就這樣了。我是床底下放風箏,再高也高不到哪裏去。不過也難為了舒培德,他有這麼多關係要周旋,夠辛苦的。”向天富突然小聲說道:“隱達,舒培德可出不得事啊!不論他偷稅漏稅、非法經營或別的什麼事兒,只要哪一處出紕漏,就會有人睡不着。”

關隱達笑道:“有些人正春風得意,頭就昂到天上去了。其實我總想,那些人這輩子能夠善終就不錯了,狂什麼?”向天富見時間不早了,起身說:“我走了。隱達,關鍵時候,你可要站出來啊。”關隱達不知向天富說的什麼意思,便含糊着點點頭。向天富走後,陶陶問:“什麼機密,兩人得關着門說?”

關隱達便說了個大概。陶陶說:“向天富人倒不錯,就是涵養欠着些。你同他說多了,只怕不太好。”關隱達說:“我不是個亂說話的人。向天富其實做人做事都是有原則的,不會亂來。我倆交往多年了,我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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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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