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黎南的冬天很冷,農民們早就蹲在火炕邊貓冬了。可關隱達他們這個時候是最忙的。今年的工作要好好總結,來年的工作要認真部署。開不完的會議,聽不完的彙報。省、地的很多會都湊在這一段開,多數會都要求一把手參加。關隱達便坐着他的北京213到處跑。忙是忙,但心裏很踏實。該發生的事都發生過了,縣裏的局勢平穩。他相信黎南只要這麼扎紮實實幹下去,很快就會出現一個新面貌。事情千頭萬緒,但他最關心的是即將召開的人大會。王永坦將在這次人大會上正式當選為縣長。
很多人都知道他原來同王永坦關係很微妙,猜想他心裏會不會還有別的算盤。但天地良心作證,他的確是支持王永坦的。為了確保人大會順利召開,他做了不少工作。他不考慮個人恩怨,只希望黎南穩定,不再出什麼波動。下了一場大雪,山城滿目銀色,很叫人興奮。
關隱達有了踏雪的興緻。但他沒時間去滿足自己的雅興,他得干自己該乾的事情。很久沒有放鬆自己了。踏雪的記憶很遙遠了,那還是小時候,在自己的家鄉,那個美麗的山村裡。那時候,一場雪下來,往往十天半月融不了,小孩子們就成天在雪裏瘋。關隱達坐在自己辦公室,望了一會兒窗台上的雪花,便打開了手中的文件夾。又是下面呈上來的關於開會的報告。
最近上面幾乎天天有會,都要求有關縣級領導和相應的部門領導參加。而每從上面開了個會回來,縣裏就得依葫蘆畫瓢開一個會議。這麼一來,縣裏天天開會都開不完。關隱達打算改革一下會風,不再上下對應,一個會套着一個會開,而是多個會議合併着開。會議精神很緊急,就先由有關部門按上面的精神辦着。他想好了這個思路,正準備簽意見,電話鈴響了。一聽,是地委組織部來的電話,要求他馬上趕到地委組織部去,地委領導找他談話。這個時候談什麼話?
關隱達不由得有些緊張。陶陶聽說他這種天氣要上地區,很擔心,囑咐道:“天寒地凍,路上不好走,你要小心啊。”關隱達說:“沒事的,小馬已將車輪上了鐵鏈。路上走慢些就是了。”
一路上,關隱達總猜不出會是什麼事。路上跑了七個多小時,趕到地委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了。地委書記周一佛親自找他談了話。
周一佛說:“您這幾年在黎南,特別是當縣長和書記以來,幹得不錯,很有成績,地委是非常滿意的。”聽了這話,關隱達心裏就開始打鼓,知道自己只怕又要挪地方了。領導開始總結你的成績,不是要提拔你了,就是要調動你了。他知道這會兒自己絕不可能提拔。
果然,周一佛高度評價了他的工作之後,宣佈了地委的決定,調他到地教委任主任。“對您的安排,地委是很費了一番考慮的。您在黎南幹得很好,那裏也需要您。但地教委需要一位文化和理論素質高的領導去,我們反覆醞釀,只有您合適些。這個動議,地委是考慮好久了,近兩年前,還是在秋山同志手上,就想安排去啊!”周一佛始終笑咪咪的。看來沒有價錢可講了,關隱達只好服從地委安排。聽周一佛這口氣,好像地委是非常看重他的,左思右想才選了他這麼一位高水平的同志去教委管知識分子。可誰都明白,一進教委,只好在那裏退休了,政治前程也就此打住了。
周一佛也很老練,故意說到前年就要調他去任職,一則暗示地委一直是器重他的,二則表明並不是我周某對他有什麼成見。關隱達不急着回去了。他叫小馬和小顧安排房間,說住一晚再走,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晚上關隱達以為自己會失眠的,卻安安穩穩睡了一覺。吃了早點,從從容容上路。一會兒就有了倦意,關隱達叫小馬把空調開大一點,就靠在座位上打瞌睡。他太累了,要好好休息休息。回到縣委機關,他發現幹部們的眼神很怪異。心想這麼快縣裏就知道他要變動了?回到家裏,陶陶問:“說你要走,是真的嗎?”“這就怪了,我人還沒有回來,我要走的消息就回來了。”關隱達說。“哪裏啊,你人還沒有到地委,這裏有人就在傳這消息了。我昨天下午去上班,就有人問我。”陶陶說。
關隱達就不說什麼了,心想現在根本就無組織機密可言。陶陶又問:“你真願意走?在這裏幹得好好的。”關隱達嘆道:“要說願意,我現在願意回老家,可是身不由己啊!”下午,關隱達仍去辦公室。
走到路上,關隱達突然意識到自己已不屬於這個地方了。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罩在一個彌天漫地的大玻璃罩里,而他一個人站在外面。在這個玻璃罩子裏面,他分明經歷過無數的日子,而這一切不再有任何印跡了。
在黎南的歷史記載上,只會有簡單的一行字:某年某月到某月,關隱達任黎南縣委書記。歷史就是這樣空靈而抽象,全不在乎你個人的感受是如何的真實而具體。
孟維周任地委書記不久,西州地區改作西州市。孟維周從縣委書記走向市委書記,只用了四年多時間。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有人背地裏叫孟維周孟公子。據說全省有四大公子,都是最年輕的地市委書記。孟公子最小,還不到四十歲。人們只在私下裏叫他們公子,都因公子二字意蘊太豐富了。西州叫市了,老百姓跟着興奮。儘管工人仍是沒事兒干,儘管農民仍被城管隊趕得滿街跑。老百姓外出打工,說起自己是西州市人,自我感覺好多了。
最幸福的大概是農民,他們大清早醒來,突然就由鄉巴佬變成城裏人了。老百姓自顧自己高興着,沒想到官場的人們因為地區改作了市,比任何時候都忙碌了。孟維周經常強調,西州要緊緊抓住地改市這個大好機遇,加快發展。孟維周的指示,大小官員們算是心領神會了。平時官場的人慣用的問候語是:“忙嗎?”
西州最近變了規矩,很多人見面就說:“抓住機遇!”彼此還得客氣:“哪裏哪裏,你抓住機遇!”知己的朋友碰了面,表情就更加神秘:“這回你可要抓住機遇喲!”也有人調侃別人:“你抓住機遇啊!”對方就以牙還牙:“他媽的你調戲老子,你才抓住機遇哩!”
原來地區改作市了,各級領導班子都會有所調整。很多人吃過晚飯,就急不可耐地看手錶,等着天黑下來。偏是夏天,天黑得遲。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他們就一溜煙跑進市委機關。他們爬上桃嶺,盡量低着頭。桃嶺早已不見一株桃樹,桔樹已長得很茂盛。人們卻仍習慣叫這桃嶺。這大概是給老地委書記陶凡留下的惟一紀念。桃嶺的路燈很灰暗,桔林黑漆漆的。可上桃嶺的人仍嫌一路上太亮堂了。他們恨不能變成土行孫,鑽進地里絲溜溜地跑,突然就在孟維周家客廳里冒了出來。桃嶺上這些行色匆匆的人,就是上市委領導家去抓機遇去的。哪裏都有喜歡操心的人,專愛講些別人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有人發現,自從地區改市的消息越來越明確了,往孟維周家跑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孟維周的脾氣就越來越大,有次在會上發了火:“有些人,天天往市委領導那裏跑。有什麼好跑的?共產黨的官是哪個可以跑下來的?”但是,桃嶺一直就沒冷清過。有人講得誇張,說到了晚上,往桃嶺跑的人,多得就像螞蟻搬家!孟維周是接周一佛的。他剛當地委書記,有人擔心他壓不住台。他畢竟太年輕了。
可是沒想到,他坐上這把交椅,居然很能服眾。有些老幹部怎麼也想不明白,孟維周年紀輕輕的,哪來這麼高的威信?他們忘記建國初那會兒,自己當上地市級領導也才三十齣頭。年輕幹部卻很佩服孟維周,他們對五十年代幹部年輕化不清楚,倒是知道西方很多國家元首年紀都不大,就說:“孟書記要是生在美國,這個年紀當上總統都說不準!”
這種人多半碰不着孟維周的面,他們遺憾自己沒法當著孟書記說這些話。西州有句很世故的俗話:欺老不欺小。意思是說,得罪誰都行,別得罪年輕人。年輕人誰說得准?弄不好明天就發達了。孟維周三十二歲就是縣委書記了,不到三年就出任地委秘書長,一年之後任地委副書記,又過一年就是地委書記了。有人便說:“都說誰誰爬得快,人家孟書記可不是爬,而是在飛!”
西州人都料定孟維周還會飛得更高的。西州本來就早被省里幹部叫做機場了。說這裏是省級領導起飛的地方。省委副書記張兆林、副省長宋秋山、省委組織部長周一佛,原先都是西州地委書記。最近四任地委書記,只有陶凡就地退下來了。外地人不服氣的,就說難怪全省人民富不了,省里領導都是從貧困地區來的。有些幹部背地裏竟把省委叫做西州省委。孟維周好像更牛市,光是他的年齡,別人就競爭不過,更不用說他上面有張兆林。
早些年,誰上頭有人,別人當面不會說他什麼,私下裏會說這人不過就是抱了條粗腿。現在變了,誰上面有人,反讓人高看許多。沒人做思想政治工作,大家也都想通了:朝中有人好做官,本來就是國粹。孟維周他們體重多在一百五十斤上下,可他們到了省委領導眼裏,似乎都成了微縮景觀。省里說研究幹部,習慣叫定盤子。據說西州的盤子還沒有正式定好。那一個個彪形大漢,都想成為省委領導盤子裏胡蘿蔔雕的鳳凰,或是一片小火腿腸。
西州市的盤子省里定,西州各縣市和部門的盤子孟維周幾個人定。好幾個月了,西州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在跑。跑西州、跑省里、跑北京。只有市委書記孟維周和代市長萬明山沒怎麼跑,他倆早就定在盤子裏面了。有天晚上,市財政局長王洪亮跑到孟維周家。孟維周見他敲門進來,就發火了:“洪亮,你還要跑什麼?我早就同你說過,你不動。”王洪亮笑笑:“孟書記,我想彙報個想法,請你能夠同意。”孟維周說:“這話怎麼說?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就先要我同意。除非你想當市委書記,我讓位就是。別的,我不敢籠統就同意了。”王洪亮仍是笑:“孟書記盡開我的玩笑。我何德何能,敢覬覦這個位置?我是想辭職。”
孟維周吃了一驚,問:“洪亮,你這是什麼意思?”王洪亮說:“請孟書記聽我彙報清楚。我有個同學,在國瑞證券當老總。他鼓動我多年了,要我去給他幫忙。只因孟書記你太關心我了,我不敢答應。這次他又找我,我就不好意思了。”
孟維周問:“他準備怎麼安排你?”“給他當副總。”王洪亮說。孟維周笑笑,說:“洪亮啊,你是寧為雞尾,不為鳳頭!”王洪亮紅了臉,說:“孟書記,不瞞你說,他開的薪金高,我就動心了。”“多少?”
孟維周問。“年薪五十萬。”王洪亮說。孟維周淡然道:“也不高嘛。”王洪亮不好意思似的,說:“我想改變一下生活,試試自己的潛力。”
孟維周說:“本來,我不該勸你留下來。幹部想出去闖闖,這是好事,組織上得支持。但是,你畢竟是黨培養多年的相當級別的領導幹部。你不想想,市委任命個財政局長,是兒戲嗎?”
王洪亮說:“我知道孟書記對我非常器重,所以一直不敢開這個口。但是,我也反覆考慮好長時間了,我的這個選擇是慎重的。”
孟維周說:“既然你去意已定,我就放你走。但是,洪亮,你也先別急着辭職。你先過去干半年再說。半年後,要開人大會了,政府組成單位要定盤子了,你再最後考慮去留。”王洪亮雙手抱拳,打拱不迭,差不多想跪下去了:“孟書記,我非常感謝你!你太關心我了,我一定珍惜這次機會。只是,我怕讓你為難。這事怎麼操作?”
孟維周說:“人是活的,還怕想不出辦法?我同市委幾個頭兒研究一下,派你去外地企業掛職學習半年。我們需要很多真正懂經濟工作的幹部啊!”兩人說完這事兒,就隨便聊天。感覺就不像上下級了,而是兄弟似的。孟維周笑道:“你發了財,可別忘記老朋友啊!”
王洪亮說:“正像我那位同學說的,有財大家發。我怎麼會忘記孟書記呢?”孟維周忙搖手道:“洪亮你誤會我意思了。你以為我在向你索賄吧?我只是要你莫忘記老朋友啊。”
王洪亮故意把樣子做得很難堪,說:“孟書記這麼說,真讓我無地自容了。洪亮沒這意思。”
關隱達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悠閑。他一屁股坐在教委主任的位置上,六年間再也沒動過。關隱達的性子早已熬得不溫不火。他從不發脾氣,卻是說句算句。像教委這種業務機關,領導換來換去,幹部卻總在裏面獃著。幾十年下來,人際關係難免很複雜。
關隱達剛去時,有人建議他整頓一下機關作風,重點解決內部不團結的問題。關隱達聽了只是笑笑。他從來就不相信所謂批評和自我批評的神話。這條被大家奉如圭臬的優良作風太天真了。批評也好,自我批評也好,除了激化或公開矛盾,不會有別的收穫。大家也許場面上會講得漂亮,私下裏該怎樣還會怎樣的。他的看法是,多數時候,公開矛盾,不如迴避矛盾。
關隱達的策略是只談工作,不談別的。他頭次主持機關幹部會議,只講了三十分鐘話,就宣佈散會。幹部覺得奇怪,似乎這樣子不像開會。可是幹部們很快就發現,關隱達原來是位極幹練的領導。他講話不講究起承轉合,總是硬邦邦幾條。他一講完,各科室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分頭落實就是了。
關隱達原本很會講官話的,現在有點返璞歸真的意思,很煩那些大話套話。沒多久,教委的幹部們竟然發現:機關人際關係好像融洽多了。有人終於感覺到關隱達的高明,奉承說:“教委機關幾十年的老大難問題,關主任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
關隱達聽了也只是笑笑。他知道問題並沒有解決,只是不讓它暴露出來。關隱達心想,有個道理是明擺着的,卻沒人注意。機關幹部,再怎麼複雜,他們也不敢在工作上亂來。所以只需抓嚴了工作紀律,該誰幹的事就得誰干,這就行了。機關也像一個人,你不讓他壞的東西有機會表現,看他壞到哪裏去。教委機關百多幹部,都長着張嘴巴。總有幾張嘴巴喜歡說話,關隱達的能耐就傳得天遠。況且他的書法、文才早就名聲在外。早年當上縣長,又是人大代表硬推上去的。而他如今對待官場又格外的淡泊。種種機緣或因素,都豐富着關隱達在民間的形象。人們說起關隱達,都很敬重。
關隱達並不覺得自己忙,夫人陶陶卻老是說:“你四十多歲的人了,身體最重要。”她今天要關隱達吃冬蟲夏草,明天又要他吃高麗參。只要聽說什麼方子補身體,她就會想方設法弄來。上級銀行好幾次想任命陶陶當市中心支行行長,她都婉謝了。她說自己這輩子沒什麼大志向,管好丈夫和孩子就足夠了。了解她的人都說,只有陶凡的女兒才會這麼散淡。兒子通通已上初二,眼看着就要上高中。最近陶陶又聽說,六味地黃丸男人要長年服用,就像女人要長年服用婦科千金片。星期天,她打發丈夫和兒子吃過早飯,就要出門去。交待關隱達:“你管著兒子做作業,我給你買葯去。等我回來,再去看爸爸媽媽。”
一家人每周要上桃嶺一次,陪老人家吃頓飯。每次都是星期天去,星期六通通學校要補課。關隱達自己是教委主任,一年到頭強調不準加重學生課業負擔,可是自己兒子照常補課。放假時,嚴令不準補課。可是學校自有辦法。他們化整為零,每次補二十幾個學生,還讓家長輪流值班,守在教室里。只要上面來人檢查,家長就出面糾纏,說補課不關學校的事,都是家長們強烈要求的。他真拿着這事沒辦法,只好睜隻眼閉隻眼。門口就有藥店,沒多久陶陶就回來了。她進屋就說:“這葯又不貴,又沒副作用。養生葯。我買了五十盒。”“這麼多,當飯吃?”
關隱達就像很聽話的孩子,連說明書都懶得看,只問,“吃幾顆?”陶陶搶過藥瓶,說:“你怎麼開交喲,就像三歲小朋友。”她怨着丈夫,心裏甜蜜而滿足。她故意淘氣,大聲念道:“藥物組成,熟地黃、山茱、牡丹皮、山藥、茯苓、澤瀉。功能主治,滋陰補腎。用於頭暈耳鳴,腰膝酸軟,遺精盜汗……”
關隱達忙壓着嗓子叫了聲:“陶陶!”陶陶吐吐舌頭,笑了起來。通通在裏面做作業,關隱達怕孩子聽了不好。“兒子聽不懂的。”陶陶繼續頑皮,“口服,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規格,每八丸相當於原藥材三克。批准文號……”關隱達一把奪過藥瓶,說:“拜託了,文號就不要念了。我一天到晚看文件,聽說文號就條件反射,頭痛。”
陶陶倒來溫開水,遞給關隱達,說:“你還得修鍊。你什麼時候有老爸那種心態,就自在了。”關隱達吞下六味地黃丸,說:“老爸能夠有個好心態,巴不得。但我總懷疑他的淡泊是做給別人看的。他不把什麼都看淡些,又能怎樣呢?”陶陶嘆道:“做官一輩子,有什麼意思!”
關隱達笑道:“是沒有意思。所以人就要想通達些。我見識過省里一些老領導的秘書、司機,想來真是心寒。那些老書記、老省長,當年誰不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很多人削尖了腦袋想鑽到他們身邊去,哪怕給他們擦屁眼都願意。他們的秘書、司機,都風光得不得了。如今他們退下來了,就誰也嫌棄了。他們仍然配有秘書和司機。這些秘書、司機就恨自己運氣差,等這些老傢伙沒用了,他們才輪到這份差事。他們當面叫人家某老某老,背地裏都叫人家老東西。只要哪個老領導病了,他的秘書、司機就暗自高興,巴不得人家一命歸西,他們就可以解放了。陳副省長快八十歲了,身體還很健旺,他的秘書就成天在外面對別人搖頭,說怎麼得了,哪天是個頭喲!”
陶陶聽着很生氣,說:“這些老人家自己也不爭氣,他們的兒女也不爭氣。我爸爸若是省級幹部,他只要退下來,我堅決不要人家配什麼司機、秘書。自己兒女天天守着老人家,多好。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傢伙!”關隱達笑道:“你還真生氣了。人沒到那步,到那步就會那樣的。老領導照樣比秘書、比司機、比房子、比車子。他們生病了,有兒女守在醫院他們不會滿足,寧可讓秘書守着。這叫享受待遇。”
陶陶搖頭道:“官場真是害人,把人都弄成瘋子了。”關隱達笑笑,不再議論這事了。他想官場就是如此,誰也拿它沒辦法。關隱達琢磨過孟維周對他稱呼的變遷,就很有意思。孟維周剛參加工作那會兒,見了關隱達就叫關兄;過了幾年,孟維周當了縣委副書記、縣委書記,就叫他關老兄了。“關”和“兄”中間加個“老”字,意思沒變,意味卻不同了。關兄是那種剛入仕途的年輕人叫的,顯得斯文、拘謹、恭敬。
孟維周開始叫關老兄了,老成多了,同關隱達就是平輩之禮。孟維周當上地委領導后,第一次見了關隱達,就直呼老關了。通通作業完成了,揉着眼睛出了房間。陶陶說:“我們看外公外婆去。”通通點點頭,不多說話。陶陶就說:“兒子你怎麼了?比你外公還深沉。”
兒子仍是不說話,面無表情,等着爸爸媽媽叫出門。關隱達就想兒子讓沒完沒了的作業和考試弄得沒朝氣了。他摸著兒子的頭頂,說:“我們走叫吧。”從教委去市委機關要坐兩站公共汽車。
關隱達體諒司機,星期天一般不用車。卻又不想坐公共車,每次都是走着去,只當散步。路上碰着王洪亮。握了手,關隱達說:“聽說你要下海?”王洪亮說:“關主任消息這麼靈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業掛職。”關隱達就笑笑,說:“你洪亮老弟是什麼人物?你是一舉一動,萬人矚目啊。好,你們年輕人,還可以好好乾一番。”王洪亮說:“關主任比我才大幾歲?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着這個機會,去企業算了。你關主任可要抓住機遇啊。”
關隱達搖頭道:“我還有什麼機遇可抓?老了。”兩人玩笑幾句,握手而別。陶陶說:“王洪亮是個人物。”關隱達回道:“是個人物。”走在街上,關隱達的手機老是響。他便不停地接電話,有的是工作電話,有的是朋友問候。陶陶說:“你乾脆關了電話。”
關隱達說:“市委最近有個新指示,上班時間,部門主要負責人離開辦公室,就得開着手機。晚上和周末,不在家裏也得開着手機。”陶陶說:“你們這官也當得真可憐,人身自由都沒有了。”關隱達說:“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幫農民到市政府上訪。堵了大門,砸了汽車,市委領導要找下面幾個部門的頭兒,怎麼也找不到。孟維周一發火,就下了這麼個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說:“當年有手機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關隱達笑道:“就搭幫那時候沒手機,不然我哪有機會同你來往?天知道你現是誰的老婆。”
陶陶扯扯兒子,逗他:“那也就沒有通通了。”通通一直在東張西望,根本沒聽爸爸媽媽在說什麼,懵懵懂懂地問:“說什麼呀?”
陶陶朝關隱達做了個鬼臉,對兒子說:“媽媽在說那年漲洪水……”通通搶了話說:“水中漂過來一個木盆,木盆里躺着個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講了一百遍了,沒意思。”關隱達哈哈大笑,說:“現在小孩,都是摔頭主義。”
關隱達想起坊間流傳的孟維周的段子,說:“有人說,當年手機剛出現時,孟維周還是張兆林的秘書。那時手機貴,兩三萬塊錢一台,地委領導才有資格使用。孟維周有回跟同學聚會,多喝了幾口酒,就吐露了自己的遠大目標是三個一,一台車子,一個秘書,一部手機。”
陶陶笑笑,說:“你不知道,別人把他的三個一完善了,成了五個一工程。”關隱達說:“我倒沒聽說過。”“人家給他加了兩個一,一個情人,一筆財富。”陶陶怕兒子聽見,輕聲說道。進了地委大院,盡碰着熟人。有些人同他打着招呼,卻不太自在。
關隱達就知道,他們正像王洪亮說的,是跑到大院裏面抓機遇來了。休息日往市委機關跑,能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