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大家談的話題都是巴西,既然克萊爾提出來要到巴西的土地上去試試,於是大家就儘力用充滿希望的眼光去看待這件事,儘管聽說有些農業工人去了那兒還不到十二個月就回來了,帶回來令人失望的消息。早飯過後,克萊爾就到一個小鎮上去,處理與他有關的一些瑣事,從本地銀行里把他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回家的路上他在教堂旁邊遇見了梅茜·羌特小姐,她似乎就是從教堂的牆壁中生長出來的一樣。她為她的學生抱了一大堆《聖經》出來,她的人生觀是這樣的,別人感到頭疼的事情,她也能在臉上帶着有福的微笑——這當然是一種令人羨慕的成就,不過在克萊爾看來,這是極不自然地犧牲人生而相信神秘主義的結果。
她聽說了他要離開英格蘭,就對他說,這看來似乎是一個非常好的和大有希望的計劃。
“不錯;從商業的意義上看,這是一個很不錯的計劃,這是沒有疑問的,”他回答說。“但是,我親愛的梅茜,這卻要打斷我生活的連續性了。也許還不如進修道院好呢!”
“修道院!啊,安琪爾·克萊爾!”
“什麼呀?”
“唉,你是一個邪惡的人了,進修道院就是當修士,當修士。就是信羅馬天主教呀。”
“信了歲馬天主教就是犯罪,犯罪就意味着下地獄。安琪爾·克萊爾,你現在可處在危險的狀態中呀。”
“我還是覺得信新教光彩!”她嚴肅地說。
這時候克萊爾苦悶到了極點,產生出來一種着魔似的情緒,在這種情緒里,一個人就不再顧及他的真實原則了。他把梅茜小姐叫到跟前,在她的耳邊惡魔似地低聲說了一通他所能想到的離經叛道的話。他看見她的臉嚇得蒼白,露出了恐怖,就哈哈大笑起來,但看到為了他的幸福她臉上的痛苦又帶上了焦急的神情的時候,他就不再笑了。
“親愛的梅茜,”他說,“你一定要原諒我。我想我是發瘋了!”
她也以為他發瘋了;談話就這樣結束了,克萊爾又回到牧師住宅。他已經把珠寶存到了銀行,等到以後幸福的日子來到時再取出來。他又付給銀行三十鎊錢——讓銀行過幾個月寄給苔絲,也許她需要錢用;他還給住在黑荒原谷父母家裏的苔絲寫了一封信,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她。這筆錢加上他以前已經給她的一筆錢——大約五十鎊——他相信這筆錢在目前足夠她用的了,他特別告訴過她,如有急需她可以去找他的父親,請求他父親的幫助。
他覺得最好不要讓他的父母和她通信,因此就沒有把她的地址告訴他們;由於不知道他們兩個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才分開的,所以他的父母也沒有問她的地址。就在那一天,他離開了牧師住宅,因為必須實現的事情,他就希望快點兒去實現。
在他離開英格蘭之前,他必須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去拜訪井橋的農舍,在那座農舍里,他們舉行婚禮后最初的三天是在那兒度過的,他要去那兒把不多的房租付給房主,還有他們住過的房門的鑰匙也得還回去,另外,他還有離開時留在那兒的兩三件小物品要取回來。正是在這座農舍里,最暗的陰影出現在他的生活里,陰影的憂鬱籠罩着他。他打開起居室的房門向裏面看去,首先出現在心裏的記憶就是在一個相同的下午他們婚後來到這兒的幸福光景,就是他們同屋而居的新鮮感覺,就是他們一起吃飯和握着手在爐邊細語的情形。
他去拜訪的時候,房主和他的妻子正在地里,克萊爾獨自一人在房間裏呆了一會兒。一時間百感叢生,心亂如麻,這是他完全沒有預想到的,就上樓進了她那間他從來沒有用過的房問。床鋪整整齊齊的,這是那天早上他們離開時她用自己的雙手整理的;槲寄生還是照樣掛在帳子的頂上,那是他掛上去的。槲寄生在那兒掛了三四個星期了,現在已經變了顏色,葉子和漿果都枯萎了。安琪爾把它取下來,塞到了壁爐里。他站在那兒,第一次懷疑起自己在這個時候到這兒來是不是明智,更不用說懷疑他是否寬厚了。但是,他不是也被殘酷地欺騙了嗎?他懷着各種混雜的感情,含着眼淚在床邊跪下來。“啊,苔絲!要是你早一點告訴我,我也許就寬恕你了啊!”他痛苦地說。
他聽見樓下傳來了腳步聲,就站起身來,走到了樓梯口。在樓下的亮光里,他看見有一個女人站在那兒,在她轉過臉去的時候,他認出那是白臉黑眼的伊茨·休特。
“安琪爾先生,”她說,“我來這兒看你和安琪爾太太,來向你們問好。我想你們很快就要回這兒的。”
這個姑娘到這兒來的秘密他已經猜着了,不過她沒有猜着他的秘密;愛着他的一個痴情的姑娘——這個姑娘也可以做一個和苔絲一樣好,或者差不多一樣好的講究實際的農家妻子。
“我一個人在這兒,”他說;“你從哪條路回家去,伊茨?”
“我的家現在不在泰波塞斯奶牛場了,先生。”她說。
“為什麼不在那兒了呢?”
伊茨低頭看着地上。
“我在那兒感到太憂鬱了!我現在住到那邊去了。”他用手指着相反的方向,那個方向正好是他要走的路。
“哦——你現在回那兒去嗎?如果你願意搭便車,我可以載你走。”
她那橄欖色的臉上添了一層紅暈。
“謝謝你,克萊爾先生!”她說。
他很快就找到了房主,和他算清了房租和其它幾項因為突然離開而應該考慮在內的賬目。他們走到克萊爾的馬車跟前,伊茨就跳上車坐在他的身邊。
“我要離開英格蘭了,伊茨,”他說,一邊趕着車往前走。“我要到巴西去了。”
“克萊爾太太喜歡到那個地方去嗎?”她問。
“現在她還不去——就是說一年左右時間吧。我自己先到那兒去看看——看看那兒的生活怎麼樣。”
他們打着馬向東邊跑了老遠一段路,伊茨什麼話也沒有說。
“其他幾個人怎麼樣啊?”他問。“萊蒂怎麼樣?”
“我上次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有點兒瘋瘋癲癲的;人也瘦弱不堪了,腮幫子也塌下去了,好像是病倒了。再也不會有人愛她了。”伊茨心不在焉地說。
“瑪麗安呢?”
伊茨放低了她的聲音說。
“瑪麗安開始酗酒了。”
“真的嗎?”
“真的。奶牛場老闆已經不要她了。”
“你呢?”
“我不喝酒,也沒有生病。可是——現在早飯前我是沒有再唱歌了!”
“為什麼呢?在早上擠牛奶的時候,你總是唱《在愛神的花園裏》和《裁縫的褲子》,唱得多好聽呀,你還記得嗎?”
“啊,記得!那是你剛來的那幾天我唱的歌。你到這兒來了,我就一句也不唱了。”
“為什麼不唱了呢?”
她有一會兒看着他的臉,眼睛裏放出亮光來,算是作了回答。
“伊茨!——你多麼軟弱啊——就像我一樣!”他說,說完就陷入了深思。“那麼我問你——假如我當初向你求婚,你答應我嗎?”
“如果你向我求婚,我會答應你的,你自然要娶一個愛你的女人呀!”
“真的嗎?”
“一點兒也不假!”她滿懷激情地悄悄說。“啊,我的天吶!你以前從來就沒有想到過啊!”
走着走着,他們走到了通向一個村子的岔路口。
“我必須下車了。我就住在那邊,”伊茨突然說,自從她承認她愛他以來,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克萊爾放慢了馬。他一時對自己的命運生起氣來,對社會禮法也痛恨不已;因為它們已經把他擠到了一個角落裏,再也找不到出路了。為什麼將來不去過一種自由放蕩的家庭生活向社會報復呢?為什麼偏要去作繭自縛,去親吻那根教訓人的大棒呢?
“我是一個人去巴西的,伊獲,”他說。“因為個人的原因,並不是她不願意漂洋過海,我同我的妻子已經分居了。我再也不會和她生活在一起了。我也不能夠再愛她了;可是——你願意取代她和我一起生活嗎?”
“你真的希望我和你一起去?”
“真的希望。我已經受夠了,真希望解脫出來。你至少是毫無私心地愛我。”
“不錯——我願意和你一起去,”伊茨停了一會兒后說。
“你願意嗎?你知道那意味着什麼嗎,伊茨?”
“那就是說你在巴西期間我要和你住在一起——那我也覺得挺好啊。”
“記住,你現在在道德上不要相信我了。可是我應該提醒你,在文明的眼睛看來——我是說西方的文明,你這樣就做錯了。”
“我不在乎那個;一個女人,走到了痛昔的頂點,又無路可走,才不會在乎那個呢!”
“那麼你就不要下車了,坐在你坐的那兒好了。”
他趕着車走過了十字路口,一英里,兩英里,一點兒也沒有愛的表示。
“你非常非常愛我嗎,伊茨?”他突然問。
“我非常愛你——我已經說過我非常愛你!當我們一塊兒在奶牛場裏的時候,我就一直愛着你呀!”
“比苔絲更愛我嗎?”
她搖了搖頭。
“不,”她嘟噥着說,“我的愛比不過苔絲。”
“為什麼?”
“因為不可能有人比苔絲更愛你的!……她是可以為你去死的呀。但是我做不到。”
伊茨·休特就像毗珥山上的先知,在這種時候本來想說一些違心的話,但是好像苔絲單純淳樸的天性使她的人格生出了魔力,使她不得不讚揚苔絲。
克萊爾沉默了;他從這個意外的無可懷疑的來源聽了這番坦白直率的話,他的心立刻被感動了。他的耳邊重複着一句話:“她是可以為你去死的呀。但是我做不到。”
“把我們瞎說的話忘了吧,伊茨,”他說,突然勒轉了馬頭。“我真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我現在就送你回去,送你到那條路去。”
“我對你一片真心你就這樣對我呀!啊——這我怎麼受得了呢—一我怎麼—一怎麼——”
伊茨·休特嚎啕大哭起來,明白了她剛才的事,用手直打自己的腦袋。
“你為那個不在這兒的人做了一件正當的事,是不是後悔了?啊,伊茨,別後悔,一後悔就不好了啊!”
她慢慢地鎮靜下來。
“好吧,先生。哦——也許當我同意和你一起走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啊!我希望和你一起走——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因為我已經有一個愛我的妻子了。”
“是的,是的!你已經有一個愛你的妻子了。”
他們走到了半個小時前他們經過的那條籬路的岔路口,伊茨跳下車。
“伊茨——請原諒我一時的輕浮吧!”他喊道。“我說的話太欠考慮了,太隨便了!”
“把它忘掉嗎?永遠永遠也忘不掉!啊,對我那不是輕浮!”
他感到他完全應該受到那個受到他傷害的人的譴責了,他內心裏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傷,跳下車來,握住她的手。
“啊,可是,伊獲,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像朋友一樣分手好嗎?你不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
她真是一個寬宏大量的姑娘,後來再也沒有露出更多的怨恨來。
“我原諒你了,先生!”她說。
“現在,伊茨,”他勉強自己做一個他遠沒有感覺到的導師的角色,對站在他身邊的伊茨說:“我想請你在見到瑪麗安的時候告訴她,她是一個好女孩子,不要自暴自棄。答應我吧,告訴萊蒂,世界上比我好的人多的是,請你告訴她,為了我的緣故,請她好自為之——請你記住我的話——好自為之——為了我的緣故。請你把我這個話帶給她們,就算是一個要死的人對別的要死的人說的話;因為我再也見不着她們了。還有你,伊茨,你對我說了對我妻子真實的話,因而把我從一陣衝動中產生出來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愚蠢中拯救出來。女人也許有壞的,但是她們不會比世界上的壞男人更壞啊!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永遠不會忘記你。你以前就是一個誠實的好姑娘,就要永遠做一個誠實的好姑娘;你要把我看成一個一無所值的情人,同時也要看成一個忠實的朋友。答應我吧。”
她答應他。
“上帝保佑你,賜福於你。先生,再見吧!”
他趕車走了;不久伊茨也走上了那條籬路,克萊爾走得看不見了,她就痛苦不堪地倒在路邊的土坡上了。等到深夜,她才滿臉不自然地走進她母親的那間小屋。在安琪爾·克萊爾離開她以後和她回家之前這段時間裏,沒有人知道這段黑暗的時間伊茨是怎樣度過的。
克萊爾在同伊茨告別以後,也是傷心痛苦,嘴唇發抖。不過他的傷心不是為了伊茨。那天的晚上,他幾乎都要放棄到附近的車站去,而要勒轉馬頭,轉身穿過南威塞克斯那道把他和苔絲的家分開的高高的山脊。但是阻止他沒有去的不是他看不起苔絲的天性,也不是他的可能發生變化的心境。
都不是;他是這樣想的,固然不錯,像伊茨說的那樣,她很愛他,但是事實並沒有改變。當初如果他是對的,那麼現在他依然是對的。他已經走上了這條路,慣性的力量還要推着他繼續往前走,除非有一股比今天下午使他走上這條路的更強大、更持久的力量,才能把他扭轉過來。他不久也許會回到她的身邊。當天晚上他就上了去倫敦的火車,五天以後,他就在上船的港口同他的哥哥握手告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