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做China Doll
Mastofmycareerupuntilnowhasbeenspentplayingvulnerableasiangirls.Notthatthereisanythingwrongwithit,butyoujustgetsickofplayinghookersormistresseslikeinTaipan……Iwantapartthatracedoesn'tmatter.
It'saburdenthatyoualwayshavetobesoglamorousandpretty.Idon'thavetoforthis.Icanconcentrateonmyacting.
——陳沖答《洛杉磯時報》記者問
《末代皇帝》之後,陳沖幾乎每天都接到新片約。用她自己對多方採訪的記者的話說:“幾乎被劇本淹沒了。”不再是襯托式的小角色,用荷里活語言形式,是些“有肉可啃的角色”。劇本被一摞摞送到陳沖手裏,甚至不需她從頭至尾通讀,為省她的時和力起見,許多劇本前面附有一兩頁紙的劇情梗概以及對她的角色的闡述。
幾乎所有被推薦給她的角色都有雷同處。就是人們從《大班》以及《末代皇帝》中得到的對她那種東方式性感的嚮往。東方人對於性的體現使荷里活感到某種刺激、新奇,他們似乎在陳沖身上發現了這不可能的、神秘的魅力。似乎陳沖帶來的東方風靡將會使荷里活市場創一個新的價牌。
既不可能,就不求甚解,東方之美就美在它的遙遠、神秘,徹底了解了,便損失了那份美。荷里活的製片商們便是這樣去懂得陳沖與東方美的關係。他們甚至為陳沖編寫劇本,把一些不可理喻的東西歸納為東方情調。
陳沖很快發現自己將走入套路的危險,人們在善良的意圖下正將東方女性和她表徵化,符號化。
那個以極端柔順、極端奴性來侵佔“大班”之心的美美,那個染鴉片癮,在兩種性愛之間騎牆、最終瘋魔飄逝的婉容,都大幅度提高了荷里活對東方女性的興趣。這是種天真,不求甚解的興趣。也是老道於電影市場之人的心血來潮。對此,陳沖完全明白。
送來的劇本陳沖盡量通讀。她希望能從中淘出一個意外——不拿東方女性做古老美麗的標本來欣賞,而將她們做同等靈肉來體現的角色。但卻沒有。所有劇本中需要陳衝去扮演的角色,都在一定程度上重複。
終於,陳沖在劇本中發現了《英雄之血》。它有一個女角色,說不清她是哪國人。因為這是描寫未來世界的故事,未來似乎抹煞了一切民族的特徵。這個女角色屬於什麼民族成了最次要的問題。她是個剛烈、勇猛,與人格鬥時像頭雌豹的女子,用最直接、原始的方式表達情感,完全去掉了荷里活的東方女性的征號:複雜而病態,渾身是男人的陷阱。這個女角色還鍥合陳沖的一句小帶哲理的說法:“女性本身就是一個種族,不管她來自哪個國家、哪種文化,女性這個種族是獨立存在的。女性本身就是一種文化。”
陳沖馬上告訴她的經紀人,她希望得到這個角色。
並不那麼容易。這個女角色雖不具有鮮明的種族特徵,作者在劇本中暗示了她來自亞馬遜流域。兼作導演的編劇很難想像一個優雅病態的“皇后”陳沖怎樣一躍而成為—個女鬥士。
在經紀人的推薦下,導演和陳沖見了面,交談之間,他忽然發現陳沖有相當奔放的氣質。而當陳沖向他談到自己對劇中女主角的想法,他甚至看到了陳沖粗獷的一面。
導演告訴陳沖,帶一點警示,這個女角將是不美的,面孔上有條猙獰的傷疤。
陳沖玩笑道:“那我可以給觀眾一個特大意外。”
導演有所動心。但接受陳沖意味着重寫這個角色。他對陳沖說他需要一些時間來考慮。
陳沖發現這位編劇兼導演有着與其他導演完全不同的氣質。他沒有大而化之的許諾,對女演員的捧場。他非常誠實,是那種心裏有十分嘴裏卻只有三分的人:他其實已十分欣賞陳沖,卻含而不露,每句話都講得充滿誠意又絕對負責任。
陳沖不知不覺已放下了荷里活式的策略性詞令,直接而同樣充滿誠意地說:“我真的很想演這個角色,希望你能讓我演它。”
陳沖不加掩飾的對這角色的嚮往感動了導演。導演奇怪:這位剛剛走出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女明星怎麼會如此樸實,毫無矯飾,不像某些其他女演員,行為上在拚命爭奪一個角色,口頭上卻又要表現不屑,表示自己手中有大把角色在任意挑選。
導演當場拍板,由陳衝來演這個女主角。
不久,陳沖發現被送來的分場對白劇本中,已不是“帶着亞馬遜河的迅猛,有一雙跋涉熱帶的長腿”,取而代之的是矮小精幹的東方形象。“有着匕首般的靈敏快捷”。這個重新改寫的人物,是基於陳沖的形象和氣質的。
不知荷里活根據演員而重寫角色的例子有多少,至少陳沖幸運地邂逅了一例。
當記者們從美國和澳大利亞趕到《英雄之血》的外景地進行實地採訪時,他根本認不出陳沖了。
外景地是設在距悉尼數十英里之外的沙洲上,惟一的人煙來自一座鐵礦。礦上有上千工人,他們的妻兒老小組成了一個小鎮,全鎮所有是一座教堂,幾家商店,一所學校和一個郵局。之荒涼,之隔絕,恰如影片的規定情景——原子時代後期的葬原。
記者發現這個在泥沙中與人格鬥的女角色正是不久前在奧斯卡領獎台上的陳沖,他們便開始了對她的圍攻。
“你讓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剪了頭髮!”陳沖滿不在乎地對記者們說:“十年了,頭一次剪頭髮!”
一個記者馬上在小本上記下對陳沖的形容:“她穿着碎布片——那種連叫花子都會拒絕穿着的襤褸衣衫;她臉上有道醜陋的傷疤,頭髮像被不負責任的剪刀掃蕩過,顯得參差不齊。……當別人指着這個女演員對我說:‘你一定認識她吧?’我瞠然。”
記者問起陳沖對丟失自己美麗形象是否遺憾時,她想也不想地說:“一點也不。”
“因為美麗多少是種負擔。”她對記者們解釋。“假使你演一個皇后,一個美麗的形象,那麼你就有責任美麗。萬一不美麗,似乎你就沒盡到責任。在這部電影裏,我不必美麗,所以我也沒有負擔,精力完全集中在表演上。”
記者又問:“你為什麼喜歡這個角色呢?”
陳沖笑着說;“因為它是個女“藍波”(《第一滴血》中的男主角)。”
場面拉開,記者們果然看見這個身量不大的“女藍波”如何勇猛,不知打的是哪家拳術,手腳快得驚人。收場了,“女藍波”從地上爬起,捋起胳膊,露出一塊血紫,對人們說:“這是真傷!”
從《英雄之血》,陳沖每演一個角色都讓觀眾重新認識她一次。直到電視連續劇《雙峰》,陳沖才又以喬伊這個角色展示了她東方的、攝人魂魄的美麗。
《雙峰》是當年全美收視率最高的連續劇。雖以一宗凶殺案為主線索,但編、導、演全班人馬都在藝術上有極嚴肅的追求。它的藝術上的探索性和故事情節的通俗性使它達到了雅俗共賞,從而在社會的每個階層都有它大批的觀眾。地鐵站、快餐店、公共洗衣房、甚至大學的圖書館,到處有人在談論:“××究竟是誰殺的?……”或者:“××是正派的還是邪惡?……”
陳沖所扮演的喬伊——一個來自香港的富孀,小鎮上惟一的外國人,給觀眾留下了不亞於婉容皇后的印象。當大學生們談起陳沖的喬伊時,總是一派驚嘆,“Boy,Sheissopretty!”(老天爺,她可真漂亮!)
誰都沒有注意到導演的偷梁換柱——將喬伊從意大利籍改為香港籍。
原劇中的意大利喬伊自然不可能由陳衝來扮演。陳沖在聽說了大衛林區將執導這部連續劇之後,只感到十分惋惜,因為她非常鍾愛大衛的影片,一直在期待與這位懷有奇才的導演合作。可是這個發生在美國內地小鎮的故事不可能牽涉亞洲人,因為按照常理,這類小城鎮的居民都是一色白人。
然而陳沖的經紀人卻使大衛和陳沖在一個場合上“偶然地”碰上了。
導演幾乎立刻就發現陳沖身上有種奪目的東西,不完全來自她的相貌,也不完全來自她的氣質。很奇怪,她的一顰一笑都引人入勝。這就是電影行當中常提到的“可看性”。所謂的“耐看”。
大衛和陳沖聊起來。
“我想,喬伊這個人物就像……就像一條被放在岸上的美人魚;她很美,但她的美是以脫離她自然的生存環境為代價的。她有種很美的情調,異國情調,但人們在欣賞她的情調時大概忘了,她不該屬於岸。她在岸上將活不下去,除非進化成另一種動物。喬伊因此是很弱的,她漸漸出現的邪惡是她進化出來的自我保護性。”
陳沖對喬伊的這番分析使大衛十分會心地一笑,然後便沉默了。沉默並不久,陳沖便接到通知:喬伊由她來扮演。
大衛從陳沖的一番談論中得到啟示:喬伊可以是任何國度的女人,越遠越好,因為越遠便越異。“異”將有助於角色的內部張力。
劇本中有這樣兩行對話——
問:“這個喬伊是什麼人?”
答:“她是本州最美麗的女人。”
陳沖此時面臨的挑戰是能否演出這個“美”。得承認比她美的女子大有人在。她要演出比容貌更重要的美:美人的心理狀態,美人的處世哲學,美人的姿態和神情。
陳沖在《雙峰》中的角色並不重,她卻從來沒有“混”過戲。尤其和一個天賦極好,又極其用功的導演合作,她對自己僅有的幾句台詞總是反覆掂量,有時一句台詞就夠她推敲出十來種講法,不順口的詞,她便自己調色打磨。
大衛林區對陳沖在表演上的探索是完全洞察的。這個每天要在一家固定的咖啡鋪消磨一個早晨,一口氣灌進七八杯咖啡的導演總是在一張餐巾紙上寫滿他的創作構想。他往往懂得每個演員的試圖,他往往在你試圖達到一種高度卻又力不能及時助你一把。
陳沖對人不止一次地說:“可貴的就是他懂得我在朝哪個方向探索,探索什麼,然後他幫我完成這個探索。似乎他比我更清楚我想演到什麼程度。”
《雙峰》中,陳沖以一個不重大的角色給觀眾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喬伊是個絕難混同於任何美國銀幕形象的人物。她令人愛、恨、憐、懼;她以她極有限的出場展現了她的多側面的人格。
“這個角色跟我本人的性格相差十萬八千里。”陳沖在《雙峰》獲得轟動效應時說道:“她所做的事,她的行為,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去做。甚至不能想像。幸運的是,我也不必去做那些事達到保護自己的目的。我不同意她的行為準則,但我仍愛她。演員應該有一種寬大為懷的懂得;懂得善善惡惡都是人性。不能夠用日常生活中的是非準繩去衡量你演的角色,那樣會使角色限在很幼稚的‘好人·壞人’格局裏。做一個演員,你必須深入到角色內心深處,站在她(他)的角度,為她(他)的行為找到情有可原之處。這樣,你才能夠演出人性;你不對這或善或惡的人性做審判,審判權留給觀眾。因此,我從頭到尾都不認為喬伊是個壞女人。從扮演角色,到做人,我感到自己有了越來越廣闊的懂得。懂得不是同情,也不是譴責,懂得是‘允許存在’——不管它與我多麼相悖,都應該允許存在。藝術不是美德教育,不是勸善事業。講到這裏,我想起一個有關觀世音的故事:一個小男孩對觀音控訴他父親,說父親怎樣鞭打他、虐待他,讓他活不下去。他請求觀音替他復仇,去殺那個暴虐的父親。觀音說:‘不,我不能夠殺戮;我從不殺戮。不過你若去殺你的父親,我是理解的。’報復和殘殺是和觀音的本性徹底相悖的,而觀音具有這樣廣闊的懂得,對男孩的行為有徹底的體諒。演員也需要如此廣闊的對於人性的懂得。”
記者們對陳沖的這番見識感到驚訝,並十分含蓄地表示了讚賞。他們歸納:“這就是喬伊這個小角色之所以不同凡響的緣由。”
幾年過去了,人們仍談起《雙峰》,仍談起乖戾美貌的喬伊以及她的扮演者陳沖。
“想去台灣拍片嗎?”
“想啊!”陳沖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此的發問。
如果問為什麼,她會被問住。為什麼,她不完全答得出。陳沖生活中,不少“為什麼”都是所答非所問地被答覆了。說她情緒化,心血來潮,她都笑笑,表示認賬。
也許是因為對台灣好奇。同是中國人,又不同的中國人,用陳沖自己的話說:“像一些從來撈不着見面的親戚:特別想見,又有點怕見。”
也許是想在另一片中國國土上找一點寵愛、關懷和欣賞。也許只是像她自己說的:“出國這麼多年,一直用美語演戲;轉回頭用中文談台詞,大概會覺得好新鮮?”
陳沖的想去台灣拍片的願望一直因為種種緣故而不能實現。
首先是忙。《末代皇帝》之後,不喜歡社交的她開始收到各個國家重要人物的邀請。英國王子查爾斯和戴安娜公主邀請她和尊龍共進晚餐。另一次是接受法國前總理蓬皮杜夫人的邀請,去巴黎午宴。儘管這樣的活動本身並不佔去太多時間,但一系列的準備工作是頗耗時的。歐洲社會對服飾和場合的相符非常重視,穿戴不僅體現一個人的教養、身份,更重要的是體現了對主人的尊敬。因此陳沖必須花相當的時間訂服飾和修飾髮型。再就是這類活動總是會惹來大群大群的媒體,她必須做言詞準備。
《末代皇帝》在世界各國公映一年之後,陳沖仍不斷隨劇組周遊列國,做宣傳和演說。有時她失去耐心,對荷里活這套“公關”策略牢騷滿腹:“沒完沒了?!……時間和生命都花在這種事情上(宣傳和接觸媒體),哪裏還剩下多少時間讓我去創作新角色!……影片和角色本身好,不用宣傳;它們本身糟,宣傳也沒用!”她在給一個友人的信中如此發著脾氣。
最主要的障礙是陳沖的身份。在她持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期間,她曾在香港主演的一部影片《惡男》竟被台灣當局拒絕在台上映。所以直到陳沖拿到美國護照,她與台灣演藝界的合作才開始列入正式計劃。
台視籌拍的四十集連續劇《隨風而逝》的拍攝過程僅僅兩個月,對陳衝來說,是一次很重要的經驗。她向新聞界,也向朋友們談到自己的苦惱:她所不具有的“兩棲性”——西方的表演訓練使她一下子無法適應中國的表演要求,常覺得“橫也不好,豎也不對”。這次實驗性的合作讓她想到,她需要一位中文台詞教練,她越來越感到自己與中國語言的生分了。
就這樣,陳沖大洋彼岸、此岸,從一個外景地到另一個外景地,從來都是讓拍攝計劃把自己的生活填塞得過分地滿。否則,“清晨醒來,空虛非常厲害。……在這種時候,黑白的Fax,和電話里失真的聲音都不管用。”陳沖把自己心裏最真實的感覺寫信告訴親近的朋友:“什麼時候我們能坐在一起縫自己喜歡的裙子?……”
從台灣又飛往澳大利亞、泰國,直接進入了另一部電影《龜灘》的拍攝。陳沖已弄不清是自己讓生活如此之忙,還是生活在讓自己忙。
忙,似乎是忘淡她情感上的欠缺,可有時她發現越忙她便越發地感到這份欠缺。
來到《龜灘》攝製組外景地時,她獨身一人,其他人員已先她到達了。旅館很高檔,空蕩蕩的大廳,鞋跟踏上去的聲音更顯出它懾人的空寂。
服務人員告訴陳沖,她訂的那間房還住有客人,得等一兩個小時才空得出來。
陳沖問:“我能先打個電話嗎?”
服務生弄清她要打的是國際長途,歉意地笑笑說:“不行,請你還是等進了你自己的房間再打。”他的意思是電話賬將難以結算。
陳沖最怕這類等待,它使她茫然、倀然,使她有種無所歸屬的感覺。往往,這感覺一冒頭,她便抓起電話向自己在上海的親人,或向在美國的友人傾訴一通。有些朋友擔心她巨額的電話賬單,總提醒她:“好了好了!吃力地到處拍片,別都花在電話上了!”
“不要緊的!……”她想告訴朋友,獨自“闖碼頭”,異鄉異客的無着落感,似乎非得有熟悉的聲音才能讓她定下神。
然而朋友和親人都為她着想,急匆匆結束談話。
她在一封信中這樣寫道:
不要擔心我的電話賬單,我在這個萬里迢迢的國度工作,我必須花一半的錢在自己的“心”上,……聽聽我熟悉的聲音,對我是一大安慰,感到自己還與你們同在……
她還在信中剖析自己:
我是條變色龍,很快就失去了我自己的色彩,變得跟這兒的泥土一個顏色。用粗俗的外表和態度來保護自己,來避免內心的觸動:這兒沒有人知道我是個那麼渴望溫情的情種,也沒有人知道我有時也看很高雅的書。他們眼中,我是個“大笑姑婆”,喜歡吃,講跟他們一樣的話的人。
攝製地旅館的日復一日似乎抽空了她的感情生活,尤其這輝煌而空曠的旅館大廳:她在這裏等待——
服務生終於向陳沖走來,對她說,房間就緒了,她可以進去棲身了。
陳衝進門,以小費打發走服務生,然後拴緊門,帶一點凄惶地打量一眼房間。一切都小異大同,一切都是規格化的——床、沙發、桌椅,就像快餐店的幾樣飯菜。不必打量她也知道它們什麼樣,這樣的熟識,卻是永恆的陌生。
都知道陳沖是極合群的人。連在《龜灘》中扮演她兒女的三個小演員,很快已和她打鬧成一團。與其說她喜歡人群,不如說她喜歡工作。
對《龜灘》中Minon這個角色,陳沖是抱很大希望去扮演的。《末代皇帝》之後,荷里活有人預言陳沖將一舉成為最有名的美國女明星,然而接下來的幾部影片的默默無聞,使正趨上升的她也受到影響——知名度出現一個“衡溫帶”。雖然《雙峰》給觀眾留下了強烈印象,但它畢竟不屬於力作。在陳沖接到經紀人推薦來的《龜灘》時,她幾乎認為一個類似《蘇菲亞的選擇》的命運選擇終於出現了。
陳沖立刻去買了《龜灘》的小說原著,從文學的多維空間,她更加懂得Minon這個女性形象。這將是她所扮演的最有力量,最多側面,最富於行為的一個女性形象。這是個把高貴與低賤融合得最徹底的一個女性。
陳沖多次告訴過採訪者,她羨慕梅麗史翠普有《蘇菲亞的選擇》供她創作發揮,使盡才華。她餘下的藝術生命是多少年,她不得而知;她希望它足夠長而容她扮演一個東方的“蘇菲亞”,一個讓她傾盡表演才華,一個讓她展現她的一切層面的形象:她的柔媚,她的劇烈,她的脆弱,她的潑辣
《龜灘》中的Minon能賦予她這塊用武之地,起碼從小說上看,她是一個荷里活人常說到的“Meatypart”,有啃頭,有嚼頭。陳沖為自己爭取到這個角色興奮了一陣,甚至將小說原著寄給一些朋友,希望所有人和她一塊喜愛Minon,跟她一道來懂得這個從妓女到大使夫人的女性。懂得就是接受她身上的一切——高尚、醜陋、聖潔、愚頑。陳沖喜愛她:她的光彩和陰影;只有認同她的陰影,對她的扮演才有可能立體。
拍攝開始后不久,陳沖發現導演的意圖與原著相差很遠。越拍下去,她越感到演得吃力:因為導演並不像她這樣設計Minon,他不能夠從陳沖的女性和母性角度來塑造角色。最要緊一點——這一點攝製組其他成員也發現了,是導演缺乏才氣。
於是,一件藝術創作變成了一種工作——到現場,化妝,做規定動作,哭、笑、台詞。這對陳衝來說是痛苦的。因為她每多演一天,就感到這個角色被毀掉了一點。漸漸的,Minon已不再是她曾在心目中,筆記上設計過的那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她感觸地在信中告訴朋友:“一個戲的成敗跟導演的才華太有關係了。”
儘管陳沖已喪失對整個影片成功的信心,她仍是儘力地讓自己的角色有些許火花。
一天,海上浪頗大。照拍攝計劃,陳沖該完成一場“跳海、救人、犧牲”的拍攝。導演佈置她從各個方位跳進海水,但都不理想。最後決定將攝影機架在快艇上,讓陳沖往水較深、浪較大的地方跳。
一天的反覆“跳海”,陳沖從早到晚渾身透濕,鼻腔被咸澀的海水嗆得生疼,並且那幾天她身體一直不適,面孔已退盡血色。
“你行嗎?”為她補妝的女化妝師關切而擔憂地摸摸她的額。體溫低得嚇人。
陳沖點點頭,牙根咬得鐵緊。
“你是不是……”化妝師見她脖子上一片雞皮疙瘩,壓低聲問了個女性共有的苦楚。
陳沖強笑笑:“沒事。”說罷她便快步向海邊跑去。
陳沖不願整個攝製組為她一個人停滯。擺明星架子,在她看是件頂難為情的事。
這回她得從船上往海浪中跳。得虧她一小就喜歡泡游泳池,養出頗好的水性。
架着攝影機的快艇從遠處馳來,按預算的路線,它將攝下陳沖縱身入海的一瞬。
陳沖迸住一口氣,迎着湧上來的、一人多高的海浪跳去。
快艇剎那間已衝到跟前,比預計的速度更快幾秒……
陳衝心裏叫了一聲:完了!在她入海水的瞬息,她見快艇迎面撞上來。僅是距離和時間計算的一點差錯,快艇從陳沖身上飛快碾過。
岸上和艇上的全部攝製人員都驚叫起來。他們眼看陳沖消失在快艇腹下。同樣的念頭從每個人腦里劃過:完了,陳沖沒救了。
演Minon三個兒女的小演員此刻全大哭起來,光着腳丫向海水裏跑,嘴裏一面叫喊着:“媽……媽……”他們的朝夕相處的“媽媽”真的一去不返了,他們已分不清這一刻是現實還是劇情。
救生人員飛躍入海中。一隻電擴音器在佈置人們搭救女主角。盲目和慌張中,有人叫起來:“看,那不是她?!……”
浪的峰巒上,陳沖被高高托着……
幾十分鐘之後,女主角陳沖已被平置在海灘上,不一會兒嘔出一大口海水。總算是脫離了危險。
她面色土黃,連嘴唇也黯淡了。睜開眼,她看看周圍關切和詢問的臉,笑了笑,啞着嗓子說:“那一剎那,我把前半輩子的事都想了一遍!”
劇組的人們沒想到這個中國姑娘堅強到如此地步。第二天,她便如常出現在拍攝現場,如常和三個小演員打鬧、廝混。
陳沖對人說:“孩子們就是可愛,不會裝;自從我起死回生,我們‘母子感情’深了許多!他們現在整天圍着我,生怕我再死一回。”
《龜灘》沒有打響,沒有帶給陳沖預期的成功,然而她仍是愛Minon這個人物,她從此人物身上得到一些啟示:一個含有多種對抗元素的女性是可愛也可敬的;在她身上,存在着聖潔和罪惡,她是個母親,妻子,同時又是娼妓;她富於同情同時又富於殘忍,她不否認任何自己的組成部分,她縱容它們。
因為陳沖與幾個小演員真的相處如母子,陳沖在離開劇組時最難捨他們。亦或許與孩子們的相處激起她心裏的某種溫情,她忽然希望有個家,真正的,完完全全的家。
東奔西顛的生活卻使她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認識人;認識一個將和她一道組成家庭的人。
離開外景地的那天早晨,她打好行李,走出房間,又在豪華麗空曠的大廳里等待。這回是等待離去;等車來接她去機場。一位經理彬彬有禮地走到她面前。他們已不再陌生,全旅館的人,上至經理下至清潔工,都熟悉了這個叫陳沖的中國姑娘,她那麼愛逗,那麼平易近人和熱忱,使人忘掉她是個有名氣的荷里活明星。他們非常喜愛她。
經理問陳沖:“就要走了嗎?”
陳沖站起:拉一拉身上簡樸的T恤,伸出手:“再見啦!”
她竭力裝得無心無肺,但經理看得出她眼裏那一點悵惘。經理握住她的手。
“就是想來告訴你——我們大家都想告訴你一句話:什麼時候你來,這兒總有一間房是為你開着。”
陳沖感動得啞然。
還會來嗎?她一點把握也沒有。但她使勁向經理點點頭。
她覺得自己再不能把生活當車乘了。她得“到站”,得有個“接站”的。
在飛離泰國的頭等艙里,她寫了一封信給一位最親近的女友——
……好想談戀愛、好想生孩子,好想被人疼,好想疼人家。還想穿T恤,還想炒菜,還想做裙子,還想照相。還想做夢,很長、很長的,一個串着,光揀好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