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愛你”是個大詞
“唉,你在哪兒?!”聽出是誰,作者焦急地問。
“在馬路上,丟掉了!”陳沖答:“我在車上給你打電話呢!”她新近買了一部手提電話。雖然她素來對高科技不以為然,常常懷念“小橋流水人家”的舊時生活,但她終於迫不得已用起象徵某種生活方式的手提電話來。原因是不久前她去洛杉磯錄音,當夜搭飛機回三藩市,彼得恰被緊急門診叫了去。她在機場給家裏三次留言,沒有迴音;向彼得的Beeper呼叫,也沒有迴音。(因為在手術中的彼得不可能中斷手術去應答任何電話。)等彼得回到家,聽了陳沖在留言機上的留言,卻怎麼也無法找到她。一來二去的聯繫失誤,倆人都損失了一夜睡眠和歷經了一夜擔憂。此後的第二天,陳沖便上街買了部手提電話。
“丟在哪兒了?”作者問。
“往你家的路我挺熟的呀,怎麼找不着了呢?”陳沖說。
迷路是陳沖的駕駛風格之一。其他還有:停完車忘了停在哪條街,忘了帶地圖而大聲叫喊向路人問方向等等。有次作者乘她的車去同看一部電影,她正開車突然發現方向反了,一順手就在三藩市最忙的市場街上打了個一百八十度。路上所有車馬上亂了一瞬,還是給她得逞了。作者問:“道路上開車的都像你怎麼辦?”
陳沖答:“不會都像我的。”
“噢,你就指望別人好好開?”
“指望不了自己還不指望別人。”
“遇上警察就完蛋了。”
“一般來說,犯規一百次會被抓住一次。”
在弄清陳沖當下迷途的方位之後,作者給她做了番指點。十分鐘后,陳衝到。
倆人說好今天的非正式採訪在作者家進行。這類問答往往是“無主題變奏”,作者意在引出陳沖的談興,從而在她“忘形”時做更感性的觀察。
陳沖仍是一隻晃里晃蕩的大包在肩上。包里裝着一本大厚書。她到哪裏,有書她就踏實。她讀書很雜,從文學到科學,從美術到心理學。有時作者妒嫉她讀書的速度和廣度,問她:“是不是你每分每秒都得學點什麼?”
陳沖說:“那是你看見的。我傻坐發獃的時候你沒看見。傻坐發獃其實挺幸福的。那麼一剎那的不負責任,對自己對別人都沒有責任了。”
作者又問:“這種時候多嗎?”
陳沖笑道:“反正不少。我媽說:如果你覺得自己不是太舒服,那就對了,那是因為你處於學的狀態。學總是比你本身的狀態要緊張,所以你感到不舒服:有時候我奇怪,為什麼老讓自己不舒服就是對的、好的?”
她挑了張沙發半卧進去。她總給人印象:有朝一日她要心寬體胖起來。想到《大班》引起的對她的非議,到眼下尚未平息。她能挺過,不是易事。這和她廣博的閱覽,以知識強化自己性格有關。她往往給人稀里糊塗的假相,而實質的她,是最覺醒的!她的知覺無時無刻不是緊張地打開着;她知覺着世界,知覺着自己,以求自我改善。她卻向來不承認這點:也許她真的沒有對一個嚴謹、恭整、微微緊張的陳沖正視過:作者感覺她不願正視.甚至有些輕視.也許那個陳沖提醒了她日子的艱辛,或扼制了她由渾然中得出的快樂。
坐定了,作者說:“感情問題。你有什麼見解、看法,就隨口談。”
陳沖大眼一瞪,意思是:這要說的可太多了,或者,這有什麼可說的。
作者:讀了你和Thanspacific雜誌的記者談到你對婚姻、同居之類的事的看法,有點青年愛情指南的味道。你說:如果跟一個相愛的男人在一塊,三個月之內,他不跟你討論未來,那就沒有什麼未來。那就趁早不跟他瞎耽誤工夫。(譯文大意。反正英文被翻譯過來也指望不了太原本。)
陳沖:嗯,我說過這話。有的人什麼都好,就是不想做起碼的承諾。就是不想結婚。這種人再好我也沒有興趣。如果他不是本着結婚的初衷來接近我,那我和他根本不是一條起跑線。不管這關係最終能不能發展成為婚姻,但是否有結婚的意圖決定這愛情中有多少莊嚴的成分。我很在乎這份莊嚴。也許太古董,但我就是這樣的人。有些男人條件非常好,對我也J非常好,可一開始沒有婚姻的意向,我就會儘快中止和他的感情發展。過一陣子,他倒又想到結婚了,鄭重地再來開始和我接觸,我會告訴他:已經晚了。因為這一點,我大概也錯過不少好的人選。
作者:你還在同一次採訪中,帶倡導性地說;不到結婚,千萬別和那傢伙住到一塊去。你反對同居啰?
陳沖:這完全是個人好惡問題,談不上反對、倡導。我反正不跟人同居。談戀愛可以,同居女人容易被動。
作者:你什麼時候跟柳青離婚的?
陳沖:一九八八年。
作者:後來開始約會的是誰?
陳沖:剛離婚已經不怎麼會約會了,技巧生疏了。
(作者這時憶想陳沖自己寫的一篇文章,形容了重新做單身女子的感覺:“我如同又投入只有女性游泳的池子一樣。你不能停,你得拚命地游,直到離開這裏。結婚三年半,我都忘了怎樣同人約會。”“你倒了一碗水進了大海,再盛一碗水回來時,怎麼會不失去你原來的;要盛回你原來的一碗是不可能的了。”)
作者:那個男演員……
陳沖:(知道作者說的是誰)對呀。我在離婚後跟他來往過一段。我們相愛過。
作者:我可不可以在書里提他的名字?
陳沖:(默想一刻)最好不。他名氣比較大,提了他的名字對我對他多少是會有影響的。只有很近的朋友才知道我和他的關係。
作者: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富有?
陳沖:嗯,很富有。(想着說著)他是個很會愛人的人。很有激情的一個人,很懂感情,很懂得做一些讓我感動的事情。迎接我從外景地回來,他會把我的房間裏弄得到處是汽球、鮮花。不管我走多遠,他都有首為我寫的詩等在我要住的旅館裏。他寫詩寫得真誠,浪漫,有些不可思議的形象比喻……是個有才華的人。
作者:他也住在洛杉磯?
陳沖:不。他住在別的城市。最多是住在外景地的旅館裏,所以他一孤獨了就想起在另一個旅館住着的我,怕我也會孤獨,就給我寫詩,Fax給我。
作者:最後怎麼不成了呢?
陳沖:是我提出不要見面了。我告訴他我有了男朋友。你知道吧?他是有妻子的人。
作者:知道。你的信里談到。不是從來不和他妻子在一塊嗎?
陳沖:很多方面的原因,他是不可能離婚的。他的家是不可能拆散的。我也不願意他拆。他不是從我才背叛他妻子的,在我之前他就不斷有女朋友。倒是從我這裏,他從此收住了。我們分手的時候,他買了一隻戒指送給我,說他從我這裏看到心地單純的幸福。他說這個戒指象徵忠實,他從此會忠實於他的妻子。忠實他的妻子也就是忠實於我——很遙遠地以心來忠實。
作者:(感動地)現在你們不來往了?
陳沖:(搖頭)最後一次他到荷里活,想見我,怎麼請求,我都沒答應。結束了就結束了。
作者:假如他沒有妻子,你會和他結婚嗎?
陳沖:不知道。他是個以自己感覺為世界中心的人。自私。做他妻子一定很苦。每次我跟他告別,他就非常感傷,說:說一次再見,他就死了一點點。有時我笑他:死到現在還有這麼一大塊?
作者:當時你在拍什麼戲?
陳沖:從這個外景地到那個外景地,一個地方少說也得待一兩個月,他就每天一個電話。
作者:跟他斷的時候難不難?
陳沖:還是挺痛苦的。不過沒有前途的事,早晚都得斷。知道得斷就早早下決心,不能有太多的自我縱容。他的出現還是給了我很多安慰。不過從一開始他就不符合我選男友的原則。我是希望成家的人,我一向主張相愛的人結婚,結婚是生活的最美方式。婚姻中的責任、諾言都是美的。
作者:你指的男朋友是不是那個香港人?別人給你介紹的那個?
陳沖:是的。
作者:也是個失敗?
陳沖:我想他不夠愛我。也不太懂得我的感情。但他是個很有美感的人,風度非常好。也是個長途關係,我在美國,他在香港,不是有足夠的時間來加深了解的。有時我心情不好,打電話給他,傾訴一大堆,全是各種各樣的感覺.你知道一個獨處的女人時常會有一堆感覺的(從積極意義上來理解,便是靈感),可他聽完之後對我說:“多睡睡覺,少胡思亂想。”不胡思亂想,就不是我了。我常對他無奈透頂。但是他也沒錯,他是那種只有簡單的幾種感覺的人。對了,我一個人的時候喜歡做布娃娃,我好多朋友都有我做的娃娃。他特別喜歡我做的娃娃。碰到我情緒不高,他在電話里會說:“多做幾個娃娃吧。”就算安慰我了。
作者:那你們怎麼見面呢?
陳沖:他很少來,都是我去亞洲拍戲的時候跟他見見面。我希望這件事能有未來,所以還是挺努力的。我對自己在他眼裏的形象不是十分自信的。有次去亞洲,快到香港時,我到廁所里去換了一套新的衣裙,還化了點妝。我得讓自己夠漂亮。漂亮了,到了,他人影子也沒有,等了好一陣才來。所以我總有個感覺他不愛我,也不能欣賞我。好像我有這麼多感覺是個累贅。
作者:這麼長相思、短相會,持續了多久?
陳沖:有一年吧?有沒有一年?(她和自己討論一會兒)我在泰國拍《龜灘》的時候,見面的機會多一點。
(作者忽然想到陳沖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寫到女人和男人的關係,是從寄生蟹展開聯想的。那封信提到這位香港男友。信的語言很簡樸,卻也很美。現將信文在此錄下——
……坐在這兒好心痛,為以前那雙可憐的寄生蟹痛。記得我說過海邊有很多寄生蟹嗎?寄生蟹的下半身是赤條條的,看上去很易受傷害。一般你看不到它的下半身,因為它住在人家的螺殼裏,身體按螺殼的方向蜷着。方向不對的不可以要,長大的要換。有時候,被別的蟹打敗失去它的螺殼。總之,沒有殼的寄生蟹看上去很病態,很可憐,我只看見過一次。找男人的女人就是這副樣子。沒有男人的女人就是沒有螺殼的寄生蟹。……也許寄到他(香港男友)的螺殼裏也一樣不舒服,因為我不能按他那殼的方向蜷。……
陳沖:有一次,他說他可以在曼谷和我度個假。在電話里還問我:需要什麼中國東西嗎?獨自在異國,很少看見中國的東西。那次我很感動,覺得他可算對我的感覺有點照顧了。我們一塊潛水、打網球,玩得很開心。他玩起來的樣子很迷人。但過後我想:他真的只是來玩的,玩興過去你發現他好像只會玩。我挺痛苦的,因為我發現自己很愛他。
作者:他搞藝術嗎?
陳沖:不是,他是搞商業的。從一個很有門第的家庭出來的,喜歡接觸藝術界、電影界,趣味也不錯……
作者:(插話)香港闊人誰不喜歡接觸藝術界、電影界?
陳沖:不過又不拿藝術當回事。香港的漂亮明星多得是,對於明星,社會有許多偏見。都跟明星結交,但心裏對明星們是不重視的,覺得演戲的不是正經人。這就是那個社會階層的心理。我覺得他對我也是受這種社會心理影響。跟我接觸,他有一定的滿足,比如虛榮心的滿足,但他又不能欣賞我。不能欣賞是不可能真愛的。我並不認為自己那麼漂亮,從小就不覺得。沒那份自信,覺得只要自己愛人家,人家就會五體投地。從來不那麼想。成功、名氣,都不是一定會招人來愛我的理由。不然成功、有名的女人個個都該在愛情上享受特權了。這類女人比普通、正常的女人反而不如,往往在愛情和婚姻上不順。
作者:你和這位香港紳士怎麼斷的呢?
陳沖:最後—次見面是在洛杉磯。他走後,我有個預感,我不會再見他了。我對他的漠然、溫吞水態度厭倦了。想了結了。送他去機場,回到家一眼看到他留在浴室里的洗髮香波,心裏真不好受。當時想扔了它,眼不見為凈。又想考驗一下自己,看能忍到什麼程度。那瓶香波一直擱在原處,每天看到它,眼中釘一樣,但就是不去扔。就那麼熬,相信沒有熬不過去的日子。果然熬過來了,你看。
作者:就是那一陣吧,我在芝加哥閔安琪家見到你,你好像挺樂呵的!
陳沖:誰都覺得我整天高高興興,我參加的所有攝製組,所有人都覺得我無憂無慮,有時候為全組那麼多人燒一大桌中國菜。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演員,澳洲人,對我說過:“很少有男人能夠使你愉快,因為你給予得太多,他們不能像你這樣給予,因此他們怎麼能使你愉快呢?”我不知道他看得對不對,不過他至少看出我真實的一個層面。
作者:你現在還留戀單身時的那段生活嗎?
陳沖:偶然會留戀一下。那時候,我也是想自己過試試看,看沒愛情是不是真的過不了。我下決心好好過,多款待款待自己。一個人過,不好好的過就更凄涼得慌。我把我的房子收拾得整齊、漂亮,自己給自己買玫瑰。有空坐在陽台上,放一盤大提琴曲——我最喜歡大提琴,泡杯茶,寫寫東西看看書。那一段是我單身生活中最值得驕傲的一段。我特意把整個家的佈置都拍成相片,現在看看,挺像樣的,絕沒有男女單身漢那種自暴自棄,好像日子過的挺有勁頭,挺蒸蒸日上!
作者:我看了那套相片。看上去像個會享受的女修士的房子!
陳沖:那時我媽媽在我身邊待的時間比較多。我哥哥也在洛杉磯,所以我感情上不是完全被架空的。從外景地回到家,我會跟陳川跑去看博物館,看畫展,跟他討論些問題。跟自己哥哥是不怕講錯話的,胡扯也沒關係。後來我們兄妹想起在一塊出一本畫冊……
作者:(插話)你配詩他作畫的那本吧?
陳沖:嗯,我覺得英文部分寫得比中文好。
作者:好像你更習慣用英文來表達了。
陳沖:有的感受適合用英文,有的適合中文。要是允許我一篇文章用兩種文字,保證最生動。
作者:荷里活是不是常有活動?
陳沖:基本上每天晚上可以找到地方去party,邀請也是不斷發給我。我倒是寧可待在家裏,或者去跟我哥哥海闊天空地胡扯。我很少,基本上不去party。白天和這一類人一塊工作,夠多的應酬,晚上還是這類人,只是更空洞,滿嘴的“我愛你”,實際上我明白他們轉臉就忘了。(臉上出現一點玩世不恭)我現在也可以動不動就用“愛”這個詞,但這個詞從來不往我心裏去。因為我痛恨荷里活的“我愛你”,這三個字讓他們講得一文不值!“我愛你”是個大詞,不能隨便用的。脫口而出,說完便忘的“我愛你”,是我憎恨的東西。所以我躲在家裏,有時覺得荷里活跟我有什麼關係?
(作者讀到過一篇對陳沖的採訪文章,其中談到陳沖所住地帶之藏龍卧虎:記者碰上的第一部車子,就是某著名作曲家的。作曲家的妻子認識記者,問:“怎麼在這兒見到你了?!”記者也意外:“怎麼在這兒碰上你了?!”名作曲家的妻子說:“我住這兒啊!”當記者告知她此行的目的是採訪陳沖,作曲家妻子更驚詫:“陳沖也住這兒?!”記者告訴她:“同一條街!是你街坊!”作曲家的妻子說她從來沒見陳沖在鄰里露面,她驚異這名流住宅區也有陳沖這樣的隱士。作者想,陳沖果真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深居簡出。)
作者:你迴避這一類場合,會不會迴避了一些機會呢?
陳沖:你指什麼機會?
作者:比如遇上哪個導演,忽然靈機一動讓你演女主角。像大衛林區(《雙峰》的導演),見到你之後,把原來的意大利女角色改成中國人了,為了讓你扮演。我指這類機遇。
陳沖:可能會丟失一些機會。不過我想不會有多好的機會。我有經紀人向我推薦劇本,或向製片人推薦我。
作者:你當時是單身,在這些場合中也許會碰到了合適的男朋友。
陳沖:再有誠意的人,到了這類場合都會顯得無誠意。我原先也接受邀請,每次party回家,回想一下:我提高了?充實了?什麼都沒有。跟一群人泡在一塊兒幾小時,好像更空虛了,連生活中原本有的實質性的東西,好像也沒了。所以我決定能不去就不去這類party。我不缺約會的對象,不必上那兒去找。
作者:你怎樣取決和什麼樣的人約會呢?
陳沖:約會在英文裏缺少中文的特別含義,比較中性,不一定就是邏輯上導致戀愛的。常有人約我去吃飯,如果我對這個人不反感,我就去了。如果吃飯的時候感到談話投機,就可以增加些來往。不能發展成愛情,有時可以從中獲得友情。我的許多書都是這黃朋友送給我的。我在國外拍外景,時常會收到他們寄給我的書。一旦男女之間發現彼此愛讀書,事情就好辦多了,就不會出現那種沒話找話的尷尬。好像有了—個共同的地方去寄託相互間的情誼,有一條把他們聯繫起來的紐帶;那紐帶你不必擔心它會勒死你或勒死他。我的一些男朋友常推薦好書給我看。
作者:不讀書的男人你就發展不出這種友誼了,你是這意思吧?
陳沖:有時候也有遺憾。有個把人挺可愛的,有很多很好的素質,就是不讀書。關係就維繫不住,因為跟不讀書的人很難做通信的朋友。這樣的人都是很實幹的,很少空想,跟他們在一塊工作。他們會給你許多幫助,但一旦分開,就分開了,不會以通信關係來維繫和發展關係。這些朋友是拿行動來表示情感的,不善於用文字。有時我讀書,這類朋友會說:“讀書?浪費時間啊!找點什麼事情做做嘛!”他們可沒有時間研究感情,研究感覺。
(都知道陳沖是個愛寫信的人。她的信就事論事的少,多是“研究感覺”。信寫得很散文氣,若她將來出版一冊通信集,將會不缺讀者。在此,作者只是走走神罷了。還回到採訪現場來吧)
作者:談談你的那些約會吧?
陳沖:常常會被人約到一家貴極了的飯店。這種飯店的常客全是荷里活的Somebody。有時侍者會拿極平淡的口氣告訴你誰誰剛剛離開,誰誰明天訂了座。感覺就是這些被人崇拜的偶像們出入這裏就是家常便飯。其實我對這種概念感到挺好笑。荷里活有許多講究:你在哪兒吃飯,在哪家店買衣服,參加哪個健身俱樂部都是有講究的。所以男士邀請女士吃飯,就總是那幾家飯店。代表檔次。有次約會結束,我和那個男士往外走,我說:唉唉,走慢點,別錯過哪個大名人!那男士聽出我的促狹來了,跟着覺得好笑了。
作者:好像讀過這篇文章。他把跟你吃晚飯的經過寫了,發表在一個雜誌上,是吧?
陳沖:給你個印象,約會是怎麼回事了吧?吃完飯,各自鑽進自己的車裏,各自走各自的路。就那麼簡單。
作者:假如同時有好幾個人約你,或者追你呢?
陳沖:最重要一點是不要瞞來瞞去。我過去有過教訓,把和一個人的約會對另一個追求者瞞着,兩頭瞞,事情弄得很複雜,最累的是自己。在美國這些年,我嘗到了坦率的好處。我可以直截了當說:我不願那麼做。或者乾脆說:不,我不喜歡。如果一個追求者約找,我已答應另一個人的邀請了,我就告訴他實話。我當然應該給自己最廣泛的選擇機會,誰也不會怪罪我選擇的。但只要你瞞着這個,順着那個,你人就不好做了,弄得精疲力盡去避免漏洞,你也就沒法集中精力去觀察和欣賞一個人——大部分精力用在把謊說圓上了。你可以有各種各樣的不是,但只要坦誠,誠實,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誠實會丟掉信譽,這事就大了。我知道;誰都知道,每個單身男人或女人不可能只和一個對象約會。一個男士約我,我明白他在我之後排滿了其他約會日程,不是秘密,也不是不道德,所以根本不用瞞。
作者:離婚後的幾年裏,你沒有約着一個固定的男朋友?
陳沖:我心目中是把香港的男朋友看作固定的,那一年,我起碼是在努力把這次戀愛當真的。還有,我自己根本也沒有固定點,到處在拍片。……
(作者這時又跑了神,想到她在信中寫過這麼一段話——
……整個劇組在一塊相處了幾個月,又要分開了。總是這樣——剛剛認識,了解一些人了,開始喜歡他們了,分手的時間就到了。然後走出旅館的房間,在自己身後關上一扇門,告訴自己再不會走進去。像走出舊歲,走進新年一樣。對人們說了多少次“再見”?相信說“再見”次數少些的人會多一些激情。……泰格爾的詩:“街道是擁擠的,卻並不被愛着。”我的身邊十分嘈雜,卻沒有什麼太實質性的東西。……到處灑下淚水,留下遺憾,什麼日子?我有一個這樣的自我形象:我提着一個籃子,滿地撒着花瓣兒。深紅的,淡紫的,粉橘的,鮮黃的,雪白的。讓它們留在我去過的地方枯掉或爛掉,留下乾花淡淡的舊馨,或爛花淡淡的腐臭。等有一天我的籃子空了,我老了,我就開始活在我的腦子裏。
作者這時聽陳沖談起她的外婆。)
陳沖:……有一點時間,我首先想到回上海去看看她。不能等。(她語氣突然加重)別老讓自己等,老讓等你的那個人等。別老跟自己說:我一定會回去看她,不過現在抽不出空,再等等。這是在感情上的拖欠,拖欠會越來越重,最後你再也沒有機會償還了。這是我從自己的經驗里總結的。要去兌現自己的感情,就抓緊一切時間去。尤其對老年人。老年人嘴上說她等你,實際上她是等不了你的。你不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你畢竟還有許多日子,容你許諾再毀諾。
作者:你外婆去世的時候,你在她身邊嗎?
陳沖:(搖頭)有的遺憾終生都淡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