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洞歷險
阿多掉了下去。
阿多掉進了無止境的黑暗之中,下落的時候,時間似乎停止了。自由下落過程中,頭盔不時地撞擊着看不見的黑暗坑道的坑壁。他的四肢由於下落的緣故不時地扭曲着,但戰鬥盔甲的自動安全伺服系統挽救了他,使他沒有受到重傷。他繼續下落,不停地下落,落進下面未知的黑暗之中。
他猛地落地了,臉朝下跌落在堅硬的坑道地面,碎石層層疊落在他身上。戰鬥服自動對下落作出反應,救了他一命,但上面破敗坍塌的坑道壁卻滾落下來,把他深埋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裏。
恐懼攫住了他。他尖叫着,雖然尖叫聲在頭盔里回蕩,但在他自己的耳朵里卻顯得微弱而空洞。他的四肢狂亂地扑打着身邊的瓦礫,踢打着身邊滾動的黑糊糊的東西。他搖晃着站起來,匆忙中卻失去平衡,又仰面跌倒,手腳胡亂地舞動着,想要抓住什麼東西。
背部撞到了後面光滑的牆上。終於,顫抖的腿支撐着他站了起來,斜倚在牆上,大口地喘着氣,費力地控制着自己。
黑暗包圍着他,伸手不見五指。
阿多顫抖了一下,掙扎着,想要控制急促的呼吸。“深深地呼吸,阿多,”媽媽目光中滿含關心地說,“什麼也別說,先做一個深呼吸!”
他顫抖着吸了一口氣。
“邁爾尼科夫呼叫……邁爾尼科夫呼叫……卡特!”他想了一會才記起這個名字。“卡特……進來,卡特!”
只有微弱的嘶嘶聲在他耳朵里迴響着。
阿多猶豫了一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埃卡特?……伯奈利?你們……你們能聽到我嗎?進來啊,埃卡特!伯奈利!我掉進了坑道里,在……”
在哪兒呢?頭上目鏡的顯示是空白的。導航顯示欄里閃爍着“LOS”,意思是和基地導航偵察系統失去了聯繫。他到底落下有多遠?記得他正在蔓生菌叢上走着,正在東邊靠近指揮塔的地方偵察。
阿多的呼吸凍結了。危險的蔓生菌叢!
本能地,他用右手把高斯來複槍槍口在胸前端平。他的左手伸出去在背後摸着牆。戰鬥服的動力手套在肋骨似的光滑表面順暢地滑動着。
“該死!”他吸了一口氣,眼睛突然因恐懼而睜得大大的。
阿多用兩隻手握住了高斯來複槍,迫使自己離開了牆壁。他身體稍微前傾,緊緊貼着來複槍,這是他訓練有素的動作。“光!全頻譜!”他喊道。
頭盔上的照明燈立刻閃亮了。
一條孢子菌叢坑道顯現出來,緊挨着阿多的左邊,就在坑道里至少十米開外的地方,有一隻迅猛獸!阿多剛剛看清楚自己的方位,這隻可怕的野獸突然回過頭來面對着燈光。兩隻長長的如象牙一般的爪子,從兩個上肢伸出,朝着驚恐的阿多抓來。迅猛獸令人毛骨悚然地尖叫着,棕黃色的頭冠向後豎立着。
阿多來不及思考,馬上本能地瞄準。他端着武器,迅速轉回身,頭盔中的顯示系統自動轉換到攻擊模式。
迅猛獸順着坑道向前撲來,巨大的後腿,長滿鋒利的毛刺,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徑直衝向阿多。
“你不應殺戮……”一個聲音在他頭腦深處響起,聲音很低,幾不可辨。
阿多扣動了扳機,同時身體前傾,緊貼來複槍。
鋼頭步兵子彈以每秒三十發的速度從高斯來複槍中射出。十五響音爆在空中炸響。
阿多鬆開扳機。短時點射。瞄準。
第一輪點射有一半的子彈擊中了目標,穿過迅猛獸的血肉,擊得牆上碎石進濺。墨綠色的膿水從怪獸軀幹上敞開的傷口中噴出。
迅猛獸的速度沒有減緩。
他們中間只有十米了。
阿多又一次拉動扳機。長時點射,他自動地想。意識、尖叫都被甩在了腦後。
高斯來複槍又一次嗒嗒響起,跟蹤器在阿多的頭盔顯示系統中記錄著這一切,糾正着他的彈道,使他能夠瞄準這個向他兇猛撲來的死亡和仇恨的化身。迅猛獸的甲殼碎片進濺到牆壁上,落在孢子坑道堅硬的地面上。每中一彈,怪獸都搖晃着,暴露的血管中噴出了黑色的血液。
阿多鬆開了扳機。
五米。
迅猛獸長着獠牙的嘴裏吐着白沫,隨着子彈的射擊搖晃了幾下,卻又不可思議地站穩了腳,向前撲來。
阿多一陣恐懼,雙目圓睜,扣下了扳機。高斯來複槍幾乎立刻作出了反應,射出一道熾熱的金屬激流,擊中並穿透了敵人的身體。但那野獸卻迎着砸向它的鋼頭彈雨,繼續向他撲過來。就在那一瞬間,阿多經受的訓練突然消失無蹤。一聲尖叫,一聲原始的、無意識的尖叫,從喉嚨里爆發出來。身上的動物性佔據了他。聯邦不復存在。海軍陸戰隊不復存在。存在的只有阿多,背貼着牆,為生存而戰。
一米。
那張可怕、怪異的臉孔貼近了阿多,阿多雙目圓睜,一眨不眨。
任憑阿多怎樣狂亂地扣動扳機,高斯來複槍不再發出任何聲響。彈匣已經空了。
迅猛獸那張長滿斑點的棕色臉孔撞到了阿多的面罩上。阿多無法向別處看。他盯着那雙離他只有幾英寸的、毫無靈性的黑色眼睛,雙手毫無理智地舞動着來複槍,希望它能夠重新響起來,然而這卻毫無可能。
阿多不停地尖叫着。
緩緩地,迅猛獸的臉從阿多面罩上滑了下去,軀體撞在阿多的胳膊上。
阿多手忙腳亂地後退着,急於擺脫掉這個令人噁心的怪物的屍體,戰鬥服的靴子差點滑了一下。阿多顫抖着把彈匣從槍上取下。
他把新的彈匣在頭上撞了一下,以排出裏面的沙子,這樣做更多的是出於本能,而不是實際需要。然後把彈匣放到槍里,做好射擊準備。
迅猛獸躺在他的腳下。幾乎有一半的甲殼被打掉了。阿多看到它的一隻前肢被打斷了,遠遠地躺在孢子坑道的地面上。一攤黑色的血液不斷地擴大,在坑道地面上流着。
它還在呼吸着。
“一切生靈,歸於我王,”媽媽唱道,“提高你的聲音,聽我們歡唱……”
阿多開始不可控制地抖動着。
他十二歲,坐在星期天教會學校的班裏。“但是,這些自然的野獸,生來就是讓人俘虜和獵殺的,它們視自己不解之物為邪惡,作惡多端,必遭毀滅……”野獸是有趣的,對於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
迅猛獸在他眼前扭動着。空洞的黑眼睛瞪着他。
“主說,凡有生命的、移動的生靈,皆由水中大量產生。”
阿多無法呼吸。
驚恐之下,來複槍突然掉在地上。他的手抓住打開面罩的按鈕。按鈕在他摸索一陣之後才咔嗒一聲滑開。他把面罩猛地打開,迎面倒在地上。
他吃的早餐猛地噴了出來,噴在孢子坑道的地面上。胳膊支撐着他,但卻仍然不可控制地抖動着。接着,他又嘔吐了一次;之後又是一次。
只是在這時,他才注意到坑道中的惡臭並不是他發出來的,他一連打了兩個嗝,知道自己吐光了。把手在沾滿泥土的戰鬥服上擦了擦,抬起來,把面罩合上,以隔開那種惡臭。
最後,他筋疲力盡,虛弱無力,掙扎着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站不起來。於是只好倚着坑道牆壁坐了起來,用裝有盔甲的膝蓋支撐着胸部。
“不要殺戮!”
迅猛獸停止了扭動。他看着它死在自己面前,想不通自己是怎樣奪去了一個生命一一隻有上帝才能賦予的生命。
阿多殺了生。
“不要殺戮!”
阿多開始輕輕地哭泣起來,蹲在坑道底部,身體起伏着。他殺了生。他以前從未殺戮過。他經受過各種訓練,在各種條件下操練過,模擬過,訓練的方法和次數已多得記不起來。但在此之前,他從未真正地剝奪過任何東西的生命。
母親教育他,殺生有罪。父親教育他要尊重所有的生命,因為生命是上帝的禮物。他的雙親現在在哪裏?他們的信仰在哪裏?他們的希望在哪裏?他們死了,在一個名叫旁特富的遙遠世界裏。被這些同樣是毫無頭腦的地獄惡魔殺死了,他告訴自己。然而這些話在他聽來是如此空洞,只是掩蓋事實的借口,正如父親以前常說的那樣。
“……一切移動的、活着的生靈,皆由水中大量產生,依照他們的本類;一切有翅膀的禽鳥,依照它的本類而生:主以之為善。”
阿多的胸脯和膝蓋貼得更緊了。他似乎無法思想。
目鏡裏面的顯示系統開始持續閃爍。在眼前延伸的黑暗的孢子洞中,運動探測器感應到了某種活動。但是阿多的大腦好像凍結了,沒有意識到這意味着什麼。
“媽媽,對不起,”阿多淚眼模糊地咕噥着,“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耳機開始在耳朵里噼啪地響。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阿多把膝蓋抱得更緊了。
“……下面……中士……這個洞!”噼啪的聲音開始變成單詞。
阿多幾乎沒有聽到它們,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什麼對話。
面罩顯示系統鎖定了運動的物體。讀數不停地變化着:六十米,更近。
“……這個坑道。”突然,聲音在阿多的耳朵里變得清晰起來。
他隱約記得這是伯奈利的聲音。“他媽的,至少有一百英尺深。嗨,邁爾尼科夫,你還……”
阿多眨了眨眼睛,顫慄着吸了一口氣。.
目鏡顯示系統上出現了多個聯繫對象。數量越來越多。
“……在一個破敗的井坑下面,中士,”聲音繼續在耳中響着,“一定是蔓生菌叢把洞蓋住了,他才掉了下去。我好像看到了他,但他沒有作出回應。”
四十米,更近。
媽媽不見了。爸爸不見了。米蘭妮不見了。我是惟一剩下來記住他們的人,阿多清醒了。
三十五米,更近。
抬起頭來。他看到了伯奈利身上戰鬥服的燈光,在遙遠的上方亮起。
總要有人活下來。
“我在這裏!”他高聲喊道,一邊彎下腰,迅速從地上的瓦礫堆里撿起了高斯來複槍。他利索地從腰帶上解下抓鉤,放進來複槍的槍口裏。“靠後站,抓鉤來了!”
“嗨,夥計,我們還以為失去了你!”
“今天還沒有。”他回應着。
三十米,更近。
他朝着坑道上方射出了抓鉤。單絲繩“嗖”的一聲,從電動盔甲背後的自動絞盤裏射了上去。
就要上升的時候,他看了看下面的坑道。一道冰冷的微笑浮現在他淚痕打濕的眼上,雙腳迅速離開了孢子洞的地面。
“今天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