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宣佈參加競選的儀式充滿慶功會的氣氛,四處族旗招展,橫幅從天花板上垂下,震耳欲聾的進行曲響徹機庫。每個D-L-特里林公司員工都得出席,總共四千人。為了使他們精神高昂,公司許諾給他們一整天額外的假期。帶薪的八小時,平均每小時工資為二十二美元四十美分。管理部門不在乎錢,因為他們找到了自己的代言人。匆忙搭建的主席台插滿了旗幟,擠滿了公司的頭頭腦腦,每人都開懷大笑着,音樂煽起人的狂熱情緒。他們拚命鼓掌。
三天前艾倫·萊克還是無名小卒,現在成了他們的救世主。
他看起來挺像個候選人。他接受顧問的建議,理了個新式的、稍整齊的髮型,穿了件深棕色西裝。只有里根才穿棕色西裝,他曾兩次以壓倒性優勢贏得競選勝利。
萊克最終出現了。他大步走上舞台,與生平只見一次面的公司的頭頭們緊緊握手,工人們變得狂熱了。一位音響顧問慢慢將音樂的音量調高。他是一支樂隊的成員,萊克的人為此慶典花了二萬四千美元雇這支樂隊——錢不在話下。
氣球紛紛從天而降,其中一些被專門負責此事的工人弄爆,因此有幾秒鐘的時間機庫聽起來像是在開展第一輪地面攻擊。準備好,準備迎接戰爭!選萊克,否則就太晚了!
特里林公司行政總裁緊握萊克的手,好像他們是親密無間的兄弟,其實他們兩小時前才見面。隨後,行政總裁登上講台,等待喧嘩平息。他拿着前一天傳真給他的記錄,開始冗長而詳盡地介紹艾倫·萊克,未來的總統。在他講話時響起了五次恰到好處的掌聲。
萊克像個征服者般地揮着手,在話筒后等待着掌聲平息。他在最佳的時刻走上前說:“我叫艾倫·萊克。我現在要競選總統!”
雷鳴般的掌聲和音樂再次響起。更多的氣球飄落下來。
當人們安靜下來時,他開始演說。主題、政綱、競選的惟一理由,就是保衛國家的安全。萊克列舉出駭人聽聞的統計數字,證明本屆政府如何完全耗盡了軍隊的實力。他直言不諱地說,沒有什麼比把我們引入一場無法取勝的戰爭更至關重要,我們會忘卻所有有關人工流產、種族、槍支、實幹、稅率的無稽之談。關心家庭價值觀念?等我們在戰爭中開始失去我們的兒女時,你才會發現真正有問題的家庭。
萊克講得非常好。講稿是由他起草、經過顧問們修改和其他專家潤色過的,前一天晚上他獨自一人去蘭利送給泰迪·梅納德過目。泰迪首肯了,只稍稍做了些改動。
泰迪蓋着被子,無比自豪地關注着演出。約克和他在一起,像往常一樣一言不發。兩人各自坐着,盯着屏幕,注視着世界變得更危險。
“他很棒。”約克過了會兒說。
泰迪點點頭,甚至笑了笑。
萊克的時機選擇得近乎無懈可擊,他的關鍵語句打動了所有人。當他許諾在他的首屆任期中把軍費預算增加一倍時,四千個製造軍用直升機的特里林員工陷入了極度激動之中。
泰迪靜靜地看着,對自己的創造非常自豪。通過冷落新罕布殊爾州的預選,他們已成功地搶了鏡頭。萊克的名字不在候選人名單上,幾十年來他是第一個該為此自豪的人。“誰需要新罕布殊爾州?”人們常引用他的話,“我會在全國其餘各州獲勝!”
萊克在雷鳴般的掌聲中結束講話,同台上的所有人再次緊緊握手。有線新聞電視網的工作人員回到演播室,在那兒他們花了十五分鐘時間告訴觀眾他們所看到的情景。
泰迪按了桌上的按鈕,屏幕變了。
“這是第一件成品。”他說。
為候選人萊克拍攝的電視廣告一開始就閃現出一個短暫的畫面,閱兵式上一排面色陰沉的某國將軍身體僵硬地站着,注視着大量的武器裝備列隊通過。“你認為這世界安全嗎?”一個深沉而不祥的畫外音問道。接着閃現的是幾個世界狂人,他們都注視着軍隊通過。
“我們的軍隊無法再做一九九一年海灣戰爭時做的事。”那個聲音嚴肅地說,好像又一場戰爭已經打響。接着是一聲爆炸,一團原子彈的蘑菇雲,隨之而來的是數以千記的印度人在街道上跳舞歡慶。又一聲爆炸,巴基斯坦人在隔壁大肆慶祝。
那聲音繼續說:“美國變成了一個易受攻擊的目標。”聲音迅速升高,廣告畫面轉到國會的某個意見聽證會,一個掛滿勳章的將軍正對專門小組演說。“你們,國會,”他說,“每年花在軍隊上的錢越來越少。這筆國防預算比十五年前要少。你們希望我們為朝鮮半島、中東、還有東歐的戰爭做好準備,然而預算一直在削減。形勢很嚴峻。”廣告變成空白,只有黑屏。然後畫外音說:“十二年前有兩個超級大國。現在一個也沒有了。”艾倫·萊克英俊的臉出現了,廣告以“選萊克,否則就太晚了!”的旁白告終。
“我不太喜歡。”約克停了一會兒說。
“為什麼?”
“它太消沉了。”
“它使你感到不舒服了,對嗎?”
“非常不舒服。”
“很好。我們要讓電視在一周內鋪天蓋地地播放這個廣告。我想萊克那些本來就輕而易舉的花招將變得更容易。廣告會讓人們坐立不安,他們不會喜歡的。”
約克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人們會坐立不安,會不喜歡,然後被嚇得靈魂出竅,萊克突然之間會變成預言家。泰迪在製造恐怖。
特朗博爾的兩廂各有一個電視室。那是兩個空蕩蕩的小房間,你可以抽煙,看看守想讓你看的隨便什麼節目。沒有遙控器。開頭是有的,可它引發了太多的麻煩。當犯人們無法決定看什麼節目時,最激烈的爭執便發生了。於是看守負責選擇頻道。
條例禁止犯人擁有自己的電視機。
值班的看守碰巧喜歡籃球。有一個台正播放一場大學籃球賽,房間裏擠滿了犯人哈特立·比奇討厭體育,他獨自一人坐在另一間電視室里,看着一個接一個的乏味情景喜劇。他做法官時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從不看電視。誰有時間啊?他家裏有間辦公室,當別人在目不轉睛地看黃金檔節目時,他卻呆在那裏口授意見直到深夜。現在,看着這些愚蠢的蹩腳貨,他意識到自己在許多方面是多麼地幸運。
他點燃一根煙。大學畢業后他就沒抽過煙,在特朗博爾的開頭兩個月他頂住了誘惑。現在,抽煙可以解解悶兒,但每天只抽一盒。他的血壓時高時低,家族有心臟病史。五十六歲,還有九年刑期。他確信他會裝在棺材裏出去。
三年一個月零一周,比奇計算着進來的日子而不是剩下的口子。就在四年前,他作為一個能吃苦耐勞、年輕有為的聯邦法官而聲名鵲起。該死的四年!當他在德克薩斯州東部從一個法庭跑到另一個法庭時,他總是帶着司機、秘書、書記員和某個聯邦司法官。
他走進法庭時人們恭敬地起立。律師們對他的公正無私和辛勤工作給予了很高評價。他的妻子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可她的家族擁有石油壟斷企業。為了錢,他設法與她和平共處。婚姻穩定,雖然不太溫馨,可有三個讀大學的孩子,他們有理由驕傲。他們經歷過艱難歲月並決心白頭偕老。她有錢,他有地位,他們一起組建了家庭。以後將會怎樣發展呢?
當然不會發展到監獄裏去。
悲慘的四年——
酗酒的習慣不知是什麼時候養成的,或許是來自工作的壓力,或許是要逃避妻子的嘮叨。法學院畢業后的這麼多年,他一直是為了社交才稍稍喝點兒酒,當然沒養成習慣。有一回,那時孩子們還小,妻子帶他們去意大利過兩周。比奇一人留在家裏,他很開心,由於某種他永遠不能確定或記得的原因,他開始喝波旁威士忌酒。他喝得很多,再也戒不掉了。波旁威士忌酒變得必不可少。
他把酒放在書房裏,夜晚偷偷拿出來喝。他們分床而睡,所以他妻子從沒發現過。
去黃石公園旅行是為了參加一個為期三天的司法研討會。他在傑克遜霍爾的一家酒吧遇見了那個年輕女人。喝了幾小時之後,他們做出了開車兜風的悲慘決定。哈特立開車時,她脫掉了衣服,沒什麼原因,只是想脫掉。沒談到做愛,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完全不具備攻擊力。
那兩個徒步旅行者來自首都,是大學生,正在崎嶇的小路上往回走。兩人當場死亡,在小路的路肩處被一個從未謀面的喝醉了的司機軋死。那個年輕女人的車在溝里被發現,比奇摟着方向盤,無法動彈。她全身赤裸,撞昏了過去。
他什麼也不記得了。幾小時后他醒來時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已呆在囚室里。
“最好先習慣起來吧。”地方法官冷笑着說。
比奇動用了一切可以想到的關係,可都是白費工夫。兩個年輕人死了。人們發現他與一個裸體女人在一起。他妻子有錢,於是他的朋友們像喪家犬一樣跑了,最後,沒人站出來為哈特立·比奇閣下說話。
他很幸運,只判了十二年。當他第一次出庭時,悲愉欲絕的母親和學生們在法庭外示威。他們要判他終生監禁。終生監禁!
他自己,哈特立·比奇閣下,被控犯有兩項殺人罪,沒有辯護。他的血液里有足夠的酒精殺死第三個人……一位目擊者說他逆向超速行駛。
回首往事,他很幸運是在聯邦土地上犯的罪。否則他就會被押送到某個情況更糟糕的州立監獄去。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可聯邦工作人員知道如何管理監獄。
他獨自一人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抽煙,看着十二歲孩子寫的黃金檔喜劇。那些日子裏政治廣告多得要命。有一則政治廣告,是比奇從未見過的。駭人的一小片段,一個冷靜的聲音預言:如果我們不趕快製造更多的炸彈,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拍得很好,持續一分半鐘,耗資巨大,傳遞着沒人願意聽的信息:選萊克,否則就太晚了。
艾倫·萊克到底是誰?
比奇了解政治。它是他另一種生活的激情所在,在特朗博爾,他被看做為數不多的密切關注華盛頓的人之一。他是僅有的幾個關心那兒發生的一切的人。
艾倫·萊克?比奇沒聽說過這個傢伙。多麼奇怪的策略,在新罕布殊爾州預選之後以無名小輩的身份加入總統競選。美國從來不缺想做總統的跳樑小丑。
在他承認兩項殺人罪之前,比奇的妻子就把他踢了出去。她對裸體女人自然比對死者更憤怒。孩子們站在她一邊,因為她有錢,也因為他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對他們而言,這是個很容易做出的抉擇。他到達特朗博爾一周后,離婚成了定局。
在三年一個月零一周里,他的小兒子來看過他兩次。兩次都是偷偷來的,生怕母親知道。她禁止孩子們來特朗博爾。接着他被起訴,死者家屬提出的兩樁非正常死亡案的訴訟。
因為沒有朋友願意站出來,他試圖為自己辯護,免得進監獄。可沒什麼能辯護的。審判庭要求他賠償五百萬。他從特朗博爾上訴,在特朗博爾敗訴,又上訴。
在他身旁的椅子上,靠近香煙的地方,有一封特雷弗律師早些時候帶來的信。法庭駁回了他的最後上訴。判決已是鐵板釘釘的事。
沒什麼要緊,因為他早已申請破產。他在法律圖書室自己打印文件,以貧民身份宣誓並提出申請,郵寄到他曾被視若神明的同一個德克薩斯州法庭。
宣判有罪、離婚、取消法官資格、囚禁、起訴、破產。
大多數特朗博爾的犯人安心服刑,因為他們的墮落是如此短暫。大多數是“三進官”或“四進宮”的重犯。大多數人喜歡這該死的地方,因為它比他們去過的任何其他監獄都要好。
可比奇失去得太多,栽得這麼慘。就在四年以前,他還有身價幾百萬的妻子、三個愛他的孩子和小鎮上的一座大房子。他是聯邦法官,由總統任命的終身法官,一年掙十四萬,比她的石油稅少好多,可薪水依然不錯。他一年兩次去華盛頓,參加司法部的會議——比奇一度是個要人。
一位當律師的老朋友在去邁阿密看子女的途中來看過他兩次,聊聊外面的閑話。大部分都毫無價值,可有種傳言,說前比奇太太正同某個人約會。有幾百萬美元和苗條的腰肢,那隻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又一則廣告。又是“選萊克,否則就太晚了”。這則是以錄像帶開始的,持槍的人們在沙漠中穿行、閃避、射擊、進行某種訓練。接着是一張恐怖分子猙獰的臉:深色的眼睛、頭髮和五官,顯然是伊斯蘭極端分子的模樣。他用阿拉伯語說話,下配英文字幕:“我們會殺死所有能找到的美國人!我們會在與撒旦的聖戰中死去!”
之後是燃燒的建築物、使館爆炸的快鏡頭。一車遊客。一架噴氣式飛機的殘骸散落在牧場上。一張英俊的臉出現了,艾倫·萊克先生。他正視着哈特立·比奇說:“我叫艾倫·萊克,你或許不認識我。我正在競選總統,因為我感到害怕。害怕東歐、中東,害怕這危險的世界,害怕發生在我們軍隊身上的事情。去年聯邦政府有很大的盈餘,可花在國防上的錢比十五年前要少。我們滿足於經濟強盛。我們的敵人很多,而且我們不能保護自己。假如當選,我會在任期內把國防開支增加一倍。”
沒有微笑,沒有溫暖。僅僅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簡潔的講話。
一個聲音說:“選萊克,否則就太晚了!”
拍得不錯,比奇想。
他又點燃那天晚上的最後一根煙,獃獃注視着空蕩蕩的椅子卜的信封。兩個死者家庭要求賠償五百萬。如果有錢,他會付的,在他壓死兩個孩子以前從沒見過他們。第二天的報紙登了他們的照片,一男一女。兩個快樂的孩子還在讀大學,享受着假期。
他思念波旁威士忌酒。
對一半賠償金他可以申請破產。另一半是懲罰性賠償,不得申請破產。所以無論他到哪兒(他想自己也無處可去),都會跟着他。服刑期滿他就六十五歲了,可他在那之前就會死去。他們會把他裝在棺材裏運出特朗博爾,送回德克薩斯州,葬在他受洗禮的鄉村小教堂後面。或許他的一個孩子會掏錢買塊墓碑。
比奇沒關電視就離開了房間。差不多11點了,熄燈時間到了。
他與羅比睡在一起。羅比是個來自肯塔基州的小夥子,在他們逮住他之前已闖入二百四十戶人家行竊。他把槍支、微波爐、音響賣掉換海洛英。羅比在特朗博爾己服刑四年,由於他的老資格,他選擇了下鋪。比奇爬上上鋪,關了燈,說:“晚安,羅比。”
“晚安,哈特立。”回答很溫和。
有時他們在黑暗中聊天。牆是空心煤渣磚砌的,門是金屬的,他們的活只在斗室里迴響。羅比二十五歲,離開特朗博爾時將是四十五歲了。二十四年徒刑,每偷竊十戶人家判一年。
上床與入睡之間的時間是最難熬的。過去如同復仇似的在記憶中重現。錯誤,痛苦,本可擁有的,應該擁有的。儘管他努力,哈特立依然無法閉上眼睛人睡。他先得懲罰白己。他有個從未見過的孫女,回憶總是從她開始。然後是他的三個孩子。忘了老婆吧。
可他急想着她的錢。還有朋友們。他們現在在哪兒呢?
服刑三年,沒有未來,只有過去。就連可憐的羅比都夢想着四十五歲時開始新的生活。比奇不。有時他幾乎渴望德克薩斯州那溫暖的泥土,蓋在他的屍體上,埋在小教堂後面。
肯定會有人掏錢替他買塊墓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