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列尼轉過來身來,眼光正好落在麥爾尚身上,麥爾尚友好地向他微笑了一下,列尼也微笑着點頭示意,然後跑上甲板,象一隻濕透了的牝犬一樣抖了抖自己的全身。
“哼,什麼表情!說的什麼話!……”
他想起了洛爾蒂說的話:“他真不是人,簡直是一條軟體蟲。”列尼不由得笑了,想到這裏他又高興了。
第四章
貝蒂容一邊解着貨包,一邊問道:“老伯伯,又發生了什麼事?難道說騾子又掉進山谷了嗎?”
在山崖邊上一間幾乎要倒塌的小茅屋裏,傳出了有人說話的聲音。雨水沿着房蓋和四周房椽急流而下。從冰川上刮來的冷風,吹進茅屋的每條裂縫,不久前沿着瓜亞基爾附近燥熱的池沼走過來的人們,現在感到這種冷風似尖刀一般。
麥爾尚對貝蒂提出的問題,以輕蔑的態度哼聲回答。
洛爾蒂喊了一聲“什麼騾子?天哪!依我看,還不如掉進去別的。你們想想,小夥子們,這明明是個狡猾的壞蛋把騾子牽走逃跑了!”
德•范睜大了眼睛問道:
“逃跑了!誰?‘軟體蟲’嗎?”
這是吉奧梅的外號,人們背後都這樣叫他。“那不見得,”麥爾尚埋怨地說。他背向著大家,把兩手伸在爐子上邊烤着。
“噢,不!”洛爾蒂懊惱地冒了一句,“是翻譯。深夜逃走的,快派人去追趕昨天我們碰到的那幾個趕牲口的人。”
“但是,他為什麼逃跑呢?”
“看來是希瓦洛的故事把他嚇壞了,其實,這是不會有的事。”
“現在我們怎麼辦,醫生?”
麥爾尚聳了聳肩膀說:“我們回基多再雇一個。”
“回基多!”
年輕軍官們跳了起來,他們說:
“又要沿着狗洞般的峽谷走下去,真見鬼,這就夠受啦!”
“沒有什麼了不起!”麥爾尚冷冰冰地說,“只要一有機會,翻譯總是要逃跑的,他們就是這種貨色!新雇的翻譯我們要提醒他:如果他想開玩笑,那我們就要扭斷他的脖子。”
“但是還是要下山!”
“當然還是應當回去,只是去一兩個人就行。其餘的人連貨物和騾馬都留在此地等候。”
洛爾蒂看了一眼小茅屋,作了一個鬼臉說:“沒什麼可說的,我們要在這所旅館裏度過一個愉快的星期。”
開始,隊長決定只派麥爾尚和兩個印第安人回去,自己和隊伍留在此地等候他們回來,如果近處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就在避風處搭個帳篷。但是後來發現:一部分在基多買的食品根本不能用。因此,隊長決定讓麥爾尚暫時不要啟程,仔細檢查所有的儲備貨品,以便把從奸商手裏誤購的次品退換掉。
經過全部查看后,杜普雷大吃一驚,他決定自己返回基多,再加上一匹馬和幾匹病騾子。
“馬泰爾、洛爾蒂、施切格爾先生們,”杜普雷在晚上走進小茅屋時說,“請你們準備準備,明天一大早和我去基多,其餘的人留在這裏等我們,我的工作將由麥爾尚醫生代理。”麥爾尚挽着他的手,走到門外,在雨中對他說:“怎麼樣,最低限度你要有一個不需要督促而幹活的人,既然你去,你就把吉奧梅帶上。”
“吉奧梅!你開什麼玩笑?我們把他拉上幹什麼!”
“你想過沒有,我們把他拉上有什麼好處?你應當想一想,我們不能把他從懸崖上推下去啊,如果我們違背他的意願把他留在半道上,這個老爺子會大鬧的。只有一個辦法:激起他的恐懼心理,讓他自己逃跑。在山上應當多少拉他一陣,並告訴他有人在等他,也許,他會認為歐洲的氣候對他是合適的。”
“拉烏里,我認為你對我是非常了解的。”隊長嚴肅地說,“你怎麼能認為我會同意這樣做呢?”
麥爾尚得意地微笑了一下,他一點也沒有感到不好意思。
“呶!阿爾曼,你什麼時候同意了我這種不好的想法?讓他留給我吧,如果他沒有你在場跌落到山澗瀑布,這與你無關,反正我的名聲早已掃地了。”
隊長沒有作聲,但是他又回到了小茅屋裏,命令吉奧梅準備準備。大家都很驚奇,“軟體蟲”卻沒有反對。他們沒有等到晚班的郵船,探險隊就進山了。現在從歐洲來的郵件肯定到了,吉奧梅希望能從法爾巴來索寄來的信中得到滿意的回答,信中他要求父親允許他返回布魯塞爾。
通過疲憊不堪的跋山涉水,經過艱險的峭壁和急流,兩天後,隊長所帶領的小股隊伍終於到達了庫姆巴伊,它座落於基多山谷的上邊。他們住在一家他們認識的官吏家裏,從這裏順着上邊走去,就能很容易的到達基多。
列尼累得精波力盡地躺在床上,他渾身是青傷痕,周身疼痛,但是,不管怎樣,他還是承認逃跑的翻譯對他不壞,多虧他的幫助,他收到了從家裏寄來的最珍貴的來信。
僱用新翻譯這事看來並不那麼簡單,“帕斯塔莎河”這幾個字,什麼人看了都會嚇壞的。不久前,希瓦洛的一個野蠻的後裔,為擺脫白種人對他們的外來干涉和對印第安種族文明的欺騙,他們襲擊了駐在納波河下游的白人,經過印第安人的屠殺之後,剩下還活着的人不多,他們搬到了安第斯山,現在,他們講起這件事來還談虎色變。
嚇破了膽的居民們感到驚訝的是:那些崇拜魔鬼的人們,他們塗著恐怖的顏色,頭頂上插着羽毛,上嘴唇支着大獠牙,基督教徒的變黑的頭顱在腰上左右滾動。
後來,探險隊的開支發生了新的困難。需要付錢的人多得應付不了,但是,大家公開地在盤算着:拿到錢后,只要一有機會,就偷偷地溜掉,如果他們留下也未必有好處。隊長整天和姦詐的商人和販賣騾馬的投機者談判,並清查基多市內的敗類,象麥爾尚預料的那樣,這一任務落到了列尼身上。而洛爾蒂,施切格爾和吉奧梅則整天逍遙自在,一個背着火槍騎在馬上,一個躺在吊床上,吸着煙頭,另一個和混血姑娘混在一起。
第四天晚班郵差到了,吉奧梅收到了他父親的來信,信上說,在他沒有恢複名聲之前,絕對禁止他回來,他受到了冷遇。
列尼收到幾封令人感動的家信,昂熱莉克、安利和英國的親戚問候他,祝他一路平安;有幾段話是侯爵說的,他說:瑪格麗特已經開始了最初的療種;雅克潦草地寫了幾句,代表幾個僕人和農民向他問候。瑪格麗特已把整個日記都寄給了他,日記寫得很有朝氣:講了家中最近的消息;她讀過的書的片斷摘錄;評論希臘的詩歌和十八世紀的法國散文。從日記本上撕下的兩而,裏邊夾放着已經乾枯的,但還散發著一點幽香的馬約蘭花瓣。
列尼把花瓣放回去,看見在內頁上寫着幾行潦草的小字:
“列尼,列尼,你要保重!你想,你若是不回來,我會怎麼樣!……我會怎麼樣!”
他把信一直拿在手裏,從門外伸進了一個無禮貌的面孔-他是混血兒哈塞。
“還要翻譯嗎?先生。”
列尼克制了自己,恢復了常態,並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勞動。這個早晨,哈塞又到他這兒來了,他簡直不可想像,比昨天的更糟,來了一個衣衫襤褸,任何一種語言也不懂的無恥酒徒。列尼耐着性子足足給他糾纏了三個小時,他氣得直發抖,這是他很少發生過的現象,因此,他比平日更加克制自己避免發出尖刻的腔調。後來,他被叫到隊長那裏,他們的主人建議要乘這晴朗的天氣出外打獵,洛爾蒂聽完之後狂喜,但是,隊長又動搖了,他說應當儘快地結束所有的工作,以便返回原路。
結果列尼象預料的那樣,被留下和翻譯、商人進行談判。他已經習慣於洛爾蒂和施切格爾把他們的工作推到他身上,他不願意與他不喜歡的人爭吵,讓他們利用了。
“馬泰爾先生,你簡直是不知疲勞啊!”隊長說,“留下你來照顧一切,我完全放心。”
列尼稍稍抬起雙眉,在這一瞬間,他很象他的父親。打獵的人們走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摸了摸口袋內瑪格麗特給他寫來的信。他想認真地探聽哈塞把他捧到天上的這位候選翻譯的情況。
“我們終究還是需要這個人的,先生,我很了解他,他是我們村的,他能說三、四種……甚至六種語言,人也挺老實!”
“他給了你多少錢呢?”列尼一邊微笑着,一邊打斷他的話說。
“給我?什麼也沒有給,怎麼能這樣呢,先生。”
“好吧,把他領到這兒來。”
自吹會多種語言的人,原來是一個野獸般的混血兒,一點語言知識也不懂,列尼很快就把他打發走了。當哈塞的老鄉象一隻挨了打的狗一樣從門內走出去時,正好洛爾蒂跑回來了,他是為了換一把好的火槍回來的,他看見這個混血兒之後,用手抓住他的肩膀喊道:
“哎!來人抓住他!”
“怎麼回事?”列尼聽到吵鬧聲出來問道。
“你在哪兒找到他的,馬泰爾?就是這個傢伙,昨天晚上他偷了我的煙盒。好吧,親愛的,把口袋翻過來!”
當他從骯髒的口袋裏掏出了幾把勺子和其它一些小東西時,洛爾蒂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然後放開讓他走了。列尼感到渾身發緊。雖然他認為當眾給他一擊沒有必要,但是他也完全意識到他這種多餘的同情心也是沒有道理的。他很不快活地回到了正在微笑得意的僕人這裏。
“怎麼,哈塞,你們村裡都是這樣的人嗎?”
“在我們村裡嗎?先生,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種人!我們那兒的人都是非常老實的。”
“啊,你和這麼老實的人打交道啊!”洛爾蒂一邊說著,一邊拿着火槍從屋子裏走出來,“上帝保佑,我不需要和這種人打交道,哈塞也是個令人懷疑的傢伙!”
“他不比別人壞,在這裏他們都是一樣,”列尼回答說。他用眼睛送走了洛爾蒂之後,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坐在椅子上。
“夠了,吃午飯前誰也不接待,”他心想,“哪怕休息一個來鐘頭也好。”
他轉過身來,想叫哈塞。
“從這兒走,”從門外傳來了僕人氣呼呼的聲音。“整天遊手好閒!我們了解你,現在你還要偷什麼!”
哈塞明顯地由於沒有錄用那個後來的翻譯,而在向誰發泄怒火,來人用較輕的顫抖的聲音回答了幾句,列尼只聽到了“翻譯”這兩個字。
“還有什麼?”哈塞憤怒地嚷道。“你看,他剛剛趕走了一個看樣子很好,穿的也不錯的人。現在又來了你這個破衣爛衫的人,他怎麼見你?”
列尼拉起了窗帘,向窗外望了一眼。
“什麼事?哈塞,又來了一個?”
“是的,先生。是個怪物,是個真正的怪物!我知道,你不想再和這類人談話了。”
“這不由你來決定,他在哪兒?”
“我把他趕跑了,先生,我想……”
“為什麼你又自作主張,你給你說了什麼?”列尼立刻轉過臉來。
他想起不久前由於哈塞辦事不動腦筋,訓斥了他,列尼放下窗帘,坐了下來。
他心想:“我的天哪!我也和可憐的杜普雷一樣啦,敢於這樣和自己的僕人說話!……”
窗帘無聲地拉上又放下。列尼轉過頭去,看見門前站着一個人,他對這個人的突然出現,嚇得幾乎跳了起來,這真是個怪物。
哈塞可能看慣了,也許在整個厄瓜多爾也找不到這麼可憐的怪物。一個人貧窮得到了這種地步,他的不幸甚至會使人的同情變成了厭惡。列尼看了看這個骯髒的怪物,他先看到一雙滿是傷痕的光腳,然後又打量着他那隻傷殘的左手,裸露着的瘦得皮包骨頭的肩膀,在亂蓬蓬的黑色捲髮下邊,瞪着一雙紅紅的餓狼似的發光的眼睛。當然他是一個混血兒,但是他那銅棕色的皮膚和自然的顏色比起來,象是晒黑的。可是,一個歐洲人又怎能落到如此絕望的境地。
“他怎麼落到如此地步?”列尼心中納悶,以一種好奇的心情看着這個陌生人。他只說了一個“餓”字。列尼聳了聳肩,然後向他提出了一般的問題。
“你打算做翻譯?”
這個人一直沉默不語。站在門前,扶着帘子急促地呼吸着。他低聲回答說:
“是。”
“你懂那些語言?”
“法語、西班牙語、英語、奇楚亞語、瓜拉尼安語和其它土語。”
列尼笑了起來,他已經聽慣了那些說大話的人,經過試驗,一般都是:連結結巴巴的西班牙語和不成句的奇楚亞語也不會講。
“你過去做過翻譯工作?”
“經常,不!但是,我常給人家口頭翻譯,因此我說得還不錯。”
看來,西班牙語在他是比大多數混血兒說得好,他的發音非常柔和。這個陌生人講話聲音很低沉,而且很猶豫,沒有其他混血兒那種高嗓門。列尼沒有停止對他的考察,問他怎麼學會的法語,然後又繼續問西班牙語。
“誰介紹的?”
“沒有什麼人介紹。”
“怎麼會呢?難道說沒有人願為你作保嗎?”
“我在這裏誰也不認識,我不是本地人,我是從南方來的。”
“現在你是從哪兒來的,從基多?”
“不,是從伊巴拉來。”
“你怎麼來的?”
“爬山,我是沿着小路徒步走來的,我聽說您這兒需要人……”
“從伊巴拉來?用兩條腿走到伊巴拉需要走六十英里。”
“我……我上路的時候,兩條腿還是結實的,我說的是象石頭一樣結實,但是河流漲水啦……”
“在這樣的壞天氣下,你還要爬山?一個人?”
“我害怕也晚了。只要有兩條腿,一切都無所謂。我平常比現在要強得多,先生,我不能站在這裏。”
他說完這幾句話,突然向前邁了幾步,終於走進門來。就是他不說,也看得出來,他瘸得很厲害,不得不用手扶着桌子。列尼又發現他那傷殘的左手還少了兩個手指頭。他又向他沒有毛病的右手看了一眼,並想在他那手指甲上淡青色的小弧圈,能看出他是什麼人。
“是的,他是一個白人!”列尼非常驚訝。
他的手曬的幾乎成了咖啡色,但是他的兩手無可爭辯的證明:在這個人的血管里沒有一滴土著族的血液。
“多麼漂亮的一雙手,”列尼困惑不解的心中想道。“他不象一個真正的流浪漢,也許由於酗酒成了這個樣子?如果不是,可以試一試他的思想。”
列尼又仔細地打量着這個陌生人,在他那雙黑色的眼球里,流露出一種不是正常人所應有的緊張情緒,這不尋常的眼神刺激了他,引起了他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為什麼這樣看着我?他怎麼啦?不!不行,難道說能和一個有這樣面孔的人打交道嗎?夜晚看見他,他還不割斷你的喉嚨,或者悄悄地到樹林裏把你弔死,哎喲,不行!
“很遺憾,”列尼說,“你對我們未必合適,我們需要……幾個其他方面的人。”
沒有一個被列尼拒絕的“翻譯”,臨走時不是高喊、爭吵和乞求的,而這個人非常絕望地看了列尼一眼,一句話也沒說,邁開步子走向出口處。
“等一等!”列尼喊道。
這個人消瘦的雙肩顫抖了一下,停住了,慢慢地轉過身來,羞怯地低下了頭。
“我還沒有最後決定,因為還沒有同隊長說過,”列尼繼續說,“特別是你不要抱什麼希望,我覺得你不太合適,但是你還是等一等隊長吧。”
列尼感到很羞愧,好象他做了件錯事,又好象無恥地打了別人,他簡直無法為自己辯護。
“鬼把他叫來的,”列尼心想,“我現在怎麼辦呢?”僱用他簡直太愚蠢,他肯定是個病人,會給我們帶來麻煩。也許他會到處亂闖,更何況他象一個患癆病的人。
這個人突然抬起了雙眼,這雙眼球不是黑色的,不象列尼一開始看到的那樣,這是雙象海水般的藍色眼球。
“如果……如果你不僱用我做翻譯,先生,也許,你們還有什麼別的工作可做?我能……”
“沒有其它工作。我們都是自己干,重活是由印第安人去干。”
這個人舉起一隻手放在喉嚨上,他的呼吸又急促起來了。
“比如……腳夫。”
“腳夫?”列尼非常驚訝地說。
這個白人,明顯是個病人,瘸子,腿上受過傷,手上又是殘廢的,但是,他要求僱用他象當地土著人一樣乾重活。
“我……我只好乾這個,先生,我能夠和印第安人和睦相處,我比您看起來要有勁得多,真的有勁兒。”
他開始結巴起來了。
“是的,他會餓死的,”列尼痛苦地在心裏想着。“這個可憐的人,他很慘,真的,不能不收下他。”
“等我們隊長回來了,那時我們再看看,”列尼說,“而現在……也許你餓了吧!僕人們正好準備午飯,我吩咐他們給你也拿一份,他們在那邊,在大房間裏……”
列尼說了半句話停下了,他甚至從這張棕色的、曬得黝黑的臉上,看出它變得慘白了。
“謝謝,太麻煩您了,我剛吃過午飯,”他急忙說了一句,是用清晰的法語說的,幾乎聽不出一點外國人的音調,可以說他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列尼一怔,忙說道:
“您……您是我們同階層的人!”
“這和您有什麼關係?”
後來,列尼回憶這一幕時,心想當時衝著他的臉說出這句憤憤不平的話,他毫不懷疑地認為:在這一瞬間,他受到很大的威脅,這個人可能會給他一刀或者把他勒死。但當時他沒有意識到這點,只是毫無辦法地看着這個陌生人。
最後,陌生人打破了沉寂,用非常輕微的,但又清楚而堅決的聲音說:
“對不起,我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