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頭一個給亨利一點點安慰的是梅麗夫人。第二天,他把自己訂婚的消息告訴她,她由衷地感到高興,這一來他的就稍微變得愉快了一些。她坦率地承認,原來她十分擔心,現在放心了。比阿特麗斯不久就會有可靠的歸宿。她也為亨利高興:姑娘既然是個忠心耿耿的女兒,也一定會是個很好的妻子。
亨利說,對這一點他毫不懷疑,但她是不是會幸福,則是另一個問題。他擔心,她接受他求婚,可能是被迫的。
他怎麼會產生這種想法呢?
他想解釋清楚。但是他說不明白,梅麗夫人也聽不明白。她只聽懂一點:這個年輕人不大高興,因為姑娘沒有表現出足夠的熱情。她用一種關懷備至的聲調安慰他,這是他在沃里克郡常常聽到的。
“請不要忘記,比阿特麗斯是她父親教養出來的,她父親如果沒有遭到不幸,早就當大使了。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姑娘,不會相識不久就公開流露感情的。”
她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繼續說:
“難道溫文爾雅對一個十九歲的姑娘來說,竟成了不可饒恕的缺點嗎?”
如果換個場合,亨利是不會消受這種軟釘子的。然而現在,別人對他到底怎麼看,他盡量不去介意。他又開始東拉西扯地講下去,這時老夫人那豐滿的面龐上略帶傲慢的神態消失了,露出了素有的溫厚表情。她聽完了樹林中的奇遇,拍了一下戴着許多戒指的胖手。
“親愛的,可不能這樣嚇唬一個年輕姑娘。在荒無人跡的地方,居然藏在樹後邊!可憐的姑娘準是把您當成手持棍棒的無賴了。可您還想讓她五分鐘之內就興高采烈。”
亨利十分懊悔。現在他才明白,當時的行為實在太魯莽了,覺得非常過意不去。但這也並不足以說明比阿特麗斯挑選訂婚戒指之所以如此漠不關心的原因。他繼續講下去。當他說到藍寶石的時候,梅麗夫人笑了。
“好個多拉,還有她那兩隻眼睛!真象比阿特麗斯,可是比阿特麗斯卻什麼都不要。真是她父親的好閨女!”
她拍了拍他的手。
“你們倆都是好樣兒的。好了,您去買您喜歡的戒指吧。她一定十分珍惜您送的禮物,不在乎是哪種寶石。”
他離開她家裏,心裏得到了安慰。經過再三考慮,他買了一隻鑽石戒指,這對他來說破費很大。暫時動用銀行存款,還沒有什麼,可是他還有更大的開銷。房子要修繕,才能體面地迎接新娘,訂婚要花錢,卡斯特斯夫婦一定會千方百計尋找借口,不分擔結婚費用。他們已經十分明確地向上他示意,他應當把比阿特麗斯帶到巴黎去,至少住一個月,所以,最好還是花五十個基尼買個戒指吧。
不,這麼漂亮的手戴這種戒指顯得太寒酸了。比阿特麗斯的臉有時容光煥發,有時冷若冰霜,可她的手卻總是那麼美麗動人,就像凱特林那所住宅客廳里掛着的那幅畫上的絕代佳人的那雙手一樣——那可能是她的祖母或者曾祖母。此外,婚禮和蜜月,都可以簡樸一些。比阿特麗斯是會理解的。她絕不想讓他傾家蕩產或是違背對已故父親許下的諾言——量入為出,絕不四處借債。婚後頭兩年,他們只得節省一些。但,既然他花了很多錢買戒指,但願它能給他帶來幾許快慰。只要和比阿特麗斯單獨待上一分鐘就行。不許一雙雙貪婪的眼睛盯着這隻戒指,估量它的價格。他關心的正是這一點。
這次算他走運:他正好碰上她一個人在花園裏。
“到書房去吧,”他說,“我想給您看一樣東西。”
她默默地打開盒子,久久地凝視着戒指,這使他擔心了。
“您不喜歡這戒指嗎?”
“非常喜歡。太漂亮了。可…….”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亨利……請您不要認為必須給我買貴重的禮物。我……不需要這樣的禮物……真的,不需要……”
他頭一次看到她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好象要哭。
“可是,親愛的,每個姑娘都應該有一隻象樣的訂婚戒指。一輩子只有一次啊。”
“可……亨利,他們跟您說了嗎?我沒有多少錢啊。”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的錢足夠咱們用的。難道您要用很多錢買嫁妝嗎?”
“啊,問題不在這兒,我成年以後能得到的錢,足夠我買衣服的了。但是不會再給我別的什麼了。如果您了解這一點,那……”
難道她以為他想要一筆陪嫁嗎?最好是說句笑話把一切遮掩過去產。他笑着說:
“別發愁。我需要的只是您。”
他怎麼這麼說?為什麼她臉上露出這私下副表情?簡直難看極了。
她伸出左手,讓他戴上戒指。但當他想吻她時,她卻用雙手把他推開,躲到一邊去了。
“不,不要這樣”
後來,她冷靜下來。
“請您原諒,亨利。我不想……好吧,請吻我吧。”
可是,他已經不想吻她了。他看了發她一眼,皺起了眉頭。
“比阿特麗斯,聽我說,您是不是真心愛我?我不願和一位違反自己意志的姑娘結婚。假如有人強迫您……”
“不,亨利,沒有任何人強迫我。”
“您真這麼認為?如果您母親或者……其他的人堅持讓您……”
“他們當然是要堅持的,但這毫無意義。如果我自己不願意,他們就無法強迫我。”
她慢慢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我很高興,因為您需要我。我要儘力不讓您後悔。只不過這……有點突然。我很快會習慣的。”
他頭一次吻了她,如果這也能叫做吻的話。然後,他倆走出書房,看到全家人都在等他們。艾爾西想趕快看看戒指,她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你把戒指帶來了嗎?給我看看!噢,太漂亮了!比,既然亨利已經把戒指送給你了,你現在就應該把另外那個人送給你的那些乾枯的花扔掉。”
“哪兒來的花?”卡斯特斯夫人厲聲問道。
“就是花……或者是信,也許還有別的什麼。反正比總是把什麼東西貼身藏着,晚上就塞在枕頭底下——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是的,比,我都看見了!你以為我睡著了……”
“住嘴,艾爾西,”卡斯特斯怒沖沖地打斷了她的話。
比阿特麗斯轉過身去,一聲不吭,走出了房間。
過後,卡斯特斯夫人走到亨利跟前。
“親愛的,恐怕我們的調皮丫頭艾爾西今天早晨冒犯了您。她總是淘氣,不說笑話就活不下去。請您別猜疑,除您以外,比阿特麗斯沒有喜歡過任何男人。我估計,那東西準是裝着她父親肖象的項鏈。他去世后,那件東西就不見了。我早就知道是她拿走了,可我不願意問這個可憐的姑娘。您知道,她非常愛她父親。或許,您會想……”
亨利勃然大怒,打斷了她的話。
“我什麼也沒有想!我自己很清楚,比阿特麗斯根本不是那種手上戴着一個男人給的戒指,被窩裏又藏着另一個男人的信的姑娘。既然您問起來,我就說說我的想法:我認為,艾爾西應該挨一頓打,我就想好好揍她一頓。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開這玩笑,我認為有失體統。”
他忿忿地走開了。再待一分鐘,他就會把對她的看法都講給她聽。她居然敢開導他,好象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相信不相信呢?他完全相信,比阿特麗斯沒有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或許她突然想起那次初戀,為它還沒有開花就已經凋謝而暗自神傷——誰知道呢?這可能說明許多……
胡思亂想!那隻不過是她父親的肖象而已。
他總算找到個機會又跟她單獨待在一起,立即跟她談起旅行結婚的事。他說,他不願弄得入不敷出,因為這樣一來,就得動用他父親為農莊意外支出或為佃戶治病用的存款——好佃戶應當受到好主人的關照。如果他們不去巴黎,而到一個比較近的療養區去,那就會節省得多。他聽說在沿海城市布萊特赫姆斯頓有一家高級旅館,這座城市就是一處療養勝地。如果他們暫時不去巴黎,她是不是會不高興?
當然不會。她也希望婚事舉辦得簡樸一些。
然後他又問她:如果現在他回巴頓去張羅他們的結婚事宜,她會不會見怪。他已經很久不在家了,應該回去一趟。他九月一日回來,那時,假如她的嫁妝準備好,他們就立刻結婚。
當然,他認為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好了。她就說了這一些。但,他離開她,倒讓她感到鬆了一口氣,這一點,一眼就看得很清楚。他也是同樣的心情。現在。她終於戴上了他送的戒指,那些刁鑽的女人也暫時安靜下來,不再折磨她了。他在巴頓待得越久,卡斯特斯敲詐勒索他的機會也就越少。此外,這個靦腆的姑娘也就有時間去準備出嫁的事了。
他在家裏十分繁忙,沒有功夫去考慮她枕頭底下藏的是什麼,這完全可能是她妹妹的惡意捏造。對她那過份拘泥的態度,他也不見怪了。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哪個姑娘願意別人強迫她嫁人——即使嫁給她心愛的人呢?他們結婚以後,他一定讓她擺脫這個萬惡的家庭,那時情況就會變了。
他有時從巴頓給她寄些小禮物。她在回信中只是表示感謝,告訴他,她身體健康,什麼東西都不需要。
他回到倫敦的當天晚上,口袋裏帶着婚約來到凱特林。幸好,那裏沒有什麼討厭的客人,只有一個他不認識的青年人,外表很討人喜歡,嗓音動聽,長得很象比阿特麗斯。
卡斯特斯夫從和她丈夫興緻勃勃。
“這是我兒子沃爾特.里維斯,”她說。“他是昨天突然從葡萄牙回來短期休假的。他回家來,我們真高興。”
在他妻子的親戚當中,居然還有一位可以在沃里克郡社交界中引以為榮的人物。他有點女里女氣,可能象他父親一樣,是個書獃子,要是再多些男子漢的氣概就更好了,但不管怎麼說,總算是個紳士。亨利鬆了一口氣。
“我想,您能待到我們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吧?”他問。
“我星期四就得離開。”
“怎麼!下星期四就走?”
“是的。十分遺憾,我只能在英國待一個星期。”
亨利很奇怪。從葡萄牙來就住上一個星期,這值得嗎?
“時間太短了,是不是?”卡斯特斯夫人說。外交官的命運就是這樣:對一切事情都無價預料。
不一會兒功夫,她就讓艾爾西去睡覺,經過一番爭吵,她把小女兒攆到樓上去了,然後,走到亨利跟前。
“我們想問問您,是不是同意快一點舉行婚禮?為的是能讓沃爾特代替父親,為親愛的比阿特麗斯當主婚人。您知道,他是里維斯一家的家長。”
“可是他星期四就要走了。”
“當然,這有點突然。但沃爾特參加婚禮。如果嫁妝還沒有完全準備好,比阿特麗斯也不會有什麼意見。是不是這樣,親愛的?”
“是的。”比阿特麗斯說。她低頭坐在那裏,不插一句話。
她母親匆匆接著說:
“我們還來得及做一件簡單的結婚禮服……您自己也說過,婚禮應該一切從簡。”
“這可辦不到!光是舉行教學儀式就得第三個星期。”
“如果採取一種特殊辦法……”
亨利皺起眉頭。他們又不急着要去格列納—格林。沃里克郡可不興這麼辦婚事。
“這也是為了艾爾西,”卡斯特斯夫人接著說。“她要跟沃爾特一起去。我們已經答應,讓她當伴娘。不能讓可憐的孩子失望啊!”
亨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們在騙他——不是現在就是剛才——而他是憎恨謊言的。
“艾爾西剛才還對我說,”他反駁道,“她過一個星期去拜訪在埃普索姆的女朋友。”
“她還不知道,這件事是一個鐘頭以前剛決定的。我們打算明天再告訴她。”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想把她送到法國寄宿學校去。沃爾特認為,她已經長大了,不應該再跟史密斯小姐念書了,而且……她還應該學好法語。正好,沃爾特回去時經過巴黎,可以把她帶走,留在……”
“把這個孩子留在巴黎?跟誰在一起?”
“沃爾特給她找了一所很好的寄宿學校。他通過英國使館了解了情況。多虧大使夫人幫了大忙。事情挺順利。”
亨利看了沃爾特一眼。這個瘦弱的青年是什麼人物,怎麼剛從葡萄牙回來就把大家的事情都辦妥了?你看他——既安逸又溫順,可他卻能一蹴而就;安排了妹妹的婚禮,又把另一個妹妹送進寄宿學校,而且一路上又得到一個素不相識的夫人的幫助,事先又沒有把自己的打算跟母親商量一下。
沃爾特站起來。
“我想出去一下。您是不是願意陪我走走?”
他們走出家門,他朝亨利轉過身去。
“我可不可以跟您開誠佈公地談談?”
剛才,亨利已經被弄得暈頭轉向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說,他非常願意。可是突然間,沃爾特好象又無話可說了。
“我想,”最後他開口說,“您和我母親的丈夫已經相當熟悉了吧?”
“比我原來希望的更熟悉,”亨利說。既然要推心置腹,那他也能做到直言不諱。
“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待在這個家庭里是很不合適的,這一點您至少是了解了吧?”
亨利悶悶不樂地點點頭。這總算是一次坦率的談話。
“您可以想像,我父親去世以後,我多麼為兩個妹妹擔心。葡萄牙離這裏太遠了。後來,我得知母親又結婚了……我請假,但沒有批准。我覺得,有好些事情我也說不明白。她畢竟……這些材料不能令人感到快慰。”
“事情是這樣的:去年冬天,親戚都和他徹底決裂了。債主們限他四十八小時內還清債務。這意味要上馬沙爾西。當天,他就向我母親求婚。她自己有些錢,雖然不多,但總是可以解他的燃眉之急。
溫特洛普先生來信說,他們帶着結婚證書到他的事務所去,還想要一筆錢,這時他才了解到上述情況。看來,他們認為,我母親有權變賣里維斯家族後部分財產。溫特洛普先生告訴他們,根據遺囑的規定,除了我們爺爺收藏的珍品以外,他們無權處理任何東西。這時,我母親歇斯底里大發作,卡斯特斯則破口大罵。他抱怨說,他“跟一個老太婆結婚,是受了騙”。溫特洛普先生沒有告訴我他說的其他的話。最後,他請他們倆離開他的事務所。後來,我母親一個人去找他賠禮道歉。她痛哭流涕。”
“我寫信給梅麗夫人——她是我的教母,請她關照兩個妹妹。”
“所以他們才想起了我。”亨利想。
“後來,我又收到幾封信,知道情況不妙。比阿特麗斯也寫過隻言片語,說她為艾爾西擔心,讓我趕快回家。如果您在一年前見過艾爾西,您就會知道這種擔心的緣由了。父親剛去世時,她還是個挺好的小姑娘。比阿特麗斯隻字不提自己,可是不難想像,她是很不幸的。後來,母親來信告訴我一個好消息,說比要嫁給一位紳士,他倆認識快兩個星期了。開頭我以為,您是卡斯特斯的熟人。如果您是我,該怎麼辦呢?”
“如果不準假,”亨利說,“也要跑回來。”
“當然。幸好,大使根據我的家庭情況給了我假,還給巴黎和倫敦有影響的人士寫了引薦信,以備在需要採取緊急措施時使用。”
“您一切都處理得很及時。”
“我真是心急如焚,我不知道比阿特麗斯的情況。我教母昨天告訴我,是她把您介紹給比阿特麗斯的,我這才如釋重負。這您是可以理解的。”
“您見到教母了?”
“見到了,也見到了溫特洛普先生。她告訴我,她姐姐從您很小的時候就了解您,對您的評價很高。”
“我跟丹佛斯家的孩子們一起念過書。”
“是的。她提到了這件事。那麼,您是不是能幫助我一下?我……對母親不能再指望什麼了,至少眼下是這樣。我跟她談過……詳情細節您恐怕也不必了解了。她……不想和他分開,只要她還有錢,他當然也不會離開這裏。”
“您能不能嚇唬他一下?”
“我能作的,都作了。他不再干涉兩個姑娘的事。我走以前,應該讓她們離開這個家。您想個特殊辦法,在我帶走艾爾西的時候,也把比阿特麗斯接走。您同意嗎?”
“同意。”
“那咱們明天就去倫敦,把一切安排妥當。謝謝您,特爾福德。”
他們握握手,走回家去。
“還有一件事,”沃爾特停在大門口的燈光下說道。“我妹妹說,她擔心他們是不是借過您錢……請您不要再借給他們了。我母親當然不想騙您,可……”他的臉由於痛苦而漲得通紅。
“請您放心,”亨利說,“我把錢借給了卡斯特斯,而不是您母親,數目不大,即使收不回來,對我來說也是無所謂的。”
“比阿特麗斯很難過。她希望我能把這筆錢還給您。”
“不,不用了。就讓她認為這些錢是我的膳宿費吧。”
他們走進家門。卡斯特斯愁眉苦臉地皺着眉頭,正在大聲念一份冗長的清單,在上面划些記號。他妻子神經質地傻笑着,不時插幾句話。比阿特麗斯坐在那裏,攥緊的雙手放在膝蓋上,眼睛緊盯着這兩隻手,兩個青年人走進來的時候,她也沒有抬起眼睛。他們坐下來,聽他們講話。
“別念了。沃爾特,”卡斯特斯夫人說。“我們在核對那些珍品和裝飾品的清單,看看哪些是我的,哪些是她應該帶走的。兩個中國象牙小雕像。比阿特麗斯,你還記得嗎?我覺得,那好象是我的東西,是嗎?”
“是的,媽媽。”
“往下的是什麼,傑克?”
“一隻玉石大碗。”
“對,也是中國貨。”
“您拿去吧,媽媽。”
卡斯特斯還在繼續不停地念着:黃金、水晶、象牙、孔雀石、綠柱石、小雕像、鑲嵌工藝品、刺繡……看樣子,原來這些奇珍異寶還不少,可是亨利在這個家庭卻從未見過。這些東西大部分只是寫在紙上,其中有一半早已落在拍賣商和高利貸者的手裏,剩下的那些很快也要遭受同樣的命運。看來,比阿特麗斯給他帶來的嫁妝,只甬她身上那套裝束了。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會送給她新的裝飾品。沃爾特面紅耳赤,眼睛死死的盯着地板。
“都念完了,”卡斯特斯說。“再看看那些畫吧。《五等文官夫人多拉.龐謝福的肖像》。這當然應該留在這兒。”
隨着卡斯特斯夫人,亨利也看了一下這幅裝在鍍金鏡框裏的肖像——這是多拉十歲時的肖像。除開它,屋子裏還有一幅,但是從牆上那些骯髒的斑點可以判斷,不久前這裏還掛着第三幅肖像。
肖像上的那位夫人身穿白色細紗衣,天藍色絛帶,露出一副孩子氣的笑容;還有那隻藍寶石訂婚戒指——現在已經不在她手上。她的確可以炫耀自己昔日的美貌——看來,當時她是位絕代佳人。比阿特麗斯並不象她那樣嬌艷動人,這使亨利很高興,因為那樣的美並沒有什麼好處。
“列裏面的《德法奧侯爵夫人肖像》,當然也應該留在這兒。”
“當然。”比阿特麗斯說。
這幅署有作者大名的肖像,掛在對面的牆上。亨利頭一次走進這間屋子的時候,立即就對它十分注意。後來,他一直想弄明白,為什麼他覺得那幅肖像很像比阿特麗斯。其實她倆毫無相似之處。肖像上的女人,長着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大概是個外國人。她衣着華麗,撲了粉的頭髮上貴重的寶石閃閃發光,一束玫瑰花所在她那隻白皙的手上。是的,手很像——都那樣優美,又都那樣健壯靈巧,面容卻完全不同。謝天謝地,比阿特麗斯臉上沒有那種奪人心魄,令人望而生畏的美麗,沒有那種烏黑的睫毛和雪白的皮膚相映成趣的對比。她的膚色普普通通,象小老鼠的那樣。此外,肖像上的女人那張橢圓形的臉也是另一種樣子,兩隻眼睛挨得很近,嘴也不一樣。而……笑容卻是耐人尋味的……
“那是誰?”他悄悄問沃爾特。
“我父親的外祖母,一個法國人……一個可怕的女人,這張像是她剛到英國時畫的,那裏她還沒和我曾外祖父結婚。”
亨利哆嗦了一下。法國人!儘管她長得十分美麗,但頭上眼看到她的照片,他就覺得厭惡,這就並不奇怪了。不她和比阿特麗斯毫無相似之處。仔細看上去,她也算不上什麼美人。不過,她身上總還有一種……他又看上去她也看迷人的龐謝福小姐的肖像——簡直就跟德累斯頓繪畫陳列館中的陶器牧女一模一樣。這時他覺得,即便是他這個沒有經驗的人也能看出,對比這下,這位曾外祖母是相形見絀的。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算都核對完了,”卡斯特斯夫人輕鬆地說。“親愛的,或許你想拿點什麼東西留作記念吧?……”
“不了,謝謝您,媽媽。”
卡斯特斯夫人收起清單。
“多拉。”她丈夫說。
她趕緊朝他看了一眼,用手帕擦了一下嘴唇。
“對了……還有一件東西。你記得放在帶鑽石的項鏈里的你父親那張小相片嗎?我……我覺得,它好像是在你那兒。你住家裏的時候,我一直沒提到過它。現在,我想你該把它還給我了。”
“這她是做不到的,”沃爾特說。“項鏈在里斯本。”他仍舊瞧着地板。
“啊,這是怎麼回事?我……我不明白。”
“父親把相片給了他,”比阿特麗斯說。“我用木炭畫了一張。那是他快去世時畫的。他希望這兩張畫存放在我們手裏。我認為,您是知道這件事的。”
“不,我不知道……”當然,沃爾特,如果你肯定,你父親是把相片給了你……
“我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卡斯特斯說。“我只知道項鏈是屬於你的,多拉。”
她舔舔乾燥的嘴唇。
“是啊……我也覺得……不過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我還清楚地記得,我是怎麼挑選那顆鑽石的。”
沃爾特抬起頭,看看母親。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冷淡而低沉,和他妹妹一樣。
“媽媽,如果您要那顆鑽石,我情願叫人把它從鏡框上取下來。但請您允許我保存那幅相片。它並不值什麼錢。”
他站起身來。
“請您原諒,我要去睡覺了。明天我還有許多事。晚安。明天見,特爾福德。”
看來,這個青年人性格還是很倔強的。亨利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或許他也能看見比阿特麗斯義憤填膺。她太冷靜了,更讓人覺得可怕。
誰想發脾氣,就隨他的便,值不得大驚小怪。可是比阿特麗斯仍然默不作聲。她準是怕由於父親的金項鏈或是珍珠袖扣再發生新爭吵,這個孤僻而又可憐的姑娘,每天夜間緊緊貼在臉旁的,正是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