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亨利去拜訪梅麗夫人,他剋制不住好奇心,便問對方,卡斯特斯夫人和里維斯小姐是不是親母女。怎麼看上去完全不一樣。
她的回答使他了解到很多情況。讓他感到十分遺憾的是,她們確實是親母女。梅麗夫人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說,她想說他講述一段悲劇的往事,希望他冷靜地聽下去。
親愛的里維斯先生是位著名法官的兒子,也是梅麗夫人一家的老朋友。他長年患病,備受折磨,卻默默地忍受着,終於大十四個月以前與世長辭了。他的遺孀完全不顧禮俗,匆匆忙忙與傑克.卡斯特斯結婚了,這個人出身高貴,但聲名狼藉,而且比她年輕十一歲。目前還沒有發生什麼荒唐事,所以社交界也就沒有把這對男女拒之門外。起碼有些人家出於對已故的里維斯的敬意,還向他們敞開大門:大家都憐惜他身後的三個孤兒。只是這位可憐的寡婦還不明白,為什麼卡斯特斯要娶她。法院的官吏盯着他不放,而他的那些親戚這一次都堅決不願意替他償還債務。他不得不在兩者之間作出抉擇:或者找個有錢的妻子,或者因債務而進監牢。按他們目前的處境看,他不是難逃法網的。幸好,她前夫留下的大部分財產,只要兒子同意,她就可以支配。
她有一個兒子,比比阿特麗斯大五歲,當時在駐里斯本大使館工作。他在品嘗時曾多次受獎,牛津大學畢業年,被推薦到外交部門,因為他精通幾國外語。
“任何一個教母,”老夫人驕傲的說,“有這樣的教子都會引以為榮的。”
里維斯先生年輕時,也是個外交官。他本可以飛黃騰達,但在重病之後,雙目搶眼,身體漸漸垮掉了,只好退休。以後幾年,他一直靠着微薄的收入,住處在離倫敦不遠的地方,翻譯古代作品。他們一家從斯圖亞特王朝時代起,就以學識淵博著稱。他那個輕浮的妻子整天尋歡作樂,沃爾特功課繁忙,幾乎不着家門,最小的女兒艾爾西還是個孩子。如果沒有比阿特麗斯無微不至的關懷,這位可憐的盲人就會陷入孤苦伶仃的絕境。比阿特麗斯從十二歲開始,就寸步不離生病父親的書房和卧室,給他解悶,既當他的秘書,又作他的護士。父女倆相依為命,他教她拉丁文和其他一些不是女人需要的學問,這使他感到十分快慰。
這種不尋常的生活,當然會使這個可憐的姑娘變得拘謹而孤僻。她十分靦腆,可以說是一個女學究。但這樣一些缺點,在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可愛的姑娘的身上,會很快被克服的。不難想像,她繼父的那些心術不正的狐朋狗友使她痛苦不堪。她一心盼望有一位高尚的人把她從這水深火熱的處境中拯救出來,使她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亨利也衷心希望她能找到這樣的人,但又不希望這個人就是他本人。他十分憐憫這個不幸的姑娘。她是個好姑娘,卻又成了殘酷命運無辜的犧牲品。一方面,他憐憫她,甚至多少有點鐘情於她;但另一方面,因為他自己已經有了那個當過強盜的爺爺,如果再結下卡斯特斯這樣一家親戚,就會斷送他的前程。特爾福德家庭販賣奴隸的船隻,靠別人的痛苦弄到手的財富、心狠手辣的爺爺,這些對於純潔無辜的後輩來說,都是莫大的恥辱。他應該趕快回巴頓去。
他開始跟各家告別,當他拜訪第二戶人家時,遇見了喜笑顏開的卡斯特斯夫人,她那個沉默不語的女兒和她在一起,目光疲憊,表情淡漠。
啊,特爾福德先生!她剛才還問過,在哪兒能找到他。明天,他們要舉行一次小小的晚會——一次簡簡單單的小型晚會!如果她不能敬請特爾福德先生光臨,她丈夫無論如何也不會饒恕他的,她丈夫已經看上了他……他們住在城外,在凱特林附近,離倫敦不遠。特爾福德先生也許願意和他們在一起消遣一天,在北道恩斯小山上騎馬,那真是幽靜的去處!有一匹駿馬供他使用。幾匹純種的馬就是他們唯一的奢侈品。也許,他還可以賞光在他們那裏住上一個星期吧!
亨利想,這真是活見鬼。儘管他早已向她和她的丈夫明白地表示過,他不願意跟他們發生任何關係,可他們還是纏住他不放——真是厚顏無恥。後來,他對她表示感謝,接受她的邀請,這使他自己也感到奇怪。
他走了,心裏十分氣惱——他怎麼讓這個喋喋不休的婆娘把自己弄得這麼尷尬呢?於是便宜想方設法找個體面的借口不去赴約。可是第二天早晨,他還是來到北道恩斯的山坡上,一面厭惡地、心不在焉地、悶悶不樂地聽着主人的恭維話,一面熱切的盼望趕快躲開他們。
簡直是鬼使神差,他居然到這些人當中來了!一個令人討厭的家庭——長年累月無所事事,惡毒造謠中傷,下流話不堪入耳,肆意揮霍浪費,家務搞得雜亂無章!他們用各種意大利式的“改革”,把一個好端端的英國式花園糟蹋得亂七八糟,而這些“改革”,看來沒有一件能善始善終。四周的籬笆東倒西歪、貧瘠的土地上,雜草叢生——這些土地因為沒有得到精心照料而感到悲憤。而那位卡斯特斯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談論農村生活和他經營農業的得當,可是他連家犬肚子裏的蛔蟲都對付不了!這一對男女家裏的一切,都華而不實,虛有其表;甚至連挑選馬匹,他們也只是看重譜系,而不注意體質的優劣。不難想像,他們寧可花錢——更確切的說,花據為已有的別人的錢——購買一匹瘦馬,只是因為它的祖宗曾在公爵的馬廄里顯赫一時,卻絕不會去添置一匹能一口氣把騎手馱上山的良馬。
再看看那位嬌生慣養的十六歲姑娘的放肆舉止吧!當然不必過分責備她。在這樣的家庭里,很難讓他學得彬彬有禮。她長得很漂亮,為自己那張小臉蛋洋洋自得!她說完粗魯話,便又透過長長的睫毛掃你一眼,破顏一笑,不管你怎麼生氣,也控制不住要笑起來。旁邊就是那個鬱鬱寡歡的幽靈比阿特麗斯,她的兩隻眼睛真能把你的心絞碎,可是又好像沒有看見你。你再看艾爾西,她簡直就是個嘻嘻哈哈的輕浮的姑娘。假如她是他的女兒,他就會好好揍她一頓,讓她不敢再跟年老耳聾的家庭女教師搗亂,不許她再管繼父叫傑柯。什麼傑柯!
再看那一夥客人!直到第二天清晨,這群嘁嘁喳喳的人才紛紛散去,喝得酩酊大醉。除了他以處——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還有三個人留下來過夜:其中一個是賭鬼,名叫特里格,長得很難看,另外兩個是花枝招展的女人——一對下流的娼婦。她們一面吃着這家的麵包,一面對那個愚蠢的主婦百般愚弄,當著她的面跟她的丈夫打情賣俏,背地裏卻又譏笑她吃醋。哎!他幹什麼要待在這兒?應該趕快離開。
但他並沒有走。儘管他吃了被他厭惡的人家的麵包,但至少,他是於心無愧的:他賞錢給了傭人。他在這裏還沒有住上兩天,男主人就向他借錢,並說要“到星期六”再還。這些錢幹什麼用是不難想像的。從那天起,傭人們也都更溫順了。毫無疑問,他們商量好,如果不分給他們一半的錢,他們就要當著客人的面鬧事。亨利要是不等還給他錢就走,那他大概就再也收不回這筆錢了。但這也比欠這種人的人情要好。吃這樣蹩腳的伙食,騎一匹瘸腿馬,十人基尼綽綽有餘,讓他們拿去吧。他受了騙,誰高興呢?他決心待到星期六,好教訓教訓這個騙子。
此外,他既然已經和這些討厭的事情打上了交道,已經毫無意義地浪費了時間和金錢,他們又執意挽留,那為什麼不能再住上一兩天呢?或許他會走運,能再看見比阿特麗斯微笑——哪怕是對小貓笑笑也好。好的笑容就像陰天裏露出來的熹微的陽光。但她卻很少微笑,對他則從來不笑。
這個姑娘究竟是怎麼回事?或許她仍為父親憂傷?或許為家庭而羞恥——這是十分自然的。昨天,他看到她一個人獨自坐在涼亭里,本想走過去和她說幾句話。後來,他看見她雙手痙攣地緊握着,目光獃滯,彷彿在凝視着什麼可怕的東西。他從她身邊走過,沒有驚動她。如果他對她的憂傷表示自己的關切,她絕不會感謝他的。
他總是提心弔膽,怕她感到討厭。她跟他幾乎不說話,這當然也不能怪她,因為母親和繼父明白地表示滿意要她嫁給他。他們盡心竭力把當女婿對待,而可憐的姑娘又十分靦腆,弄得他如坐針氈,彷彿人家硬塞給他一條冰涼的小魚,它無力地掙扎着,想獲得自由。顯然,對她來說,他最好還是趕快走掉。好,星期六他一定走。
星期六過去了,跟着就是星期日,可是主人仍然閉口不談還債的事,客人也不提他要走,比阿特麗斯依然面無笑容。
星期一,他們象每天早晨一樣,準備騎馬出遊。亨利伸出手,想扶姑娘上馬,但他發現,她哆嗦了一下,不讓他碰她。
“比阿特麗斯!”她母親大聲喊道。
啊!她終於原型畢露了。這聲兇狠的尖叫使亨利急速回過頭去。卡斯特斯站在妻子身旁,用一種父親般的傲慢態度,看了比阿特麗斯一眼,但是他這種傲慢表情晚了一秒鐘。
比阿特麗斯趕快接住亨利伸出的手。她的手指在顫抖。
夠了!她如果由於他而遭受虐待和恫嚇,那他只有一條出路了,他靈機一動,找了一個借口,當天就告辭了。既沒有聽眾主人盛情的挽留,也沒有留意他們那氣急敗壞的失望的神色。也許,他一離開,他們就要毒打那位姑娘,可是他要留下來,她的處境就更加不堪設想。他應該儘快回家結婚,即便是訂婚也好,這樣,對他們倆都有好處。
神父的女兒作他的妻子,還是很合適、很恰當的,她一定會同意,這是毫無疑義的——她絕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對象。遺憾的是,她長着一口稀疏的牙齒,還有一個很怪的習慣——總是大聲地嘬牙。有什麼辦法呢?跟妓女一起廝混一個多星期,你就會感謝上帝給你送來一位善良的女基督徒。她起碼不會把一個忠厚老實的人看成鼠疫,拒絕接近。
現在一切全完了。他總算吸取了一次有益的教訓,今後再也不會接受這種聲名狼藉的人的邀請。他能及時擺脫他們設下的圈套,就算走運。再待上兩三天,他們準會利用他一時的疏忽,搞出什麼鬼名堂,敗壞他或者比阿特麗斯的名聲,強迫他和姑娘成就這不幸的婚姻,姑娘呢,總是用憎惡的目光看着他,她只能給他帶來痛苦。
回倫敦以後,亨利給梅麗夫人和在家裏接待過他的幾位上流社會的夫人寫了告別前的感謝信,借口家事繁忙,馬上要趕回去。晚餐后,他立即睡下,吩咐傭人,第二天一清早便動身。他象平時一樣,剛一躺下便睡著了;天亮醒來,突然心血來潮:起了床,穿上衣服后,便叫醒傭人,吩咐給他備馬,然後就騎馬去凱特林,把動身的日子推延到第二天。他記得,比阿特麗斯起得很早,如果是晴天,在她母親和繼父醒來以前,就牽着狗出門去了。他當然沒有去他們家,但可以沿一條小路從另一側登上小山。上山後,他想躲在樹林裏,等比阿特麗斯上來的時候,看看她是不是平安無事。
當然,最好是不跟她說話。他無法幫助她,他如果參與,反而使她難過。他只想從遠處再看她一眼。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因為她根本不會知道。然後,他就回家結婚,把她忘掉。
他把馬栓在樹林邊的籬笆上,坐在一棵砍倒的大樹上,憂鬱地望着那美麗如畫、山巒起伏的平原、那在陡峭的山坡上蜿蜒的小路、以及離他有四分之一英里遠的那所房子。他等了很久,仍然不見她的蹤影。真荒唐!他準是來晚了,錯過了時機。現在,大家都已經起床,在這樣晴朗的早晨,他身上那件騎馬穿的天藍色新上衣——昨天裁縫剛送來的——從很遠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啊,那就是她。她牽着兩隻狗從家裏出來了。他趕緊躲到樹林裏。陽光照射着的一片林中空地,橫在小路半腰。空地旁,在茂密的灌木叢中長着一棵大樹。他躲在樹榦後面,透過深色的灌木枝葉仔細觀察。在這兒,她是不會發現他的。
可是,他沒想到那兩隻狗。比阿特麗斯從他身旁走過時,沒有看見他,一隻狗卻停了下來,聞聞氣味,吠叫着朝他撲過來。這隻該死的狗!
她順着聲音轉過身去,頓時嚇壞了。她把他當成是……
“比阿特麗斯!里維斯小姐,別害怕,是我,亨利.特爾福德。”
他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她哆嗦了一下,叫住狗,一隻手緊緊揪住連衣裙的前襟,一動不動。她臉上的恐懼表情變成了警覺的神色。他走過去,低聲表示歉意:
“親愛的里維斯小姐,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諒我吧!我把您嚇成這樣,真是十分難過。我並沒有想……只是來……”
“幹什麼?”
“只是……只是想再看看您。我不想讓您感到討厭,假如不是這隻狗……以後,我永遠見不到您了,永遠……除非……您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他住了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怕聽到哪種回答——“願意”還是“不願意”。她臉色煞白!她為什麼一動不動?
貼在胸口的那隻手,慢慢鬆開了,無力地放下去。姑娘痙攣地咽了幾口氣,終於又問道:
“為什麼?”
“為……什麼?”
“您為什麼想讓我嫁給您?”
“這……因為我愛您。”
這些天來,他一直希望看到她的笑容。現在,她笑了,他卻又感到十分遺憾。這並不是那種微笑。她那張年輕的臉變得老氣橫秋,毫無生氣。剎那間,他十分不安,清醒過來以後,才明白,他是怕比阿特麗斯的。
“好吧,我嫁給您。”
真是乾脆利落。就象是他請她一起登上山頂一樣。只是過了片刻,這個心神不定的年輕人才恍然大悟——現在他已經是位幸福的未婚夫了。
“您同意了?我……我會成為一個好丈夫的。我保證……”
他握住她那隻軟弱無力的手。這次,這隻手沒有顫抖,但仍然是冰涼的。他腦海里產生一個可怕的念頭:魚快死的時候,就不再掙扎了。
“我明白,”他慌慌張張地嘟噥着,放開了她的手。“這件事有點突然。”
“是的。我希望咱們回家去,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們。那邊籬笆上拴的是您的馬吧?羅維,羅維!佩特西!回家!”
他象一隻冷水澆頭的小狗一樣,跟着她走。如果當個未婚夫就是這樣,那麼……
他們走出樹林,老遠就看見卡斯特斯夫人站在草坪上和花匠的幫工說話,亨利還沒有鬆開馬,她就看見了他們倆,她驚喜交加,頻頻向他揮手,匆匆走出花園,朝他們快步走來。
“大事已定,”亨利想。“沒有退路了。”
比阿特麗斯問了他些什麼呢?
“您吃過早飯了嗎?”
“我……還……沒吃:一清早就出來了。”
“是從倫敦來嗎?您一定很餓了。家裏可能很快就開飯,我出來的時候,廚房已經生火了。”
她母親離他們只有五十碼了,可她還在談論早飯!再過一分鐘,他就應該說……說些未婚夫應該說的話:你使我成了最幸福的……不,這只是書本里的話。她已經答應了……唉!天曉得!在這種情況下,一般都說些什麼呢?
但他什麼也沒說成。比阿特麗斯走到母親跟前,直視着她的眼睛。
“媽媽,我要嫁給特爾福德先生。”
這一天發生的所有其它事情,都好似一場糊裏糊塗的亂夢——不可思議後接踵而至,但每件事都好象自然而然,順理成章。他只明白一點:他受了騙,被剝奪了他擁有的無可爭辯的權利。未婚被接受以後,未婚夫都要吻一下自己的未婚妻,這是既定的習俗,可是卻沒有讓他吻比阿特麗斯。
然而,卡斯特斯夫人倒慷慨大方地吻個不停。她不時親吻他們倆,大聲地說了些溫柔的話,還不時用花邊手帕在眼睛上抹幾下。呸!她最好別灑討厭的香水。這種氣味真令人作嘔!這些香水叫什麼名字?他記得,幾年以前有人告訴過他……
對了,是那個棕黃色頭髮的女人告訴他的。當時他和她一起在泰晤士河上游……
往事不堪回首。從那時起已經過去將近三個星期了。那時候他還沒聽說過比阿特麗斯的名字。可現在卻要和她結婚了…….
他們走過家門,艾爾西跑下樓梯迎接他們。她嘁嘁喳喳,象只喜鵲,聽到這個好消息,也跑過來吻他。她的親吻還是能忍受的——她是個快樂而健康的孩子,儘管有些放蕩,看來還算溫柔。如果跟她有更深接觸,她很可能是親切可愛的。不管怎麼說,她身上除了肥皂味兒以外,剩下的就只有純潔的氣味。
他們很快就坐下來吃早飯,那兩個下流女人也在座。幸好,特里格不在:他在倫敦過夜。女人們尖聲叫喊,祝賀這件喜事。樓上傳來一陣兇狠的咆哮聲——原來是那位男主人責問,他們為什麼吵嚷。艾爾西吃吃地竊笑起來。
“傑柯準是又喝得昏頭漲腦了。昨天就聽見他罵人。我勸他多少次,讓他少喝點辣鱸酒。他要再不剋制點,準會跟咱們那位牧師一樣,頭髮會脫光的。”
她才十六歲!
樓上的門砰的一響,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接着走廊里傳來一陣罵人聲。卡斯特斯又跟一個傭人吵架了。應該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可他這副樣子,怎麼跟他說話呢?亨利只是想:“別提那十個基尼了。”他朝比阿特麗斯看了一眼。不能指望她的幫助——她獃獃的坐在那裏。
這次倒是艾爾西幫了大忙。卡斯特斯開門進來,他眼珠發黃,嘴巴惡狠狠的歪扭着,這時,大膽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跟前,喊道:
“傑柯,你那半克朗輸給我了!特爾福德先生終於要娶比了。我跟你說什麼來着?”
卡斯特斯瞪着眼睛,獃獃地朝着那隻笨頭笨腦的蒼蠅看了足有幾秒鐘,蒼蠅先是掙脫了蜘蛛網,可是過了一會兒,又自投羅網了;然後他一口氣喝乾了妻子遞給他的一杯純酒精,這才清醒過來。
“好極了!我真高興親愛的,真高興!衷心祝賀您!”
接着就是一陣長時間的握手。
“可是,傑柯,”艾爾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了,“你還沒有向他祝賀呢!你應該吻她……”
她姐姐趕緊退到了桌子旁邊。
“媽媽,早飯都涼了。特爾福德先生一定很餓了:他是早晨四點鐘從倫敦出發的。”
“我的老天爺,這可不行,”卡斯特斯說,“咱們到書房去談談吧。不,艾爾西,這不干你的事。你快到史密澤斯小姐那兒去吧。比阿特麗斯也不用跟我們來。請,親愛的特爾福德。”
在書房裏,他們一再詢問亨利財產的具體情況,他卻避而不談。問急了,他就固執地噘起來嘴唇。他說,現在談結婚事宜,還為時尚早。他們用不着為比阿特麗斯擔心:他有相當可觀的財產,能使妻子和孩子的生活過得富富裕裕,但是要決定細節,他先得回沃里克郡跟自己的經紀人商量一下。
他又噘起下嘴唇,還未“說完了”。卡斯特斯已經不想從亨利嘴裏聽到什麼諾言了,只想向他借錢。他聲言,現款還沒有給他送來,不知是什麼原因耽擱了,但這兩筆債他會立刻還清的。幸虧亨利口袋裏沒有多少錢,只拿出兩個基尼敷衍了一下,便走出書房。接着,那位未來的岳母想跟他“談談心”,把他帶到一處弄得亂七八糟的工地上去,說這裏要蓋一座意大利式的花園。她想和他商量一下籌備婚禮的事情,看來,她的計劃即使兌現一半,他也要把巴頓典當出去。他久久不能擺脫她的糾纏。後來,艾爾西又把他纏住,他只好跟她到後院去,告訴她怎麼醫治小狗的氣喘病。看來,大家都樂意和他在一起,只有比阿特麗斯例外,她根本沒有露面。
他跟艾爾西講完怎麼給小狗治病,勸她回到史密澤斯小姐那裏去念書。她作了個鬼臉,後來聽到剛回來的特里格的說話聲,就跑去通知他這件大喜事。亨利終於脫開身,急忙去尋找無影無蹤的比阿特麗斯。他沒有找到她,只好心情沮喪地回到後院。他想去馬廄看看,是不是給他的馬餵了燕麥。這家人沒有一個是可靠的。
馬廄里一片漆黑。他打開門,一縷陽光射了進去,突然有人使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喂,我親愛的傑柯,這出把戲還真演成了。我還以為,他會從你手上溜掉呢,聽着,弄來的頭一筆錢,可得歸我。是我讓你開的竊,請他來的……真見鬼!”
亨利看着了的背影,露出一臉苦笑:這個壞蛋知道,得趕快跑掉,否則他那一嘴牙就保不住了。可是他怎麼會把自己當成卡斯特斯的呢?他們毫無相似之處。雖然兩個人身材都很高,但……
對了,卡斯特斯也有一件騎馬穿的摩登藍色上衣。準是亮光把特里格的眼睛照迷糊了。現在他總算挨了一頓教訓。
這一天真難熬,亨利沒能跟比阿特麗斯單獨說上一句話。他十分清楚,她故意躲着他。就連他為訂婚戒指量尺寸,也是當著全家人的面,聽着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他問她喜歡什麼樣的寶石。她回答說,她對珠寶一類東西無所謂,隨他挑選。可艾爾西卻沉不住氣了。
“你買鑽石,亨利。”
“依我看,最有詩意的還是藍寶石,”她母親說。“我跟第一個丈夫訂婚的時候,他買的就是藍寶石。他說藍寶石象我的眼睛。”
“現在最值錢的是綠寶石,”卡斯特斯說。“請您記住這一點,我的孩子。如果有朝一日您急需用錢,把戒指當掉,您就會明白,綠寶石的價值是無與倫比的。我可懂得怎麼花錢才上算。”
讓他們大家全見鬼去吧。他並不是徵求他們的意見。他只是問比阿特麗斯喜歡什麼東西,可是看來她什麼都不喜歡。
晚上,他從馬廄里牽出馬,抓個機會悄悄問比阿特麗斯,她是不是還想要什麼禮物。
“不,我什麼也不要,十分感謝您。”
他返回倫敦時,心情憂鬱,悵然若失。如果他口袋裏沒有放着訂婚戒指的尺寸,他真無法相信,他已經是個未婚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