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艾爾西到巴頓來住,心裏十分高興。她很快就適應了這裏的環境。
她向沃爾特保證,每天用兩個小時學習功課,剩餘的時間儘可能幫助姐姐料理家務、照管孩子,但不久,這兩項保證都落了空。別人還得花費很大氣力,督促她整理自己的房間。然而,她總是那麼愉快、善良,連她向傭人們交代的份外工作,他們幹起來也從無怨言。她非常注意穿着打扮,做了很多衣服,每當聖誕節或她認為用得着的朋友過生日的時候,她還為他們製作很多禮物。其他時間她都用來進行社交活動:舞會、室外茶會、騎馬郊遊、野餐、猜字謎,有時她也做些正經事:佈置教堂、在城堡里包裝施捨給窮人的食物、參加教堂合唱團的練習,這種練習在神父家裏舉行,由小蒙克頓夫人擔任指揮。
艾爾西不斷受到邀請。她總是那樣興高采烈,無憂無慮,善於討人喜歡。她的性格和那副漂亮的臉蛋,使青年人和老頭子都為之傾倒。
在整個巴頓,只有瓊斯太太一個人對艾爾西一向沒有什麼好感。
“一個瘋丫頭,”瓊斯太太非常刻薄地對馬車夫的妻子說,當時艾爾西披散着頭髮,象只小鹿似的從她們身邊飛快跑過去。
“亨利!”她叫姐夫。“亨利,等我一會兒!”
亨利笑容可掬地朝她轉過身來。
“你想跟我一起到莊園去轉轉嗎?你的鞋底厚不厚?羊圈裏很臟。”
“你去看羊?”
“是的,我整個上午都要忙這件事。如果你想跟我一起去,那太好了。”
“這件事能不能讓威爾金斯去干?我希望,咱們今天能出去玩玩。今天早上天氣多好啊,我也想騎騎非阿爾卡。”
亨利看看灑滿陽光的草地,猶豫起來。
“天氣真不錯……威爾金斯不大懂養羊的事,不過,如果我教教卓拉姆,他也許能對付。好吧,小寶貝。你讓羅伯茨給你套好非阿爾卡。我騎那匹普林茨。現在,趕快去換衣服!”
“噢,亨利,謝謝你,你對我太好了!我真感謝你!”
她挎起他的胳膊,象只小貓似地偎依在他懷裏,喃喃地說“
“我住在這兒真高興!”
“是嗎?你住在這兒,我們也很高興。”
他看看那張朝他揚起的興奮的小臉蛋。比阿特麗斯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這樣親切的話,也從來沒有對他這樣溫存過,這常常使他感到很難過。
他並不是在自己稱心如意的愛妻身上發現了什麼不足之處。三年來,她表現的完美無缺。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生氣或者發發脾氣,她也沒有拒絕過他的溫存。溫情脈脈不是她的性格。
“幹什麼要在庄園裏閑逛,不讓別人干正經事呢?”瓊斯太太說。“她姐姐因為孩子長牙,整夜都睡不了覺,她倒是應該幫幫可憐的姐姐。”
她朝姑娘苗條的身影惡狠狠看了一眼。
“她應該把自己的床鋪整理整理——今天要洗衣服,還要煮果醬,事情多得要命!她真是個懶蛋!只為自己着想,到處賣弄風騷。”
羅伯茨太太是個心地善良的胖女人,她連連搖頭,表示不贊成。
“哎,親愛的!難道她有什麼壞心眼嗎?她還年輕,什麼都不懂。長大了,就都懂了,咱們的美人兒。”
瓊斯太太忿忿的說:
“等着瞧吧!她什麼時候才能懂,能懂什麼?現在她懂得,可不少了。”
在周圍的人當中,除了瓊斯太太以外,只有老伯爵夫人對艾爾西仍然很冷淡。小蒙克頓夫人起初對這位輕佻的美人存有戒心,但現在,也跟神父家裏那幾位好心的朋友一樣,非常喜歡這個談笑風生的漂亮姑娘,在大庭廣眾對艾爾讚不絕口。連克里普斯夫人也很少挖苦艾爾西了,然而,老伯爵夫人和瓊斯太太一樣,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
“跟她母親一模一樣,”她說,這當兒艾爾西正由亨利陪伴,騎着非阿爾卡,興高采烈地趕過他們乘的馬四。
“不見得,”她兒子說。“據我所知,卡斯特斯夫人的近況不佳。我聽瓊尼.赫洛爾說,最近大夫看望卡斯特斯夫人時,發現她眼睛下邊有一塊青痕。她說,是摔倒了碰的,可全村的人都知道,卡斯特斯在家時常打她。他手裏有錢,就跑到倫敦去玩女人。但卡斯特斯夫人還是那麼喜歡這個畜牲。Degustibus……我不信,艾爾西小姐也會那樣心甘情願受別人虐待,包括我那位殷勤的同學。”
“菲爾又搞什麼名堂了?這次是怎麼回事?”
“他還是老一套:喝酒,玩女人,揍看夜的。因為看夜的手裏的燈妨礙他。不過還不會鬧出亂子,否則,我要親自教訓教訓他。他純粹是壞蛋。儘管跟卡斯特斯不一樣,但還是壞蛋。但願他不是在追求艾爾西吧?他絕不會跟艾爾西結婚。”
蒙克頓夫人聳聳肩膀。
“所有男人都向艾爾西獻殷勤,她故意讓他們爭風吃醋,赫魯維姆奇克當年就是這樣,不過艾爾西的手腕相當高明,不會使別的女人嫉妒她。看來,現在她又要勾引她姐夫了。艾爾西玩弄那些傻小子,不干我的事,可我絕不許她傷害比阿特麗斯,否則我就要給這個丫頭點厲害看看。”
“媽媽,我不相信艾爾西會變到這種地步。再說,不管她怎麼費盡心機,也不會有結果的——特爾福德對妻子永遠不會變心。”
“看他敢變心。”老伯爵夫人威脅說。
過了幾個星期,蒙克頓夫人又從各方面聽到許多風言風語,很不放心,便派傭人帶着她寫的一紙便箋去巴頓,請比阿特麗斯前來品茶。傭人回報說,邀請被婉言謝絕了,因為迪克正在長牙,還有點發燒。
第二天,孀居的伯爵夫人沒有事先通知,就親自來到巴頓。瓊斯太太慌慌張張跑出來迎接她。
“請伯爵夫人原諒。太太在兒童室里看着孩子。這孩子整天折騰。”
從樓上傳來孩子的哭叫聲。
“我想夜裏也準是這樣,不過,既然他能哭出聲來,就不會有什麼事。別叫比阿特麗斯下來,我上樓去。親愛的,這有什麼呢,難道您認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孩子長牙嗎?”
瓊斯太太一面連聲道歉,一面把蒙克頓夫人引進兒童室。
“夫人,伯爵夫人來了。您是不是把孩子交給我?”
比阿特麗斯拍着迪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孩子漸漸安靜下來。她轉讓過身來,沒有露出任何驚異的表情。
“您好,蒙克頓夫人,”她輕聲說。“請您稍等一會兒。”迪克就要睡著了。請瓊斯太太把椅子給您放在壁爐旁邊。
“不用管我,”客人說。“我只是來跟您聊聊天。請您費心把椅子放得離火遠點。再請給我一本書。”
她看了一會兒書,但立即又把它放下,坐在那裏,端詳着急位年輕婦人。比阿特麗斯仍舊搖晃着孩子,來回走着。孩子熟睡后,她把他放在搖籃里,請客人來到隔壁房間。她在門口停住了腳步,聽了一會兒。兒童室里寂靜無聲。
“孩子睡著了,”蒙克頓夫人說。“請坐下談談吧。最近一直不見您。您總是很忙。”
比阿特麗斯坐了下來,看上去十分疲憊。
“您知道,孩子真叫人操心。即使他們不生病,也是一步離不開人。”
“這孩子身體很好。哈里也很結實,。詹姆斯大夫今天還對我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慈愛的母親和這樣漂亮的孩子。前天我還看見過哈里。”
“是嗎?在哪兒?”
“在去艾博茨一馬什的路上,他坐在波尼馬駕的馬四里。身邊還有個小男孩,車後跟着六隻狗。趕車的是個胖女人。”
“那是羅伯茨太太,是我們車夫的妻子。她是個好母親,她的孩子總是收拾的乾乾淨淨,所以我允許哈里跟他們一起玩。哈里和小本尼是好朋友。”
“我想,她不是把他們帶到艾博茨—伍德去吧?”
“不,他們去了。她去那兒有事。那有什麼關係?她跟我說,麵包房主人的女兒病了。我想不會是傳染病吧?”
“非常遺憾,是麻疹。今天,詹姆斯大夫剛從那兒回來,我就碰上他了。全村已經有三個人出了麻疹。不過,沒什麼可怕的。哈里也許沒有傳染上。即使傳染上了,也不作擔心,因為不是天花。健康的孩子出麻疹並不可怕。我有七個孩子都出過麻疹,一個也沒死掉。孩子越小,越好對付。”
蒙克頓夫人解開包發帽的帶子,在椅子上挺直了身體。
“您相通猜到了,我上這兒來,並不是議論孩子的病。您知道對艾爾西有許多流言蜚語嗎?”
比阿特麗斯從桌上拿起兒童罩衣,把它捋平,疊好,又放回原處。
“不知道。”
她轉過頭,看了孀居的伯爵夫人一眼。她那安詳的目光使別人很不自在。
“但我並不感到意外,”她心平氣和地補充說。“象艾爾西這樣的美人,不管品行多麼端莊,總會有人說說她壞話的。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您說呢?”
蒙克頓夫人毫不示弱,反唇相譏。
“說的太好了。我真佩服您,親愛的。我本人可作不到這點。”
她苦笑了一下。
“我認為,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只有您父親善於觀察人,幫助人,同時又不損害別人的自尊心。”她嚴肅的說。“但我想以一個愛護您並且尊重您父親的老太婆的身份,和您開誠佈公地談幾句。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您允許嗎?請放心,我絕不會再說第二遍。”
過了一會兒,比阿特麗斯才開口回答。
“蒙克頓夫人,如果您真想跟我談談,我將洗耳恭聽。但我不能保證給您什麼回答。”
“我並不要求回答。我想告訴您,您的妹妹是個危險人物。她也許確實是您父親的女兒——儘管對這一點我有時懷疑——但您要認清,她不象您父親。”
比阿特麗斯突然變得目瞪口呆了。這種神態曾使亨利驚惶失措,後來,他漸漸習慣了,也就不大理會了。彷彿有幅帷幕遮住了她的內心世界,她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個軀殼。放在膝頭上的手一動不動,象是雕塑出來的。
“我看,”沉默片刻之後,比阿特麗斯開始說,“您是想警告我,艾爾西在向亨利賣弄風騷。是的,確實如此。但這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她只不過象小貓一樣磨爪子。”
“但小貓總要長成大貓,大貓是要抓人的。”
比阿特麗斯用手掌拖住下巴頦兒,兩眼盯着爐火,沉思起來。她又想起了斯威夫特——他描寫了躲在叢林裏的耶胡淫婦的可憎形象。
“您知道,艾爾西眼下無處可去。沃爾特不能把她帶走。我認為,她不是有意勾引我丈夫。她並不需要他。她只是願意在男人面前賣俏,這是她的天性。她跟亨利在一起,總比跟別的男人勾勾搭搭要好,因為亨利至少對她沒有存壞心眼。他不是玩弄少女的人。”
蒙克頓夫人揚起她那副濃眉。
“我願意相信這一點。亨利是個很規矩的人。但您是否想到了,艾爾西可能對他存壞心眼呢?”
“她?有什麼壞心眼?”
老婦人驚呆了。難道這位少女竟會這樣麻木不仁?不,她並不是麻木不仁,只是視而不見。
“上帝啊,她簡直是個傻瓜!伯爵夫人想。”“沒有比自作聰明的傻瓜更愚蠢的人了。”
她朝那張神秘莫測的臉看了一眼,然後冷冷的說:
“您真是個奇怪的女人,生活中總會發生一些您所意想不到的事。我來這兒的目的,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管您是不是願意,其實您是在玩火。然而我絕不認為您準會碰釘子,我當然不會再厚着臉皮來勸說您了。我這次來也許有些唐突,我妹妹”
沒有聽到回答。伯爵夫人站起身來。
“還有一點。如果您珍惜心靈上的安寧和幸福,那就請您不要過份迷信一個人的忠誠。大家都知道,亨利非常寵愛您,但男人畢竟是男人,女人畢竟是女人,總有一天,您會明白的。”
比阿特麗斯也站起身來,老伯爵夫人心想,只有被貶黜下凡的魔鬼才會如此高傲、冷漠。
“我既不是我妹妹,也不是我丈夫的看護人,”比阿特麗斯慢條斯理地說。“他們並不是我親生的骨肉。”她把手放到兒童罩衣上。“但我的孩子卻是我生的。我只關心他們的幸福和安寧。”
“願上帝保佑您,”蒙克頓夫人說。她告別了比阿特麗斯,走到門口,接着,又轉過頭來,漫不經心地說:
“如果有朝一日,您和您的孩子需要安身之地,隨時可以到我的城堡來,用着事先通知。”
比阿特麗斯的雙唇突然顫抖了一下。如果在三年半以前,向她提出這個建議該多好啊!
“謝謝您,”她低聲說,“您太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