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晨時分,可以充當國會大廈的那座漂亮的灰色石頭辦公大樓,靜悄悄的,亞當·特倫頓駕着奶油色雙門跑車,從外面駛下坡道。亞當把車打了個“S”形急轉彎,輪胎吱的一聲,車子開到經理專用的地下停車區,進了他的停車位置,隨後,他這瘦長個子小心翼翼地離開了駕駛座位,把鑰匙留在車裏。昨夜一陣驟雨,淋得這輛汽車的亮光光油漆稍稍着了些斑點;按常規,今天會沖洗一下,再用汽油擦抹一番,必要的話,還會檢修一次。
公司經理的私人汽車,是各人自己挑選的,每隔半年調換一輛,次次都配備有各人需要的一切附件,再加上燃料的供應和經常的保養。凡是汽車工業的高級職員,都享有這項福利。大多數高級人員總是從克萊斯勒牌帝國型、林肯牌、凱迪拉克牌等一批豪華汽車中挑選車子,在哪家公司工作,就挑選哪家公司的出品。少數幾個人,比如說亞當,卻喜歡輕巧些、花哨點、發動機性能高的汽車。
亞當穿過汽車間那烏油賊亮、潔凈無疵的黑色打蠟地板,四下里橐橐橐迴響起他的腳步聲。
只見這個靈活、強壯、一身灰色衣服的人,年紀四十一二,個子頎長,肩膀寬闊,方方的腦袋向前衝著,彷彿要拉着身體往前進似的。如今,亞當·特倫頓的衣着比過去保守一些,但是看上去還很時髦,有點花里胡哨。他五官端正,眉眼傳神,長着一對蔚藍色的眼睛,一張透着為人果決的直線似的嘴,嘴上還帶着點逗人勁兒,總的說來,給人一種坦白老實的強烈印象。這種印象之正確,從他說話時也可看出,他就是直言不諱,有時直得叫人招架不住——這是他學來存心一用的策略。他走路的姿態顯出他信心十足,是種一本正經的闊步,暗暗道出此人胸有成竹。
亞當·特倫頓帶着汽車界經理上班時的標記——一隻裝得滿滿的公文包。裏面裝的儘是隔夜帶回家的文件,他晚飯後就處理,一直干到睡覺前。
在那早已停着的不多幾輛經理的汽車中間,亞當看到有兩輛敞篷車停在副總經理一排裏頭——這一個個停車位置都靠近專用電梯。那電梯直達十五樓,專供公司高級職員使用。跟電梯靠得最近的停車位置是留給董事長用的,後面一個給總經理;再後面給副總經理,按着資歷深淺,一個個排下去。停車的位置,在汽車工業是標誌權勢威望的要素。級別越高,從汽車上下來走到辦公桌的距離就越短。
這兩輛早已停在那裏的敞篷車,一輛是亞當的頂頭上司,產品發展部副總經理的。另一輛是宣傳部副總經理的汽車。亞當一步兩級,跨上了短短一段台階,走進大樓門口,到了前廳,隨後繼續邁着輕快的腳步,直走到一般職員使用的電梯裏,按了一下到十樓的電鈕。只有他一個人在電梯裏,不耐煩地等着計算機控制的電梯慢慢開動起來,隨後,電梯一路上升,他又象往常那樣急巴巴地只想一頭埋在新的一天工作中。正象往常那樣,他一念想到的是“參星”,最近兩年來,大多數時間,他總是念念不忘“參星”,日積月累,就成了心裏的頭一件大事。亞當身體上倒沒有什麼病痛。只是有種緊張感在折磨他——這是他最近發覺的一種緊張心理,一種不合情理、但又越來越難擺脫的討厭事。他從外套暗袋裏摸出小小一顆綠黑相間的膠囊藥丸,塞進嘴裏,一口吞下。
出了電梯,走廊里靜悄悄、空蕩蕩的,在一小時內是不會看到什麼動靜的,亞當順着走廊,大踏步走向自己的一套辦公室——座落在一個角上,這也標誌出等級,正好象他比副總經理停車位置略低一等。
他一進門,就看見秘書的辦公桌上放着一疊剛送到的信件。過去,在任職的早期,亞當總會停下來翻翻信,看看有什麼有趣味的新鮮事,但是這個習慣已經革除很久,如今他太珍惜時間,不願意花在那種嗜好上了。有一次亞當聽到公司總經理宣佈說,頭一流秘書的職責之一,是要從送她上司審閱的山那樣高高一大堆紙張中“濾去廢料”。什麼都應該讓她先過目一遍,憑她的眼力來決定哪些該送到別處去處理,這樣,做領導的就沒有瑣事牽累,可以專心一意搞方針計劃了,瑣事嘛,可以託付給別人,職位低一些的人去辦理。
這正是為什麼每年個別車主寫給公司頭頭的信,雖然多至幾千封,卻只有極少幾封才送到收信人的手裏。所有這種來信都給做秘書的“篩”過一遍,再分送到例行負責處理那些信件的各個部門去。最後,一年中的所有意見和批評統統編成表冊,進行研究,但是,沒有一個總經理既能親自應付這些事情,又能夠做本份工作的。偶然的例外是,有的寫信人很有一手,把信寫上一個經理家裏的地址——這種地址倒不難找到,因為大多數都列在《名人錄》上,到公共圖書館去一找就找到了。這一來,經理,或許是他的妻子,就有可能看到信,對某一件事發生興趣,由他親自處理解決。
亞當·特倫頓在辦公室里,一眼就看到辦公桌後面的對講機上那顯眼的橙黃色亮光。明擺着產品發展部副總經理找過他,八成是在這天早晨。亞當按了一下那亮光上面的電鈕,等着。
對講機里傳來的一個嗓音象金屬聲,盤問他說:“今天又有什麼借口啊?路上出了事故,還是睡過了頭?”
亞當哈哈笑了,眼睛馬上瞟向壁鍾,鐘上指着七點二十三分。他按下那個可以和上面五層樓的副總經理辦公室通話的鍵子。“你知道我的毛病,埃爾羅伊。看來就是起不了床嘛。”
產品發展部頭頭難得教訓亞當;教訓起來,總是喜歡大訓一頓。
“亞當,下一個鐘點你有些什麼安排?”
“有幾件事要處理。不過都可以另外安排時間。”
他們講話時,亞當透過辦公室的窗子,可以看到清晨時分高速公路上熙來攘往的車輛。這會兒,密度還相當大,只是比不上一小時以前罷了,那時候生產工人都趕着到工廠去上日班。但是,過不久,此刻在家裏吃早飯的無數職員,會紛紛駕車駛進這股急匆匆奔馳的車流,交通的格局就會起變化。
來往交通的忽張忽弛,活象風的變化,總是使亞當著迷,說來倒也不奇怪,因為他活在世上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來來往往的主要車輛——汽車。他自己設計過一種等級記數表,正象蒲福①的風級,按強度分為一到十級,每逢觀察來往車輛時,就應用上去。他拿定,眼下車輛流速是五級。“我希望你上我這兒來一下,”埃爾羅伊·布雷思韋特副總經理說道。“想來你總知道我們的老相好埃默森·維爾又出軌了。”
①英國海軍中的水形學家,風級的創始者。
“知道。”亞當看過《自由新聞》上那篇報道維爾最近發動攻擊的文章,後來就把報留在埃莉卡仍然睡着的床旁邊。
“有幾家報紙要聽聽意見。這一回,傑克認為我們應當發表一點。”
傑克·厄爾哈姆是宣傳部副總經理,亞當來上班那時,他的汽車也已經停在下面了。
“我同意他的看法,”亞當說。
“我說,看來已經選中我主持會議了,可是我希望開會時你也在場。不是舉行正式會議。美聯社有人要來,還有《新聞周刊》那位姑娘,還有《華爾街日報》,還有《底特律新聞報》的鮑勃·歐文。要同時接見他們。”
“有沒有什麼程序,簡單指示?”汽車公司舉行記者招待會前,通常要做許多精心策劃的準備工作,由宣傳部門擬好一連串預先估計到的問題,讓經理去研究。有時候,還要先排演一下,由宣傳部人員扮演新聞記者。重大的記者招待會,要籌備幾個星期,這樣,汽車公司發言人就好象美國總統接待新聞界一樣做好充分準備,有時還要充分些。
“沒有指示,”埃爾羅伊·布雷思韋特說。“我和傑克已經決定把這次會開得隨便點。來個隨機應變。也要你照着辦。”
“好,”亞當說。“現在準備好了沒有?”
“過十分鐘左右。我來叫你。”
亞當一邊等着,一邊從公文包里把頭天夜裏看好的文件統統拿出來,隨後用口述錄音機錄下他對秘書厄休拉·考克斯的一系列指示,等她來上班了,想必她會一一處理好的。這一系列指示也好,亞當在家裏加班做的事也好,大部分是跟“參星”有關的。他身為高級車輛計劃部經理,給目前還保密的那種新汽車緊緊纏住了身。今天要在底特律市外三十哩的公司試車場上進行一系列重大試驗,看看“參星”是不是存在噪音和震動的問題。試驗后就要由亞當作出決定。他已經同意跟設計-造型部的一個同事一起驅車趕到那裏去觀看試驗。現在,因為剛剛要他去出席記者招待會,所以他對厄休拉的一項指示,就是要她把當天試車場上的試驗時間推遲些。亞當打定主意,在記者招待會召開前,最好還是重讀一下報道埃默森·維爾的文章。跟外面那疊信件擱在一起的有幾份晨報。他拿了一份《自由新聞》和一份《紐約時報》,回到辦公室,攤開報,這一次他把上一天維爾在華盛頓講的話逐點記在心裏。
亞當跟埃默森·維爾見過一次面,那時候汽車評論家在底特律演講。亞當·特倫頓象汽車工業的其他幾個人一樣,出於好奇,也去聽講了,在會前介紹給了維爾,他真沒想到維爾原來是個可愛得迷人的年輕人,一點也不是他原先料想的那種粗魯、莽撞的人物。後來維爾登上講台對着聽眾講演時,也是一樣的風度翩翩,他巧妙地引出論點,講得既流利又自在。亞當不得不承認,整篇講演從頭到尾都很動人,看看講完后的熱烈鼓掌情況,就可看出大部分聽眾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們可都是花錢買票進來的呢。
不過,也有個缺點。對有點專業知識的人來說,埃默森·維爾的論證有許多就象破船一樣漏洞百出。維爾一面攻擊那麼種具有高度技術性的工業,一面也暴露了他自己缺乏技術知識,在描述機械功能時常常講錯。他公開談到的技術問題,可以有好幾種解釋;他提出的一種,跟自己的觀點正好符合。
在另外一些時候,他又進行一般性的論述。儘管埃默森·維爾學過法律,但他卻忽視論證的基本規則。把主觀臆斷、道聽途說、站不住腳的證據都當做事實提出來;在亞當看來,這個年輕汽車評論家,偶爾也故意歪曲事實。他翻出陳年宿帳,列舉汽車的缺點,其實這些缺點都是汽車製造廠商早已承認了的,而且也已經糾正了。他提出控訴的根據,無非是那些不滿意的汽車用戶寄給他本人的信件。維爾一方面嚴厲指責汽車工業設計差、工藝陋劣、缺少特別安全設備,一方面卻對汽車工業存在的種種問題一個也不承認,也不承認最近對試行改革確實下過一番工夫。他看不到汽車製造廠商和他們的人員有什麼優點,只看到不關心、不認真和不道德。
埃默森·維爾出版過一本書,題目是:《美國汽車:有求不應》。那本書寫得巧妙,有的是作者本人生就的那種引人注意的特點,後來果然成了暢銷書,維爾幾個月來也一直成為眾所矚目的紅人。
但是,到後來,埃默森·維爾好象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所以逐漸逐漸不見了。他的名字在報紙上不常出現了,隨後,有一陣子,根本沒有了。
一沒人注意,就逼得維爾再去搞套新的活動。他渴望揚名好象吸毒一樣,為了使自己一直名聞天下,隨便什麼題目,彷彿都樂意隨便發表一通議論。自稱是“消費者代言人”,對汽車工業重新發動了一系列攻擊,說什麼某些汽車在設計方面有種種缺點,這點,報紙都報道了,不過有些指責後來經事實證明全是無稽之談。他慫恿一個美國參議員引述盜竊得來的一份汽車公司的成本情報,但不久經事實證明材料欠缺得可笑。那個參議員可發愣了。維爾有個習慣,愛給大城市幾家日報的記者打電話,電話費講明由對方付,有時候還在夜裏打,在電話里提出些新聞報道的建議,這些報道剛好帶到埃默森·維爾的名字,可是一核實,卻都站不住腳。結果,本來想靠維爾搞點精彩材料的那些報紙,越來越謹慎,到最後,有些新聞記者就對他根本不信任了。
即使經事實證明是錯誤的,埃默森·維爾,也跟汽車評論界他的前輩拉爾夫·納德①一樣,從來沒聽說他認過錯,或者賠過罪,有一次,通用汽車公司因為無憑無據干涉了納德的私生活,倒是向納德賠了罪。相反的,維爾對所有的汽車製造廠商卻一味譴責和非難,而且常常還能引起全國注意,昨天在華盛頓,他就是這樣做到了。
①當代美國律師、作者、“美國消費者保護協會”的主席,1967年由“美國青年人商會”推選為“美國十個最傑出的青年人”之一。
亞當把報紙折好。朝外面一望,但見高速公路上的交通密度已經增加到了六級。隔了一會兒,對講機吱吱響了。“無冕皇帝剛剛駕到,”產品發展部副總經理說。“你要再來湊個數嗎?”
一路上樓,亞當提醒自己,今天早晚得給妻子通個電話。他知道埃莉卡近來不愉快,往往很難相處,不比他們結婚頭兩年了。剛結婚那時,倒大有希望白首偕老呢。亞當心裏明白,問題多少是在於他每天下來已經精疲力竭,就此把他們兩人的樂趣都剝奪光了。可是他希望埃莉卡多出去走走,學會靠自己干出一番事業來。他曾經這樣鼓勵過她,正好比她要用多少錢,他都儘力滿足一樣。說也幸運,多虧他步步高升,錢,他們兩人都不愁少花,何況眼前還有大好機會,可以撈到更妙的前途,那是做妻子的都該高興的事呀。
亞當知道,埃莉卡還在怨恨他的職業一定要他花上那麼多時間、那麼多精力,但是,她做汽車業人士的妻子,至今已經有五年,應該遷就了,別人家的妻子不是都學會遷就了嗎。
他偶爾也想到,跟一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人結婚是不是錯誤,儘管在智力上他們從沒有過一點問題。埃莉卡的頭腦和智力,遠不是她那樣年齡的人會有的,而且,亞當也已經看到了,她同年輕人的看法是難得一致的。
他越是想到這一點,越是明白他們中間存在的問題應當儘快找到辦法解決才好。
可是,到了十五層樓,一踏進最高指揮區,亞當就把個人的雜念統統拋到九霄雲外了。
在產品發展部副總經理的那套辦公室里,宣傳部副總經理傑克·厄爾哈姆正在進行介紹。厄爾哈姆頭頂光禿,個子矮胖,幾年前做過新聞記者,現在一副模樣好象是個老學究式的匹克威克先生①。他總是不停抽板煙,要不就用煙斗做手勢。這會兒,他拿煙斗一揮,招呼亞當·特倫頓進去。
①匹克威克是英國十九世紀作家狄更斯的長篇小說《匹克威克外傳》的主人公。現泛指為人戇直、頭腦簡單的人。
“我相信你是認識《新聞周刊》這位莫妮卡的。”
“我們見過面。”亞當跟一個嬌小的黑髮姑娘打了招呼。她早已坐在一張沙發里,兩個好看的腳脖子交叉着,一支紙煙頭上緩緩飄起煙來,她冷冰冰地回他一笑,這明擺出,底特律的媚力,不管裝點得多麼巧妙,也不會把紐約的代表迷倒。
“新聞周刊”的旁邊,就在那張沙發上,是“華爾街日報”,這是個紅光滿面的中年記者,名叫哈里斯。亞當跟他握了握手,隨後又跟“美聯社”握握手,那是個嚴肅的年輕人,拿着一束稿紙,跟亞當隨便招呼了一下,分明希望會議進行下去。《底特律新聞報》那個頭頂光禿、悠然自得的鮑勃·歐文,是最後一個。
“你好,鮑勃,”亞當說。歐文這個人,亞當跟他最熟,每天在專欄里寫篇汽車界事件的文章。他消息靈通,在汽車工業界很受尊敬,但不是馬屁鬼,看準時機,也會立即刺一下。過去,為拉爾夫·納德和埃默森·維爾兩人,歐文寫過不少同情的報道。
產品發展部副總經理埃爾羅伊·布雷思韋特,朝着他們集會的那個舒適的休息處一張空着的扶手椅一屁股坐下。他和和氣氣問了一句:“哪一位先開始?”
布雷思韋特有一頭梳得光光的灰白頭髮,所以在一班密友中間素有“銀狐”之稱。他穿一套緊身的愛德華式衣服,還佩上另一個私人標記——兩顆極大的袖扣。舉止間流露出的那副氣派跟周圍環境正好匹配。這套房間,跟副總經理以上人員的所有辦公室一樣,也經過專門設計佈置;鑲着非洲紅木護壁板,掛着錦緞簾幔,鋪着厚絲絨地毯。凡是在汽車公司里有這樣顯職的人,總是工作得又長久又賣力,才能爬到這個地位。但是,一朝爬到了,在工作條件方面就有良好的額外待遇,包括這樣一套辦公室,連着一間化妝室和一間卧室,上面的一層樓上還有一間私人餐室,此外,還隨時都可以洗蒸洗浴,還有按摩師侍候。
“也許女士該開個頭吧。”說話的是傑克·厄爾哈姆,他坐在大家後面的一個窗台上。
“也好,”《新聞周刊》的黑髮姑娘說。“你們最近又有什麼站不住腳的借口,可以藉此不搞一項有意義的計劃,不給汽車創製一種不會污染空氣的蒸汽機呢?”
“要我們找借口,可還沒有經驗,”“銀狐”說。布雷思韋特面不改色;只是聲音有點尖厲罷了。“再說,那樣的工作早已經做了——是個名叫喬治·斯蒂芬森的人做的——不過照我們看,至今還沒有多少重大的進展。”
美聯社那個人已經戴上一副細邊眼鏡;他隔着眼鏡煩躁地看看。“好吧,我們總算把一出喜劇演完了。現在能不能來些直截了當的一問一答呢?”
“我看應該這樣做了,”傑克·厄爾哈姆說。這個宣傳部頭頭還道歉了一句:“我真不該忘了。通訊社對東海岸下午報發稿的截止時間是早的。”
“謝謝你,”“美聯社”說。他轉向埃爾羅伊·布雷思韋特說話了。“維爾先生昨天夜裏講了話,說是汽車公司犯了陰謀等等的罪,因為都沒有悉心儘力創製一種代替內燃機的發動機。他還說,蒸汽機和電動機現在都有了。對於這個問題,你高興發表個意見嗎?”“銀狐”點點頭。“維爾先生說什麼那兩種發動機現在都有了,說的倒是實話。是有各種各樣發動機;大多數都管用,在我們的試驗中心也有好幾種。有些話,維爾可沒有說——這或者是因為這樣說了,他的論點就站不住腳了,或者是因為他不知道——那就是說,要想給汽車創製出一種成本低、分量輕、使用方便的蒸汽機,或者電動機,在不久的將來還是沒有一線希望。”
“那還要多久呢?”
“過了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就會有其他新的發展,但是佔優勢的恐怕還是內燃機,就是十之八九不會污染空氣的一種內燃機。”“華爾街日報”插嘴說:“可是有很多新聞報道,說是此時此地就有各種各樣的發動機咧……”
“你說得對極了,”埃爾羅伊·布雷思韋特說,“不過那些新聞報道,多半是應該登在漫畫欄里的。如果你不見怪,我就直說了,天底下最最容易上當的人,大概是新聞記者。說不定他們正是要那樣做吧;我猜想,那樣一來,他們寫出來的報道就更有趣味啦。但是,假定有個發明家——不管他是天才,還是笨蛋——搞出了個獨一無二的玩意,聽任新聞界去向他採訪。那會發生什麼情況呢?第二天,所有的新聞報道都會說,這‘或許’是一大突破,這‘或許’是未來的方向。把那樣的新聞重複個幾次,讓大家經常看到,那麼人人就都認為那一定是實事了,正好比新聞記者把那樣的報道寫多了,我看,也會信以為真的。正是由於這麼樣大吹大擂,這個國家就有很多很多人深信他們自己的汽車間裏不久就要有一輛蒸汽車,或者電動車,也許還是種混合汽車呢。”
“銀狐”朝宣傳部那位同事笑了一笑,那同事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地擺弄着煙斗。“不要緊張,傑克。我並不是在笑罵新聞界。只是想勾出個前景罷了。”
傑克·厄爾哈姆陰陽怪氣說:“你告訴我,我很高興。前一會兒,我正在納悶咧。”
“有一些事實,你是不是忽略了,布雷思韋特先生?”“美聯社”追逼着說。“有些有資望的人,仍然相信蒸汽力。除了汽車公司,還有幾家大企業也在研究這一套。加利福尼亞州政府正在這方面撥了款子,要做到有一大批蒸汽車在馬路上行駛。此外,加利福尼亞還在建議制訂法律,要在五年後禁止使用內燃機呢。”
產品發展部副總經理斷然搖了搖頭,一頭銀髮隨勢擺動起來。“據我所知,有資望的人相信蒸汽車的,只有比爾·利爾①。後來他也公開放棄了,說那種想法‘可笑透頂’。”
①當代美國電機工程師。
“可是他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啦,”“美聯社”說。
“對,對。把個帽盒子拿來拿去,說什麼他的新蒸汽機就裝在裏面。說起來嘛,我們都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那是發動機裏面的芯子,正好比拿了個火花塞,就說什麼‘那是我們當代汽車上的發動機’。利爾先生跟其他一些人都不大提到,那還要加上燃燒器啊、汽鍋啊、容電器啊、電磁離合風扇啊……一大串笨重、費錢、龐大的機器,而效率又是靠不住的。”
傑克·厄爾哈姆提他一句說:“加利福尼亞州政府的蒸汽車……”
“銀狐”點點頭。“好,就談加利福尼亞。那個州里確實在花大筆款子;有哪個政府不花錢的呢?你跟其他五十萬人如果都願意為你們的汽車多花一千塊錢,那麼,或許——僅僅是或許罷了——我們可以製造一種蒸汽機,儘管有它的種種問題和缺點。可是,我們的大多數主顧——還有我們對手的主顧,我們也應該顧到——他們都受不了這種老古董到處搖來晃去。”
“你還是避而不談電動車呀,”“華爾街日報”指出。
布雷思韋特向亞當點點頭。“這一點由你來談吧。”
“電動車,現在已經有了,”亞當告訴那些新聞記者。“你們都見過高爾夫球車①,那就不難想像,不久就能創製一種只容兩個人坐的車子,可用來在當地一個小小的範圍里上街買東西或者干類似的事。不過,眼下這種汽車花錢多,充其量也只能當件古玩擺擺罷了。我們自己也試製過一些電動的大卡車、小汽車。問題是,一拿來派個用處,就得讓車子裏頭的空間大部分都裝滿笨重的電池,那可沒多大意思。”
①一種無頂,雙座三輪汽車,為打高爾夫球人乘坐代步之用。
“那種體積小、分量輕的電池——不是裝氣就是裝油的鋅電瓶,”“美聯社”問,“什麼時候問世?”
“你忘了硫化鈉,”亞當說。“那也是大家嚷嚷過的事。可惜到目前還不過是談談罷了。”
埃爾羅伊·布雷思韋特插嘴道:“我們認為在電池方面總有一天會有個突破的,把大量的能量儲藏在小小的包包里。此外,電動車在鬧市區交通方面也有很大的潛在用途。可是,根據我們知道的種種情況來說,八十年代以前不可能看到出現這類事。”
“假如你們想到電動車,就聯想到空氣污染的話,”亞當補充說道,“那麼有一個因素,許多人都把它給忽略了。不管用什麼樣的電池,都需要再充電。這樣,成千上萬輛汽車湧進充電的地方去,就少不得多建一些發電站,但沒一個發電站不吐出污濁的氣體來。既然電力廠往往都建在郊區,那麼免不了發生這樣的情況,你把城裏的煙霧去掉了,卻讓煙霧轉移到了郊區。”
“這一番話,還不是個站不大住腳的借口嗎?”《新聞周刊》那個冷冰冰的黑髮姑娘把交叉着的雙腿鬆開了,隨後往下拉了拉裙子,可一點沒有用,這她自然也知道;裙子依舊高高搭在那兩條長得很美的大腿上。那幾個人,一個個眼睛朝下,瞅住大腿和裙子接界的地方。
她大大發揮了一通:“我說借口,指的是可以藉此不搞應急的計劃,來製造一種又好又便宜的發動機——蒸汽的也好,電力的也好,兩者兼備的也好。我們不就是這樣登上月球的嗎?”她又不客氣地加了一句:“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這是我一開頭就提的問題。”
“我記得,”埃爾羅伊·布雷思韋特說。他跟另外幾個人不一樣,視線沒有從她裙子和大腿接界的地方移開,還是故意緊盯着。沉默了幾秒鐘,這種時刻大多數女人都會局促不安,或者誠惶誠恐。可那個黑髮姑娘,非常自信,十分克制,擺明她並沒有那樣的心情。“銀狐”仍然沒有抬起眼睛,慢條斯理說:“那麼還有什麼問題呢,莫妮卡?”
“我想你是知道的。”直到這時,布雷思韋特遭到了“悶攻將”,才抬起頭來。
他嘆了口氣。“是啊——月球。你知道,有些日子我真是巴不得我們永遠上不了月球。已經產生了一種新的濫調。眼下,不論在什麼地方,工程技術上一出現不管什麼樣的拖延,管保有人會說:我們不是登上了月球嗎?為什麼我們就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呢?”
“即使她不提出這個問題,”“華爾街日報”說,“我也會提出來。那麼為什麼我們就不能解決呢?”
“聽我告訴你,”副總經理一聲喝道。“且不說搞宇宙飛行的那幫人有着取之不盡的公家撥款——這我們可沒有——他們還有一個目標:登上月球。你們大家模模糊糊地根據你們看來的或者聽到的一套,就要我們湊上幾十億,孤注一擲,就那麼樣來優先發展汽車上的一種蒸汽機或電動機。可是說也湊巧,這個行業中有幾個最傑出的技術頭腦,偏偏認為抱那樣的目的不切實際,甚至也不值得。我們有更好的打算和其他的目的。”布雷思韋特伸手摸了一下那頭銀髮,隨後朝亞當點點頭。給人的印象是,他已經受夠了。
“我們認為,”亞當說,“要得到乾淨的空氣——至少是沒被汽車污染的空氣——最好、最快、最便宜的方法,就是將現有的汽油內燃機進行改良,同時把排氣控制器和燃料也進一步改革一下。”他剛才故意壓低了嗓門。這時又補充說道:“也許那不及蒸汽機或者電動機的設想那麼驚人,可是,有不少科學根據呢。”《底特律新聞報》的鮑勃·歐文第一次發言。“且不管電動機和蒸汽機,你承認不承認,在納德和埃默森·維爾那班人之前,汽車工業對於控制空氣污染遠不及現在這樣關心?”這個問題顯然是隨便提出來的,因為歐文隔着眼鏡溫和地望着,但是亞當知道這裏頭裝滿了炸藥。他只遲疑了一下,就回答說:“是的,我承認。”另外三個記者看看他,怔住了。
“據我了解,”歐文說,還是那種隨隨便便的態度,“我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埃默森·維爾,換句話說,就是為了一個汽車評論家。對不對?”傑克·厄爾哈姆從坐着的窗檯那兒插進來說話了。“我們到這裏來,是因為你們的編輯——拿你來說吧,鮑勃,就是你本人——問我們是不是可以在今天回答幾個問題,我們就同意了。據我們了解,有幾個問題跟維爾先生髮表的意見是有關係的,但是,我們安排記者招待會,並不是專門為了維爾。”鮑勃·歐文咧開嘴笑了一笑。“你分得未免太細了點吧,傑克?”宣傳部副總經理聳了聳肩。“想來是吧。”看到傑克·厄爾哈姆現在和剛才那種尷尬的表情,亞當不由得想到他恐怕是在暗暗納悶:舉行這種非正式的記者招待會是否得策。“如果是那樣的話,”歐文說,“想來我提出這個問題,也算不得不對頭,亞當。”這個專欄作家彷彿在反覆思考,一邊說一邊在斟酌詞句,可是熟悉他的人都明白這副外表是多麼虛偽。“照你看來,那些汽車評論家——譬如說談安全的納德吧——是不是起到了有益的作用?”這個問題雖簡單,但是編得天衣無縫,怎麼也迴避不了。亞當真想向歐文提出抗議:幹嗎找我的碴?於是他記起了埃爾羅伊·布雷思韋特早先的指示:“來個隨機應變”。
亞當不動聲色說,“是的,他們起了作用。以安全為名,納德大叫大嚷,把汽車工業一下推到了二十世紀的後半葉。”四個新聞記者把這一點都記下了。
他們這樣記着,亞當好似風車打轉一般想着已經說出口的話和就要講到的事。他十分清楚,在汽車工業內部,還有很多人會同意他的說法。好大一批年輕經理、少得可憐的幾個最高領導人物都承認,過去幾年裏,維爾和納德的論點,儘管有點過分,不太準確,但基本上還是有道理的。汽車工業在汽車設計方面向來不大重視安全問題;注意力向來只集中在銷售上面,其他大都不管;向未拒絕改革,直到政府有了規定,或者有了這種兆頭,才不得已改革一下。回顧過去,好象汽車製造商都已經陶醉在自己的巨大規模和勢力之中,行動宛如歌利亞①,到最後碰到一個大衛那樣的人——先是拉爾夫·納德,后是埃默森·維爾——終於弄得威信掃地。
①傳說中的非利士巨人,被牧羊人大衛用彈丸射死。見《聖經·舊約·撒母耳記上》第十七章。
大衛降服歌利亞這一類比喻倒是恰到好處,亞當暗自想道。特別是納德,單槍匹馬,孤軍作戰,見義勇為的精神大為驚人,他不管整個美國汽車工業有着無限的資源,又有實力強大的華盛頓院外活動集團作後盾,居然敢於較量,別人失敗了,他卻終於使安全標準提了出來,使面向消費者的新法案變成了法律。納德是個辯論家,他不脫辯論家的本色,採取的是強硬的態度,常常說得過火,無情,有時候還不準確,這個事實並沒有使他的成就遜色一二。只有頑固分子才會否認他完成了一項有價值的公益事業。要完成這樣一項事業,對付這樣一種優勢,少不了納德這一類型的人——這也說到了點子上。
“華爾街日報”說:“就我所知,特倫頓先生,以前可從來也沒有一個汽車公司頭頭公開承認過這一點。”“如果過去沒有人承認過,”亞當說道,“也許現在有人承認了。”
是想像呢,還是傑克·厄爾哈姆真的臉色發白了?他不是顯然在忙着擺弄煙斗?亞當發覺“銀狐”蹙緊了眉頭,可是管他媽的;如果有必要的話,以後再跟埃爾羅伊辯論。亞當素來不是“應聲蟲”。在汽車工業,地位升得很高的人,很少幾個是應聲蟲;生怕上司不贊成,或者擔心飯碗保不住,不說出真心話的那些人,就是高升,也最多升到中等地位。亞當可從沒忍住不說過,他認為,他要對老闆有所貢獻,那就要直言不諱和忠誠老實。他早已弄明白,保持獨特的個性,是頭等大事。局外人對於汽車界經理有種錯誤看法,還以為他們都合乎一個標準樣子,彷彿都是一個糕餅模子裏印出來的。
再也沒比這種想法錯誤的了。固然這類人都有某些共同特徵——野心啊,魄力啊,組織觀念啊,工作能力啊,但除此以外,他們也與眾不同,其中還有少數幾個異乎尋常的奇人、天才和硬漢呢。
不管怎麼樣,話已經說出口了,現在要收也收不回來了。不過,可補充說明的話倒有的是。
“假如你們要引用這句話”——亞當眼睛朝那四個新聞記者掃了一下——“另外有幾點也該提一提。”
“哪幾點?”這是《新聞周刊》那個姑娘問的。她似乎不象先前那樣敵對,已經按熄紙煙,正在記錄。亞當偷偷溜了她一眼:那條裙子還是跟先前一樣高,穿着薄膜一般灰色尼龍絲襪的兩條腿越發吸引人了。他覺得興趣濃了,轉眼間又把這些個念頭拋到了九霄雲外。
“第一點,”亞當說,“評論家是盡了職責。目前汽車工業研究安全方面的問題,比過去格外賣力了:此外,壓力也依然存在。還有,我們也為消費者着想了。有一度,我們並不是那樣的。回顧一下,好象我們過去對消費者漠不關心,滿不在乎,而自己還不了解。不過,眼下,這兩種態度我們都沒有了,這就是為什麼埃默森·維爾之流變得嗷嗷叫,有時候顯得一副蠢相的道理。假如你們接受他們的觀點,那麼汽車製造商做的事壓根就沒有一件是對的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麼維爾之流至今還沒有看出——這是我的第二點——汽車工業已經進入一個全新的紀元。”
“美聯社”問道:“如果那是實話,好不好說是汽車評論家逼得你們進入的?”
亞當壓住心頭怒火。有時候,大家把汽車評論當成偶像,一味盲目崇拜,而且還不光是對待維爾那樣的專門家呢。“他們是起了作用,”他承認道,“指出方向和目標,特別是關於安全和污染方面的。但是,他們跟早晚總要進行的技術革命卻毫不相干。正是由於這種技術革命,對這個行業裏頭所有的人來說,今後的十年,就要比剛剛過去的整整半個世紀更加激動人心。”
“怎麼個革法?”“美聯社”看了着手錶,說。
“有人提到突破,”亞當答道。“最重要的突破,我們快要看到了,那是在材料方面的突破,到七十年代中期或者後期,我們可以靠這種材料,設計出一種全新的車輛。就拿金屬來說吧。快要有蜂窩鋼來代替我們現在使用的實心鋼,那種鋼既堅固,又結實,分量卻輕得出奇——這就是說可以節約燃料;而且比老的一種鋼更經得起碰撞——十分安全。還有可以製造發動機和組件的新合金。我們預料會有一種合金,在幾秒鐘里,可以經受華氏一百度到兩千度以上的溫度變化,而只有很少一點膨脹。用上這種合金,我們就能夠把那足以污染空氣的燒剩的燃料化為灰燼。還有一種正在研究的金屬,具有復原的性能,能夠‘恢復’原狀。如果你把擋泥板或者車門壓癟了,那你只消加點熱,或者加點壓力,那種金屬就會彈回原來的樣子。有了我們指望製成的另一種合金,就能以低廉的成本為燃汽輪機生產經久耐用的高質量葉輪。”
埃爾羅伊·布雷思韋特補充說道:“那最後一種還要等着瞧。要是內燃機終於廢棄不用了,那麼燃汽輪機大有可能取而代之。汽車上裝渦輪,問題很多——只有發出強大的動力時才有效率,你要不想灼傷行路人,那就少不得一架價錢昂貴的熱交換器。不過,那些個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而且也在研究解決。”
“好吧,”“華爾街日報”說。“就算金屬方面有那樣的改進。此外還有什麼是新的呢?”
“有樣重要東西,在不久將來每一輛汽車上都可以裝上,那就是車上計算機。”亞當朝“美聯社”瞟了一眼。“那體積不大,大約有雜物箱那麼大。”
“計算機是管什麼用的?”
“幾乎什麼都幹得了;你說得出的,它都做得到。會監控發動機的組件——插頭啊,噴油嘴啊,還有其他等等。如果發動機在污染空氣了,它就會一邊控制廢氣,一邊發出警告。至於其他方面,它都會起別開生面的全新作用。”
“舉幾點談談吧,”“新聞周刊”說。
“有時候,計算機會代駕駛人思考,往往在他們還沒有覺察到自己出了差錯,就替他們校正了。它會指揮操縱的一個東西就是傳感式剎車——對每一個輪子都起作用的剎車,這樣,輪子出溜過去時,駕駛人就怎麼也不會失去控制了。如果你前面的一輛汽車正在放慢速度,或者說,你跟前面的一輛汽車距離太近了,那麼有種雷達輔助裝置就會發出警告。遇到緊急情況,計算機也能減低車速,自動剎車,正是因為計算機比人的反應來得快,所以,撞車尾的事故就會大大減少。不久將來也就要有一種裝置,可以使汽車始終順着高速公路上的自動雷達控制車道開去,至於人造宇宙衛星控制來往車輛這種情況,也為期不遠了。”
亞當看到傑克·厄爾哈姆讚賞地瞅了他一眼,知道那是為什麼。他終於把談話由守轉攻了,宣傳部門就是經常要求公司發言人採取這種戰術的。
“這一切改革會產生這樣的一個結果,”亞當接著說,“就是,在今後幾年裏,汽車的內部,特別是從駕駛人看來,要顯得大不相同。有了車上計算機,目前所有的儀器就多半會更改。比方說,汽油表,據我們知道,快要過時了;要改裝上一個指示器,指出以現在的車速,燃料還可以用多少哩路。路上的交通情況和公路上的警告指示,給路上的磁性傳感器一觸發,頓時會在駕駛人面前的熒光屏上顯現出來。必須留神注視公路上的標誌,這種做法早已過時,也很危險;駕駛人往往會看漏;如果反映在車裏,那決不會看漏。還有,要是你走的一條路是以前沒有走過的,那麼你就照目前裝上一卷娛樂消遣用的卡式磁帶那樣,安上一個盒式磁帶。根據你所在的地方,用類似的方法調整到路標上,那你就會從熒光屏上收聽到指示方向的聲音,收看到指示路徑的信號。一般汽車收音機幾乎一下子就好裝上聽筒和話筒,用民用波段收發。民用波段,要成為一個全國性系統,這一來,駕駛人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就好招呼求援,不論什麼求援都行。”
“美聯社”站起身,向宣傳部副總經理轉過去說話了。“我是不是可以借用一下電話……”
傑克·厄爾哈姆從窗台上一骨碌下來,繞到門口。他用煙斗招呼“美聯社”跟着他出去。“我去給你找個清靜地方。”
另外幾個人也紛紛站起來了。
《底特律新聞報》的鮑勃·歐文,等那個通訊社記者走了,才問道:“說到那種車上計算機。你們是不是把那種計算機裝在‘參星’上?”
那個歐文真該死!亞當知道自己進退兩難了。回答說“是”吧,可那是保密的。回答說“不”吧,那麼,到最後新聞記者都會發現他扯了謊。
亞當堅決聲明:“你也知道‘參星’的事我不能講,鮑勃。”
那個專欄作家咧嘴一笑。雖說對方不是直截了當否認,但也已經把他要打聽清楚的事都告訴他了。
“好吧,”《新聞周刊》那個黑髮姑娘說;因為她站着,所以看起來比坐着更高,更大方。“我們到這兒來要談的事,給你耍了個手段扯開了。”
“不是我。”亞當直盯着她的眼睛;他看到,這雙眼睛是淺藍色的,正嬉笑怒罵一般拿他評頭品足。他不由得巴望他們是在不同的情況下見的面,也不要那麼樣冤家對頭似的。他微微一笑。“我不過是個普通的汽車工人,想從正反兩個方面來看問題罷了。”
“當真!”那雙眼睛還是緊盯着,仍然映現出一副嬉笑怒罵的樣子。“那麼對下面一個問題來個老實回答怎麼樣:汽車工業內部的看法當真在改變?”“新聞周刊”瞅了一下筆記本。“大汽車製造商真的想適應時代——接受那種社會責任心的新觀念,發揚公德心,對於起着變化的事物標準,其中包括對於汽車的評價,採取現實主義的態度?你們真心認為消費者至上站住腳了?真的照你們說的那樣出現了一個新紀元?還是,那不過是宣傳人員搞出來的一種經理人物的化裝表演,其實你們是真心希望不再象現在這樣對你們注意,一切都悄悄恢復原狀,就照過去那樣,有不少事都是你們愛怎麼干就怎麼干出來的?你們大家是真的注意到環境、安全和其他各方面出現的情況呢,還是你們在自欺欺人?QuoVadis?——你還記得你學過的拉丁文嗎,特倫頓先生?”
“記得,”亞當說,“記得。”QuoVadis?你往何處去?……人類這個古老的問題,世世代代傳下來,問的是文化、民族、個人、集團,而現在,又問到一種工業了。
埃爾羅伊·布雷思韋特問:“噯,莫妮卡,那是個問題呢還是篇演說?”
“這是個大雜燴似的問題。”《新聞周刊》那個姑娘朝“銀狐”不冷不熱地一笑。“假如你認為太複雜,那我可以把它分成幾個簡單的部分,用一些簡短的詞兒。”
宣傳部負責人正巧送走“美聯社”回來。“傑克,”產品發展部副總經理告訴他的同事說,“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記者招待會不象往常那個樣子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更加喜歡惹是生非,不再謙恭有禮了,”“華爾街日報”說,“那是因為新聞記者正在訓練成那個樣子,我們的編輯叫我們鑽得深。象其他一切一樣,我猜想新聞事業也換上了一副新的面貌。”他又沉吟道:“有時候,也叫我怪不舒服的。”
“可我倒沒什麼,”“新聞周刊”說,“有個問題我還沒有得到解決呢。”
她轉向亞當。“我剛才是向你請教的。”
亞當躊躇不決。QuoVadis?換種形式,他有時候也拿這個問題問過自己。
可是現在要他回答,應該坦率老實到什麼地步呢?
埃爾羅伊·布雷思韋特救了他的駕,用不着他做出這個決定了。
“亞當要不見怪,”“銀狐”插進來說,“我倒認為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即使沒有聽到你剛才的一篇大道理,莫妮卡,我們公司——它可代表我們這個行業——也始終認為應該有社會責任心;另外,確實也有着公德心,許多年來已經有所表現。至於消費者至上,我們一直是相信的,早在這個詞創造出來以前,就相信了,創造這個詞的那些人……”
婉轉動聽的詞句滔滔不絕滾出來。亞當聽着聽着,心裏鬆了口氣,自己總算沒有回答。儘管他把全副精力都獻給了工作,不過說實話,他也不得不承認心裏還是有點疑疑惑惑。
話雖這麼說,他到底放下了心,會議總算快結束了。他恨不得回到自己的業務領域裏去,“參星”,好象一個纏着人不放的親愛情婦,在那兒向他招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