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我非常喜歡哥哥。
翻單杠、雙搖跳、自行車都是哥哥教我的。我運動天分倒不算差,就是理解要領需要時間。儘管如此,哥哥一次火也沒發過,即使天已經黑下來,也耐心地陪着我一直到我學會。
加油,加油,還差一點。阿晶一定可以做到!哥哥總是這麼鼓勵我。
即使現在獃獃地看着晚霞時,哥哥為我加油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說起來,那天來接我的也是哥哥。
那天?當然是指惠美理被殺害的日子。
您是心理諮詢師,對吧?您要我講講事發當日的情況,我就跟您說一說,可是從哪裏說起呢?其他三個人比我堅強,也比我聰明,所以大家都在場時問她們可以更清楚。即使這樣也沒有關係嗎?
那麼,我就只講講我,還有我和惠美理的事情。
但還是有些奇怪,到現在忽然說要了解情況……哦,我明白了。原來是因為馬上就要到訴訟時效期限了,對吧?
那天我從早起就很興奮,因為穿了件新衣服,是前一天回家探親的洋子姑姑給我的禮物。
姑姑在縣裏的超市工作,每次回娘家都會給我們兄妹倆買衣服,以前給我的衣服都和哥哥的成套,凈是些體育用品生產商推出的襯衫或很男孩子氣的衣服。可是,那一年不一樣,姑姑說我已經上四年級了,應該稍微打扮得更像女孩一些,所以給我買了一件看上去非常可愛的帶有絲帶和荷葉邊的粉色罩衫。
那件罩衫很蓬鬆,亮晶晶的,設計風格宛若富家千金的裝扮。我可以穿嗎?我不敢相信,有些陶醉地拿着衣服比試,沒想到旁邊的父母和親戚哄然大笑。
“晶子穿上那衣服像什麼樣子?”爸爸說道。那件衣服價格不菲,比我以往穿的貴出十倍,而且正因為是自己的姐姐買的,爸爸也就實話實說,大家一定都是那麼想的。雖然哥哥說“挺可愛”,可是連買衣服的姑姑本人都苦笑着說:“哎呀,怎麼會這樣?”
小學的時候我的體格雖然不比現在,也相當結實粗壯。衣服都是比我大兩歲的哥哥穿剩的,而且一直留短髮,所以我經常被誤認為是男孩子,甚至曾經被班裏的男孩子戲稱為“假小子”。但我早已習慣了,從記事起就那樣。
這還算好,至少被當做人來看待,而父母還有親戚卻常常說我們就像“熊兄妹”。情人節或者過生日的時候,女孩子常常送哥哥小熊維尼做禮物,說是哥哥給人的感覺很像小熊維尼。哥哥倒算不上非常有人氣,不過比他看上去要受歡迎。
男孩子就是沾光,即使長得像熊,如果擅長體育也一樣可以很受歡迎,而且,即使體格粗壯也無傷大雅。
晶子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媽媽常常這麼說。可是這並不是出於是否受歡迎的考慮,僅僅只是因為學校的體操服、游泳衣之類還得專門買女孩子用的,媽媽覺得很不划算。
當時還和惠美理聊過這樣的話題。
我和親戚們去過寺廟,吃完午飯,就去外面轉悠,找閑着沒事的孩子,很快就和平日的幾個玩伴碰上頭。她們是住在西區的同年級的紗英、真紀和由佳。我們四人在煙店前面站着聊了一會兒,這時惠美理也從坡上走了下來,她說是從家裏的窗邊看到我們了。惠美理的家位於鎮上最高的地方。
真紀提議去學校玩排球,惠美理回家拿球,我也去了。因為真紀說:“晶子,你跟惠美理一起去怎麼樣?你跑的快。”可是,又不是跑着去,這隻不過是真紀的託辭而已,是為了體現她的意志和權威。我內心明白,可是讓她生氣會很麻煩,而且平時還要依靠她,所以就沒出聲,照她說的做了。大概其他二人也一樣。
我隨着惠美理,沿着緩坡向城堡般的公寓走去。惠美理四月份才轉校過來。雖然經常和她一起玩,二人獨處還是第一次。我不愛說話,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默默地走着,惠美理開口說道:“你的衣服真可愛。是小粉屋牌的吧?我也很喜歡。”
她是在說罩衫。雖然遭到嘲笑,為了去寺廟還是穿上了,沒想到好像還挺適合我。爸爸不無揶揄地說:“晶子看上去有點女孩樣了。”媽媽也佩服地說:“在商場工作的人眼光就是不一樣。”我聽得有些飄飄然。
“那是出門才穿的,換下來再去玩。”媽媽這麼說。但從寺廟回家后,為了向大家炫耀,我仍穿着罩衫出來了。
但幾個夥伴什麼都沒說。哥哥總結出一套適用於鄉下人的不變法則,常常講給我聽,其中有一條是:“對於看似唾手可得的東西才會流露艷羨之情,對於遙不可及的東西則全當沒有看見。”她們也許是無意中遵從了這一法則,或許壓根兒就對我的穿着不感興趣。儘管如此,我也不可能主動提及。
然而,我卻得到了惠美理的讚美。東京來的時尚女孩就是不一樣。難得受到讚美,我卻不知道“小粉屋”這一品牌,儘管有些不好意思,好奇心卻驅使我想問個清楚。惠美理告訴我,這個品牌多是帶有荷葉邊、絲帶、花束或刺繡圖案的寬軟蓬鬆的衣服,會令人不禁聯想到《綠山牆的安妮》或《若草物語》,可以滿足喜歡可愛物品的女孩子的夢想。
店裏一定有特別多可愛的服裝,好想去看一看,如果衣櫥里都是小粉屋的衣服那該多好,只這麼一想我就興奮得心撲通撲通直跳。實際上我非常喜歡類似這樣很女孩子氣的東西,可是誰都沒有告訴過。
因為我長得像熊。
在女孩子中間流行過賞玩法國玩偶。大家曾經把自己構思的花裙子畫出來。綴滿心形的黃金冠,鑲嵌着粉色和白色玫瑰的花田般的裙子,玻璃鞋……我痴迷地畫著,結果大家都驚奇地說:“好厲害!連晶子也能構思出這麼可愛的裙子。”這些孩子真是無禮,對吧?
我就是如此與“可愛”無緣。熊不適合可愛的東西,於是,我就在內心自娛自樂,已經十分滿足了。
僅僅讚美我的衣服就已經讓我非常高興,沒想到惠美理又接著說:“真羨慕晶子,適合穿這樣可愛的衣服,我也很想要,可媽媽就是不給買,說不適合我。”
聽起來沒有嘲弄的意思。
可愛的衣服適合我,卻又不適合惠美理?這絕不可能。只是,身材瘦長高挑的惠美理也可以穿蓬鬆可愛的衣服,但更適合乾淨利落帥氣的風格。那天惠美理上身穿着非常合身的黑色T恤,上面綉着粉色芭比圖案,下身穿着紅色方格百褶裙,搭配十分協調。
就是這樣一個惠美理反覆讚美我的罩衫好看,表情不無艷羨。高興勁兒過後,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莫名其妙地解釋說:“這是在商場上班的姑姑用內部員工折扣給我買的,媽媽才不會給我這麼貴的衣服,總是要我穿哥哥剩下的。我很不樂意,也得湊合著穿,沒想到媽媽竟然說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哦,是嗎?我媽媽也一樣。她也說過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真的嗎?怎麼可能這麼說你呢?”
“是真的,而且不止一次,很遺憾地說了好多次,真煩人。”
惠美理撅着嘴一臉不高興,我卻根本無法相信。的確,惠美理的眼睛清澈明亮,眼角細長,如果是男孩子應該非常帥氣,然而,作為女孩子,她也相當漂亮。不過,想到惠美理也有同樣遭遇,我莫名地感到很興奮,而且忽然覺得跟她親近了許多。把自己喜歡可愛物品的事實告訴惠美理,看來也不會有問題,我想和她處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我到現在還為這件事情後悔。
我們互相訴說著對各自媽媽的不滿,不覺間已經到了公寓。穿過有管理員把守的入口,乘電梯到七層,東邊盡頭就是惠美理的家。她說她的家很小,只有4LDK(指四室一廳一廚一衛。),不過我並不明白LDK是什麼意思。
惠美理按響門鈴,她的媽媽迎了出來。她的媽媽有着高挑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猶如女明星般漂亮,而我的媽媽身材矮胖。同樣是“媽媽”,相比之下,似乎這一稱呼放在我媽媽身上實在有些不相稱。我被領到開着冷氣的玄關,惠美理去自己的房間拿排球,我和她媽媽在那裏等着。
“很感謝你們能和惠美理一起玩。天氣這麼熱,還玩什麼排球,在家玩就好了。家裏有剛送來的蛋糕,一會兒把大家都叫過來吧。”
她的聲音溫柔優雅,而我只是縮着身子,臉上堆着笑僵在那裏,幾乎無法呼吸,一味害怕動一下會不小心弄壞屋子裏的東西,因為惠美理家的一切看上去都那麼高級。
我生來初次感受到肩膀酸痛,就是第一次去惠美理家做客那天晚上。
即使在玄關也沒敢舒口氣,因為鞋柜上的花瓶令人情不自禁想起凡爾賽宮,門旁邊擺放着一個很大的白色陶瓷罐,不知道是用來放傘還是單純的擺設,同樣豪華耀眼,令人想起巴台農神廟。
惠美理拍着排球沿走廊走了過來。
“六點以前一定要回來喲。注意汽車。”她的媽媽這麼說著,摸了摸她的頭。
“嗯,我知道。”惠美理微微一笑,回答道。
我有些羨慕地看着這一幕,對我來說被父母摸頭是遙遠的記憶,惠美理真幸福。
我根本沒想到這竟然成為惠美理和媽媽的永別,當然也沒想到數小時之後會再次拜訪這個令我感到局促不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