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雜誌的女編輯

婦女雜誌的女編輯

5點30分,道夫走進了銀座R堂的點心部。枝村幸子是個一喜歡高雅氣氛的女人。登上帶有中世紀風格的白色欄杆和鋪有綠色地毯的螺旋狀樓梯,是一間裝飾奢華的客廳。在那裏,客人們輕聲地交談着,就像淡黃色的檯布上飾着花紋一樣,客人們的言談舉止也好像綉上了飾物。

客人幾乎都是生活穩定的中年人階層,看上去個個顯得從容老練。室內充滿了進口化妝品似的高雅氣氛,年輕的客人習慣不了,很少涉足。

枝村幸子坐在窗戶旁邊的座上看書。咖啡還剩下一點。聽到道夫的聲音,她把那本紅色封面的小書放到桌子上。書本上印着燙金的英文字母。

“來得挺早嘛!”枝村幸子微笑着說。

這不是發自內心的微笑,好像是肌肉的一種變化。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近乎冷淡,眼睛好像帶答不理的。

“嘿,我急急忙忙地把事辦了。”

“都出汗了。”

“是啊。”

道夫掏出了手帕。他在同波多野雅子分手後來這裏的途中,特意買了一塊新的。

“誰叫你這麼急着往這兒跑的?”

“啥可是……”

“我沒關係,我帶著書吶。”

“嘿”

“要點什麼?”

道夫瞅了瞅幸子面前的飲料。

“也來這個?”

幸子朝正在那邊桌子旁忙碌的侍者慢慢轉過臉去,下巴下靜脈血管脹得發青。

她本來可能是鴨蛋臉,現在瘦得又尖又長,因為顴骨有點凸出,臉不圓潤,顯得瘦骨嶙峋。可是,那也不乏動人之處。

她髮際稍短。以前是短髮型,自到村瀨美容室讓道夫做髮型后,就留成普通髮型。為她做髮型時,他力求保持以前的男微短髮型的風格,使之增加新鮮感,頗使她滿意。

她一向注重自己的服飾,尤其長於色調的搭配,一般都統一成單一色彩,只在某一處配上不同的顏色,以突出重點。道夫接待了這位顧客之後,時常貼在她耳邊誇獎她那高雅的審美觀。

枝村幸子是婦女雜誌《女性迴廊》的女編輯。這家雜誌以知識和修養為特色,可是由於主要面向20歲左右的讀者,知識寓於薔薇色,修養寓於浪漫性之中。最近一個時期,也出現了一些貌似高雅的色情內容,於是使得文藝界大倒胃口。

枝村幸子是這個雜誌藝術方面的責任編輯。據她本人說,她以前負責文藝方面,為了培養新人,兩年前更換了。她參加工作已經6年。《女性迴廊》是個富有傳統的雜誌,發行量雖不算大,但看來在讀書界頗有權威,參與編輯的枝村幸子本人態度上就充滿了自負。

這女人出於何種心情把美容師邀來匆匆相會,一般令人費解。自命清高的女人是看不起那些“手藝人”的,這種女人的脾氣也變化無常。

所謂變化無常,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一些交際“高級”的女人有時會為了一時散散心,半有風趣地接近低階層的人,其本人覺得是換換空氣。木確切地說,那種心理或許就是想從修養不高的男人那裏感受樸實的趣味,並從反面驗證自己的修養。

然而,這些解釋可能未必充分,因為女人同男人的相互關係這一點被忽略了。雖然看不起對方的地位,但是那一半的興趣則是緣於女人這個因素,一種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滑入有意識的無戒備中去的因素。這個例子也許過於誇張未必恰當,平安朝貴族的妻子與下人私通,就錯在相互關係太隨便上。在這個意義上,自我意識強的女人性格變化無常往往是危險的。

枝村幸子同佐山道夫在外面會面,這是第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是在銀座的其它點心店,時間也都在道夫的假日和吃過午飯之後,兩次都是一小時左右。就是說,她同道夫會面只不過是為了消除午飯後的一時的無聊。這句“只不過是”說明技村幸子的心情——不是心理——同她的意識分流是兩碼事。

她很賞識道夫的才幹,然而那只是“手藝人”的才幹,而不是別的。在這個限度里,她的心情就好比是有修養的人鼓勵一個有才幹的手藝人,她要利用自己職業上的有利條件幫助他。

身為雜誌編輯的枝村幸子認識許多名人。聽她的口氣,其中有好友,也有“巴結”她的人。她好像擁有某種權勢,似乎她一句話就能使往山道夫聞名天下。

枝村幸子同佐山道夫存在於不同職業的世界裏。她認為自己的職業屬於上流,心中十分滿足,有時也冒出一些令人厭惡的話語,但根據不同的理解,也可以認為那是一種虛榮。所謂虛榮,是指給一個沒有名氣的美容師出名的機會,讓他瞧一瞧自己的世界,從而欣賞一下他那驚嘆的神態。虛榮中也包含着一種優越感,因為那樣一來他在美容室里對待她就會比其他顧客更加殷勤的。

“剛才我在Y·K那兒,是帶編輯部一個新編輯去的。”技村幸子揚起臉噴着煙霧說道。Y氏是流行作家。

“編輯部去人請他寫篇小說他不答應,我是去說說他的。Y·K以前同我有聯繫,我什麼話都能拉下臉來說,我諷刺他幾句,我說,你現在了不起啦!於是他連忙道歉說,真是對不起你!我叫他馬上就寫。最近新來的那個男編輯可真是個窩囊廢!”

她被煙熏得眯着眼睛,一臉高傲的神氣。

“這麼說,那位編輯感謝您了吧?”道夫滿懷敬意地說。對她輕而易舉地制服了有名的小說家讓他寫稿這種實力,他表現出由衷的敬佩。

“那當然啦,不過,那是我的工作。”

在工作上,枝村幸子似乎頗有手腕。

“對Y·K說那些沒關係,他最近很忙,心情不錯。同我聯繫那會兒並沒有這麼忙,那時候他很熱心,對我真是一副低姿態。最近他紅起來了。回想起以前的他,真覺得好笑呢,稿件給我看的時候都提心弔膽的,我讓他重寫了好幾回。所以,在我面前他可不敢翹尾巴。”

枝村幸子的話語裏時常出現讓某某寫書,讓某某如何之類的使役動詞。所謂某某都是名字時常見諸雜誌的名流,當然並不都是作家,也有評論家、大學教授、隨筆作家等。現在她負責的範圍里有電視、電影、戲劇的著名男女演員、歌星、評論家。所謂“讓”,就是讓這些人在富有權威的雜誌上露面。讓與不讓似乎都在於她的權限之內。

“R·M打電話來說,今天晚上要見見我,我沒心思就拒絕

枝樹幸子轉變了話題。R·M是個有影響的電視女演員。

“她是想叫我介紹她自己,我知道她的心思才不願見她的。上月的雜誌上刊登了她的競爭對手A·I的話,她惱火了。”

A、I也是一位電視演員。

她的談吐簡直就像把這些名人放在身邊一樣,同道夫確實像置身兩個世界。

她提到的兩個女演員,都是婦女周刊雜誌和藝術雜誌捧起來的,一般人難以接近。美容院裏為等候人烘缸的顧客準備了不少這類雜誌,道夫也很熟悉。對面前這個瞪大眼睛聽她說話的單純的男子,枝村幸子不禁有一種滿足感。

枝村幸子提出來說,要是能為女演員或歌星做髮型就好了。她勸他說,現在是宣傳時代,要想迅速擴大影響,這是最好的辦法。這話是第一次會面閑談時說的。

道夫嘴上說自己水平還不夠,可心裏卻牢牢記住了她的話。他謙虛一番之後說,如果有這種可能,一定好好做。他是以年輕人的熱情說出這番話的。

枝村幸子輕輕應允說:行啊。有機會就說說著。

第二次會面時沒說起這件事。但她並沒有遺忘腦後,談話中提到哪些人在為名演員和名歌星做髮型。那些人全都是美容界老師級的美容師。

沒有直接提起道夫上次說的事,證明她已把他的事記在心上。道夫認為,如果是不負責任逢場作戲的允諾,那麼第二次她也一定會說些好聽話,因為她在認真地考慮,所以才慎重對待,不隨便亂說。

因此,他不願再次提出自己的願望。他倒不是顧慮那樣做未免強加於人,而是在等待着她自發的幫助。他胸有成竹。

枝村幸子一再向他炫耀自己的能耐,自然有責任向他顯示一些實際成績。

如果她後悔不該吹那些大話,那麼她就再也不會到村瀨美容室去了。可是她依然上門,而且給她梳整髮型時,還趁他貼在耳邊說話的當兒,悄悄地往他手裏塞了一個約定今天會面的紙團。

正在吃飯的時刻,從點心店去餐館是當然的路線,在這種時候,枝村幸子邀他也絕非不自然。從年齡、職業、收入、修養、地位來看,她請客是理所當然的。

枝村幸子還是個“美食家”。她進的都是赤坂、電視台附近的餐館,從經理到侍者都熟識。這裏也很幽靜、高雅。

她向道夫介紹了這家餐館的首席廚師,又向他介紹了其它幾家餐館的特色。那些店名道夫都是初次耳聞,對她的知識不禁嘆服不已。

道夫想,她對歲還沒有結婚,也許還沒有談戀愛吧?她好像就是為了彌補沒有戀愛才吃遍各家餐館的。她選擇比較高級的餐館,好像也是為了在豪華的氣氛中排遣子然一身的寂寞。因為沒有戀愛,所以用不着花錢,這樣一來,她把錢花在服飾上就不難理解了。

首先,有了情人就沒有現在這樣空閑,那豈不太浪費時間了。如果是消遣,她就只會喝喝茶,不會理睬自己的。她把自己邀到這裏,與其說是消遣,不如說是內心空虛。

雖然心裏這樣想,仍不可大意,說不定技村幸子背地裏進行得非常巧妙也未可知,在這方面她好像也很精明。

她要了啤酒。她很能喝,菜才吃了一點兒,一人就喝了三瓶。其間,她大談工作中接觸到的名人秘聞。

她不太露骨地說,藝術周刊雜誌上刊登了某某人同某某人的關係,那不是事實,某某人同某某人之間還有尚未發表過的關係,等等。所謂不太露骨,是因為她在敘談時都選用一些文明的詞語。她好像醉了。

“哎,道夫君,”她突然轉變話題,“經常去找你的那個胖女人,她是誰?”

一聽就知,她說的是波多野雅子。

“說啊,是誰呀!”

“嘿,她常穿着不怎麼樣的和服去找你,是個年近40歲的胖乎乎的太太,我覺得她在糾纏着你呢!”

“我沒有那樣的感覺,所以不知道……”

“別隱瞞啦!”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說在糾纏我,我可受不了。”

“就是那個姓波多野的呀。”

枝村幸子的瞳孔從發紅的眼瞼下盯着他的臉。她頭一次說起波多野雅子,連姓都知道。

“噢,波多野的太太嗎……”

“剛才你就知道了,故意裝糊塗的吧?”

“那是我的顧客,不能亂說。”

“你是她的寵兒吧?”

“哪裏,她只是因為喜歡我做的髮型,才指名要我接待的,沒有別的意思。”

“她的態度可是有相當的粘性啊,大概是個遊手好閒的太太吧,她瞧你的時候那副眼神真叫人討厭極了。”

她說得有點誇張。她雖不認識卻觀察得如此細緻。

“而且,她對我的態度有點兒反常。”

“怎麼了?”

“我也不明白,她好像對我有些不正常。在你們店裏同你在一起時,我覺得她在瞪着我,那是懷有敵意的神態。”

枝村幸子冷笑與激動交織在一起。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有一次我讓你做髮型的時候,她從店門往裏瞅了瞅就走了。她不想讓我知道,可是我從鏡子裏看到了。她在嫉妒我嗎?”

波多野雅子在店門口回去的事幸子也發現了。

“嫉妒我?她不夠格!……她怎能與我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枝村幸子竟出人意外地貪杯。她說在這家餐館不能開懷暢飲,就把佐山道夫帶走了。酒錢自然是從幸子的手提包里出。

赤坂一木大街的商店街正是燈火輝煌的時刻,車也很多。幸子搖搖晃晃。

“危險哪,枝村小姐。”

道夫自然而然地從一旁扶住幸子,作出保護她的樣子。

“沒關係,別擔心。”

幸子伸出袖子的手腕部分不時地搞着道夫。他不知她是醉了,還是有意的。身後響起了汽車喇叭聲,道夫抓着幸子的手臂把她推到路邊上,於是手臂和穿着流行西裝的身子發生反作用,身子的反彈力像被吸住了一樣異常沉重。同香水和酒精不一樣,一股又酸又餿的氣味撲鼻而來。這是少女身上沒有的。

道夫已經習慣了。在沒徹底弄清之前不可造次,這是他的經驗。他知道,萬一魯莽行事出了問題,那就無可挽回了。技村幸子是個自命不凡的女人,十分高傲,必須適應這一點。要充分了解她的意志,不能操之過急主動引誘。現在只能粘住這個女人。

“我想再喝點兒,道夫君,陪我去嗎?”

她的眼神像是要他回答。可以說這是女人最初的表情。

“非常高興陪您,不過我可不能喝。”

“行啊,你就坐着。讓人看到一個女人獨自喝酒多不好意思呀……叫輛出租車。”

“去哪兒?”

“有個叫花房的小餐館。”

“在新橋一帶嗎?”

“S飯店呀!”

道夫吃了一驚。那是個大飯店,同波多野雅子在那裏會過四五次面。

“幾樓?”

“地下室啊,你不知道?”

“是啊,我哪兒都沒去過。”

“總店在銀座,S飯店是個幽靜的好地方,不會碰上熟人,裏面住着不少外國人,在裏面就像到了香港一樣愜意。”

“您常去那兒?”

“不,以前只是作家H先生在裏面招待過我一兩次,那是在H先生因為工作到飯店裏來的時候。”

H先生是位年愈古稀的老權威。

進入S飯店正門的時候,道夫有些難為精。那裏是他同雅子幽會的“地方”。在服務台前,他總是同雅子分開着,沒人發覺他們是同伴。然而,整理房間的侍者見到過他們,這一點使他略感不安。可是侍者經常換班,客人又這麼多,不會一直記者的。雖然不擔心,卻也不痛快。

然而,枝村幸子領着他並沒走到大廳。沒走多遠就是去地下室的階梯。地下室里有寶石店、鐘錶后、紀念品商店和航空公司的介紹以及咖啡館、快餐館、飯卷店等小吃店,店鋪同別的旅館差不多。那家“花房”烹飪店在地下室的裏頭,擁有相當大的面積,正面是橫長的廚房,前面是賬台、餐桌和用幾扇屏風隔起來的榻榻米座席,客人連外國人在內一共十來個。這會兒正是冷清的時候。

“在這兒吧?”

幸子選擇了角上的餐桌。

從菜譜上點了醋螃蟹、生魚片等一些不脹胃的菜。道夫往幸子的杯子裏斟上了酒。幸子也給他回斟了一杯。

“我不能喝。”

“哎,沒關係,少來點兒。”

“好吧。您愛喝啤酒?”

“並不特別愛喝,有時候喜歡喝一點兒。”

“您經常喝吧?”

“不,只是偶爾喝上一次,也都是工作上的應酬。自己想喝的時候,就找朋友一起喝。不過女朋友中沒有多少很投機的,同男人一起又惹麻煩……”

同男人對飲就招麻煩,大概指的是被男人勾引的意思。過去她肯定遇到過這種事。酒後失態的女人容易成為男人的獵物,像幸子那樣的女人,自然也誘發過男人的春心,那時候她怎麼辦呢?聽剛才的口氣似乎並沒理睬男人。

同時,那話音似乎還說,同道夫一起到這種地方來不會出現麻煩。她的話還可以理解成另一個意思,可以理解成一種警告,警告他二人之間有差距,她並不把他的危險性放在眼裏,因此起邪心也是痴心妄想。她說女朋友中沒有很投機的,那是她的自我意識。

幸子轉眼就喝完了一瓶啤酒,又要了第二瓶。

店裏幽雅靜謐,有三對外國夫婦,日本人多是上了年紀的,倒有幾分幸子說的香港氣氛。

“上次說過……”她眼圈又微微發紅,“讓你給哪個演員做髮型的事,我想,藤浪龍子怎麼樣?”

“藤浪龍子?”

道夫不由得一震。

藤浪龍子是歌劇演員出身,歌唱得好,演技也很出色,既是歌星,又是演員,經常演電影、上電視,還經常舉辦獨唱音樂會,是位大名鼎鼎的明星,她那精神飽滿的風韻尤其受到中年階層的歡迎。

“她怎麼樣?”

“嘿,她是大明星,名氣那麼大的人,我可不敢高攀。”

不是迎合,是真心話。

“我同藤浪關係特別好,有時碰巧一起吃吃飯,或者到她家去玩玩,對她的發展方向我參謀過呢,她說我的忠告好極了,可高興啦,非常感謝我給她的幫助。”

《女性迴廊》確實經常介紹藤浪龍子。有一次刊登過她的手記,還登載過獨唱音樂會的照片,也經常在藝術界專欄里登載有關地的短訊。道夫這才知道那都是技村幸子一手安排的。他沒想到幸子有這樣的神通。

“不光是這些。”幸子進一步強調地同藤浪龍子的親密關係,“藤浪連個人私事都同我商量。過去她有一些頭痛的事,後來依照我的話做,問題頓時迎刃而解。新聞界也不知道。有的雜誌可能隱約有所察覺,可是我巧妙地周旋一番給糊過去了。從那以後,她什麼事都來找我。”

紅得發紫的明星同眼前喝着啤酒的枝村幸子無法聯在一起,可是她一旦恢復高傲的女編輯神態,她的話就具有現實性了。看來,只要是她的請求,藤浪龍子就會答應。

“我想,你一給藤浪做髮型就會大大出名的,最好是在她辦獨唱音樂會的時候。喔,在獨唱音樂會上登台時要經常換裝吧,髮型也要常變,那就引人注目啦,還要在電視上播放,多少人要看哪!”

這樣是最好不過的了。道夫恍惚已看到自己正在劇場的後台忙着為藤浪龍子做髮型的身影,雜誌照片欄的角上用黑體字寫着:“髮型設計,佐山道夫。”

“只是,有一點不好辦。”枝村幸子突然說道。

道夫抬眼看着她,於是她說:

“你還在村瀨的店裏幹着,這是個障礙,不獨立就不好辦呀,上次就想對藤浪龍子說你的事,可是因為這一點沒好說,所以……”

“枝村小姐,”道夫打斷她的話叫道,“我最近就開一個店,在自由之丘那邊I”

出了“花房”已是10點多鐘。枝村幸子比剛才醉得厲害,走起路來東倒西歪。

聽說道夫要獨立,幸子大為驚奇,說了聲恭喜,就把酒杯在他面前高高舉起。她說,這樣就好對藤浪龍子說了。

從地下室通往一樓的階梯上沒有一個人影。醉醒醒的枝村幸子拖着高挑的身子,吃力地往上走。

“行嗎?”

“行啊!”

可是,看上去她渾身酥軟。道夫走上前一隻手臂輕輕地摟住她的腰。此時的心情是提心弔膽的,不光有可能遇到拒絕,說不定還會被她訓斥一頓,那就完了。天上吊下來的一根細線繩,弄得不好就給拉斷了。

然而,幸子一聲沒吭,也沒推開他的手,聽憑他摟着往上走。這並不是感情的流露。她兩眼盯着前方,彷彿男人的這點殷勤是應該的一樣,神態坦然,無機可乘。

地下室的樓梯上空無一人,自己完全可以裝出微醉的樣子,借照料她之機握握她的手,用力拉拉她的胳臂,或稍微隨便點兒,抱住她吻吻她的嘴唇。實際上道夫已有這種衝動,但他剋制住了。他擔心失敗。

但是,他也並非毫無自信。枝村幸於如果絲毫沒有那樣的動機,就不會邀他去餐館吃飯,也不會說沒喝夠,又把他帶到這兒。她好像也在等待着什麼。

不過,對編輯這一特殊職業化一無所知。可能她經常同男人一起喝酒,受男人護衛也是常有的事,那些她並不在乎。可是,如果對她動手動腳,說不定她會突然嘲笑他,把他扔在一邊。藤浪龍子的美好幻影消失了。

他那各佔一半的自信使他膽怯起來。就這樣,他們扯扯拉拉地來到大廳的門旁。看門傳者叫了一輛等在門口的出租汽車。

枝村幸子先上了車。她兩隻腳貼在一起,身子往裏鍛坐在座席的一頭。

道夫猶豫不前。幸子從車裏伸出頭說:“送送我。”

道夫上了車,看門侍者使了個眼色,關上了車門。

幸子軟綿綿地對司機說了聲“信濃盯”,便倒在座席上。汽車一顛簸,她就徹底癱倒了,腦袋仰在後面,身子癱在座席上,兩臂伸開耷拉着,嘴裏嘟嘟啼啼地說:“喝醉啦。”好機會。

汽車開得飛快,幸子的身子劇烈地左右搖晃,道夫毅然抓住了她的一隻胳臂。

幸子沒吱一聲。道夫緊張地一看,她眼望着前方,身子依舊搖搖晃晃。在對面來車的前燈照耀下,從側面能看見她臉上輕蔑的微笑。

道夫心裏一涼,以為那是冷笑,慌忙想放開她的手。這當兒,只聽她懶洋洋地說道:

“道夫君,問你一件事。”

道夫莫名其妙,未使作答。

“你說你最近就要離開村瀨的美容室,自己在自由之丘建個美容院?”

“是啊·”

手臂還握在他的手上。

“那錢,哪兒來的?”

那聲音好像並不感興趣。

道夫咽了口唾沫。

“我積攢的。”

“喲,存那麼多錢?真沒想到哇!不過,在那邊建,要花不少吧?”

“是啊,一半是我從熟人那裏借的。”

“誰呀?波多野雅子?那位胖太太吧?”

“不,不是,我怎能跟她借!”

“是嗎……”枝村幸子輕輕地、慢慢地說,“啊,我真的喝醉了!”她用另一隻手捂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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