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第08節

20

她似乎不大舒適地坐在爵士酒吧的桌旁,用吸管在冰塊溶化殆盡的薑汁汽水裏來回攪拌。

“以為你不來了。”我坐到她身旁時,她不無釋然地說。

“絕不至於說了不算。有事晚了點兒。”

“什麼事?”

“鞋,擦皮鞋來着。”

“這雙籃球鞋?”她指着我的運動鞋,大為疑惑地問。

“哪裏。父親的鞋。家訓:孩子必須擦父親的皮鞋。”

“為什麼?”

“說不清。我想那鞋肯定是一種什麼象徵。總之父親每晚分秒不差地八點鐘回來,我來擦鞋,然後跑出去喝啤酒,天天如此。”

“良好習慣。”

“是這麼認為?”

“嗯。應該感謝你父親。”

“我是經常感謝,感謝他僅有兩隻腳。”

她嗤嗤地笑。

“你家一定很氣派吧?”

“啊,要是氣派加沒錢,怕是會高興得掉出淚來。”

她繼續用吸管頭攪拌薑汁汽水。

“可我家窮酸得多。”

“怎麼知道?”

“聞味啊!就像闊佬能聞出闊佬的味道,窮人也能聞出窮人的味道。”

我把傑拿來的啤酒倒進杯子。

“父母在哪兒?”

“不想說。”

“為什麼?”

“正經人決不至於向別人沒完沒了他講自己的家,對吧?”

“你是正經人?”

她想了15秒。

“想是,而且相當認真。誰都如此吧?”

對此我決定不予回答。

“不過還是說出為好。”我說。

“為什麼?”

“首先,早晚總得向人講起;其次,我不會再講給任何人。”

她笑着點燃香煙。吐3口煙的時間裏,她只是默然注視着拼接桌面的板縫。

“父親5年前死於腦腫,很慘,整整折騰了兩年。我們因此把錢花個精光,分文不剩。而且整個家也來個空中開花,七零八落。常有的事,是不?”

我點點頭。“母親呢?”

“在某處活着。有賀年卡來。”

“像是不大喜歡?”

“算是吧。”

“兄弟姐妹?”

“有個雙胞胎妹妹,別的沒有。”

“住哪兒”“3萬光年之遙。”說罷,她神經質似地笑笑,把汽水杯換在肋側。“說家裏人壞話,的確不大地道,心裏不是滋味啊。”

“不必在意。任何人都肯定有他的心事。”

“你也?”

“嗯。時常狠狠捏住刮臉膏空盒落淚。”

她笑得似很開心——一種多年久違了的笑。

“喂,你幹嘛喝什麼薑汁汽水?”我問,“總不至於戒酒吧?”

“呃……倒有這個打算,算了。”

“喝什麼?”

“徹底冰鎮的白葡萄酒。”

我叫來傑,點了新啤酒和白葡萄酒。

“我問你,有個雙胞胎妹妹,你是怎樣感覺的?”

“噢,像有點不可思議。同樣的臉,同樣的智商,帶同樣規格的乳罩……想起來就心煩。”

“常被認錯?”

“嗯,8歲以前。8歲那年我只剩下了9根手指,就再也沒人弄錯了。”

說著,她像音樂會上的鋼琴家全神貫注時一樣,將雙手整齊地在桌面上併攏,在低垂的燈光下聚精全神地看着。那像雞尾酒杯般涼冰冰的小手;儼然與生俱來那樣極為自然地將4根手指令人愉快地並為一排。其自然程度近乎奇迹,至少比六根手指的排列要遠為得體。

“8歲時小拇指挾進電動清掃機的馬達,一下子飛掉了。”

“如今在哪?”

“什麼?”

“小拇指呀!”

“忘了。”她笑道,“問這種話的,你是頭一個。”

“會意識到沒有小拇指?”

“會的,戴手套的時候。”

“此外?”

她搖搖頭。“說完全不會是撒謊。不過,也就是別的女孩意識到自己脖子粗些或小腿汗毛黑些那種程度。”

我點下頭。

“你幹什麼?”

“上大學,東京的。”

“眼下回來探家?”

“是的。”

“學什麼?”

“生物學。喜歡動物。”

“我也喜歡。”

我一口喝乾杯里的啤酒,抓了幾枚炸馬鈴薯片。

“跟你說……,印度帕戈爾布爾有名的豹子3年吃了350個印度人。”

“真的?”

“人稱打豹手的英國人基姆.科爾貝特大校8年時間裏殺死了包括豹子在內的125隻老虎和豹子。還喜歡動物?”

她熄掉煙,喝了口葡萄酒,心悅誠服似地望着我的臉:

“你這人真有點與眾不同哩!”

21

第三個女朋友死後半個月,我讀了米什萊的《魔女》。書寫得不錯,其中有這樣一節:

“洛林地方法院的優秀法官萊米燒死了八百個魔女。而他對這種‘恐怖政治,仍引以為自豪。他說:‘由於我遍施正義,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別人下手,便主動自縊身亡。’(筷田浩一郎譯)”“由於我遍施正義”,這句話委實妙不可言。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且聽風吟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外國文學 且聽風吟
上一章下一章

第08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