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的太門
雅典有一名叫太門的貴族,他擁有王侯那樣多的家產,為人很慷慨,花起錢來漫無節制。儘管他的家當多得數不清,可是他都揮霍在不同地位的各色各樣的人身上了,所以他的進項總也趕不上他的耗費。不但窮人受到他的好處,就是達官貴人們也滿喜歡當他的食客和隨從。他的餐桌時常坐滿了窮奢極侈的客人,他的大門對一切往來雅典的人都是敞開的。他有百萬家資,性情又這樣豪爽慷慨,自然就得到了大家的愛戴。從那些臉蛋像鏡子一樣反映出主人當時心境的諂媚者,到那些粗暴倔強的諷世派,各種性情和志趣的人都到太門老爺面前來獻殷勤。儘管諷世派假裝看不起人類,對人世間一切都表示無所謂,然而他們也經不起太門老爺寬厚的風度和樂善好施的性情的吸引,竟然也(違背着他們的本性)來享受太門的豪華的宴席。只要太門對他們點一下頭,或是打個招呼,他們回去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身價十倍了。
要是一個詩人寫成一部作品,還缺一篇推薦給社會的序言,他只要把它獻給太門老爺,不但作品的銷路就有了把握,並且還可以從太門那裏得到一筆贈金,天天出入他的府上,當他的食客。要是一個畫家有一幅畫想賣,只要拿給太門,假裝請他品評一下,這個慷慨的老爺不需要慫恿,自然就會把它買了下來。要是珠寶商有一顆貴重的鑽石,或是綢緞商有什麼漂亮、值錢的料子,因為價錢太高了,賣不出去,太門老爺府上總是他們現成的市場,不管怎樣貴的貨物或是珠寶都可以脫手。和藹的太門老爺還會向他們道謝,好像他們把這麼貴重的商品首先拿來給他挑,是對他格外客氣。這樣一來,太門的家裏就堆滿了這些多餘的貨品,它們一點用處沒有,只不過是增加了叫人不舒服的、虛有其表的豪華罷了。太門本人還得整天被這些扯謊的詩人、畫家、狡詐的商人、貴族、貴夫人、寒傖的朝臣、活動差使的,被這一簇簇無聊的客人死死糾纏着。他們不斷地擠滿了他的門廊,在他耳邊嗡嗡地低聲講着令人作嘔的恭維話,把他崇拜得像神一樣,連他騎馬用的馬鐙也都當作是神聖的,好像他們能呼吸到自由空氣,也都是由於他的恩賜。
這些整天依賴太門的人們中間,有些還是出身高貴的少年(可是他們花過了頭),被債主關進監牢去,然後又由太門老爺出錢把他們贖了出來。這些年輕的浪子從此就纏上了太門,好像因為大家情投意合,所有這些胡亂花錢的和生活浪蕩的人都非跟他親近不可似的。他們的家當趕不上他,可是覺得跟他學着去揮霍那些不是他們自己的財物倒不難。其中有一個吃白食的名叫文提狄斯,他不務正業,欠下了一筆債,不久以前太門才花了五個太倫古希臘貨幣名。替他還上。
可是這些絡繹不絕的大批食客中間,最惹人注意的是那些送禮的和帶東西來的。太門要是喜歡上他們的一條狗,或是一匹馬,或是他們一件不值錢的傢具,那他們就算交了運。只要太門一誇獎什麼,第二天早晨那件東西就一定會送到他府上來,送禮的人在上面還寫着希望太門老爺收下的客氣話,為了禮物的菲薄向他表示抱欠。狗也好,馬也好,不論什麼禮物都必然會得到太門的賞賜,他從來不會少還了禮物的。他也許會報答他們二十條狗,或是二十匹馬,一句話,他還起禮來總比原來送的要值錢多了。那些假裝送禮的人心裏也明明知道,他們送那些假意送的禮物不過是把一筆錢放出去,得的利息很高,給的又快。最近路歇斯老爺就用這個辦法,把他那四匹披着銀質馬具的乳白色駿馬送給了太門,這位狡猾的貴族注意到太門有一次誇獎過這些馬。另外一個貴族路庫勒斯聽說太門欣賞過一對獵犬,說它們樣子好,動作敏捷,他也這麼假心假意地當作隨便的禮物送給了他。好脾氣的太門在接受這些禮物的時候一點也沒懷疑到送禮的人會別有用心,他自然都用比原來送的虛假的、有所貪圖的禮物貴重二十倍的鑽石或是別的寶石酬答了他們。
有時候這些傢伙做得更直接一些,使用明顯、露骨的手段,可是容易上當的太門仍然看不出來。他們看到太門的什麼東西——早買的或者新近買的,就假裝很羨慕,滿口誇獎起來。他們只用很小的代價(幾句不值錢的、顯而易見的恭維話)就可以使耳朵軟、心地善良的太門把他們所稱讚的那件東西送給他們。那天,太門就這樣把他自己正騎着的一匹栗毛馬送給了一個卑鄙的貴族,只因為那位貴族說那頭牲口樣子好看,跑得又快。太門知道一個人要不是想要一樣東西,他就不會把它誇得那麼恰如其分。太門是用自己的心去衡量他那些朋友的心。他非常喜歡給人東西,如果他有許多王國,他也會分給他的這些所謂朋友,永遠不會感到厭煩的。
太門的家產並不都是拿去填這些卑劣的諂媚者的腰包的,他也能做一些仗義疏財、值得稱許的事。太門的一個僕人愛上了一個有錢的雅典人的女兒,可是因為那個僕人的家當和地位都遠不及那個姑娘,他沒有希望跟她結婚。那個年輕姑娘的父親要求男家的財產必須跟他給的嫁妝相稱,於是,太門老爺就慷慨地送給那個僕人三個雅典太倫。然而太門的家產大多是用在那些惡棍和寄生蟲身上,那些人裝作他的朋友,而太門並不知道他們是裝的。他認為他們既然簇擁着他,就一定愛他;他們既然對他微笑,恭維他,那麼他的一舉一動就一定得到一切明智善良的人的讚許。當太門跟這些諂媚者和虛偽的朋友一起吃酒席的時候,當他們吃光了他的家當,一面大量喝着貴重的酒,為他的健康和幸福而乾杯,一面把他的家產喝乾的時候,太門一點也看不出朋友和諂媚者之間的區別。在他那雙被蒙蔽了的眼睛裏(周圍的景象使他驕傲起來),他覺得有這麼多情同手足的朋友不分彼此地伙用着錢財(雖然花的都是他一個人的家私)是人間可貴的事。他用快樂的心情望着這一切——在他看來這真是歡快的、友好的聚會。
他就這樣拚命做着好事,源源不絕地施捨着,就像布魯特斯希臘神話中的財神。只不過是他的管家一樣。他這樣毫無節制地花着,完全不在乎耗費的多少,不問他能不能維持下去,也不停止他的任情揮霍。可是他的家產終歸是有限的,照他這樣漫無止境地揮霍下去,一定有浪蕩盡了的一天。然而誰會去告訴他這個呢?他那些諂媚者嗎?他們倒寧可要他閉上眼睛呢。
太門的管家弗萊維斯為人誠實,他曾經想法把家裏的狀況告訴給太門,把賬本攤在他面前,勸導他,央告他,流着淚哀求他估計一下家產的情形。換個時候,弗萊維斯堅持得早已超出了僕人的身份,然而這一切都是白費事。太門仍然不理睬,總把話轉到別的題目上去。因為家道衰落下來的闊人頂不肯聽人勸說了,他們頂不願意相信他們本身的處境,頂不願意相信他們的真實情況,頂不願意相信他們會倒霉的。這個好管家,這個老實人時常看到太門的高樓大廈里都擠滿了放蕩的食客,滿地都是那些酒鬼灑的酒,所有的房間都點着明晃晃的燈,迴響着音樂和縱酒的聲音。這時候,弗萊維斯常常獨自躲到一個冷僻的角落,眼淚比大廳的酒桶里糟蹋着的酒流得還要快。他眼睜睜看到他的主人這樣瘋狂地慷慨,他心裏想,各色各樣的人恭維他主人都是為了他的家產,等家產消失以後,那片恭維的聲音也很快就會消失了。一旦筵席沒有了,筵席換來的恭維也就沒有了;只要下一場冬雨,這些蒼蠅就會立刻飛得無影無蹤的。
可是現在太門再也不能堵上耳朵,不理睬他那個忠實的管家的話了。錢是非有不可的。當太門吩咐弗萊維斯把他的一部分田產賣掉換錢用的時候,弗萊維斯把他以前幾次要告訴太門可是太門不肯聽的話對他說了:他大部分的田產都已經賣掉或者抵償了債務,他現有的全部產業連一半債務也不夠還的。
太門聽到這情況,大吃一驚。他趕快回答說:“從雅典到拉西台蒙,都有我的田產呀!”“唉,我的好老爺,”弗萊維斯說,“世界也只是這麼一個世界,它也有個邊兒呀。要是都屬了您,您也會一句話就把它送掉,它也會很快就沒有了!”
太門寬慰自己說,他還沒有周濟過人去做壞事,儘管他把財產耗費得很愚蠢,可是他沒有拿錢去為非作歹,都是為了使朋友高興才花的。他叫這個好心的管家(這時候弗萊維斯哭了起來)儘管放心,因為只要他的主人一天有這麼多高貴的朋友,他就一天不會缺錢用的。這個昏頭昏腦的太門還硬相信只要他遇到困難,派人去向那些(曾經受過他好處的)人去借,他就可以花用他們每個人的家產,像花用自己的一樣。然後好像對這個考驗有十足把握似的,他帶着高興的神情派人分頭去見路歇斯、路庫勒斯和辛普洛涅斯這些貴族,他過去曾毫無節制地送給過這些人大量的禮物。他還派人去見文提狄斯,這個人是太門替他還了債,新近才從監獄裏放出來的;可是由於他父親去世,文提狄斯現在繼承了很大一筆產業,他足有能力報答太門對他好心的幫助。太門要求文提狄斯把他替他付的五個太倫還給他,並且向其他幾位貴族每人借五十個太倫。他相信那些人為了對他滿腔的感激,他就是提出比五十個太倫多五百倍的要求來(如果他需要的話),他們也會如數給他的。
頭一個找的是路庫勒斯。這個卑鄙的貴族夜裏正夢見一隻銀盤和一隻銀杯,所以一聽說太門的僕人來了,他的齷齪的心裏馬上就想一定是來替他圓夢,太門派人給他送銀盤和銀杯來了。可是當他明白了實情,知道太門缺錢用了,他就露出他的友誼是多麼冷淡,多麼像流水一樣地短暫了。他一再對那個僕人發誓說,他早就看出他主人的家產要浪蕩光了,好多回他去陪太門吃午飯就為的是要提醒他,又藉著陪他吃晚飯來勸他節省一些,可是不論他去得多麼勤,太門還是不聽他的規勸和忠告。他的確經常參加太門的筵席(他這樣說),他還在更大的事情上得過他的好處;至於他說他到太門家裏是為了規勸或者責備太門,那是個卑鄙無恥的謊言。路庫勒斯說完了這番謊話,隨後就同樣卑鄙地要給那個僕人一點賄賂,叫他回去告訴他的主人,就說路庫勒斯不在家。
那個去見路歇斯貴族的送信人也沒得到什麼結果。這個滿口謊話的貴族肚子裏裝滿了太門的酒肉,太門送的貴重禮物使他闊得都快脹破了。他聽說風向變了,那個源源不絕地給他好處的泉源忽然斷絕了,起初他幾乎不能相信。等到他知道確實是這樣了的時候,就假裝很抱欠,不能替太門老爺盡點兒力。他說,不幸剛好頭一天他買了一大批東西(這是個無恥的謊言),所以目前手邊沒有款子;他還罵自己是畜生,因為這樣一來竟沒有力量替這麼好的一位朋友效勞了。他說,他不能使這樣高貴的一位紳士滿意,這真是他平生最大的一件恨事。
誰能說跟自己同桌吃飯的人就是朋友呢?每個諂媚者都是用這種材料做成的。大家都記得太門待路歇斯就像父親待兒子一樣,自己掏錢替他還債,替他付僕人的工錢,出錢僱工人流着汗替他蓋華麗的家宅——路歇斯很好虛榮,認為這對他是必要的。可是,唉,人一忘恩負義起來,就會變得像魔怪一樣!照太門給過路歇斯的好處來看,現在路歇斯拒絕太門向他借的錢數還沒有善人施捨給乞丐的多呢。
辛普洛涅斯以及太門派人挨家去求過的那些貪心的貴族,回答得都很含糊,要不然就一口回絕了。甚至文提狄斯,太門替他還了債讓他出獄、如今闊起來了的那個文提狄斯,居然也不肯借五個太倫來幫助太門——當初他有困難的時候,太門並沒把五個太倫當作借款,而是慷慨地送給他的。
正像太門闊的時候人人都奉承他、向他告幫一樣,如今他窮了,人人又都躲起他來。從前對他歌頌得最起勁,稱讚他寬厚、慷慨、手頭大方的人,如今又大言不慚地責備他,說他的慷慨不過是愚蠢,他的大方不過是揮霍。其實,太門真正愚蠢的地方是他竟挑了這些卑鄙下流的人作為他慷慨施捨的對象。這時候,沒有人來光顧太門的王侯一樣的府第了。他的家成為人人躲避、厭棄的地方,大家只是從他門前路過,而不是像以前那樣,每個路人必然停下來嘗嘗他的酒和筵席。現在家裏擠滿了的不再是豪飲和歡笑的賓客,而是不耐煩的、亂吵亂鬧的債主們,放高利貸的和敲竹杠的。他們一個個要起債來又凶又狠,毫不留情,催逼着要債券、要利息、要抵押品,這些鐵心腸的人要起什麼來都拒絕不得,也不容許遲延一下。於是,太門的府第現在成為他的監獄了,他們逼得他進不得,出不得,走又走不開。這個向他討五十太倫的欠款,那個拿出一張五千克朗的債券,他就是用一滴滴的血去數,用一滴滴的血去還,他通身的血也不夠還的。
太門的家產(看起來)已經敗落到這樣絕望和無可挽救的地步了,忽然大家很驚奇地看到這輪落日放射出叫人難以相信的新的光芒。太門老爺又宣佈請一次客,他把過去常請的客人,貴族和貴夫人,把雅典所有的名士和上流人都請來了。路歇斯、路庫勒斯兩位貴族來了,文提狄斯、辛普洛涅斯等等都來了。沒有人再比這些專會奉承的傢伙更難堪的了。他們發覺原來太門老爺是裝窮(他們認為是這樣),只是為了試試他們對他的愛戴,就後悔當時沒有看穿太門這個把戲,不然的話,豈不是只消花一點點錢就可以買到他的歡心嗎?可是他們更高興的是發現本來以為已經枯乾了的那個高貴的施恩的泉源,仍然源源不絕地冒着泉水。這些貴族們一個個都來了,向他裝腔作勢,反覆表白,說當太門派人去向他們借錢的時候,不幸他們手邊沒有款子,不能答應這位尊貴朋友的請求,感到非常抱歉和慚愧。可是太門請他們不必介意這些小事,因為他早已忘乾淨了。
當太門遇到患難的時候,這些卑鄙的、阿諛的貴族不肯借他一個錢,可是當太門重新闊起來、放出新的光芒的時候,他們又都禁不住趕來光顧。燕子追隨夏天也比不上這班傢伙追隨貴人的鴻運那麼急切,可是燕子離開冬天也沒有這班傢伙望到人家剛一露出倒霉的苗頭馬上就躲閃那麼急切。人就是這種趨炎避寒的鳥兒。這時候,音樂奏起來了,熱騰騰的筵席堂堂皇皇地擺上來了。賓客們不免吃了一驚,讚歎着破了產的太門哪裏弄來的錢備下這麼考究的酒席。有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道這一切是真的還是夢幻。這時候一個信號,遮在盤子上的布揭開了,太門的主意顯露出來了:盤子裏盛的不是他們所期望的各種山珍海味,像過去太門在他考究的筵席上所大量供應的;現在從遮布下面露出來的東西跟太門赤貧的家境更相稱,因為盤子裏不過是一些蒸汽和溫熱的水。同時,這桌席對這一簇口頭上的朋友也更恰當:他們的表白就像蒸汽一樣,他們的心就像太門請他這些驚愕的客人喝的水一樣,不冷不熱,滑滑溜溜。太門吩咐他們說:“狗子們,揭開吧,舔吧。”沒等客人們鎮定下來,太門就往他們臉上潑水,叫他們喝個夠,又把杯盤往他們身上摔。這時候,那些貴族仕女們都慌忙抓起帽子,前仰後合地亂作一團,往外逃跑。太門追趕着他們,嘴裏還罵著他們罪有應得的話:“你們這些滑溜溜、笑眯眯的寄生蟲,戴着殷勤的面具的壞東西,裝作和藹的狼,裝作柔順的熊,貪財的小丑,酒肉朋友,趨炎附勢的蒼蠅!”為了躲避他,他們蜂擁着往外擠,比進來的時候還急切。有的把長袍和帽子丟了,有的手忙腳亂地丟掉了首飾,一個個都很樂於能從這位瘋狂的貴族跟前和他這頓假筵席的嘲笑里逃出來。
這是太門最後舉行的一次宴會,從此他就跟雅典和人群告別了,因為宴會散了以後,他就到樹林子裏去了。遠遠地離開了他所痛恨的城市和所有的人類,盼望着那個可憎惡的城市的城牆倒塌,房屋塌在房主人的身上;盼望各種侵害人身的瘟疫、戰爭、暴行、貧窮、疾病纏擾着居民,祈禱公正的神明不分老少貴賤,把所有的雅典人都毀滅了。這樣想着,他就走進了樹林子,他說,這裏最殘暴的野獸也要比他的同類仁慈多了。為了不再保留人的裝束,他脫得赤條條的,自己挖了個洞穴住,像野獸一般孤單單地過活。他吃的是野樹根,喝的是生水,他躲開同類,跟那比人類友善而且不傷害他的野獸在一起生活。
從富翁的太門老爺(人人都喜歡瞻仰的太門老爺),到赤身露體的太門,嫉恨人類的太門,這是怎樣大的一個變化呀!那些恭維他的人哪裏去啦?他的那些侍從和僕役哪裏去啦?難道那個吵吵嚷嚷的僕人,蕭瑟的寒風,能夠伺候他,替他穿上衣服,好讓他暖和嗎?難道那些壽數比鷹隼還長、屹然不動的樹木會變成年輕活潑的僮兒,聽他使喚嗎?他要是因為頭天晚上吃多了生起病來,難道冬天那結了冰的寒溪會替他準備熱騰騰的湯和雞蛋粥嗎?難道住在那荒涼的樹林子裏的畜生會來舔他的手,恭維他嗎?
有一天,他正在這裏挖樹根(這是他靠着勉強維持生活的東西),他的鐵鍬一下子碰到一堆沉甸甸的東西。一看,原來是金子。這一大堆金子多半是哪個守財奴在亂世埋藏起來的,本想再跑回來把它挖出來,可是沒等這一天來到,也沒來得及把埋藏的地方告訴人,他就死了。金子原來是從大地之母的肚子裏出來的,如今,它就像從來沒離開過大地一樣躺在那裏,不行善也不作惡,直到它偶爾碰到太門的鐵鍬,重見天日。
要是太門的心情跟過去一樣的話,這一大筆財富又可以替他收買朋友和恭維者了。可是太門已經厭棄了這個虛偽的世界,他瞅見金子就感到討厭。他本來要把那金子再埋回地里去的,可是想到金子可以給人類帶來無限的災害,為了貪圖金子,人與人之間會發生盜劫、壓迫、冤屈、賄賂、暴力和兇殺的事,他很愉快地想像着(他對人類已經懷了很深的仇恨)他刨地的時候發現的這堆金子可以製造不少折磨人類的禍患。這當兒,剛好有些士兵從樹林子裏穿過,走到他的洞穴附近,他們原來是雅典的將官艾西巴第斯帶領的一部分軍隊。艾西巴第斯因為厭惡了雅典的元老們(雅典人是個出名的忘恩負義的民族,他們時常叫自己的將軍和好朋友厭棄),就起來反對他們。從前艾西巴第斯曾經領着勝利的大軍保衛他們,如今他領着同一支軍隊來攻打他們了。太門很贊成這些士兵乾的事,就把金子送給艾西巴第斯,叫他發給部下。太門只要求他帶着討伐的軍隊把雅典城夷為平地,叫士兵把雅典的居民都燒死,把他們斬盡殺絕。不要為了老頭兒有白鬍子就饒了他們,因為(他說)他們是放印子錢的;也不要為了幼兒們笑得好像很天真就饒了他們,因為(他說)他們長大就會變成叛徒。太門要艾西巴第斯堵起耳朵,閉上眼睛,不要讓什麼景象或是聲音引起同情,也不要讓處女、娃娃或是母親的哭聲妨礙他在全城舉行一次大屠殺,要在一場討伐中把他們都毀滅光了。太門祈禱天神,等他把雅典人征服了,再把他這個征服者也毀滅掉。太門就是這樣徹頭徹尾地痛恨雅典,痛恨雅典人和一切人類。
正當太門這樣孤零零地過着野人生活的時候,有一天他忽然看到一個人仰慕地站在他洞穴的門口,吃了一驚。原來是他那個誠實的管家弗萊維斯來了。他由於愛護、關懷他的主人,所以一直找到他這個可憐的住處,要來伺候他。他一眼望到他的主人(當年高貴的太門)竟淪落到這樣寒微的地步,渾身像剛生下來的時候那樣赤條條的,跟野獸一道過着野獸般的生活,看去就像是他自己的悲哀的廢墟,又像是一座衰老的紀念碑。這個好心的僕人難過得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完全被恐怖的感覺包圍住,嚇得要命。等他終於說出話來的時候,他的話也是被淚水哽噎住了,說得含糊不清。太門費了好大事才認出他是誰來,才知道什麼人在他潦倒的時候要來侍奉他(這跟他所領略過的人類完全相反)。太門看到弗萊維斯的形狀是個人,就懷疑他是姦細,懷疑他流的眼淚也是假的。可是這個好僕人用許多證據來證明他對太門的確是忠實的,說明他純粹是出於對他親愛的舊主人的愛護和關懷才來的。這樣,太門只好承認世界上還有一個誠實人。可是既然弗萊維斯長的也是人的形狀和樣子,他看到他的臉就不能不也感到憎惡,聽到他從人的嘴裏發出的聲音就不能不也感到討厭。於是,這個僅有的誠實人也只得走開,因為他是人,也因為儘管他的心腸比普通人仁慈,富於同情心,然而他終歸有着人的可憎的形狀和相貌。
可是比這個可憐的管家地位高得多的一批客人要來攪擾太門過的野蠻的隱居生活了。這時候,雅典城裏那些忘恩負義的貴族已經後悔當初不該那麼虧待了高貴的太門。艾西巴第斯像一隻狂怒的野豬似的在城牆周圍肆虐着,猛烈地圍攻,眼看就要把美麗的雅典蹂躪成廢墟了。那些健忘的貴族們到這時候才想起太門老爺以前的英武和打仗的本領,因為太門過去當過雅典的將軍,是一個勇敢而且精通戰略的軍人。大家認為在所有的雅典人中間,只有他能夠應付像目前威脅着他們的這樣的圍攻,把艾西巴第斯的瘋狂進攻打回去。
在這種緊急的情勢下,元老們推選了幾個代表來拜訪太門。他們遇到困難的時候找太門來了,然而當太門遇到困難的時候他們睬也不睬。他求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是那樣漠不關心,現在卻覺得他應該對他們感激。他們對他是那樣毫不客氣,毫無同情心,現在卻認為他應該對他們客客氣氣的了。
如今他們懇求他,流着淚請他回到不久以前他才被那些無情無義的人驅逐出來的雅典,去搶救那個城。只要他肯跟他們回去,拯救他們,現在他們願意給他錢財、權柄、地位,補償過去加給他的一切損害,讓大家尊重他,愛戴他;他們願意把自己的生命和財產都交給他支配。可是赤身露體的太門,憎恨人類的太門,已經不再是太門老爺,不再是樂善好施的貴族,超凡出眾的勇士了。他不再是在戰爭的時候替他們打仗,在和平的時候替他們裝門面的太門了。如果艾西巴第斯要殺他的同胞,太門管不着;如果美麗的雅典遭到他的劫掠,連老帶少一齊被殺害,太門還會高興呢。他就這樣對他們說,並且還告訴他們,他把暴徒的陣營里的每一把屠刀看得比雅典的元老們的咽喉還貴重。
這是太門給那些失望得哭了起來的元老們惟一的答覆。不過在分手的時候,他吩咐元老們替他問候一下同胞,告訴他們要想減輕悲痛和憂愁,避免兇猛的艾西巴第斯發泄狂怒的後果,還有一條路可走,他可以指點他們,因為他對他的親愛的同胞仍然很有感情,他願意在沒死以前替他們做點好事。元老們聽了這番話稍微有點兒高興,他們希望他對雅典的愛護又恢復過來了。太門告訴他們說,他的洞穴旁邊有一棵樹,不久他就要把它砍掉了。他請雅典所有願意避免痛苦的朋友,不分貴賤高低,都在他把樹砍掉以前來嘗一嘗這棵樹的滋味——意思是說,他們要想逃避痛苦,可以在樹上弔死。
太門以前給了人類許多恩惠,這是他最後一次表示友好,這也是他的同胞最後一次見到他了。過不幾天,一個可憐的士兵走過離太門時常出沒的一座樹林子不遠的海灘,在海邊發現一座墳墓,上面刻着字,說那是厭恨人類的太門的墳墓,墓文上說:“他活着的時候,恨一切人;死的時候,希望一場瘟疫把所有留在人間的鄙夫統統毀滅掉!”
究竟太門是用暴力結束自己生命的呢,還是只為了他感到厭世,又憎恨人類而死的呢,沒有人清楚;可是大家都稱讚他的墓志銘寫得很恰當,他的結局跟他的一生很相稱:他死的時候正像他在世的時候一樣,也是憎恨人類的。有的人覺得他選擇海灘作自己葬身的地方想得很別緻,說這樣一來茫茫大海就可以永遠在他墓旁哀哭,來蔑視偽善、不誠實的人類流的那短暫而輕浮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