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或名:各遂所願)
少年西巴斯辛和他妹妹薇奧拉是一胎生下來的。這一對梅薩琳的兄妹生下來長得就很像(大家都說是一件很驚人的事),如果不是穿的衣裳不同,簡直沒法把他們辨別出來。他們是在同一個時辰生下來的,又在同一個時辰遇到性命危險,因為他們一道在海上航行的時候,他們的船在伊利里亞在亞得里亞海的東岸,曾經是羅馬帝國的一省。海岸失事了。他們坐的船在猛烈的風暴里撞上一塊礁石,船身破裂了。船上的人只有少數逃了命。遇救的船主和幾名水手坐小船上了岸,同時也把薇奧拉安全地帶上了岸。薇奧拉自己得了救並不高興,反倒為她哥哥的死難過起來。可是船主安慰她說,船身破裂的時候他親眼看見她哥哥把自己綁在一根結實的桅檣上,並且看見他飄在波浪上面,一直到遠得看不見了。薇奧拉一聽這話,有了一線希望,心裏才寬慰了不少。這時候她離家很遠了,想着自己到了外鄉該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才好。她問船主可知道些關於伊利里亞的情況。
“姑娘,我知道得很清楚,”船主回答說,“因為我出生的地方離這兒還不到三個鐘頭的路程。”
“這地方歸誰管?”薇奧拉說。
船主告訴她管理伊利里亞的是一位地位和性情都同樣高貴的公爵,他叫奧西諾。
薇奧拉說,她聽她父親提過這個奧西諾,那時候這位公爵還沒結婚呢。
“他到如今也還沒結婚哪,”船主說,“至少直到最近還沒有,因為大約一個月以前的光景吧,我從這兒動身,大家還都紛紛談論着(你知道人們怎樣喜歡談論大人物的一舉一動)奧西諾正向美麗的奧麗維婭求愛。奧麗維婭是一位品德很好的姑娘,她父親是位伯爵,一年以前去世了,以後她就由她哥哥照顧。可是過不久,她哥哥也死了。有人說,她為了對她親愛的哥哥的愛,已經發誓不再跟男人來往,也不再跟男人見面了。”
薇奧拉也正感到失掉了哥哥的悲痛,就很想跟這位深切哀悼着死去的哥哥的姑娘住在一起。她問船主能不能把她介紹給奧麗維婭,說她願意去伺候她。可是船主回答說,這件事很難辦到,因為奧麗維婭小姐自從死了哥哥以後,隨便什麼人她也不見,就是公爵本人也不成。後來薇奧拉又想出一個主意:她穿上男裝,去給奧西諾公爵當僮兒。一個年輕的姑娘竟要穿上男裝、扮成男孩子是很怪的想法,然而這個年輕而且異常美麗的薇奧拉是處在一種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情況下,而且又是一個人在外鄉飄泊,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她看出船主舉止正派,為她的幸福表示出善意的關懷,就把她這個主意告訴了他,他也馬上答應幫助她。薇奧拉交給他錢,請他去給她買些合適的衣裳,她所定做的衣裳,顏色和樣式都跟她哥哥西巴斯辛平常穿的相同。她穿起男裝來就跟她哥哥一模一樣。後來由於他們被人認錯,引起一些離奇的誤會,因為從下文裏可以看到,西巴斯辛也遇救了。
薇奧拉的好朋友(船主)把這位漂亮姑娘打扮成男子以後,就通過他在宮廷里的熟人,把她介紹給奧西諾,改名叫西薩里奧。公爵對這個俊秀少年的談吐和文雅的舉止十分滿意,就叫西薩里奧當他的僮兒,那正是薇奧拉想得到的差使。薇奧拉對她新得到的差使十分盡職,伺候她的主人既體貼又忠實,所以她很快就成為他最寵愛的侍從了。奧西諾把他愛上了奧麗維婭姑娘的全部經過悄悄地都對西薩里奧講了。他告訴西薩里奧說,他向奧麗維婭求愛已經求了好多日子,一直也沒有成功。他向她獻了許久的殷勤,她都拒絕了,看不起他這個人,不准他去見她。高貴的奧西諾為了愛上這位對他這麼冷淡的姑娘,連他一向所喜歡的野外遊戲和一切男人們的運動都放棄了,整天沒精打采地消磨時光,聽着萎靡不振的樂聲:柔和的音樂、哀傷的曲調和熱烈的情歌。他同那些平時跟他來往的有見解有學問的貴族疏遠了,現在成天跟年輕的西薩里奧在一道談天。那些嚴肅的朝臣無疑地都認為對於他們這位曾經是那麼高貴的主人——大公爵奧西諾來說,西薩里奧不是個好伴侶。
本來年輕的姑娘給年輕漂亮的公爵當知音就是件危險的事情。薇奧拉果然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她十分難過。奧西諾把奧麗維婭加給他的折磨都告訴了她,而她因為愛上了公爵,這一切她也都嘗到了。她覺得像她的主人這樣沒人能比的貴族,誰見了也要深深愛慕的,可是奧麗維婭對他居然這樣毫不理睬,她真是莫名其妙。她溫和地對奧西諾暗示說,可惜他偏偏愛上了奧麗維婭這樣一位毫不能賞識到他的可貴品德的姑娘。她還說:“殿下,要是有一位姑娘愛上了您,正像您愛上了奧麗維婭(也許真的有這麼個人);要是您不能轉過來去愛她,您不也就乾脆告訴她,您不能愛她;她得到這個答覆,不也得認為滿足了嗎?”
可是奧西諾不同意這個推論,因為他不承認有女人能像他愛奧麗維婭那樣地愛他。他說,沒有一個女人的心裝得下那麼多的愛,因此,用別的女人對他的愛跟他對奧麗維婭的愛來比較是不公平的。
薇奧拉雖然非常尊重公爵的意見,可是關於這一點,她卻不得不認為他的話並不完全對,因為她覺得她心裏就有跟奧西諾同樣多的愛。於是她說:“啊,殿下,可是我倒知道——”
“你知道什麼,西薩里奧?”奧西諾說。
“我很知道女人對男人有多麼愛,”薇奧拉回答說,“她們愛起來跟咱們一樣真實。我父親有個女兒,她愛上了一個男人,正像假如我是女的,也許會愛上了殿下一樣。”
“她戀愛的經過怎麼樣?”奧西諾說。
“一點兒結果也沒有,殿下,”薇奧拉回答說。“她從來沒有表白過她的愛,只讓這個秘密侵蝕她那粉紅的臉蛋,就像花骨朵里的蛀蟲一樣,她害相思害得人都憔悴了,臉色蒼白,心裏悶悶不樂,好像‘忍耐’的石像那樣坐着,向著悲哀微笑。”
公爵問起這位姑娘是不是因為這樣害相思病死掉了,薇奧拉對這個問題答得很含糊,因為這故事多半是她編的,為了表示她對奧西諾的那種隱秘的愛情和她默默地忍受着的痛苦。
他們正談話的時候,公爵派去見奧麗維婭的一個人走進來了。他說:“稟告殿下,那位小姐不許我進去見她,只叫丫環傳出這樣一個答覆給您:七年以內,就是大自然也見不到她的臉。她要像一個修女那樣矇著面紗走路,為了哀悼她死去的哥哥,要把她的繡房灑滿淚水。”
公爵聽了這話,就大聲說:“她有這麼好的一顆心,連對她死去的哥哥都這樣念念不忘,要是有一天她的心被愛情這支富麗的金箭射着的時候,她會愛得多麼熾烈啊!”然後他對薇奧拉說:“西薩里奧,你知道我已經把我的心事統統告訴你了,那麼,好孩子,你到奧麗維婭家裏去一趟吧。別讓他們把你擋回來。站在她的門口,告訴她,要是不讓你進去見她,你就一直站到腳生了根。”
“殿下,要是我見到了她,我該做什麼呢?”薇奧拉說。
“那麼,”奧西諾回答說,“讓她知道我多麼愛她。把我的一片真心實意詳詳細細地告訴給她。我害相思害得有多麼苦惱,你去替我告訴她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她對你會比對那些板着面孔的人更歡迎些。”
於是,薇奧拉去了。可是她心裏並不情願替公爵去求愛,因為她是替一個她想嫁的男人去向另外一個女人求婚。然而既然答應去做這件事,她還是很忠實地去做。過一會兒,奧麗維婭聽說有一個少年站在門外,要求非要進來見她不可。
“我告訴他,”奧麗維婭的僕人說,“小姐病了,他說他知道您病了,所以他才要跟您談談。我告訴他您睡覺了,這個他好像也早就知道,說正因為小姐睡覺了,所以他才要見您。小姐,您看怎麼對他說好呢?因為看來怎麼也拒絕不了他,不管小姐要不要見他,他是非要見小姐不可。”
奧麗維婭對這個固執己見的送信人感到好奇,就吩咐叫他進來。她用面紗把臉罩起來,說要再聽一聽奧西諾派來的使者的話——從薇奧拉那樣堅持要見她這一點看來,奧麗維婭料到準是從公爵那裏來的。
薇奧拉進來以後,就竭力裝出男人的氣派。她學着大人物的僮兒在宮廷里使用的漂亮詞句,對罩着面紗的小姐說:“最燦爛、卓絕、無以倫比的美人,請問,您就是這府上的小姐嗎?我不情願把話白白說給別人聽,因為我要說的話,不但寫得很漂亮,而且是我費了好大勁才背下來的。”
“先生,你是從哪兒來的?”奧麗維婭說。
“除了我背熟的詞兒我都不會回答,”薇奧拉回答說,“您那個問題就不在我的詞兒裏頭。”
“你是個小丑兒嗎?”奧麗維婭說。
“不是,”薇奧拉回答說,“然而我也不是我所扮演的角色。”她的意思是說:她本來是個女人,如今扮成了男人。隨後她又問奧麗維婭是不是這府上的小姐。
奧麗維婭說她是。這時候,薇奧拉想看看她這位情敵的相貌的好奇心,比替她的主人傳話來得還要急切。她說:“好小姐,讓我瞧瞧您的臉吧。”
奧麗維婭對這個唐突的請求倒不怎麼反對,因為公爵奧西諾愛慕了這麼久還得不到的這個驕傲的美人,卻一見面就愛上了這個喬裝的僮兒——卑微的西薩里奧。
當薇奧拉要看她的臉的時候,奧麗維婭說:“難道你的主人吩咐你跟我的臉來談判嗎?”然後,她忘記了自己許下的七個寒暑要戴面紗那個心愿,就把面紗拉開,一面說:“好吧,我把幕幃拉開,你看看這幅畫吧。畫得好嗎?”
薇奧拉回答說:“您的臉太美了,紅白都剛好合適,只有大自然的巧手才能塗成這樣的色彩。要是您甘心讓這樣的美埋沒到墳墓里,不給世間留個副本,您就是世上心腸最狠的人了。”“啊,先生,”奧麗維婭回答說,“我不會那樣狠心的。我可以給世界開一張我的美貌的清單,例如:紅得恰到好處的嘴唇兩片,是一項;灰色的眼睛一雙,外附眼瞼,是一項;脖子一個;下巴一個等等。你奉命到這兒是來恭維我的嗎?”
薇奧拉回答說:“我看出您是怎樣一個人來了:您太驕傲,可是您也很美。我們殿下和主人愛您。儘管您是位絕色美人,您也勉強才酬答得了他這樣的愛,因為奧西諾是用崇敬的心和眼淚愛着您,他用雷一樣的呻吟、烈火一樣的嘆息訴說著他的愛。”
“你主人很曉得我的意思,”奧麗維婭說,“我不能愛他。可是我並不懷疑他的品德很好,我知道他很高貴,很有身份,正當青春,十分純潔。大家都說他學問好,懂禮貌,而且勇敢,可是我不能愛他。這一點他早就該知道了。”
“我要是像我主人那樣愛您的話,”薇奧拉說,“我就用柳木在您大門前頭搭一間小屋,大聲喊着您的名字。我要寫一些拿奧麗維婭作主題的哀歌,在深夜裏歌唱。我要讓群山都響起您的名字,我要讓空中那些個多嘴的回聲一齊喊叫着:‘奧麗維婭’。啊,除非您對我開恩,不然的話,您在天地之間就得不到寧靜。”
“那樣一來我就真要被你征服了,”奧麗維婭說,“你是什麼出身?”
薇奧拉回答說:“比我眼下的身份要高。不過我眼下的地位也不算低了。我是個紳士。”
奧麗維婭這時候依戀不舍地把薇奧拉打發走了,對她說:“回到你主人那裏去,告訴他,我不能愛他。他不要再派人來了,除非也許你再來一趟,告訴我他聽了我的答覆怎麼樣。”
於是薇奧拉管小姐叫作“狠心的美人”,向她告辭出來。
薇奧拉走了以後,奧麗維婭獨自重複着她的話:“比我眼下的身份要高。不過我眼下的地位也不算低了。我是個紳士。”然後,她大聲說:“我敢起誓他的確是那樣。他的談吐,他的臉,他的四肢,他的舉止和氣派都明白地表現出他是個紳士。”她想,西薩里奧要是公爵就好了。奧麗維婭意識到那個僮兒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心,她責備自己不該這麼突然地愛上了他。可是人們對自己的過失的這種輕微責備根基是不深的。這位高貴的奧麗維婭小姐不久就把她跟這個喬裝的僮兒在地位上的懸殊,以及一個少女的靦腆(這是一個女孩子品德的主要裝飾)忘得乾乾淨淨,她竟決心去向年輕的西薩里奧求愛了。她派僕人拿着一隻鑽石戒指追上西薩里奧,假裝說那是西薩里奧留在她那兒的奧西諾的禮物。奧麗維婭希望用這樣巧妙的辦法把這隻戒指送給西薩里奧,向他透露一些她的心思。這件事的確叫薇奧拉起了疑心。她明明知道奧西諾並沒有派她送奧麗維婭什麼戒指,於是就回想起奧麗維婭的神情態度處處都表示了對她的愛慕。她立刻猜出她主人所愛的人卻愛上了她。“唉,”她說,“這位可憐的姑娘就像是愛上了一場空夢。如今我明白女扮男裝並不是什麼好事,因為這樣做白白地叫奧麗維婭為我害相思,正像我白白地為奧西諾害相思一樣。”
薇奧拉回到公爵的宮殿裏去,向奧西諾報告她沒有撮合成功,然後重複了奧麗維婭的吩咐,要公爵再也不要去麻煩她了。可是公爵仍然希望溫柔的西薩里奧早晚有一天會把奧麗維婭勸得憐惜起他來,所以他吩咐西薩里奧第二天再看奧麗維婭去。為了消磨這段無聊的時間,他叫人唱起一支他喜歡聽的歌曲。他說:“我的好西薩里奧,昨天晚上我聽了那支歌曲,我覺得心裏減輕了不少痛苦。你留心聽,西薩里奧,這是一支古老而且平凡的歌。紡線和編織的姑娘坐着曬太陽的時候唱它,年輕的姑娘用骨頭針織東西的時候也唱它。歌詞兒沒什麼道理,可是我喜歡它,因為它訴說出古時候天真無邪的愛情。”
歌
來吧,來吧,死神,
把我放進凄涼的柏棺;
飛走吧,飛走吧,呼吸,
我死在一位美麗而狠心的姑娘手裏。
替我縫一件白色的屍衣,插滿紫杉,
沒有人死於像我這樣的真情。
不讓一朵花,一朵香花,
撒到我黑色的棺材上。
不讓朋友們來吊我可憐的屍身,
埋葬我骨骼的時候也別來哀悼。
把我埋到痴情人找不到的地方,
省卻千千萬萬次的嘆息和悲傷。
薇奧拉果然留意了這支古老歌曲的詞兒,它用真實、樸素的話描寫出單戀的痛苦,她臉上露出那支歌所表現的感情。奧西諾看出她那種憂鬱的神情,就對她說:“我用生命來起誓,西薩里奧,你年紀雖然很輕,你的眼睛已經見到你所愛的人了。對不對,孩子?”
“殿下原諒,多少是見到了,”薇奧拉說。
“你愛的是什麼樣的女人呀?她多大歲數?”奧西諾問。
“殿下,她年紀跟您一般大,膚色也跟您的一樣,”薇奧拉回答說。公爵聽到這個俊秀的少年愛上了比他自己年紀大這麼許多的女人,皮膚又跟男人一樣黝黑,就笑了。其實,薇奧拉暗地裏指的就是奧西諾,並不是像他那樣的女人。
薇奧拉第二次去看奧麗維婭的時候,她沒費什麼事就見到了她。小姐們要是喜歡跟年輕漂亮的送信人攀談,作僕人的總會很快就發覺的。於是,薇奧拉一到,大門就都敞開了。公爵的僮兒被恭恭敬敬地領到奧麗維婭的繡房裏去。薇奧拉告訴奧麗維婭她這回又是替她的主人來懇求的,奧麗維婭就說:“我求你永遠不要再提他了。你要是替另外一個人求婚,我倒願意聽聽你的請求,比聽天上的音樂還高興。”這話說得夠明顯了,然而過一陣奧麗維婭就更露骨地表白了自己,公開地說出了她對薇奧拉的愛。看到薇奧拉臉上露出既困惑又不高興的神色,她就說:“哦,不管是怎樣的嘲笑、蔑視和憤怒,只要到了他的嘴唇上就變美了!西薩里奧,憑着春天的玫瑰,憑着貞操、信譽和真理,我向你發誓:我愛你。儘管你是那樣驕傲,可是機智和理性都掩蓋不住我對你的愛情。”
奧麗維婭怎樣求愛也沒用。薇奧拉趕快離開她,恫嚇說,再也不替奧西諾來求愛了。她對奧麗維婭那種熱烈的懇求,惟一的答覆就是把他這個決心告訴她:永遠也不會愛哪一個女人。
薇奧拉剛辭別奧麗維婭,就有人來試探她的膽量。一個遭到奧麗維婭拒絕的求婚人聽說那位小姐對公爵的送信人表示了好感,就來向他挑戰決鬥。可憐的薇奧拉怎麼辦好呢?她外表雖然是個男子,內心卻完全是個女人,而且她連自己身上佩的劍也不敢去瞅一瞅呢!
薇奧拉看到那可怕的對手拔出劍來向她逼近的時候,她開始想承認她是個女人。可是這時候一個過路的陌生人立刻消除了她這種恐怖,也使她避免了暴露女人身份的恥辱。這個人走過來,就像是跟她認識多年、是她最親愛的朋友似的向她的對手說:“要是這位年輕的先生冒犯了你,我替他擔個不是;要是你冒犯了他,那麼我就替他來跟你拼一下。”
薇奧拉還沒來得及謝謝他給撐腰,或是問問他為什麼這樣好心地出面干預,她的新朋友就碰上他的勇敢對付不了的敵人:就在那當兒,衙吏走上前來,為了那人幾年前犯過的一個案子,奉公爵的命令把他逮捕了。那人對薇奧拉說:“我這都是為了找你才惹起的,”然後又向薇奧拉要他的錢袋,說:“我現在有了需要,不得不向你討回我那隻錢袋了。我難過的不是我自己碰到的事,倒是因為我不能給你儘力了。你站在那裏像是很吃驚,可是你儘管放心吧。”
他的話的確叫薇奧拉很吃驚。她說她不認得他,也從來沒接過他的錢袋。不過剛才承他好心幫助,她願意奉送他小小一筆錢,那差不多是她所有的財產了。這時候,那個陌生人說起厲害話來了,罵她忘恩負義和冷酷無情。他說:“你們眼前的這個小夥子是我硬從死亡的嘴裏救出來的。全都是為了他的緣故我才到伊利里亞來的,如今落到這樣危險的地步。”
可是衙吏才不去理會囚徒所抱怨的話呢,他們催着他快走,說:“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他一路被抓走,一路管薇奧拉叫作“西巴斯辛”,他把她當成了西巴斯辛,罵他不認朋友,一直罵到他聽不見了為止。薇奧拉聽到這個人叫她“西巴斯辛”,雖然衙吏匆匆忙忙地把那個陌生人帶走,使她來不及問個究竟,這件事情看起來很蹊蹺;可是她猜想也許是因為那人把她錯當成她哥哥了,於是,她希望那個人所說的他搭救過的就是她哥哥。
事實正是這樣。那個陌生人是個船主,名字叫安東尼奧。在風暴里,西巴斯辛漂在那根桅檣上,累得差不多沒了氣力的時候,安東尼奧把他救到他的船上。安東尼奧對他發生了深摯的友誼,決定不論西巴斯辛要到哪裏去,他都陪伴。安東尼奧在一場海戰中曾經叫奧西諾公爵的侄子受過重傷。當西巴斯辛表示很好奇,想看看奧西諾的宮廷的時候,安東尼奧明明知道如果在這裏給發現,性命一定難保;然而他寧可陪西巴斯辛到伊利里亞來,也不肯跟他分手。他現在被捕也正是為了這個案子。
安東尼奧在碰到薇奧拉之前幾個鐘頭,才同西巴斯辛上的岸。他曾經把他的錢袋交給西巴斯辛,要他看到什麼想買的就隨便買。西巴斯辛去遊逛這個城市的時候,安東尼奧說他在客棧里等着他。可是到了約好的鐘點西巴斯辛還沒回來,安東尼奧就冒着風險出來找他。薇奧拉穿的衣服和她的相貌都剛好跟她哥哥的一模一樣,所以安東尼奧才拔出劍來保護他認為是他救活的少年。可是當那個他認為是西巴斯辛的少年不認他,並且不肯把錢袋還給他的時候,難怪他會罵他忘恩負義了。
安東尼奧走了以後,薇奧拉怕對手再來挑戰,就趕快溜回家去了。她走了沒多久,她的哥哥西巴斯辛恰好來到這個地方,薇奧拉的對手以為她又回來了,就說:“哦,先生,咱們又見着了?吃我這一下!”於是,他打了他一拳。西巴斯辛並不是個熊包,他用加倍的力氣還了那個人一拳,然後,就拔出劍來了。
這時候,一位姑娘把這場決鬥給攔住了,奧麗維婭從家裏出來,她也把西巴斯辛錯當成了西薩里奧,請他到她家裏去,為他遇到的粗野的襲擊表示很難過。雖然西巴斯辛對這位姑娘的款待正像對他那個素不相識的一伙人的無禮一樣不摸頭腦,可是他歡歡喜喜地進了奧麗維婭的家。奧麗維婭很高興西薩里奧(她以為是西薩里奧)比以前肯接受她的殷勤了,因為儘管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她在西巴斯辛的臉上卻一點也看不到當她向西薩里奧表示愛情的時候所看到的(那曾使她感到很委屈的)輕蔑和怒容。
西巴斯辛一點也不拒絕這位小姐對他表示的恩愛。看來他很樂意接受,可是他卻感到莫名其妙,他心裏想奧麗維婭也許是神經錯亂了。然而看到她有那麼華麗的住宅,家裏的事情都歸她調動,而且家務也管得很井井有條;除了她忽然愛上了他這一點以外,看來她的神經是十分正常的,所以他就高興地同意了這個婚姻。奧麗維婭看見西薩里奧正在興頭上,怕他待會兒又變卦,就說她家裏有一位神甫,她提議兩人馬上結婚。西巴斯辛同意了這個提議,婚禮完了以後,他跟他太太暫時告辭一下,打算把他交的好運告訴給他的朋友安東尼奧。
就在這時候,奧西諾拜訪奧麗維婭來了。他剛走到奧麗維婭的門口,衙吏正好押着囚犯安東尼奧來見公爵。薇奧拉也跟着她的主人奧西諾一道來了。安東尼奧仍然認為薇奧拉就是西巴斯辛,他一看到薇奧拉,就告訴公爵他是怎樣把這個少年從海上的險境裏救出來的。他把他確實給過西巴斯辛的種種好處一一說完之後,最後就埋怨說:三個月來,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夥子一直日日夜夜地跟他在一起。
可是這時候奧麗維婭夫人從她家裏走了出來,公爵沒心去聽安東尼奧的陳述了。他說:“伯爵小姐出來了,天仙下降了!可是你這傢伙說的都是些瘋話。三個月以來這個少年一直在伺候着我!”然後他吩咐把安東尼奧帶到一邊去。
可是奧西諾奉為天仙的伯爵小姐不久也使得公爵像安東尼奧一樣責怪起西薩里奧忘恩負義了,因為他聽到奧麗維婭對西薩里奧說的都是溫柔的話,他一發現他的僮兒在奧麗維婭的心上取得了這樣高的地位,就恫嚇要照他罪有應得的狠狠報復他。他走的時候,就吩咐薇奧拉跟着他,說:“小夥子,跟我來。我要痛痛快快地收拾你一頓!”
看來公爵對薇奧拉嫉恨得要馬上把她弄死,可是愛情的力量叫薇奧拉也不再膽小了。她說:為了叫她的主人平和下來,她非常願意死。可是奧麗維婭不肯就這樣眼睜睜地失掉她的丈夫,她嚷着:“我的西薩里奧到哪裏去呀?”
薇奧拉回答說:“我跟着那個比我自己的生命還珍貴的人走。”
可是奧麗維婭沒讓他們走,她大聲宣佈西薩里奧是她的丈夫,並且把神甫請了出來;神甫作證說,他替奧麗維婭小姐跟這位年輕人主持完婚禮還不到兩個鐘頭呢。薇奧拉怎樣否認她沒跟奧麗維婭結過婚也不成。奧麗維婭和神甫的見證使奧西諾相信他的僮兒一定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寶貴的情人奪去了。可是想到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公爵就對他那不講信義的情人和她的丈夫——那個年輕的偽君子(他這樣叫薇奧拉)分了手,警告薇奧拉當心永遠不要再叫他碰見。這時候,一個奇迹(在他們看來是奇迹)出現了,因為另外一個西薩里奧進來了,並且把奧麗維婭稱作他的妻子。這個新的西薩里奧就是西巴斯辛——奧麗維婭真正的丈夫。大家對這兩個相貌、聲音和服裝都一模一樣的人感到一陣驚訝之後,兩兄妹也彼此盤問起來了。薇奧拉幾乎不能相信她的哥哥還活在人間,西巴斯辛也不明白他認為已經淹死了的妹妹怎麼會穿着年輕男子的服裝出現。可是薇奧拉很快就承認她的確是他的妹妹薇奧拉,她是喬裝起來的。
由於這一對孿生兄妹長得非常像而造成的種種誤會都弄清楚了以後,大家又笑奧麗維婭陰差陽錯地愛上了一個女人,可是奧麗維婭發現作哥哥的代替妹妹跟她結了婚,卻並沒什麼不高興。
奧麗維婭結婚以後,奧西諾的希望也就永遠完結了;他的希望一完結,他那徒然的愛情好像也消逝了。這時候,他的一切念頭就放在他所寵愛的年輕的西薩里奧變成了一位美麗的姑娘這件事情上。他仔細地端詳了薇奧拉,記起他一向都覺得西薩里奧是十分漂亮的,相信她穿上女裝以後一定很美。然後他又記起薇奧拉時常說她愛他,那時候他認為不過是一個忠實的僮兒當然的表示,可是現在他猜出意思還不止這樣。她那許多甜蜜的話當時聽來都像謎語似的,現在他恍然大悟了。他一想起這一切,就決定娶薇奧拉作他的妻子。他對她說(他仍然禁不住要叫她西薩里奧,叫她“孩子”):“孩子,你對我說過千百回你永遠不會像愛我這樣來愛一個女人。你既然不顧自己嬌弱的身子和嫻雅的教養,忠心地服侍了我,你既然管我叫了這麼些日子的‘主人’,現在你就成為你主人的主婦——奧西諾真正的公爵夫人吧。”
奧麗維婭看到奧西諾正在把她那麼冷淡地擯棄了的那顆心轉移到薇奧拉身上,就把他們邀到她家裏,提議請早晨給她和西巴斯辛主持婚禮的那位好神甫當天就給奧西諾和薇奧拉也舉行了結婚的儀式。這樣,這一對孿生兄妹就在同一天結了婚。一度把他們拆散的風暴和沉船,如今卻促成了他們的好運道。薇奧拉成為伊利里亞公爵奧西諾的妻子了,西巴斯辛也娶上一位又闊氣又高貴的伯爵小姐奧麗維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