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平台前面是懸崖
它是從那條山路左側走過來的。它窸窸窣窣穿過矮小灌木和荊棘叢,來到山崗上這個地界,這裏全部覆蓋在樹林之下。這裏就是山上平台的邊緣。
這是一條棕色的狗,身個兒小小的。它肯定是從另一側山坡那些小村鎮上跑來的,從那邊上來,翻過山頂,約摸有十公里路程。
山的這一側,猝然斷陷,十分陡峭,下面就是平原。
這條狗急步從山路上竄下來,待到沿峭壁而行時,立刻換成緩慢的碎步。它嗅着浮在平原上空醉人的陽光。這平原上,在村鎮四周,都是莊稼地;這個村鎮有許多條大路向地中海一處海邊伸展過去。
屋前有一個人坐在那裏。那狗沒有立即看見那個人。這是它從山那邊遠處那些小村鎮跑來的路上僅有的一處房屋。坐在屋前那個人正在望着前面一片空無所有、只有一群群飛鳥有時橫空掠過、閃耀着陽光的空間。他一個人坐在那裏,又熱又倦,氣喘吁吁。
多虧停下來喘息一下,它覺得它並不是完全孤獨的,它後面有一個人出現,它的孤獨就給打破了。昂代斯瑪先生坐在柳條椅上,椅子隨着他吃力的呼吸節奏發出悠悠緩緩的輕輕響聲。這種具有獨特規律的節奏是騙不過那條狗的。
它掉轉頭來一看,發現有人在,它的兩個耳朵一下豎了起來。它已經跑得很累,這一來累也不見蹤影了。它仔細打量着那個人。自從它長大可以滿山跑來跑去,山上的來龍去脈都熟悉了解,屋前這個平台它當然是一清二楚的。總不至於因為年老,除開別的房主,連昂代斯瑪先生也認不出。在它通常在山上走過的行程中,這裏有那麼一個人出現,這還是第一次也說不定。
昂代斯瑪先生坐在那裏不動,他對那條狗既沒有表現出什麼敵意,也沒有顯出什麼友善。
狗以一種帶有靜觀意味的固定方式朝他看了一會兒。這種不期而遇,使它有點畏懼。它覺得自家是負有義務的,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所以它垂下耳朵,搖着尾巴,朝昂代斯瑪先生走近幾步。這一番用心,在人那方面沒有引出任何相應的表示,它隨即放棄再做努力的打算,趁着還沒有觸及到人,急忙止步,站着不動。
一陣倦意又襲上身來,它又喘起氣來了;接着,掉過頭去,穿過樹林走了。這一回是奔村鎮那個方向走了。
它大概每天都到山上來,尋找母狗,或者找食吃;它大概一直要跑到西坡三個小村子那邊,它大概每天下午都要兜這麼一大圈,沿途搜索各種意想不到的獲取物。
“母狗,臭垃圾,”昂代斯瑪先生心裏這樣想着,“這條狗我總是看到它,它有它的習慣。”
這條狗也許想要喝水,應該給它一點水喝,應該讓它穿過森林、一個村子一個村子跑過長途旅程,在這個地方給它一點安慰,在可能的限度內,也應當讓它艱苦的生活得到一些便利。從這裏走去,一公里之外,有那麼一個水塘,它肯定可以在那裏喝水,不過水塘里的水不好,不幹凈,水讓雜草的漿液浸得濃厚渾濁。那裏的水必定是發綠的,粘搭搭的,蚊蟲孑孓滋生,不衛生的。對這條渴望天天都活得快活的狗來說;需要有很好的清水給它喝才是。
瓦萊麗會喂它喝水的,在它經過她住的房子的時候,瓦萊麗會給這條狗喝水的。
它又轉回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它又一次穿過平台,平台前面是懸崖,正面對着天空。它再一次打量着那個人。這一回,那個人向它做出好意的表示,儘管如此,它也不想靠近他。它慢慢掉頭走開,是再也不打算回頭了,這一天,就這樣走開了。它沿着慣常穿行的小徑,在飛鳥飛行的高度上向著灰濛濛的空間,一溜煙地走了。它走在山崖怪石嶙峋之上,步態儘管那麼謹慎小心,它的指爪抓在岩石上嚓嚓有聲,在附近的半空中,它曾經在這裏走過,留下了記憶的痕迹。
紫丁香有一天將要盛開
這裏的一片森林深遠濃密,荒無人跡。林中空地也難得見到。惟一一條從林中穿過的山路——就是那條狗沿着走下去的那條路,在這裏這處房屋後面,猝然轉彎。所以狗沿路轉過去立刻就消失不見了。
昂代斯瑪先生抬起手來,看看他的表,已經是四點鐘。所以這條狗經過這裏的時候,米歇爾·阿爾克照原來約定的時間還未見來,已經遲誤了。兩天前他們兩人相約,講定時間,到這裏平台上見面。米歇爾·阿爾克說四點差一刻來,說這對他是適宜的時間。現在已經四點了。
昂代斯瑪先生把手放下,坐着的姿勢變動了一下。柳條椅格格的聲音更響了。接着,他那坐在椅子裏的身軀,才又恢復了有規律的呼吸。剛才走過一條橙黃色的狗,印象在記憶中已經變得模模糊糊,影影綽綽了,只有他那個七十八歲高齡的肥碩軀體,此外一無所有。他那肥厚龐大的軀體在靜止狀態下,很容易變成為僵硬笨重,所以昂代斯瑪先生不時要在柳條椅上挪動挪動,變換變換位置。這樣他才能坐着等待。
四點差一刻,這是米歇爾·阿爾克說的。季節還是很熱的,與別的地區相比,這個地方夏季午睡歇晌的時間無疑要長一些。昂代斯瑪先生的午睡時間,不論是夏季、冬季,一向都按醫療保健要求嚴格保持同等的時間。所以他不會忘記別人也要歇晌,尤其是星期六的午睡,在村裡廣場各處的樹陰下睡個午覺,睡得很實,有時還特別喜歡睡在屋裏。
昂代斯瑪先生曾經對米歇爾·阿爾克解釋過:“那是為了修築這裏的露台,露台要俯瞰下面的山谷、村鎮和大海。露台修在房子的另一面,那沒有什麼意思,修在這一邊才對。只要露台建造得美觀、牢固,而且寬大,需要花費多少,我都準備照付。當然,在原則上,這,阿爾克先生,您肯定是明白的,我想提出一份預算。自從我女兒瓦萊麗希望有這樣一個露台,從那一刻起,一筆不小的款子我就已經準備好了。不過,預算還是有必要,這您是明白的。”
米歇爾·阿爾克是明白的。
瓦萊麗還要買下那邊的水塘,那條狗剛才就在水塘邊上歇腳。那也不在話下。
在這一片山林之間,只有這一處房屋,昂代斯瑪先生前不久已經把它買了下來。這處房產連帶庭院所佔面積,包括山上最高處全部平面土地在內,這山上的平地沿山坡呈階梯形層層下降,一直通到山下平原,村鎮,直到海邊。今天,海上風平浪靜。
昂代斯瑪先生住在這裏村上已有一年光景。一年之前,他年紀是這樣大了,理所當然應該罷手不要再辛勞工作,在悠閑清靜中等待大限之日來臨。他為瓦萊麗買下這處房屋,現在他親自來看看,這還是第一次。
我的愛,紫丁香有一天將要盛開
丁香花開將永遠永遠花開不敗
不知是誰在山下這樣高唱。也許是午睡時間過了?也許是吧,午睡時間過去了。歌聲無疑是從村鎮上傳出來的。不是從村裡,難道會是別處?在下面村鎮和昂代斯瑪先生給他女兒瓦萊麗剛買下的這所房子之間,確實沒有任何其他建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