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颶風
黎明時分,船上的每個人都很易怒和神經質。
“快樂女士”號離開了比基尼島,再一次順流而下,駛向旁內浦。緩風拂面,海面平靜,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原因讓人覺得焦躁不安。
但微風不再給人以清新的感覺,空氣很熱,好像是從蒸汽浴室中飄出,又似艙底的封閉空氣那樣混濁。
微風沒有帶來生機,它使你噁心,使你覺得好像要把吃的早餐全吐出來。
天不再是藍色,而是白黑色。
現在什麼東西也不可能同時是白黑兩色,天空卻是這樣,一種白黑色佈滿天空,向船上壓來,壓迫着人的精神。時間是正午12點,但你會認為此刻是黎明即始或是黃昏即逝。
哈爾站在望遠鏡旁,手裏拿着六分儀,設法測定船位,接着,他拿起航海年鑒,計算船的位置。
哈爾是懷着一種心愿學習航海,不僅因為它對每個人都有用,而且,如果他想完成理查德·斯圖文森教授的秘密任務,航海對他來說也是至關重要的。
每天,那個沒寫下來的數字都會在他腦中重複十幾次——北緯11°34′,東經158°12′——珍珠湖的位置。
有一個問題他仍未解決,他怎麼能到達那個島,又不泄密呢?如果艾克上尉、螃蟹和奧默一起去,他們三人就都會知道珍珠湖的位置。
他覺得可以相信奧默,但他不太相信上尉和螃蟹,他們會不會和恐嚇教授並翻他檔案的人員是一夥的呢?他們的一些行動也曾使他懷疑。
不論怎樣,如果這幾個人不跟隨他和羅傑去珍珠湖,他會覺得更安全些,但沒有懂得航海的人的幫助,他也是絕對到不了珍珠湖的。
答案很簡單,他必須自己學會航海,學會在白天、黑夜怎樣使用航海儀器行船,那他才能將船駛向海中那個特定地點:北緯11°34′,東經158°度12′。
甩掉船長和螃蟹是一個急待解決的問題。
上尉看到他在沉思,插話了。
“有困難嗎?”
“不能讓天晴起來嗎?”哈爾抱怨着。
艾克上尉抬頭望天,通常陽光明媚的天空現在變得灰白,而且越來越黑,好像在作鬼臉。
艾克上尉又看看溫度計,它一般都在30度以上,可現在,它已落到29度。
“看上去要起風了。”艾克船長說。
這句話使哈爾感到奇怪,事實上,風不但沒有越刮越大,反而減弱了,帆鬆弛了,帆杠無力地搖晃着,最後,風全停了。
“怎麼回事?”羅傑問。他從船底爬上來,從前天和章魚搏鬥后,他一直在休息,他的身上滿是章魚吸附的環狀條紋,“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好像有一條大毯子壓到船上,人在它下面快要窒息了。
“颶風!”艾克上尉說。再沒有什麼樣的天氣比颶風到來之前更渺無生機,更平靜了。“奧默,把每樣東西拴緊!螃蟹,把帆降下來!”螃蟹懶洋洋地走向主桅杆。“‘快點兒!”上尉喊道,“沒有時間耽誤了!”然後,他和哈爾及羅傑將船首三角帆和支索帆放下。
三角帆上部的揚帆繩塞進了滑輪中。
“得上去把它拉出來。”上尉說。他看了看水手們,奧默和螃蟹正忙碌着;他自己年紀大了,不能再爬桅杆了,經過和章魚搏鬥的羅傑,也很疲倦。
哈爾跳上繩梯橫索,開始向上爬,他爬過撐持桅樓的橫檔,爬過桅頂瞭望台,直到最高處,把繩子拉了出來,帆落下來了。
與此同時,人們也在甲板上忙碌着。奧默蓋上艙口蓋,捆好小船,支撐住盛章魚的桶使它不至亂滾,並檢查所有水箱蓋子是否安全;如果螃蟹願意,他也能很快地幹活,但當上尉要求他快點時,他卻慢騰騰的,黏糊得像糖漿,並以此為樂,他將主桅杆、三角帆及船首帆縮好,然後,在儲藏室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飲酒。
上尉開啟了發動機,面對即將發生的危險,要緊的事情是在風暴過去之前頂風停船。
“快樂女士”號使用帆時是很自如的,但改用發動機,它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當風暴來臨時,它剛剛轉了一半的方向。
在桅杆上的哈爾看到了風暴的到來,他來不及下來了,便設法跳進了瞭望台,蹲在那兒,準備着風暴的襲擊。
颶風掀起巨浪,儘管哈爾在很高的位置上,浪仍高過他,這一次浪,宣告着颶風到來了。哈爾注視着巨浪,浪尖下面像陡峭的懸崖,綠色旋渦的周圍旋起白色泡沫,難以說清有多少噸水停留在海天之間,它們一起向“快樂女士”號砸來。
船以側舷開始向浪尖爬,它的右舷被提起,桅杆傾斜成水平狀,哈爾再向下看,已見不到甲板,而只是一片海水。
他該不該跳入水中呢?漂浮着的東西是經不住這樣的翻騰的,船可能很快就會沉下,那樣,他會被索具纏住,永遠也不可能浮到海面上來。
但什麼東西使他堅信“快樂女士”號不會覆沒,他等了一會兒,當巨浪落下時,他卻害怕了,他被猛猛地一擊。但他並沒有搖晃,其實他並不可能晃動,因為桅杆壓在瞭望台上,即使他想逃脫,也動不了。
下落的波禱給他的腹中灌滿了鹹鹹的海水,仙覺得渾身無力。整個事件似乎令人難以相信,他怎麼能在高出甲板40英尺的地方被水淹沒呢?
羅傑在哪兒?他是否被衝進海里?從未想到颶風會是這樣,他能不能從這巨浪中脫身呢?
接着,桅杆好像又一次豎直了,他向下看看甲板應在的位置,可除了翻騰的海水外,什麼也看不見。
然後,海水退了,甲板露了出來,他尋找着羅傑,他就在那兒,聰明的弟弟用繩子把自己捆在前桅杆上,看上去他更像已經死了,但他仍和船在一起。上尉倒在船尾地板上,奧默像只從海里竄出的海豹,忙着修復被毀壞的船舵。
沒有螃蟹的影子。
螃蟹從不知有什麼酒這麼快就發生作用,他剛一喝完,頭就猛地撞在了貨船的頂部。盒子、桶、箱子、罐頭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又被一袋破了包的麵粉蓋住。螃蟹靠在牆壁上,頭頂着天花板,被摔落下來的東西埋住。船一搖晃,他身上的東西被拋開,隨即又向他扑打回來,他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他奮力甩掉壓在身上的東西,跌跌撿撞朝門邊走去,可門關得很緊,他打不開。門並沒有鎖,這扇門是從來不上鎖的,他用盡全身力氣也打不開,外面響着可怕的喧囂聲。
風終於刮起來了,它封住了門,就像用釘子釘死一樣。房子側過來了,螃蟹此時是實實在在地站在牆上了。
一切事物瞬間停止了運動。螃蟹突然明白,現在設法出去才是傻瓜,他應該在這裏休息,讓其他人去工作。畢竟,他們是不會責怪他的,因為門關得這麼緊並不是他的錯,想到這裏,他在牆上躺了下來。
在大浪與風的間歇中,哈爾滑到了甲板上。船朝向風的一面是船底,甲板比屋頂還要陡,船並沒有傾覆,它好像被一隻有力的手托住了,海水像巨浪到來以前那麼平靜。
在風的推動下,海浪又開始翻滾。
小發動機在運轉,隨着發動機的轟鳴,船漸漸地平衡了。巨浪像移動的摩天大樓朝遠處滾去。
當船頭轉向風暴時,甲板上的人感到了它的威力——簡直是倒向你的一面牆。哈爾試着迎風而站立時,風吹得他睜不開眼睛,胸部似乎被這巨大的壓力快壓炸了。如果他事先沒有把自己綁在桅杆上,會像一片樹葉那樣被吹跑,他不得不蹲下身,尋找一個避風處。
後來,當上尉告訴他當時風力有12級時,他完全相信,這比通常預報的6級以上的強風還要強兩倍。
哈爾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興奮心理。過去他曾想像過颶風的威力,也還在書中讀過颶風的由來——從魔鬼哈里肯那裏得名,哈里肯是中美洲印地安人的雷電之神……。颶風在世界各地還有許多種奇奇怪怪的稱呼,比如在西太平洋,人們根據中文稱它為“颱風”,但無論怎樣稱呼它,這一次經歷是他一生中難以忘懷的。
在桅杆後面要比在桅杆前面風小,風旋轉着從兩個方向吹過,兩邊的風速不同,形成了空隙,濺到船頭上海水變成的水霧;也被風急速地吹跑了。
哈爾試着伸出手,發覺觸摸水霧很危險,手被一股極大的力量擊了回來,手指被水霧打到的地方流出了鮮血,手臂觸電似地發麻,哈爾估計風速足有每小時150英里。
巨浪過後,風很快又打破了平靜的海面,海水像跳動的水山般地活躍,平靜了一會兒的船又開始顛簸,船首向下傾斜,扎進了海水中。
哈爾慶幸有桅杆把自己綁在它上面,羅傑綁在另一根桅杆上。奧默繼續像只猴子在甲板上跳來跳去。艾克上尉仍躺在船首地板上,他的手緊握舵柄。
仍然沒有螃蟹的影子,他本該在甲板上幫忙的。
螃蟹的運氣很糟,他本想在風暴來臨時在艙內躲清閑,卻打錯了算盤。
他曾為被困在房內可以躲避勞動而幸災樂禍,但他只贏得了短暫的平靜。
風抽打着海水,船的顛簸好像要把螃蟹當球踢,他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屋子的一邊有一張床鋪,他被踢了上去,又被顛了下來,又被踢上了床,接着又被甩進一大堆罐頭中間,一切鬆動的東西都成了怪物,都以打他為樂,他像置身於遊樂園裏的吃驚房屋之中。
恐怖中,他想把門打開,門仍像艙壁一樣堅固。他退後幾步,又向前沖,想用肩膀撞開門,然而,肩受了傷,門卻紋絲不動。
他不斷努力將頭躲開滿天飛舞的東西,他用拳頭砸門,大喊救命——明知道別人聽不見他的聲音。他舉起一個沉重的盒子,向門上砸去,但門外被風的有力的臂膀頂住。螃蟹在充滿痛苦的艙中成了囚徒。
他開始懺悔自己的罪惡,如果他能活着走出這裏,他將不再喝酒,他將不再逃避工作,他將成為甜蜜和輕鬆的典範。
好像天使正等着他的懺悔,他倚着的門在風的間歇時突然開了,他頭朝地、腳朝天被摔了出去,門接着又關上了,他得救了。
他立即忘了他的承諾,蜷縮着,躺在艙壁間睡著了。
風變得有間歇性,一陣陣吹來,最後,完全停了。剛才喧囂聲如此之大,現在一切都平靜了,哈爾以為自己聾了呢!烏雲散了,天晴了。
“颶風過去了。”羅傑喊。
哈爾卻不大相信。
“剛剛過去一半。”艾克上尉反駁說。
颶風旋轉而來了,它可以以每小時100至200英里的速度向任何地方襲擊,但整體前進速度並不超過每小時12英里。
旋轉風的中心是風眼,這裏是安靜的無風區。
“我們正處在風眼上,”艾克上尉說,“大約半小時后,我們就會在另一方向受到襲擊。”
哈爾和羅傑解開綁在身上的繩子去幫助奧默,帆從索繩中被扯出,轉動的滑車被刮亂的線纏住,小船就要被刮跑了。
人們邊工作邊喘着粗氣,空氣很悶,很稀薄,也很熱。
最初,很難弄清楚為什麼船比平時顛簸得更厲害,船為什麼在旋轉,及他們為什麼受到更強烈的襲擊。原來,此時捲起的海浪比在順風的方向上更高,這裏沒有風力能控制他們,它們竄向空中足有60英尺高,好像水雷或魚雷在水中爆炸泛起的噴泉。
奔騰的海水瘋狂地從四面八方湧來,它們互相衝撞,濺起的浪花瀑布似的高高落下。
指南針標示的各個方向的風都指向中心風平浪靜的地帶,涌浪從四面八方兇猛襲來,異常地混亂、渾沌。
“快樂女士”號經受住了考驗,在這種鬼天氣里,如果是客船或是蒸汽貨船就要去見海龍王了,但一艘小船卻能挺過來。
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木船要比鐵船靈活;另一個原因是小船可以從一個浪
上滑下,再爬上另一浪峰;大船卻同時壓在幾層浪上,同時受到幾層浪的襲擊,部分船體就可能被毀。大船是在抗拒惡浪,而小船卻隨波逐流。
“快樂女士”號被浪托起,瞬間又沉於水谷之中,來回顛簸,儘管很難穩定它的位置,但卻不會翻船上百隻鳥被風吹進風眼,聚在索具里,黑燕鷗、鰹鳥和海鷗在甲板上信步,兩隻大軍艦鳥也在小船上安了家,上千隻的蝴蝶、蜜蜂、飛蛾、蒼蠅、大黃蜂、螞蚱,聚在桅杆和繩梯的橫索上,並在人們的臉周圍飛來撲去。
剛才船曾向東北方航行以至使船頭迎風,現在上尉把它轉向了西南。
“為什麼要轉向呢?”哈爾問。
“再起風時,它將從相反方向吹來。”
接着,風又來了,迅猛的來勢一下子把哈爾和羅傑掀到甲板上。雷鳴般的呼嘯,藍天不復存在了,除了魔鬼似的黑暗,一切都蕩然無存了。
波浪比剛才低了些,還沒有高過桅杆,但它沿着一個方向掠過,似乎懷有致人於死命的目的。
不久,人們就明白颶風的第二次襲擊比第一次要猛,風、浪都比前一次猛烈,鳥和飛蟲魔術般消失了,索具被吹成碎塊,帆掙脫了捆綁,在風中撕成了碎片,帆杠也鬆了,在甲板上危險地來回搖擺。
哈爾和羅傑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能把自己再綁在桅杆上享福了,他們一邊幫助奧默,一邊在惦記着螃蟹。
船似乎被一隻巨手擰來擰去,後來,船尾發出一個響聲,舵輪不能啟動了。
“舵!”上尉喊道,“舵壞了。”
船頭被吹得掉了方向,陷入了不斷旋轉、滾動的波谷之中。
成噸的海水湧上了甲板,齊肩深,又沿着升降口流入艙底。
上尉忙着用抽水帆清除艙底的水,但來自甲板上的水下流得太快了。
螃蟹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水中,鹹鹹的海水沒到了他的胸部,他快速起身向甲板上衝去。
大自然是在故意戲弄螃蟹,他剛一上甲板,一個巨浪就打過來,越過了欄杆,把他的個身打濕了。
“大家注意!”上尉喊道。
話剛說完,那個剛襲擊螃蟹的巨浪又將他擊倒,孩子們看到他臉上莫名其妙的表情都笑了。
“你們自己要抓緊!”上尉尖聲說,“否則你們也會被擊倒。”
但沒有人關心注意螃蟹。
這種被波利尼西亞人稱之為颶風的殺人風似乎下決心要幹掉“快樂女
士“號,船顛簸着,發出劈裂的聲音,主桅杆倒下了,但仍然被船索繫着,漂泊在海上,使船發生了嚴重的傾斜。又過一會兒,前桅杆也倒了,它落下時砸壞了小船。
這已不僅是歷險了,這是一場悲劇。“快樂女士”號已不再是一條船,它幾乎變成了一堆廢木頭。船上人的生命即使川最低的價格也不會有人給作保險了。
“準備海錨!”上尉喊道。
巨浪潑灑在船上,而且不斷增加麻煩,開始下雨了,不是雨點。是傾盆大雨,難以置信的水的重量像連續猛烈敲打的大鎚,對着人們的頭上和肩上砸下來。
哈爾現在相信人們給他講的颶風雨是怎麼回事了。在菲律賓的一些地方,四天的颶風雨比美國一年的平均降雨量都多。
在浪中似乎比在雨中更舒服,但沒有休息的時間,如果不立刻拋錨,船就會被徹底毀掉。
孩子們將落下的前桅杆和主桅杆並排放好,捆在一起,他們征一端系了個死扣,將另一端系在船首。然後,他們剪斷系住船和桅杆的繩子,桅杆從甲板上滑到了水中。
因為船被風控制着,半俘在水面的桅杆起了浮錨的作用,船尾逆着風,只有浪尖打到船上。減少了船被毀掉的危險。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勇敢的小船掙扎着停留在水面上接着,就像它來時的那樣突然,颶風驟然停了。一直在與它奮戰的人們發覺它的突然離去倒造成了他們心理上的不平衡,他們好像已經習慣了顛簸的小船。
天又藍了,太陽出來了。充滿邪惡的咆哮的風暴,像一個巨大的兇惡的神靈,以每小時12海里的速度向遠方離去。
一時間,失去狂風控制的海面也不知所措,它不斷地調節着,浪停止襲擊小船,海水也不再進入船艙。抽水機正常工作了,小船又浮了上來。
五個精疲力盡的人默默祈禱着。
哈爾焦急地查看水箱。水箱蓋沒有被掀起,因為他一直很小心地不停地將水箱中的水灌滿。水雖然濺出來,但魚類沒有受傷害。看上去它們似乎比人類更有戰勝颶風的經驗。
“我們要不要放棄桅杆?”哈爾問船長。
“不,我們得把它拖到旁內浦,在那兒我們要把它們修好。”
簡略地修理了一下橫梯,小船驕做的帆重新代替了嘟嘟的馬達,桅杆被拖拉在船后,已經不快樂的“女士”一瘸一跛地向旁內浦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