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現在,每天上午都有些固定的事情要做:逛逛商店,遊覽遊覽城內的一些新鮮地方,到礦泉廳轉悠個把鐘頭,看看這個人望望那個人,可是跟誰也搭不上話。艾倫太太仍然熱切希望她在巴思能有許多熟人,但當每天上午都證明她壓根兒不認識任何人時,她便要重新絮叨一遍這個希望。
她們來到了下舞廳。在這裏,我們的女主角還比較幸運。典禮官給她介紹了一位很有紳士派頭的年輕人作舞伴。他姓蒂爾尼,約莫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身材高大,面孔和悅,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如果說還不十分漂亮,那也差不多。他談吐優雅,嘉芙蓮覺得自己非常走運。他們跳舞的時候、顧不上說話。但是坐下喝茶的時候,嘉芙蓮發現蒂爾尼先生就像她料想的那樣,非常和藹可親。他口齒伶俐,談笑風生。談吐中帶有幾分調皮與詼諧,嘉芙蓮雖然難以領會,但卻很感興趣。周圍的事物自然成為他們的話題,談了一陣之後,蒂爾尼先生突然對她說道:“小姐,我這個舞伴實在有些失禮,還沒有請教你來巴思多久了。以前來過這兒沒有,是否會過上舞廳、劇院和音樂廳,是不是很喜歡這個地方。我太疏忽了——不過。不知道你現在是否有空來回答這些問題?你若是有空,我馬上就開始請教。”
“先生,你不必給自己添麻煩了”
“不麻煩,小姐,你儘管放心。”接着,他做出一副笑臉,裝作柔聲細氣地問道:“你在巴思呆了很久了吧,小姐?”
“大約一個星期,先生,”嘉芙蓮答道,盡量忍住。
“真的!”蒂爾尼先生假裝大吃一驚。
“你為什麼驚訝,先生?”
“為什麼驚訝?”蒂爾尼用自然的口氣說道,“你的回答似乎總要激起某種感應,而驚訝最容易作出來,也最合乎情理。好啦,我們接着往下說吧。你以前來來這裏嗎。小姐?”
“從來沒有,先生。”
“真的!光臨過上舞廳嗎?”
“去過,先生。上個星期一去過。”
“上過戲院嗎?”
“上過,先生。星期二戲。”
“聽過音樂會嗎?”
“聽過,先生。在星期三。”
“很喜歡巴思嗎?”
“是的,很喜歡。”
“說到這兒,我得傻笑一聲,然後我們再恢復理智。”
嘉芙蓮別過頭去,不知道是否可以貿然一笑。
“我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蒂爾尼一本正經地說道,“明天,我在你的日記里要露出一付可憐相了。”
“我的日記?”
“是的。我確切地知道你要說什麼:‘星期五,去下舞廳。身着帶枝葉花紋的,鑲藍邊的紗裙,腳穿素黑鞋,顯得非常漂亮,不過奇怪得很,被一個傻裏傻氣的怪傢伙纏擾了半天,硬要我陪她跳舞,聽他胡說八道。”
“我才不會這樣說呢。”
“要我先找你該怎麼說嗎?”
“請講。”
“經金先生介紹,與一位十分可愛的小夥子跳舞。同他說了很多話。彷彿是個非凡的天才,希望進一步了解地。小姐,這就是我希望你要說的話。”
“不過,興許我不寫日記呢。”
“興許你不坐在這屋裏,興許我不坐在你身邊。這兩點也同樣可以引起懷疑吧。不寫日記!那你別處的表姊妹如何了解你在巴思的生活情況?每天有那麼多的寒暄問候,要是晚上不記到日記里,怎麼能如實地向人講述呢?要是不經常參看日記,你怎麼能記住你那些各式各樣的衣服,怎麼能向人描繪你那種種的膚色特徵、種種的捲髮樣式?親愛的小姐,我對年輕小姐的特點,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一無所知。女人一般都以文筆流暢著稱,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功於記日記的良好習慣。眾所公認,能寫出令人賞心悅目的書信,這是女人特有的才具。天性固然起一定的作用,但是我敢斷定、主要還是受益於多寫日記。”
“我有時在想,”嘉芙蓮懷疑地說,“女人寫信是否真比男人寫得好。也就是說,我並不認為我們總比男人高明。”
“就我見過的來說,女人的寫信風格除了三點以外,通常都是完美無缺的。”
“哪三點?”
“普遍空洞無物,完全忽視標點,經常不懂文法。”
“老實說,我剛才不必擔心拒絕了你的恭維。照這麼看,你並非把我們看得很高明。”
“我不能一概而論地認為女人寫信比男人寫得好,就像不能一概認為女人唱二重唱比男人唱得好,畫風景畫比男人畫得好一樣。在以情趣為基礎的各項能力上,男女雙方是同樣傑出的。”
兩人正說著,不想讓艾倫太太給打斷了。“親愛的嘉芙蓮,”她說,“快把我袖子上的別針給摘下來。恐怕把袖子扯了個洞吧。要是真扯了個洞,那就太可惜了。因為這是我最喜愛的一件長裙,儘管一碼布只花九先令。”
“我估計的也正是這個價錢,太太,”蒂爾尼先生邊說,邊瞧着那細紗布。
“你也懂得細紗布嗎,先生?”
“在行極了。我總是親自買自己的領帶,誰都承認我是個傑出的行家。我妹妹還經常托我替她選購長裙呢。幾天前,我替她買了一件,女士們見了個個都說便宜極了。一碼才花五先令,而且是貨真價實的印度細洋紗。”
艾倫太太十分驚羨他的天賦。“男人一般很少留心這類事情,”她說。“我從來無法讓艾倫先生把我的一件長裙同另一件區分開。你一定使你妹妹很滿意吧、先生。”
“但願如此,太太。”
“請問,先生,你覺得莫蘭小姐的長裙怎麼樣?”
“倒是很漂亮,太太,”他說,一面鄭重其事地審視着。“不過,我看這料子不經洗。恐怕容易破。”
“你怎麼能這麼——”嘉芙蓮笑着說道,差一點沒說出“怪誕”兩個字……
“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先生,”艾倫太太應道。“莫蘭小姐買的時候,我就對她這麼說過。”
“不過你知道,太太,細紗布總可以改派別的用場。莫蘭小姐完全可以用它來做一塊手帕。一頂軟帽或是一件斗篷。細紗布可以從來不會浪費的。我妹妹每當大手大腳地把布買多了,或者漫不經心地把布剪壞了,就要念叨細紗布浪費了,我已經聽見幾十次了。”
“先生,巴思可真是個迷人的地方,有那麼多好商店,我們不幸住在鄉下。索爾茲伯里倒是有幾個很好的商店,但是路太遠了。八英里是夠遠的了。艾倫先生是九英里,標準的九英里。可是我敢肯定,不會超過八英里。跑一趟真苦啊,我回來的時候都給累趴了。再看這兒,你一走出門,五分鐘就能買到東西。”
蒂爾尼先生倒比較客氣,似乎對她說的話還挺感興趣的。艾倫太太抓住細紗布這個話題.同他談個不停,直到跳舞重新開始。
嘉芙蓮聽着他們的談話,心裏不禁有些擔憂,覺得蒂爾尼先生有點於喜歡譏誚別人的缺點。“你在聚精會神地尋思什麼?”他們走回舞廳時,蒂爾尼先生問道。“我想不是在想你的舞伴吧,因為從你的搖頭可以看出,你沉思的事情不盡令你滿意。”
嘉芙蓮臉上一紅,說道:“我什麼也沒想。”
“你回答得很委婉很深奧啊。不過,我倒寧可聽你直截了當地說,你不願意告訴我。”
“那好吧,我不願意。”
“謝謝你。我們馬上就要成為好朋友了,因為以後一面,我都有權利拿這件事來和你開玩笑,開玩笑最容易促進友誼。”
他們又跳起舞來。舞會結束后.雙方分手了。就女方來說,她至少是很願意繼續交往的。她喝着溫熱的攙水葡萄酒,準備上床的時候,是否還一個勁地想着他,以至於入睡后還夢見他,這就不得而知了。不我希望,她只不過是昏昏欲睡中夢見他,或者充其量只是在早晨打盹時夢見他。有位名作家認為,男的沒有向女的表露鍾情之前,女人不應當愛上男的。
假如確實如此,那麼一個年輕小姐在尚不知道男方是否先夢見她之前,居然就先夢起男的來,那當然是很不得體的事。但是,蒂爾尼先生作為一個夢中人或情人究竟如何得體,艾倫先生也許還沒考慮過。不。他經過打聽,並不反對蒂爾尼同他的年輕保護人交個普通朋友,因為當天傍晚他就費心調查了嘉芙蓮舞伴的情況,結果了解到:蒂爾尼先生是個牧師,出生在格洛斯特郡的一戶體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