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喀爾巴阡山中,又是新的一天了。在春天的灰色晨光里,雨斜斜地打在已成哈克牢房的那間套房的窗子上。窗下,依然是德古拉城堡荒棄無人的中庭。
哈克在他的房間,他的床上,醒了過來。在他張開眼瞼之前,曾有一會兒,他說服了自己相信,他與那三個女人的經歷,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只有短短的一剎那——然後,儘管那一切是那麼不可能,又如惡夢般的恐怖,他很快就確定,她們的擁抱,就像他有過的任何其它經歷一樣真實。
他破碎的衣服證實了這奇異夢魘的真實性,還有身上那些雖然不痛也看似無害的可怕痕迹——顯然是銳利的牙齒造成的——至少有三處。連他那玩意兒,都沒被放過。
在正常的情況下,一個訂了婚的男人竟被一個女人——或幾個女人——誘惑,已經夠糟了。尤其是任何蜜娜所愛的男人。可是這個……!
在羞愧和無助的歉疚之下,哈克在床緣坐了好半晌,將臉深埋在雙手之中。他不只是與他的罪惡感掙扎,也在抗拒着那歡樂的回憶。
最後,他強自振作,決心面對困難,無論有多艱苦,也要將這些困難克服。從現在起,他必須也會維持他的自尊,以不辜負天真的蜜娜對他的深愛。
他又判斷,一定是伯爵本人抱他回到這個房間的床上,而且為他更衣的。不只是撕裂的衣服和傷痕而已,還有許多小細節,也都證明了哈克昨晚所經歷的非此尋常,例如,他口袋裏的表未上發條,而他一向習慣在就寢前為它上發條的。不過他裝在衣袋內的東西,尤其是筆記本,好像都未受到翻動——為此他暗自慶幸。他確信伯爵若發現這本子,一定會偷了或毀了它的。或許昨晚伯爵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必須匆忙打理一切吧。
哈克慢條斯理地洗了澡。失去鏡子后,他便不再嘗試刮鬍子了。然後他換上剛自皮箱內取出的完整衣物。不必看他也知道,隔壁房間的桌上必定又如常地擺好早餐了;放在金或銀盤上的食物,甚至還有在壁爐上熱着的咖啡。很顯然的,他還有用處——教伯爵英語,並指導伯爵英國的方式。
只是今天他並不餓。
穿好衣服后,他一直坐在起居室的書桌前記着筆記。哈克認為這份記錄是他決心保持理智的必要部份。他甚至儘可能客觀且清楚地記下了他與那三個女入的經驗,儘管日後蜜娜或許有可能讀到他的記載。
然後,窗外中庭傳來的意外聲響——喧鬧的人聲和隆隆的馬車聲——驚動了他。他立刻把小冊子放進上衣的內袋裹,接着走到窗畔,朝外望去。
哈克驚訝地看到中庭竟已不再是荒棄無人了。他看見一群吉卜賽人——哈克得知在此地他們被稱之為斯嘎尼人——正在賣力工作,忙着把幾副棺材大小般的木箱——顯然是很沉重的裝到堅固的載垃圾貨車上去。好幾輛篷車套在一起,連成車隊,每一輛由四到六匹馬拉着。一共有三個木箱,四個,一個接一個。很快的由篷車的數目,哈克竟識到這些木箱有好幾十個,全是同樣大小和形狀,且都刻有德古拉的家族紋章,由城堡內部一個接一個被抬到中庭。哈克的窗子的位置所在,使他正好看不到這些木箱是從哪裏來的。
斯嘎尼人愉快地邊聊天邊裝貨。哈克在發現他們到來不久后,便整個人探到窗口,平靜地嘗試對下面的人打信號。他是希望能請其中一個人寄一封真心話的信到英國去,一個可以使他的僱主警覺到他被拘禁在此地之事實的信息。只可惜僅有幾個工人注意到這個站在窗口的人,而且這些人只是嘲笑他,甚至到他因想引起他們興趣而舉高的硬幣置之不理。
這使他又怕又氣地忍不住顫抖,又靠向窗畔,繼續觀望中庭里不尋常的行動,而且盡量不使自己受到觀察。
那些木箱數量極多;一輛篷車一裝滿后便立刻駛出,由另一輛空車拉上前取代它的位置。有一個木箱正要被搬上車時滑了下來,在撞到石板路的強力衝擊下便撞開了。哈克看見發綠髮霉且好似發臭的泥土流泄了出來,且馬上變成爛泥,不停地滴落。
這個意外事件到搬運工人有種清醒的效果。他們快活的歌聲與笑聲淬然停止,頻頻轉頭回顧城堡上方的窗戶。他們顯然是怕僱主發怒。哈克覺得不只是他們而已,就連那些馬匹也好像為這次潑泄而驚懼。工人們急忙修補損害,不知從何處找來新的木板重造那木箱,並儘可能地將箱內的東西封好,然後再繼續搬運的工作。
不多久,哈克便退離了窗口。德古拉城堡運送這麼多發霉的泥土固然令人迷惑,但是他還得面對許多更切身的難題。
那些忠心為堡主工作的吉卜賽入,顯然是不可能幫他的。因此,他有兩個選擇。第一,他可以在房間裏等待,或者再到書房去,或者去做一些無益的事,直到這陰雨天轉為黑夜。
等夜晚降臨后,那三個女人就會來找他——哈克對於這一點十分確定,彷彿她們曾給予他種種承諾。她們既已與他建立了關係,便一定會再來,在門外歡笑低語,承諾再一次的歡樂,使出種種方法誘惑他,直到他屈服,開門迎向她們……而他也知道自己終會屈服的。
可是,一想到在昨晚當他陷於無助的恍惚狀態時,這些女人也許真的曾向他允諾,或向他警告,他的血都冰冷了。
那混合了恐怖、痛苦與歡愉的回憶,使哈克不自禁地顫抖。可是,她們並不是真的女人——蜜娜才是女人。那三個分明就是魔鬼!
只要他一閉上眼睛,他便會再看到伯爵丟到她們跟前的那個袋子,也可以再聽到從袋中發出的窒悶哭聲。他可以看見那留了長指甲且蒼白的手,從袋子裏拉出了一個赤裸的嬰兒——不管那是真實的記憶還是想像。
但是現在,在大白天裏,他這個囚犯卻還有時間做另一個抉擇。他可以鼓起勇氣,取道那條他看過伯爵自己也曾走過的唯一通路,嘗試逃亡。
哈克可以用爬下城牆的方式逃走。
在冷靜清晰的思考下,哈克可以接受這個選擇,雖然極端危險,事實上幾乎是自殺。但他寧可死在懸崖下,也不願接受伯爵和那三個迷人卻恐怖的女人可能留給他的任何命運。
如果他要嘗試爬下城牆,顯然得在白天才行。而且他絕不能走德古拉那些忠實的吉卜賽工人能夠看到他的那一面。
因此,他得到另一面去,也就是直接接到懸崖的那一面。他必須現在就離開房間去進行——立刻,馬上——在恐懼和在今晚等待他的致命吸引力瓦解他的決心之前。
不用說,他什麼東西也帶不走,唯有可以裝進口袋內的物品他的筆記本,一點錢,和其它極少的一點東西。
哈克就在一股衝動下走出了房間,不允許自己有任何猶豫的機會,又一次爬上了通往城堡南側的樓梯,爬到可以俯瞰那陡峭斷崖的窗子。從這兒,他也可以看到下方婉蜒流動的河水;只是那河流實在是太下面了,因此河水雖然湍急,他卻聽不到任何流水聲。
迷濛的雨絲打在他的臉上。他就站在那扇他曾躲着注視伯爵爬下城牆的窗子旁。
現在哈克緊緊抓住窗欞旁被雨水打濕的石頭,雙臂顫抖,往下看去,看向最遠的下方。
他所看到的地勢,畢竟不像他所憂慮的那麼驚險。
事實上,他下方的城牆表面雖垂直落下,但並非完全平坦光滑得會使他的嘗試真成為自殺之舉。由底部到頂有微向內的平滑斜坡,加上粗糙突兀的石頭,和許多裂開的陳縫及碎落的邊緣,為他帶來一線希望;似乎以普通人的手指和腳趾,亦可找到落地處攀緣而下。他覺得最初的四十到五十呎將會是最難的——再下面石頭更形突出,希望也就更濃。
他咬咬牙,低聲自語道:“如果我在途中碰到他的話,我一定要殺了他。如果我失敗的話,蜜娜,再見了。再見了,一切!”
他喃喃禱告了一句,仍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遲疑,跨過窗檯,鼓起勇氣和決心,靠堅定的手指向下爬。
然而他的手指——他僅有的真正資產——很快就失去了效用。哈克在這條可怖的路徑上才爬下數呎而已,他的手指便抓下住那古老的岩石了。
他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喊。
他以幾乎是完全垂直的角度直向下滑落,染血的雙手迫切要阻止自己落下。他撞向由城堡側翼築出的巨大承溜口,跌進積在裏面的爛泥漿里,猝然停止。
他吐出念在喉間的臟泥水,將臉浮出了水面。含糊地意識到,這個浴盆大小的容器,以前可能是收集雨水之儲水系統的一切。
一想到差點沒摔死,哈克不禁打了個冷顫,環顧這個雖暫時安全,實則危險的地方。左右兩側都無機會,只有側邊垂直的石頭向下延伸幾碼。下方,絕望的城牆筆直落向一塊同樣絕望的岩石,最後便是那條無比遙遠的河流。
不過,現在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可能性。由哈克棲身的這個石盆,伸出一道寬僅可容一人身軀的排水管,通進城堡內部。這道排水管內積留了破石塊和泥巴,但他可以把這些障礙物挖開。他拚命挖掘時,剛才救了他一命的泥水也咕嚕咕嚕地流走了。
他沒有別的選擇。哈克又默禱了一聲,頭朝前爬進了排水管。
經過許多阻塞和急彎,這條通道帶他不斷地下降。穿過破裂欲場的石縫,穿過黑暗和臭氣,在無數的迴旋與轉彎之間,他往下落。蜘蛛網拂過了他的臉,老鼠和其它的生物紛紛自他身邊逃竄。堅硬又粗糙的石頭刮破了他的膝蓋和手肘,劃破了他已濕的上衣和長褲。
下,一直向下。
終於,哈克覺得他已向下落了這麼長的距離,現在應該已到和中庭相等的地面了。他想到如果他出現在那些嘲笑的吉卜賽人面前,可能就別想活命了,因為那些人顯然對他那要命的仇敵萬分忠心。
現在慢慢走吧!不要出聲!
哈克十分謹慎地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向前爬行。
最後,上帝或幸運之神或某種不可知的力量似乎在對他微笑。哈克設法避免與那些吉卜賽人碰面,從厚厚石牆的大縫中爬出了城牆。然而,他並未置身在中庭里,卻是在一間很大的房間內,這房間在間接的日照下並不大暗,因此為哈克帶來了希望,他想着戶外與得到自由的可能性必然近在咫尺。
但是,小心!哈克站直身子,撫了撫流血的雙膝和肘部。他可以很清楚地聽到吉卜賽人工作的歌聲。只是他們的聲音夠遠,不會對他造成立即的危險。
哈克舒展了一下在向下爬行時被壓縮的四肢,謹慎地環顧四周,很快便看出了命運帶他來的這個微暗的房間必然曾是一間禮拜堂。他覺得這地方看起來十分陳舊,大約是十五世紀或甚至是更早以前的遺迹。
牆壁有許多部份是蜂巢狀的哈克很快便意識到這些必是藏骨所,地上的墓穴。在一扇玻璃仍完好如初的高大窗子前,有一個簡單的祭壇撐着一個巨大的木十字,祭壇正面刻了“德古拉”字樣。
這個大十字架上仍沾着幹掉的血。哈克凝視這被棄的十字架時,兩眼禁不住熱淚盈眶,同時他也摸摸自己已失去銀制小十字架的脖子。
這房間的地板有幾個部位在許久之前便已破裂,因此可看到下方那黑暗且幾乎無生命力的泥土。有人在最近曾挖掘這些露出的泥土——因為地上還有新型的鏟子,和一把鋤頭。
而且在整片地板上,更排放了許多那些如棺材般的怪異木箱,顯然等着被裝上篷車。其中一個木箱雖和其它的木箱一樣加了蓋,但卻尚未被釘緊,獨自放在離別的木箱稍遠的地方。
現在,在離他不過幾碼外之處,哈克又可以聽到吉卜賽人一邊上釘、舉箱裝上車時一邊彼此呼喊的聲音了。他聽到貨車車輪輾過碎石路的聲音,還有揮鞭聲。
哈克四下張望,尋找完成脫逃的最佳機會時,視線被反射日光下的一抹奇異微光所吸引。就在地板破裂露出泥土之處,有一個黃色的東西。哈克謹慎無聲地移近,彎身棟起了第一個不知出自什麼鑄幣廠的金幣,然後杲第二個。他想到這些金幣在他逃亡時或許會派上用場,便很快地自地上揀了一小把。
當他意識到吉卜賽人的談話聲突然變大時,差點就太遲了。他急忙跳起身,躲到一個壁凹處。不一會兒,好幾個吉卜賽人由小教堂的大門走了進來,邊低聲咕噥着,合力抬起一個木箱,扛了出去。
他們一走出門,哈克硬從藏身處冒了出來。目前,他的好奇心勝過了逃亡的衝動。
哈克走到那個未上釘的棺材,用力掀開了蓋子。他瞪着棺材內的東西,震驚得無法動彈。
德古拉穿着一件鑲金穿銀的華麗衣袍,正回瞪着他。
哈克在恐怖的半晌之後,才意識到棺材裏那人的眼珠子雖朝向他的方向,對他卻是視而不見的。
不過,毫無疑問的,這個躺在棺材內黑土上的,確是德古拉伯爵本人,就如一個普通人躺在柔軟舒適的床上一樣。
哈克非常緩慢的,逐漸自這發現所帶來的震驚中恢復過來,意會到伯爵若非死了,便是睡著了——他也不確知是何者,因為伯爵睜開的雙眼既無生命力,也無死亡的獃滯。那張臉雖然蒼白,卻似乎還保有生命的溫熱,雙唇是鮮紅的,好像還佔了鮮血,由兩個嘴角滴落下來。就連那雙灼熱的眼睛,四周的肌肉也是栩栩如生的……但是伯爵對他掀開棺蓋的舉動,卻沒有任何反應,連動也沒動一下。
哈克在畏懼和憎恨交織下,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他萬身向下,強迫自己更仔細地檢視他的發現物。不錯,哈克覺得這可怕的惡魔好似全身充血——就像一隻髒水蛭,在吸飽了血后精疲力盍。
哈克鼓起全身勇氣,更加靠近躺在棺材裏黑土上的這個人——或人形,想要發現任何生命的跡象,卻徒勞無功。他放在德古拉胸口上的手並未找到脈搏、呼吸、或心跳。
接着,哈克更勇敢地在那華麗的袍子上摸索,找尋口袋,希望能找到鑰匙——卻沒有成功。他仔細看那雙死眼睛,注意到那雙眼睛雖無視於他的存在,卻流露出無比深刻的恨意,使得哈克本能地向後退。
就在他後退之際,他的恐懼已逐漸轉變為忿怒。
他,哈克,正在幫助這個人——這個怪物——轉移到倫敦去,讓這個怪物在未來的幾十個世紀內,處於百萬人之中,滿足嗜血的慾望,創造出一個愈來愈擴大的半魔鬼的圈子,去打擊無助的人……
到倫敦去那天真無邪,易於信任他人的蜜娜所住的地方……
哈克自打開的棺材邊向後退,因突然高漲的怒意和害怕而低聲啜泣、呻吟,他抓起身旁的一把鏟子,想用盡全力以銳利的邊緣敲向那張蒼白的死臉。
但就在這時,那雙眼睛卻猝然投向哈克的臉伯爵的凝視落在威脅者的身上,使後者的力氣似乎完全消失了。
鏟子自哈克的手中掉落到地面上,發出鏗鐺一響。哈克步履不穩地的向後退,撞到那面全是個人藏骨所的半塌的牆。他立刻被什麼東西——不對,好幾個東西——抓住,——掐捏這些如樹根般的東西連在牆上,從牆上向外長出……它們抓住了哈克的衣服,一根接一根……
哈克莫名其妙地低頭注視,只見幾根小而白的手指抓緊了他的腿。
在驚恐中,他意識到他已再度落入那三個吸血女鬼誘人的掌握中。
現在他聽得到也辨認出她們睏倦的喃喃低語聲。她們那六隻白首的臂膀由墓穴伸出來擁抱他。他們的小手指和尖厲的指甲慵懶地捉握着他的衣服,他的軀體。
哈克可以清楚地聽到那年紀最輕的新娘子甜蜜的語調,自藏骨所里誘惑地低喃:“不要離開我們你今晚要我們的”
三個新娘的笑聲如銀鈴般響。
他知道他的信心只要稍一動搖,他在那張柔軟的床上所曾經歷過的邪惡歡樂將會再次屬於他……
哈克繼續地呻吟,用力掙脫了那些纏人的手。然後他幾乎是盲目地奔跑,避開吉卜賽人工作的大門,在微光中搜尋着另一個方向,一面塌陷的牆。
他擠過那狹窄的缺口,沒命地奔跑,跌倒了爬起來,再跑。
現在,他終於跑到一個再也沒有石牆的地方。他可以感覺到乾淨的雨水打在他臉上。這裏,他所聽到的笑聲是屬於人類的。瘋狂的笑聲,但確是人類沒錯。
那笑聲不斷地持續,直到他因體力不支昏倒在地才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