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開始認識敵人

第十六章 開始認識敵人

德國

1945年4月2日——30日

E連的弟兄們對德國人的認識,取決於他們各自的先入之見和經歷。一些人找到了加深對其仇恨的理由,另一些人則喜愛這個國家和人民。但是,最終幾乎每個人都改變了原先的看法,對德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一般說來,美國大兵對在二戰期間所遇到的外國人的看法大抵是:阿拉伯人是卑鄙的小人、說謊者、賊,並且骯髒、醜陋,無一可取之處;意大利人愛撒謊,是小偷,並且邋遢,怪異,他們有許多長處,但永遠不值得信任;法國的鄉下人老是愁眉不展、反應遲鈍且忘恩負義;而巴黎人則貪婪、狼狽,他們誰都欺騙,不管是德國人還是美國人;英國人勇敢,機敏,優雅,但卻保守、沉悶。荷蘭人,就像前面所說的那樣,不管哪一方面都是完美的(但除了空降兵外,普通美國大兵都沒有到過荷蘭)。

然而,他們最後得到的認識卻完全出乎意料。普通美國大兵們發現自己最喜歡、最願意與之相處的、與自己最相像的竟然是——德國人。整潔、勤奮、守紀律、有教養,中產階級的品位和生活方式(許多美國兵發現,就他們所知,除了美國人外,德國人是世界上惟一一個將抽水馬桶和柔軟的白色衛生紙看成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的民族),提到德國人,許多美國兵都說“他們跟我們太像了”。

美國兵帶着讚賞的眼光注意到:戰鬥頭一天剛進行過,第二天早晨德國人就開始清理戰場上的瓦礫;而相比之下,法國人卻是不會花費精力去清理廢墟的。很顯然,他們也極其欣賞德國的少女,而且也沒有什麼德國小夥子和他們競爭。他們喜愛德國菜和啤酒,但他們最愛的還是德國的民宅。

從萊茵河到巴伐利亞再到奧地利,他們住過許多民宅,有時甚至每晚換一下。在這些民宅里,他們都會毫無例外地發現冷熱水、電燈、舒適的盥洗室和手紙以及燒爐子的煤。

韋伯斯特曾記錄過這段時期的生活:“在陸軍部隊裏,下防后能夠回到自己的家,是一件讓人感覺無比興奮的事。我們打開大門,將那充滿敵意的黑暗拋到身後。屋子裏罩着防空遮燈窗帘,燈光閃爍。我們把步槍掛在衣帽架上,抖干雨衣上的水。悠閑的聊天聲從廚房傳來,讓人覺得溫暖、安定。爐子上正煮着一壺咖啡,想喝的話可以自便。里斯正在說著他的倫敦時的情婦,詹諾威克、希克曼、科利特和肖提在玩二十一點。你可以在水池裏洗手,這兒就是家,我們屬於這兒。幾個關係融洽的朋友,一間乾淨、明亮的房子,一杯咖啡——這兒簡直就是天堂。”

更妙的是,在這兒兄弟們不會遭到攻擊,也不用向別人開火。這就難怪他們中的這麼多人如此喜愛德國。但正如韋伯斯特所說:“在解釋美國大兵為何喜愛德國人時,恐怕不能不指出,他們在這個敵國土地上享受到的物質條件是在其軍旅生涯中任何別的地方都不曾享受過的。”

E連的弟兄們在德國的經歷表明,戰爭期間德國的經濟狀況要比英國、法國、比利時和荷蘭要好得多。當然,到1945年4月中旬的時候,德國的大城市已是一片世界末日的模樣,但在鄉村和小城鎮,雖然一些主要的連接主幹道的道路受到了一定破壞,但房屋基本上完好無損,大多數人認為在1945年只有美國才有的豐衣足食的景象,在德國民宅里也同樣存在。

不過,也並不是所有的美國士兵都被德國所誘惑,韋伯斯特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懷着一種複雜的心態進入德國的:他不喜歡德國人,他認為所有的德國人都是納粹,但他也不完全相信宣傳中說的集中營之類的暴行。他發現德國人“面部表情過於嚴厲”。他覺得法國人“死氣沉沉甚至正在腐爛”,但德國人只是“一隻失去戰鬥力的老虎,舔着傷口,但這只是暫時的休整,它的胸中燃燒着仇恨的火焰,時刻準備着捲土重來。而且它的確做得到”。

但即使是韋伯斯特也不由得被德國人所吸引。4月14日,他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迄今為止我對德國人的印象是整潔,辦事高效,遵紀守法,”他們是經常上教堂做禮拜的信徒。“在德國,每個人都出門勞動,把士兵在野地里挖的戰壕填平,不像法國人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動。比起英國人和法國人,德國人更乾淨,更進步,更有進取心。”

上級下達了不準與敵國國民親善的命令。除公務外,士兵們不得與任何德國人交談,甚至包括兒童。這明顯違反人的本性的荒唐命令是不可能受到擁護的。可軍官們,尤其是那些憎恨德國人的軍官們都想千方百計使這一命令得以執行。韋伯斯特就對福利中尉過激的情緒感到忍俊不禁。韋伯斯特寫道:“福利成了反親善政策極度狂熱的支持者,他甚至下令要求將所有的煙蒂都‘拆卸檢修’(就是撒碎后再四散丟棄),這樣德國人就無法享受美國煙草了。”

韋伯斯特還回憶起他和福利挑選民宅過夜時發生的事。“我們走到後院想仔細看看時,一個‘可怕’的場景映入眼帘:兩個美國步兵正友好地同兩個德國姑娘交談。這一下子激起了福利的反親善狂熱症,將他倆一頓臭罵,‘惡劣透頂、令人髮指、嚴重違規、絕對禁止’,然後命令他們離開。這兩位風流男子意識到得執行反親善政策,不容辯解,只好悶悶不樂地離開了。”

現在讓我們暫打住話頭,以E連為例看看作為征服者的美國人的作為吧。在德國,他們任意取走自己想要的東西,但這決不是說他們在德國姦淫婦女、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從他們強佔民宅過夜而不給任何補償這點來說,他們的確是無視了德國人的財產權,但至少在他們離開以後,德國人回來時會發現,他們居住過的地方或多或少還算完整。當然也存在一些強姦、虐待個別德國人和搶劫的現象,但事實上,二戰中的其他征服軍,日本人、德國人、或許絕大多數的俄國人也會做同樣的事,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

韋伯斯特講述了一個道破實質的故事:“里斯對尋找女人比交換雞蛋有興趣得多,為搜尋更多的雞蛋,我們又向西走了1英里,來到一個沒有美國兵的較大的村莊。像麥克里里那樣,里斯對母雞顯得極不耐煩,卻對女人發生了極大興趣;甭管多大年紀、長得怎樣,只要是女人,他都會對我說,‘她長得不錯。嗨,夥計,她可真是個寶貝兒。韋伯,上去說說話,真他媽的!’不過,一來因為我生性靦腆,二來那些德國婦女看上去好像全都不諳世事,我也就不理會他那心急火燎的樣子。另外,德國女人不會在鄰居看得到的公眾場合對敵人表示友善,她們的友好或許只會出現在室內或晚上。最後,我們到了一個農場,一個豐滿的農家少女跟我們打了個招呼。里斯笑了。我拿了一些雞蛋后,里斯還在不停地朝她使眼色,並且給了她一枝煙和一塊巧克力,眼看愛情之花就要綻放在D號乾糧(一種新發放的食物包)和切爾西麵包構成的美妙花園裏時,我關上門走了出去,在太陽地里等着他。里斯出來時,只說了句‘落空了!’回家的時候,我帶着滿滿一頭盔的雞蛋,里斯卻帶着一顆破碎的心。但對那個農場,里斯仍不死心,‘還真是一個親善的好地方呢。’當天晚上在6點的宵禁令實施之前,他又去了一次那個農場,依然無功而返。”

如果里斯是一個俄國、德國或是日本士兵,這件事也許就不會這樣收場了。

E連乘坐卡車從莫米昂來到了魯爾礦區。101師在萊茵河西岸駐紮下來,對面就是杜塞爾多夫。2營的防區北起斯吐爾塞伯格、南到沃林根,其右側是82空降師,該師正面是科隆。

這裏與其說是前線不如說是佔領區。各排沿萊茵河設置了前哨,人員散居在各個小村莊的民宅里。這裏,雙方時不時地會有一些零散的炮擊,但沒有出現輕兵器的交火。

每晚都有弟兄放哨。二等兵奧基夫在這裏站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崗。那晚他與同在莫米昂加入E連的二等兵哈里。拉格一起在堤壩邊上挖好的散兵坑裏放哨。突然,他們聽見“砰、砰、砰”的聲音。奧基夫在拉格耳邊小聲說,“你呆在坑裏,留一個位置給我,緊急的時候我會跳進來。我到堤壩上去看看那是什麼東西。”

奧基夫後來回憶道,當他上了堤壩,“我什麼也沒看見,但那聲音卻幾乎就在我頭頂上。突然,一個小型坦克的炮口破霧而出。我大喊一聲,‘站住,誰?’接着就準備跳下堤壩,跳進拉格待的散兵坑裏。”

坦克里傳來一個聲音:“我們是幾個英國兵,我們迷路了。”奧基夫命令那人下來接受檢查。那人照辦了,是個英國中士,他說,“上帝呀,美國人,看到你們真是太高興了。我們半夜從那個該死的堤壩出發,但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剛才是什麼聲音在響?”奧基夫問道。

“哦,那個呀,”這個英國人回答,“我們的一根鏈條出了毛病,每小時只能開行2英里。那是它着地時發出的聲音。”奧基夫建議中士讓他坦克上的同伴下來,走在坦克前面,否則他們在前面的關卡處還會被盤問。中士表示同意。奧基夫回到了散兵坑,高興地看到拉格一直用M-1步槍做着防守準備。這個小插曲讓拉格和奧基夫對自己有了信心,感到自己已經開始摸着門路了。

又一個夜晚,在沿着河岸的另一個地方,奧基夫和一個新加入的二等兵詹姆士。韋靈一起值勤。30歲的韋靈來自西弗吉尼亞,總以E連中年紀最大者自居。而奧基夫恰巧是年紀最小的。儘管韋靈剛剛加入E連,但他已是老兵了,他曾在突出部戰役中受傷,從英國的醫院出院后自願加入空降兵,一天中跳了5次傘,全部合格,成了101空降師中的一員。

他們正站在齊腰深的散兵坑裏放哨時,一輛10噸卡車沿着公路飛馳而過。奧基夫大叫了3次“停車”,沒人理會。一共9輛大卡車組成的車隊,一輛緊跟着一輛伴隨着發動機的呼嘯聲從他身邊疾馳而過。

“當你大喊‘停車’而你知道沒人理會時,該怎麼辦呢?”奧基夫問韋靈。

“那你也沒辦法。”韋靈回答。

半小時后,卡車又全速開了回來,只是這一回只剩8輛了。

“吉姆(詹姆士的昵稱),這條路往下走是什麼地方?”奧基夫問道。

“不知道,沒人告訴我。”

45分鐘后,斯皮爾斯上尉出現了,“簡直瘋了,”他朝韋靈咆哮,“你為什麼不阻止那些卡車?那兒的橋塌了,一輛卡車現在懸在那裏了。”奧基夫在這之前就聽說過有關斯皮爾斯脾氣很爆的許多故事,這時只能等待着最可怕的後果。但韋靈卻咆哮着回擊斯皮爾斯:

“我們怎麼阻止那些不要命的見鬼的卡車?再說,為什麼沒人告訴我們橋塌了呢?見鬼,我們甚至不知道那兒有座橋。”

“還有個哨兵在哪裏?”斯皮爾斯問。

奧基夫從陰影里往前走了一步,行了個持槍禮,儘可能壯着膽子理直氣壯地答到:“在這裏,長官。”斯皮爾斯哼了哼,離開了。

也許是第二天,也許是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一輛沒有打信號燈的吉普車開了過來。韋靈喊了一聲“停車!”吉普車裏坐着斯皮爾斯上尉和另外一個上尉,後座上坐的是一位少校。韋靈喊了一聲口令,斯皮爾斯用平時說話的聲調答了回令。韋靈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口令。斯皮爾斯以同樣的聲調又答了一次,韋靈仍沒有聽清。緊張又有點迷惑的奧基夫用M-1步槍對準了後座上的少校,他再靠近一看,原來是溫特斯。

韋靈第三次盤問口令。開車的上尉終於意識到韋靈沒有聽清楚回令,於是大聲喊出回令。斯皮爾斯跳出吉普車對韋靈大罵起來。

韋靈打斷了他:“我說‘停車’,你就得停車,我給出口令,就一定要聽到回令。”斯皮爾斯氣得要對韋靈進行懲罰,溫特斯打斷了他。“走吧,上尉。”他壓低聲音說。就在他們發動車子的時候,溫特斯對韋靈喊了一聲:“幹得好!”

官兵們有時需要渡過萊茵河去巡邏,當時350米寬的萊茵河正發著大水,水急浪大,但除此之外,過河巡邏並沒有什麼危險。4月8日,溫特斯接到派兵到河對岸去巡邏的命令,他決定在觀察所里對巡邏隊進行監控,以保證無人員傷亡。溫特斯設定了巡邏目標,安排了掩護的炮火,巡邏隊踏上東岸的每一步都是在他的監控之下完成的。韋爾什中尉作為營里的情報參謀,一直陪在他身邊,對溫特斯嚴格堅持按安全規定,決不往前多走一步的做法很不以為然。溫特斯後來回憶說:“我們進行了作戰巡邏行動,在對岸沒有發現異常,所有的人都安全返回了。”

大多數的巡邏行動都像這樣無功而返。馬拉其講述了這樣一件事,一個替補軍官組織了一次巡邏,渡過河後向內陸進發了數百碼,一個敵軍步兵開了火。此軍官通過無線電彙報說遭遇了激烈的抵抗,最後他終於回到了友軍的防區。他的弟兄們為他的脫險鬆了一口氣,同時對他的行為感到不齒。

幾天後,事情就不再這麼理想了。這次帶隊巡邏的是威廉。李奇少校,他剛被辛克提升為團里的情報股長。他佩着少校軍銜一回到莫米昂就受到了大家無情的嘲笑:“李奇,你什麼時候帶隊巡邏啊?”他的同級軍官問他。大家嘲笑他是因為他從未參加過戰鬥,什麼勳章也沒得過。溫特斯曾說他是“依靠人格和交際技能得到提升的一個好的參謀”。李奇決心在軍隊裏干出一番事業。他感到自己需要一枚勳章。

4月12日晚上,他帶領團部情報股的4個弟兄渡河巡邏。但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沒有把這次巡邏行動告訴任何人。正在執行警衛任務的E連弟兄們聽到巡邏隊用划艇渡河時的划水聲,對他們而言,只要沒有被告知該時刻有美軍的巡邏任務,那麼所有的船隻搭載的都是敵軍。於是,他們朝船開了火,很快機關槍也加入了進來。船斷成兩截,船上所有的人,包括李奇本人,都被擊中落水。他們痛苦地喊叫起來,而機關槍手根本不予理會,一直猛烈地朝他們射擊,直到他們的屍體被水流沖走。幾天後,他們的屍體在下游被發現。在E連弟兄們看來,李奇和4個弟兄“死得既不必要也不可原諒,因為李奇犯了一個顯而易見、不可寬恕的錯誤”。

那天,羅斯福總統逝世的消息傳到了E連。溫特斯在日記中寫道,“好消息——麥利中士(F連)被提升為上士;壞消息——羅斯福總統逝世了。”

“就像春天和復活節的百合花那樣,”韋伯斯特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我一向不大在意羅斯福的存在,但現在他真的走了,我才有點悵然若失起來。”

艾森豪威爾命令所有部隊都要在4月14日星期日這一天為羅斯福總統舉行一個簡短的悼念儀式。E連以排為單位舉行悼念儀式。“從來不曾仰慕羅斯福總統”的福利中尉將排里的弟兄們集合起來,他從自己的野戰背包里拿出一本聖約瑟禱告書,從中找了一段祈禱文念給兄弟們聽。後來,他宣稱自己是“惟一把富蘭克林。羅斯福作為天主教徒而為之舉行葬禮的人”。

總的來說,E連在萊茵河邊守衛魯爾礦區期間的生活是單調無味的。“時間實在難捱,”心生厭惡的韋伯斯特寫道,“我們無聊到每天都檢修一遍步槍。我們除了晚上在交叉路口站站崗,白天聽福利中尉做個簡短的時事報告外,別的時間就沒有事可干。”他們精力充沛卻鮮有發泄的途徑,只好靠體育活動來打發。他們找了一些網球拍和球,在後院的場地上打起了網球,或在附近的場子上玩壘球。

韋伯斯特沒有什麼運動才能,但他的好奇心卻不小。一天,他和二等兵約翰。詹諾威克爬上了一個高達250英尺的工廠煙囪,在那個高度上他領略到了一種好像“實現了畢生的雄心壯志的感覺”。到達最高點以後,他們俯瞰着河那邊的壯觀景色。韋伯斯特覺得,儘管“我們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工廠、鑄造廠、鋼鐵廠、製糖廠和金屬板材製造廠,但魯爾區看上去仍毫無生氣,就像是被肢解了的芝加哥、匹茲堡或聖路易斯。”

4月18日,德國在魯爾區的抵抗結束了,32萬多名德軍投降。

E連被派去守衛多爾馬根的一個難民營。那裏有成千上萬的難民,有波蘭人、捷克人、比利時人、荷蘭人、法國人、俄國人和其他一些被納粹佔領的歐洲國家的民眾。他們生活在同一個簡陋的收容所,根據性別被隔離開來,個個飢腸轆轆,各個年齡段的都有。剛一解放出來,他們最直接的衝動就是趕緊休息和娛樂,這是他們過去幾年裏最缺乏的。韋伯斯特描述說:“他們心滿意足於什麼事也不做,他們在德國人手下辛苦地勞動卻只得到很少的食物。現在他們終於可以休息了。”

難民們都很快樂,整日唱着歌,而且他們樂意聽士兵們的吩咐,這使E連的弟兄們喜歡上了他們。幫廚已經成為過去了。在看守難民營之後,E連的弟兄們再也沒有削過一個土豆、掃過一間屋子、洗過一個野戰食具,打掃過一次空地。這些事都被難民們做了,美國人支付酬金時十分大方,這也讓難民們樂於為他們做事。

還有不少的弟兄找到了既能當侍從又能做兒子的難民。魯茲就收養了一個瘦弱的小男孩——穆其克,穆其克穿着一雙過大的破爛鞋子,他的父母死在難民營。穆其克那黑黑的大眼睛和機靈的、充滿活力的舉止深深打動了魯茲。他給穆其克找了一套軍裝,而且在德國服役期間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在行進的路上還教給他一些軍隊裏常用的髒話。正如該師的史志所記錄的,“儘管上級嚴令禁止帶着難民走,但種種跡象表明帶難民行進的事時有發生,難民中的一些人從不在集合的隊伍里出現,他們說著蹩腳的英語,並且看來做了大量的廚房雜務。”

簡而言之,E連就是這樣開始了德國之行,這段日子無論在哪方面都是無可挑剔的。每天晚上都有舒適的房子住,絕妙的食物和酒,基本上想要什麼就可以拿什麼,還能在專用的高速公路上行駛,悠閑地坐在橡膠胎的大汽車上,欣賞着奇異的景象:一邊是令人熱血澎湃的阿爾卑斯山,另一邊是德軍——這支曾經是世界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軍隊——戲劇性的潰敗。還有隨身“侍應”對他們的惟命是從。

但有一點卻不如他們的願。他們原想帶走一些難民營中的女孩,但他們在這些女孩身上卻和在德國女孩身上一樣什麼好處也沒得到。像其他地方的美國兵,他們也以為D號乾糧和幾個切爾西麵包就可以打動女人的心,不料這招根本就不奏效。

此前的一段日子裏,連里一些父輩具有捷克或波蘭血統的人都特別興奮。他們搭上了所有的空閑時間,不分日夜地用他們那點兒有限的語言能力去追求那些來自他們父輩土地上的結實而胸部豐滿的農家少女。但這些帶有天主教家教和中歐背景的姑娘們都很潔身自好,這讓他們的期待又落了空。

對韋伯斯特來說,難民營激起了他對德國人的仇恨。“這些人為什麼會在這裏呢?”他問自己。他們可是什麼也沒有做過啊。沒有政見,沒犯過罪,什麼財產也沒有。他們之所以在這兒只是因為納粹需要勞動力。

“這就是德國,這就是他們所乾的一切,”韋伯斯特得出了結論,“德國人把這些人從他們的家鄉抓來,強迫他們在第三帝國的某個工廠里勞動一輩子。這裏還有嬰兒和老年婦女,有很多無辜的人被強制住在帶刺鐵絲網圍着的簡陋的收容所里,每天像奴隸一般為鐵石心腸的僱主干12個小時的活,吃的是甜菜湯、發霉的土豆和黑麵包。這就是第三帝國。對這些人來說,所謂的新秩序就是:干到死為止。這些德國人根本不顧別人的死活,一心想着德國自身的利益,要把整個歐洲大眾變成自己的奴隸。”在韋伯斯特眼裏,“德國人都有罪,沒有一個是清白的。”

守衛任務僅持續了幾天。重新回到萊茵河后,溫特斯制定了一個訓練計劃,包括早上按號音起床,列隊集合,檢閱部隊,軍體操和密集隊形訓練,班戰術演練,地圖識別,一直搞到吹了降旗號才結束一天的訓練。這就好像又回到了新兵基本訓練階段,弟兄們都頗有怨言。

由於部隊又處於後方梯隊的區域,上下級關係又得到強調,這就增大了軍官與士兵之間的距離。拉爾夫·D·里奇中尉是一個雄心勃勃的新補充來的軍官,在營里擔任人事行政參謀,就特別地招人討厭。一天他把連里弟兄集合起來檢閱,一個德國的老年婦女騎着自行車不經意間從隊伍中間穿過。里奇暴跳如雷,給了那婦女一拳,把她從車上打翻在地,那女人哭了起來,里奇朝她大發雷霆,叫她立即離開。弟兄們對他這種舉止都十分不滿。

第二天,E連的弟兄們進行時速5英里的強行軍,由里奇帶隊。途中,弟兄們卷着衣袖,以儘可能舒服的姿勢背着武器。里奇被激怒了。他叫連隊停下后,把弟兄們痛罵了一頓。“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松垮垮的連隊,”他咆哮着,“連里120個人,我就看到了120種不同的背槍姿勢。可你們這些傢伙還覺得自己是軍人呢!”

這件事激起了韋伯斯特的滿腹牢騷。“這個人居然在快速行軍中因為我們想舒服一點就責罵我們,他真讓我們為身上的軍裝感到羞恥。”他寫道。“這就是軍隊。軍官們是紳士,只要我高興,想怎麼做就可以怎麼做。不準頂嘴。你是個兵,你懂什麼?你要是有一點能耐的話,你早就成軍官了。來,替我扛鋪蓋捲兒。把我的房間掃了。把我的卡賓槍擦乾淨。是,長官。你為什麼不向我敬禮?沒看見我?那好吧,退回去好好敬。少尉、中尉們,願上帝保佑他們。他們的特權總是高於職責啊。”

也並不是所有的軍官都像里奇那樣。比如斯皮爾斯上尉,儘管他常朝人咆哮,而且名聲不好,但他很關照弟兄們。他覺察出了大家的厭倦情緒,就組織大家去科隆觀光。他想讓弟兄們看看這座城市,看看遭空襲后的結果(科隆是德國遭空襲最嚴重的城市之一)。

有兩件事給弟兄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是空襲的破壞程度之大。窗戶全被震壞,教堂無一倖免,每條小街小巷都堆滿了瓦礫。鎮中心處宏偉的大教堂也有損傷,只不過還沒有倒塌。俾斯麥騎馬的雕像雖然還在,但手中那把指向法國的劍已被彈片炸飛了。

一群E連的弟兄們漫步到了萊茵河,他們笑着對漢格布魯克懸索橋被炸后奇形怪狀的廢墟指指點點。一對年長的德國夫婦站在他們旁邊。讓美國兵們羞愧的是,這對夫婦看到他們的舉動一邊哭泣一邊搖頭。他們所有美麗的橋都被扭曲和破壞了,而這些美國小夥子卻還在笑。

德國人也同樣使他們難忘。福利中尉注意到“德國的居民自覺地下決心清理和掃除戰爭廢墟。大多數街上整齊地堆着尚可再用來鋪路的鵝卵石。房屋的殘垣斷壁已經得到清理,雖然房子外形依舊殘破,但已顯出即將重建的模樣。真是不可思議。”

4月19日對E連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師軍需官給每個排下發了34雙襪子,差不多每個人都能得到一雙,另外每人還領到了3罐可口可樂(要求空罐必須上交)和2瓶美國產啤酒。弟兄們領到了2月份和3月份的津貼,津貼是以同盟軍馬克的形式下發的,這是弟兄們第一次領到馬克,上級要求他們把手上的法國、英國、荷蘭、比利時和美國的貨幣都上繳以換成馬克。

4月22日,全連坐上了德式的“40-8”貨車。車廂里已用滴滴涕噴洒過,鋪上了稻草。每個弟兄都領到了5份K號乾糧。

他們即將開赴巴伐利亞和阿爾卑斯山區。布萊德利已經把101師配屬給了美第7軍。這次的目標是慕尼黑、因斯布魯克和不倫納山口,行動的目的是在德國人之前進入阿爾卑斯山,以防德國人建立起防守陣地繼續頑抗。希特拉在貝希特斯加登的鷹巢被假定為這次行動的總部。這次行動既是防禦戰的結束,又是對佔領軍游擊戰的開始。最令艾森豪威爾擔心的是,一旦希特拉回到鷹巢,他就會得到很好的保護,而且他就能通過無線電裝置號令德國人繼續抵抗或開展游擊戰了。

後來的事實證明,德國人既無周全的計劃也無足夠的人力物力去建立高山防守陣地,但是別忘了,僅僅在4個月前,當每個人都認為德軍完蛋了的時候,卻突然在突出部地區遭到了抵抗,所以不安依舊存在。但實際上,E連的弟兄們在向貝希特斯加登開赴的時候距離前線已有100英里之遙,這裏是後方,沒有受到任何威脅。因此,E連這次德國之行與其說是戰鬥機動,不如說是一次相當不錯的旅行。

這次旅行先是乘火車走200公里,共穿越4個國家。德國鐵路系統遭到盟軍嚴重的摧毀,以致於盟軍從魯爾區到德國南部必須要繞道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和法國。弟兄們坐在露天的載貨車廂里,睡覺、唱歌,把腳伸出車門外隨着火車一起晃蕩,在40-8車廂頂上曬太陽,頗為自在。“泡泡眼”溫領着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歐洲戰區的主題曲——“讓我飛黃騰達吧”。

火車僅離巴斯托涅不到25英里了。師部的大事記中記載道,“任何一點與3個月前艱苦卓絕的巴斯托涅戰鬥有關的蛛絲馬跡,都會讓參加過該戰的老兵頭皮發麻。但與此同時,回想起巴斯托涅的大雪、嚴寒、黑暗和可怕的森林的這些老兵,卻驚異於在春日的嫩綠下,這片起伏不平的土地是如此的美麗。”

火車再次進入德國,來到了萊茵河的路得維希港。在那裏他們下了火車,換乘一種被稱為DUKW的交通工具,D指1942年製造,U指水陸兩用,K指各輪均有驅動力,W指雙後車軸。這些DUKW是在法國南部受到侵略時進來的。這是E連的弟兄們第一次見識它。DUKW的性能在各方面都很優越,但由於它是水陸混合體,陸軍部和海軍部都沒有對它傾注太多的熱情,二戰期間僅製造了21,000輛。

E連的弟兄們恨不得有21萬輛甚至210萬輛DUKW。一輛DUKW能讓20個全副武裝的步兵坐得相當舒適,它在風平浪靜的海上每小時能航行5海里,它裝有超大號的橡膠輪胎,能在陸地上以每小時50英里的速度行駛。它行駛起來非常平穩,比運載大兵的普通卡車要平穩得多,也沒有吉普車直上直下的劇烈顛簸。韋伯斯特說,“坐在DUKW里,上下悠悠然,就好像在平靜的水面上行駛着的帆船。”

他們從歐尼派爾橋上駛過萊茵河前往慕尼黑,歐尼派爾橋是一座由工程師建造的浮橋。途中,韋伯斯特被海德堡的風光迷住了。“當我們看到所有沒被破壞的橋和供遊人散步的漂亮沙灘時,當我們看到那些安然自得的平民在陽光下漫步時,我真想永遠留下來不走了。鬱鬱蔥蔥的青山、溫暖的陽光、靜靜的迷人的河水、香醇愉悅的空氣——海德堡以它的一切向人們展示了一幅天堂畫卷。”

離開海德堡后,車隊朝東南方開去,車隊繞着群山在大路和小道上迂迴行駛。韋伯斯特描述道,從頭至尾“我們一直驚異於德國令人嘆為觀止的美麗。正如一位作家在《紐約客》中說的那樣,這樣的國家給了德國人,真是一種令人遺憾的浪費。”

每到下午3點左右,斯皮爾斯總是派卡森和馬拉其兩位中士先生去某個村莊找房子作為連部。他們要找到最好的房子,並將最好的卧室留給斯皮爾斯上尉。

卡森中學時學過德文。他總是先挑選好房子,然後敲開門叫住在裏面的德國人在5分鐘內趕緊離開,而且不準帶鋪蓋。斯皮爾斯曾對他們說,如果給德國人多於5分鐘的時間,他們會把整個房子搬空的。

一次,他倆找到了一幢三層高的公寓大樓,正適合作連部,而且住得下大半個連。卡森挨家挨戶敲開門用德語叫他們在5分鐘內離開。德國人哭着、哀嚎着驚慌失措地往外擁。“我又敲了一扇門,”卡森回憶着,“一個老年婦女開的門。我看着她,她也盯着我。天吶,她太像我的祖母了。對視了一會兒后,我用德語說,‘你就呆在裏面吧。’”

馬拉其把故事接了下去。“斯皮爾斯不知到哪去了,兩三個小時后才現身,我從沒見過像他這麼差勁的搶劫犯。一想到周圍有項鏈啊什麼的,他就一晚上睡不着。”一有機會他就把搶到的東西寄給在英國的妻子。“他需要這些東西換來的錢;他的妻子剛生了一個孩子。”

像其他歐洲戰區的弟兄們一樣,幾乎所有的E連弟兄都參與了搶劫。這是一種戰爭現象。許多人在這之前從未拿過任何不屬於自己的貴重物品,但現在只要想要,就可以拿走,這似乎已經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了。搶劫既有利可圖又有趣,而且沒有什麼風險,自亞歷山大大帝以來的征服軍都這麼干,毫無例外。

魯格爾槍、納粹徽章、手錶、珠寶、初版的《我的奮鬥》和酒都劫掠的首要目標。從德國兵手上搶是正大光明的事,從平民那裏搶就有些說不過去,不管怎樣,這樣的事也發生了。錢並不很受歡迎。愛德華·赫夫龍和衛生員拉爾夫·斯拜那中士在一所房子裏抓獲了6個德國兵,德國兵投降后,赫夫龍和斯拜那搶走了他們的手錶和一副精巧的雙筒望遠鏡等東西。他們從架子上找到了一個保險箱。斯拜那打開一看,是納粹德國國防軍的薪金,全是馬克,他們就把它拿走了。用斯拜那的話來說:“來自費城南部的兩個小伙用一枝卡賓槍和一把手槍製造了一起搶劫鈔票案。”

回到住所,赫夫龍和斯拜那一口氣喝乾了一瓶科涅克白蘭地,商量好如何處置這些錢。第二天早晨,他們來到天主教堂,把錢分給了那些做彌撒的人,“那些大面值的鈔票當然是被我們分光嘍,”斯拜那坦白道,“我們還沒醉到什麼也不給自己留的地步。”

官兵們還強佔了各式各樣的軍用車和民用車。在阿格諾加入陸軍的二等兵諾曼·耐特塞克記得有一次,他所在的班正準備把一輛德國救護車開走,突然發現車後座上一位德國醫生正在給一個婦女接生,於是美國兵們趕緊跳了出來。

一天早晨,一位德國婦女正對着美軍車隊拍照,里奇中尉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照相機,他沒有把它據為己有,而是把它扔到地上,對着它就是一槍。從此以後他便贏得了一個外號——“相機殺手”。

美軍車隊向東南方向開進的路上也碰到了德軍,但雙方沒有交火。起初,弟兄們看到的是準備投降的小群德軍,接着是大群的,最後,超乎想像的漫山遍野的灰色軍裝開始出現。

E連駛入了大群潰敗的德軍之中,他們的供給線已經癱瘓。所有的德國士兵只想安全地進入俘虜營。“我無法抑制控制德國人的激動,不久以前,這些德國人還那麼難以馴服。”韋伯斯特這樣寫道。美軍車隊開上了盟軍專用的高速公路,該路向東通往慕尼黑。德國人順中間的路向西步行前往俘虜營。戈登·卡森回憶說,“中間的路上放眼望去滿是全副武裝的德國戰俘。沒有人會停下來受降,我們只是朝他們揮揮手而已。”

韋伯斯特稱在中部區域看到的投降的德軍是“一個令人震顫的場面”。德國戰俘“成群結隊地出現,我們看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兩個美國兵監視着大約2,500名敵軍”。看到這一切,E連的弟兄們意識到德軍已經全線崩潰,這個春天,他們再也不能像去年秋天那樣捲土重來了。

分散的、零星的頑抗依舊存在。德國工程師破壞了每一座盟軍要經過的橋。黨衛隊的一些狂熱分子偶爾也會從河的對岸向盟軍射擊。這些舉動對盟軍來說,構不成什麼威脅或危險,只是感到有些惱火而已。美軍會用一些輕炮武器將黨衛軍趕走,然後等工程師把舊橋修好或造一座新橋。

溫特斯對德國人的狂熱感到震驚,德國工程師們在這種狂熱的引導下,把自己的橋破壞掉,儘管連傻子都知道這種破壞是毫無意義的,而且“對既定的敗局也毫無幫助。經常是一隊準備投降的德軍正沿着高速公路向北走,另一隊德軍正在破壞通往投降路上的橋,以放慢投降的步伐”。

4月29日,E連在位於阿爾卑斯山腳下、蘭茨貝格附近的布赫洛厄過夜。在那兒他們第一次看到了集中營。這是一個勞動集中營,而並非用於種族滅絕的那種集中營。像這樣的集中營有6個以上,都歸達豪大集中營管轄。儘管它規模不大而且是用來生產戰時物資的,但那種可怕的場景仍顯示出德軍曾在這裏犯下的滔天罪行。上千個犯人們穿着肥大的條形睡衣褲,四分之三的人都瀕臨餓死,集中營里還堆着幾百具幾乎只剩骨架的屍體。

溫特斯在作為營指揮所的房子的地窖里發現了大量的成堆的乾酪卷,他下令將這些乾酪卷分給集中營里的人。溫特斯還通過無線電向團部彙報了集中營的情況並請求援助。

E連在布赫洛厄停留了兩個晚上。第二天早上,蘭茨貝格的居民們出動了,他們帶着耙子、掃帚和鐵杴來到了集中營。弟兄們後來才得知,泰勒上將被集中營里的情形激怒了,於是下達了戒嚴令,命令所有14歲到80歲的居民都要集中起來到集中營里清理、掩埋屍體。當晚在回家的路上,仍有人嘔吐不止。

“我至今仍記得那些飢餓和神智不清的人,”溫特斯寫道,“當我們從鎖着鐵鏈的圍牆裏看他們時,他們垂下了眼帘、低下了頭,就像被毆打和虐待的狗那樣戰戰兢兢,那種難以描繪的感覺讓我永生難忘。這一幕給我的心帶來了巨大的衝擊,我不禁暗暗對自己說,‘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我會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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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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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開始認識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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