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偵察
阿格諾
1945年1月18日——2月23日
1月中旬,德軍力圖挽救突出部的兵力和裝備,在阿爾薩斯發動了代號為“北風”的佯攻,企圖把美軍兵力從阿登地區引開。與12月中旬在阿登發動襲擊時一樣,他們襲擊了前線兵力薄弱的地方。(巴頓的第3集團軍離開阿爾薩斯去阿登后,美第7集團軍不僅要防守自己的陣地,還悄悄從左翼接防了第3集團軍的防線。)“北風”行動開始后,艾森豪威爾把101師調往阿爾薩斯,增援前線。
空降兵們聽到要用卡車把他們運往阿爾薩斯的消息時,隨之而來的謠言也被誇大:德軍已經突破防線。溫特斯心想:天哪,難道陸軍就沒有其他人能去堵這個缺口?
這是一次長途跋涉。阿爾薩斯在巴斯托涅的南偏東方向160英里處。天上飄着雪花,天氣寒冷而惡劣。路面很滑,行車很危險。卡車的行進慢得像步行,跳下車解個手,再趕上去坐上車都來得及。解手的過程看上去很滑稽,因為他們從外到里依次穿着傘兵褲、橄欖綠軍長褲、長襯褲和橄欖綠軍內褲。所有的褲子都只用紐扣,不用拉鏈。他們戴着手套就想把所有的扣子都解開,有時候這要花很長很長時間。
他們從巴斯托涅出發,途經貝爾方丹、維爾頓、艾當、圖勒、南錫、杜林甘等地,1月20日到達目的地。506傘降步兵團成為預備隊。
行進途中,利普頓中士病了,渾身怕冷、發高燒。他在杜林甘去看了軍醫,醫生說檢查后說他得了肺炎,要轉移到醫院去。利普頓說他是E連的軍士長,不可能離開。那天晚上醫生無論如何也說動不了利普頓,就讓他第二天早上再去檢查檢查。
當晚,斯皮爾斯中尉和利普頓中士住在一個德國人家裏。(阿爾薩斯在法德邊境,每戰必易手。1871年成為德國領土;1919年被法國奪回;1940年又成為德國領土;1945年又給了法國。)房間裏只有一張單人床。斯皮爾斯讓利普頓睡上去。利普頓說這樣不妥,說他是兵,要鋪睡袋睡在地板上。斯皮爾斯只說了一句“你病了”,問題就解決了。
利普頓睡在床上。屋子裏那對德國老年夫婦給他拿了些杜松子酒和蘋果卷。利普頓從未喝過烈性酒,但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把一大杯酒喝了下去,又把蘋果卷也吃了下去。他美美地睡了一覺。早上,他的燒退了,精力也恢復了。他再去看軍醫時,醫生簡直不相信會好得這麼快,連稱這是奇迹。
看到利普頓康復,斯皮爾斯很高興,說他和溫特斯已推薦利普頓火線晉陞,辛克上校要和他談話。利普頓到了團里,辛克對他進行了一個小時作戰經驗的考察。
近兩個星期來,E連一直作為預備隊,幾乎每天都要從一個村莊運動到另一個村莊。天氣開始轉暖。太陽出來了,雪開始融化,地上爛乎乎的。一輛軍需卡車送來一批高腰靴,還配有防寒襪和氈鞋墊。“6個星期前在巴斯托涅的時候,我們需要你,可是你在哪兒?”戰士們衝著駕駛員大聲嚷嚷。軍需連把臟衣服、毯子和睡袋都收集起來,送到軍隊洗衣房。每小時能供215人使用的移動淋浴室被運來;E連每個人都進去洗了澡。水不熱,但至少還不是冰冷的。大家一遍遍擦肥皂,搓了又搓--費了好大勁才搓掉6個星期積下的污垢與汗臭。
電影也到了,有《憂鬱狂想曲》、《野牛比爾》和《我們年輕快樂的心》。《星條旗》、《美國佬》以及《袋鼠紀事報》帶來了外界的消息(但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受歡迎,因為來自太平洋的消息表明,戰爭還要持續很長時間;於是就有謠傳說101師將被運至太平洋,在日本“大跳傘”)。
2月5日,506團接替駐守阿格諾鎮的79師313步兵團,E連進入前線。阿格諾有近20,000人口,在空降兵們看來算是歐洲的大地方了。卡朗唐的居民大約有4,000人,莫米昂大約4,500,巴斯托涅大約5,500。阿格諾橫跨在萊茵河的支流莫德爾河上。E連的陣地在506團的最後側,位於在此處呈環形的莫德爾河與截取了它的部分河水后穿過該鎮的一條運河的交匯處。
“我們的位置有點像進入德軍防線的釘子。”福利中尉回憶說。E連佔據着南岸的房屋,德軍佔據了北岸的房屋。這條河河床很高,水已經溢出了河岸,而且水流湍急。河面寬度從30米到100米不等,手雷扔不過去,但對機槍、步槍與迫擊炮來說卻很近。雙方都有大炮支援。在德軍防線後幾公里處,有一門一戰時期留下的大型鐵道炮(口徑約205毫米)。它發射的炮彈與在猶他海灘支援美軍的16英寸艦炮炮彈差不多大。
空降兵們進駐79師佔領的房屋。韋伯斯特和1排的名成員接管了莫德爾河與運河交匯處的一幢房子。韋伯斯特寫道:“我們繼承了空降部隊依靠奮不顧身的人而不是彈藥的優良傳統,靠6個手持勃朗寧自動步槍的人,接替了79師配備一挺水冷式50毫米機關炮和一挺常規30毫米機關炮的18個人。”他們告訴1排的人,說這一帶很平靜,雙方都沒有相互攻擊,但韋伯斯特說,他們草草介紹了情況之後就匆匆離去。
1排1班所佔的房子損壞嚴重。有幾處牆壁被炸倒,部分屋頂被迫擊炮彈炸塌,所有的窗玻璃都碎了,地上的灰泥、磚塊和碎玻璃有腳脖子那麼深,欄杆被拿去當柴燒了,廁所里糞便四溢,地下室里全是灰燼、污物和軍用罐頭。
湯姆。麥克里里下士看過房子后,說了一句代表全班心態的話:“我們把它收拾一下。”
這是班裏所有人第一次在火線上住進房子。大家動手收拾,他們重新整理了地下室,把床鋪和C號乾糧放在一個房間裏,把垃圾扔進另一個房間。有人找到幾盞瓦斯燈和一個還能有的汽爐。他們把電話接在德軍戰地電話系統上,與1排的指揮所取得了聯繫。如果要用廁所,就得去3樓,因為“那兒的馬桶還沒有滿”。
1排指揮所的無線電報務員喬治。魯茲過來看了看。麥克里里班裏的人自豪地讓他看了他們的住所。“如果這就算好,”魯茲回答說,“你們該去看看連部。他們活得像國王一樣。”他又看了看,說了一聲“那些混蛋”。
(韋伯斯特和魯茲深有同感。他盡量不去連部,因為“那兒都是大官,小兵沒有立足之地”。)
就像在島上時一樣,大家白天不能行動。狙擊手隨時會把在外面的人一槍幹掉。稍有動靜就會引來迫擊炮彈;兩三人在外面,就會遭到88毫米炮的轟擊。韋伯斯特寫道:“我們最大的消遣就是吃。我們花在準備、烹飪食物和吃上面的時間比花在任何其他事情上的都多。”
E連的任務是守住防線,派出必要的偵察小分隊與德軍接觸、並擔任炮兵前方觀察哨的任務。麥克里里的班負責2號觀察哨,雙人值班,每次一小時,一個在3樓的窗口,另一個在地下室守着電話。從窗口可以看到德軍所佔據的那半邊小鎮的情形。他們幾乎可以隨時讓炮兵向對方開炮,這個特權以前倒沒有發現。德軍則會以炮火回敬。
很難說迫擊炮、狙擊炮、機槍、88型炮,還有那門巨型鐵道炮哪個更危險。他們雖然聽不見敵人後方那門巨炮發射時的聲音,但卻能聽見從遠處低速飛來的炮彈聲,因為那聲音很像火車。希夫提。鮑爾斯記得他在3樓觀察時,聽見炮彈飛來,還有時間趕在炮彈落地前跑進地下室。
雖然他們隨時都會有危險--房子若被鐵道炮直接命中后,整個就完了--在一定意義上他們仍是戰爭的旁觀者。格倫。格雷寫道:“戰爭的神秘吸引力”在於“享受視覺的樂趣、戰友情誼的樂趣、毀滅的樂趣”。他繼續寫道,“戰爭很壯觀,能看得見,但永遠不會被人理解。”格雷提醒我們,人類的眼睛是貪婪的,渴望看到新奇的、不同尋常的、壯觀的景象。
與人類任何其他活動相比,戰爭能提供更多的內容來滿足這種慾望。與7月4日最漂亮的禮花相比,紛飛的戰火持續的時間長得多,也刺激得多。韋伯斯特快從2號觀察點可以看到“炮彈在阿格諾的敵我雙方佔領的地區內爆炸,P-47左右掃射的情景”。晚上,離前線好幾英里的高炮連用探照燈搜索天空,從雲層反射回來的光把整個前線都照亮了。只要觀察哨呼叫,雙方就打照明彈。在戶外遇到照明彈時,必須一動不動地等它熄滅。機槍發射出一串串曳光彈,使整個場面更加壯觀。
大型炮彈能引起燃燒,產生劈啪作響、熊熊燃燒的火焰,把整個地方都照亮。“在戰鬥中,火是很怪的東西,”韋伯斯特寫道,“雙方都小心翼翼,連根火柴都不敢點,所以這肆無忌憚、熊熊燃燒的火焰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其聲音是如此刺耳。”
戰爭不但能滿足視覺的慾望,而且比嚴格的訓練更能培養出戰友情誼。韋伯斯特在2月9日寫給父母的信上說:“我又回到了家裏。在描述2號觀察哨的生活時,他提到了面臨的危險,但更多地談到了他對班裏戰友的感情。“危險是怎樣打破自我的壁壘,使我們感受到集體的呢?”格雷問。他的回答是“與戰友們團結起來所產生的力量。在(危險的)時刻,許多人都有這種朦朧的意識:他們以前的生活是多麼孤獨與孤立,他們錯過了這麼多……隨着自我疆界的擴大,他們體會到前所未有的親情。”
(一天晚上,韋伯斯特和二等兵鮑勃接到命令,要他們在門廊里架起機槍,在必要時為偵察人員提供火力掩護。這樣一來,如果他們一開火,就會完全暴露,河對岸的德軍自走炮無需觀察哨就能發現他們。但是他們已下定決心,如果對方向偵察人員開火,他們將全力還擊,“因為大約20個人的命都攥在我們手上。”一向不主動要求做任何事情的韋伯斯特評論說:“有時候我看到了當英雄的機會,即使這意味着犧牲自己。現在就是一次機會。”)
格雷所說的戰爭帶來的第三種“樂趣”出自毀滅。人類樂於看到房屋、車輛和設備遭到破壞,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一個城市的某個建築物要被推倒,就會有一群人聚集在那裏圍觀,這就是證據。對軍人來說,看到一幢可能為敵軍提供掩護的房子被己方炮火摧毀,就是一種快樂。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國軍人厄恩斯特。雲格爾在日記里就寫到了“徘徊在戰場上空那進行毀滅的強烈慾望……一名中立的旁觀者可能以為我們是興奮過度了。”
軍人所關心的是死亡而不是生命,是毀滅而不是建設。終極毀滅就是殺死一個人。狙擊手擊中對岸的德國兵時,就會大喊:“中了!中了!”高興得跳起來。二等兵羅伊看見一名不謹慎的德國兵在幾百米外的一間小屋前來回走動。他一槍就打中了那個德國兵。通過望遠鏡進行觀察的二等兵克拉倫斯。萊爾說,那個德國兵臉上痛苦、複雜的表情值得一看。那德國兵企圖爬回屋裏,科布又朝他開了兩槍。每打中一槍,他就大喊一聲。
在前線往往沒有過去和將來,只有現在,而隨時都有死於非命的威脅,則使得這種感覺更加強烈。韋伯斯特給他父母的信中寫道:“嚴格地說,生命是以天或者小時來計算的。”
補充的兵員到了。這不能不令人憂慮,因為空降師通常是在基地養精蓄銳,準備下一次傘降突擊,如果在戰場上得到增援,那就意味着這個師還要繼續戰鬥下去。在2號哨所,有“4名非常害怕、剛從傘兵學校畢業的小夥子”來到班裏。韋伯斯特說:“我的心沉了下來。後方梯隊裏有的是成年的壯漢,在駐英國的空軍部隊裏有的是膘肥體壯的人,為什麼陸軍偏要把這些非常年輕、沒有經驗、剛受過最基本訓練的人派到前線來當步兵,來干世界上最危險的差事?”
新來的人當中有個少尉,名叫漢克。瓊斯,西點軍校畢業(1944年6月6日,約翰。艾森豪威爾那個班),12月底才從本寧堡傘兵學校畢業。他1月中旬離開紐約,在阿弗爾登陸,2月中旬抵達阿格諾。福利中尉說:“教會他們說'跟我來',然後把他們運到國外是補充兵員最快的辦法。”瓊斯很傲氣,體型勻稱,討人喜愛。他渴望有機會表現自己。
機會很快就來了,因為團情報股尼克遜上尉想抓一些活口來進行審問,2月12日他讓溫特斯負責抓一兩個德國人回來。溫特斯仍然是個上尉,其他兩位營長都是中校,與他們打交道總是處於不利地位。但溫特斯在團的參謀中有朋友,斯特雷耶上校是團長,尼克遜和後勤股長馬西森原來都是E連的。馬西森為溫特斯搞了幾隻德國橡皮艇,溫特斯可以用來進行渡河偵察。溫特斯選了E連去執行這項任務。
這個小分隊比較大,有20個人,是從各個排和連部挑選的,包括團部兩名會說德語的偵察參謀。福利中尉從1排選出科布、麥克里里、溫以及肖提。偵察人員渡河之後將分成兩個小組,分別由肯。默西埃中士和瓊斯少尉領導。
被選出的偵察員用了2天時間在阿格諾外面練習使用橡皮艇。2月14日,溫特斯和斯皮爾斯來到2號哨所。使1班的人感到緊張的是,他倆站在哨所前,舉起望遠鏡觀察德軍陣地,還一邊打着手勢,揮動地圖。“我們屋裏的人都在詛咒他們,”韋伯斯特回憶說,“害怕德軍觀察哨發現他們,然後呼叫炮火來轟炸我們溫暖的小窩。”
溫特斯和斯皮爾斯制定的計劃將用到E連經過艱苦訓練所獲得的許多技能。偵察尖兵是厄爾。麥克朗下士,他有印弟安血統,以能“嗅出德國鬼子”而聞名。偵察小分隊將在D連一個哨所前集合,在那兒喝咖啡,吃三明治,然後在夜色的掩護下於22點來到河邊,放下第一條橡皮艇,它將拖帶一條繩子過河,然後把繩子系在北岸的電話線桿上,這樣其他橡皮艇上的人只要拉着繩子就能過河。進入德軍防線之後,小分隊將分成兩組,瓊斯少尉率領的那個組進入鎮裏,默西埃中士那個組將前往岸邊被疑為德軍前哨的一幢房子。
無論能否抓到俘虜,小分隊從河對岸撤回都將得到有力的保障。任何一組遇上麻煩或抓到俘虜,組長就吹哨子,示意撤退。這個信號將意味着兩組人員在橡皮艇邊會合,與此同時,斯皮爾斯中尉和馬拉其中士將開始射擊以掩護撤退。
在提供掩護火力時,連最小的細節都考慮到了。每個已知或預料到的德軍陣地都有指定的步槍、機槍、大炮和迫擊炮來對付。從師里借來的57毫米反坦克炮,被用來對準一幢房子的地下室,因為那地方是間接炮火無法摧毀的。D連將架起一挺50毫米機關炮(在巴斯托涅時從第10裝甲師偷來的),準備掃射德軍陣地。1排在2號哨所的陽台上架起30毫米機槍,準備在必要的時候掃射駐紮在河對岸的德軍(渡河點就在2號哨所的正前方)。
2月15日晚,漆黑而又安靜。德軍只打了幾發照明彈,有一兩門88毫米炮零星射擊。美軍炮兵靜靜地等待着哨聲。探照燈已按斯皮爾斯的要求關掉了。美軍沒有發射照明彈。沒有輕武器的射擊。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第一艘橡皮艇成功地過了河。另兩艘也過去了。麥克里里和科布坐的第四條橡皮艇翻掉了。他們順着水流漂出100多米,鑽出來后又試了一次,但又翻了,最後只好放棄,回到2號哨所。
瓊斯和默西埃把過了河的人集合起來,進行分組后便開始行動。和默西埃一起的有一名才補充到F連的年輕軍官。他頗有一番雄心大志,急於想表現自己,瞞着斯皮爾斯和溫特斯,擅自跟上了小分隊。他跟着默西埃到了北岸后不久,就踩響了一枚地雷而身亡。他上戰場還不到24小時。
默西埃領着其餘8個人繼續向目標運動。接近德軍那個哨所后,他對準地下室的窗戶發射了一枚槍榴彈。爆炸聲后,大家沖向那幢房子,朝地下室里扔手雷。手雷剛爆炸,默西埃就帶領大家進入地下室。由於進去太快,手雷爆炸的彈片擊中了二等兵尤金。傑克遜的面部與頭部。他是在荷蘭時補充進來的兵。在地下室里,美國人發現還活着的德國兵驚恐萬狀。他們抓住一名傷員和兩名未受傷的人就沖了出來。默西埃吹響了哨子。
哨聲一響,對岸的掩護炮火就轟然而至。大地在震動。後方的大炮一響,前沿的迫擊炮、反坦克炮也跟着響起。在2號哨所進行觀察的韋伯斯特是描繪當時場景的:“我們看到一陣火光,接着一個紅色球狀物鑽進對岸一幢房子的地下室。炮彈在德軍的道路和火力點上爆炸,發出橙紅色的火光。我們正前方半英里處有一幢房子開始燃燒。我們的後方,D連的50毫米機關炮在不停地射擊。一串串曳光彈掠過河面射向對岸,德軍以一間未毀的地下室為掩護,用手提式輕機槍向D連射出大量曳光彈。”
默西埃和他手下的人迅速返回橡皮艇邊,與瓊斯及其小組會合。他們準備渡河時,覺得那名德國傷員沒有多少用,就把他丟在了河邊。新補充來的二等兵艾倫。維斯特掏出手槍想把他打死,但被制止。那名傷兵對他們已不構成威脅,所以沒有必要暴露自己的位置。有一部分人拉着繩子游回對岸,其他人則乘橡皮艇返回。
小分隊一上岸就推着俘虜奔向2號哨所的地下室。他們一進地下室,德軍的炮彈就在後院炸響了,隨後便是德國人對整個E連陣地的炮擊。
在地下室里,小分隊成員把俘虜圍了起來。美國人很興奮,許多人在交談--或者說是想蓋過巨大的噪音在扯着嗓門叫喊--講述着自己的經歷。他們熱血沸騰。
“我來幹掉他們,我來把他們幹掉算了!”維斯特大聲喊叫,掏出手槍沖向俘虜,但被人攔住。
“出去,維斯特。這幫混蛋是營里要的。”有人大聲說。
根據韋伯斯特的說法,那兩個俘虜“是很沉着的士官,一個是普通中士,一個是中士參謀。他們非常沉着,像磐石一樣地站在一間氣味難聞、熱烘烘的地下室里,四周都是想殺他們的人。但他們連指尖都沒動一下,面無表情。那是我見過的最冷靜的人”。
外面的炮火越來越猛烈。在偵察中受了傷的二等兵傑克遜這時開始大聲叫喊:“殺了我吧!殺了我!求你們殺了我!我受不了了,上帝,我實在受不了。殺了我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殺了我!”他滿臉是血,一顆手雷的碎片擊穿了他的頭骨,鑽進了他的腦部。
馬丁中士說:“當然誰也不會殺他,因為希望總是有的,那個該死的俘虜使我很生氣,我拚命踢那個狗娘養的,我是說狠狠地踢。”他最後很勉強地解釋道,“當時的情緒真的壞透了。”
有人打電話叫衛生兵帶着擔架過來,要快。羅說他馬上就來。
傑克遜還在不停地喊叫。“殺了我!殺了我!我要默西埃!默西埃呢?”他在抽泣。
默西埃來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沒事的,夥計,沒事的。你會好的。”
有人在傑克遜手臂上打了一針嗎啡。他那時痛得發了瘋似地,要人把他按在床上。羅來了,同時還跟來另一名軍醫和一個擔架員。他們把病人往急救站抬去,默西埃走在擔架員旁邊,握着傑克遜的手。還沒有到急救站,傑克遜就死了。
“他還不到20歲,”韋伯斯特寫道,“還沒有開始生活。他邊喊邊叫,就這樣死在擔架上。在美國,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在美國,跑馬場上的賭馬的生意火暴,夜總會創下史無前例的利潤,邁阿密海灘十分擁擠,根本找不到一間住房。好像很少有人在乎。天哪,這就是繁榮,這就是昌盛,我們打仗就是為了這些。我們在讀物上看到黑市餐廳,看到生產商要求立即逐步恢復生產和平時期的物資。我們懷疑人們是否知道,為了贏得這場戰爭,軍人正生活在恐懼之中,正在流血,正在駭人聽聞的痛苦中死亡。”
德軍炮火暫停之後,俘虜被押送到營部交給溫特斯上尉。默西埃在交這兩名活口的時候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那個普通中士交待了很多,可是那個中士參謀卻緘口不言。
夜已不再平靜。雙方都在猛烈攻擊對方。沿河兩側火光四起。曳光彈在水面上交織。
每到炮火間隙,2號哨所的人都能聽見對岸傳來的艱難的呼吸聲、喘息聲和呻吟聲。被偵察小分隊丟在岸邊的那個德國傷兵是肺部中彈。韋伯斯特讓手下看看該怎麼辦,是一槍打死他讓他結束痛苦,還是讓他自然死去。韋伯斯特主張殺了他,因為若把他留下,德軍會派人把他帶回,他就可能報告他所看到的2號哨所周圍的所有活動。“那樣他們就可能向我們更猛烈地開火。”韋伯斯特估計說。
韋伯斯特決定拉着剛才那根繩子過河,然後宰了他。麥克里里不同意。他說德國人可能把那個傷員當做誘餌,設下圈套。韋伯斯特覺得他說得對。比較好的辦法是用手雷。
韋伯斯特帶着二等兵鮑勃。馬什,小心翼翼地來到河邊。他聽見了那個德國兵急促的喘息與呻吟聲。韋伯斯特寫道:“我很同情他,獨自一人,在遠離家鄉的異國,在一條骯髒的小河邊,毫無希望、無愛無助地慢慢離開人世。”
馬什和韋伯斯特拔掉手雷上的銷子,把它們扔到那名德國兵的身邊。一個爆炸了,另一個是啞彈。呻吟聲仍在繼續。他們返回哨所,又拿來一些手雷,再試了一次。還能聽見呻吟聲。他們放棄了;讓他自己慢慢地死去吧。
炮擊停止時,天已蒙蒙亮,那呻吟還在繼續,攪得所有的人心煩意亂。科布覺得他再也受不了了,便抓起一枚手雷,衝到河邊,把它扔了過去,終於把那個德國兵給結果了。
那天夜裏,利普頓中士被一發迫擊炮彈打傷,一塊碎片打在他靠右耳的面頰上,另一塊鑽進他的脖子後面。他去急救站包紮了傷口。(34年後,脖子后的彈片開始作痛,他這才請醫生把彈片取出。)
第二天,2月16日,溫特斯把利普頓叫到營部,發給他一張士兵光榮退役證書,2月15日生效,另有一道命令,授予他戰地少尉軍銜,2月16日生效。“我受傷的時候已經不是軍人了!”利普頓說,“我已經退伍,我的授銜令還沒有生效。我經常想,如果我被那發迫擊炮彈打死了,他們將如何處理這件事。”他接著說,“我一直視那張戰地授銜令為我所受到的最高榮譽。”
瓊斯少尉在第一次偵察中表現良好--很顯然,意思是說他聰明地讓默西埃來作決定。不到一星期,瓊斯就走了,被提為中尉。“就偵察了一次!”福利中尉感嘆道。“瓊斯是西點畢業生,是西點保護協會的成員,他們都戴着該會的指環。'你沒有指環就什麼都不是!'”瓊斯被提升到團部當參謀。馬拉其寫道:“有人傳言說戰爭很快就要結束,西點的畢業生要在和平時期服務于軍隊,正受到保護。”
辛克上校對這次成功的偵察很滿意,他決定第二天晚上再進行一次。但這時,天開始下雪,而且轉冷。雪的頂層結冰了,走上去咯吱咯吱響。冷空氣掃清天空,月光明亮。溫特斯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去偵察無疑是去送死,所以他決心違抗命令。
辛克和一群參謀去2營指揮所巡視。他們隨身帶着瓶威士忌酒。溫特斯說他要去河邊看看偵察的準備工作。到了哨所之後,他讓他們先不要準備。辛克喝了威士忌酒後,很快就會睡覺。小分隊可以在第二天早上報告說他們過了河,進入德軍陣地,但沒捉到活口。
有些當兵的也想弄些酒。雖然有白天不準外出的命令,科布和懷斯曼還是溜出去偷酒去了。他們發現了一個存放着很多酒的地窖,每人拿了兩瓶,德國狙擊手向他們開槍,他倆就像偷了蘋果的小學生一樣沿街飛奔。
懷斯曼膝蓋中彈,一個跟頭跌倒在地上,把酒瓶摔碎了。科布的酒保住了。他倆衝進一個地下室開始暢飲起來。“如果有一些大兵在一起喝酒,”馬丁指出,“你不可能只喝幾口。不喝完就不能停下來。”懷斯曼和科布各喝了一瓶。他們回到1排指揮所時,已酩酊大醉,科布還和馬什打了起來。
福利中尉把他們拉開。他大聲訓斥科布太放肆,不遵守條令,醉酒之後胡鬧等等。科布被激怒了,嘴裏胡說八道起來。他根本不聽福利讓他閉嘴的命令,反而指責福利。兩個人上來把他抓住,按在地上。馬丁中士拔出點四五手槍。福利讓他把槍收起來,叫人把科布抓起來,把他送到團部關禁閉。
與此同時,懷斯曼大聲拒絕衛生員羅要他撤下去的命令,說要和朋友們呆在一起。
福利把排里的事安排了一下,來到團部,為科布的事給軍事法庭寫報告。他寫了幾個小時。他把報告交給辛克上校,並向他彙報了詳細情況。福利離開時,辛克對他說:“你當時真該一槍斃了他,那就省了我們大家很多麻煩。”
懷斯曼還是醉醺醺的,不願接受治療。他說他只想和雷德中士談談,別的人一概不行。雷德想給他說道理,但是沒有用。他也被送上了軍事法庭。雷德說:“胡布勒死了,豪厄爾在巴斯托涅受了傷,這次事件對我的精神又是一次打擊。”
2月20日,E連變成預備隊,由506團3營接替他們的陣地。E連離開才幾個小時,德軍就把2號哨所打了個正着。這一天,溫特斯被晉陞為少校。2月23日,36師接替了101師。這個空降師轉移到位於後方的薩維納,準備返回莫米昂。
101師沒怎麼到過後方。在那裏看到的一切,讓他們弄不明白軍需品怎麼竟然能運到前線。他們在阿格諾時有2次每人發到了3瓶啤酒。拿到的香煙是很差的切爾西牌或羅利牌。沒有肥皂,偶爾有包口香糖,有次還拿到了一些牙膏--除了C號和K號乾糧以及彈藥,在前線能拿到的就這些東西了。由於住在離軍需倉庫很近的地方,他們弄明白了為什麼會這樣。物品從美國用貨船運來之後,在港口負責卸貨的營拿走了一部分,負責鐵路運輸的營拿走一些“銀河糖”和施利茨啤酒,然後把這列為“破損”,卡車司機們成箱成箱地拿走“幸運煙”(很好的牌子),之後師里的軍需軍官、團里的、營里的軍需參謀又把最好的東西拿走了,前線步兵若能拿到C號乾糧和羅利香煙就很幸運了。
希夫提。鮑爾斯得到了一把新的M-1槍。對他來說這真是喜憂參半。他一直在用國內發的那枝槍,他很喜愛它。“似乎我只要用它指向一個目標,就能瞄什麼打什麼。是我擁有過的最好的槍。但每次一檢查,我就挨批評,因為它的槍管里有個小凹陷。你知道槍管里的凹陷是弄不掉的。它原本就在那兒。”他聽批評聽煩了,就把那枝槍交回去,換了枝新的M-1。“我斷定,我用那把新槍連一個谷堆都打不中。那是最糟的槍。”但至少他從此不必再聽批評了。
辛克上校下達命令,作為預備隊要進行嚴格訓練。斯皮爾斯認為這是個愚蠢的提議,並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他告訴E連的人,他認為在基地時要進行嚴格合理地訓練,在作預備隊時就要好好放鬆。
但斯皮爾斯沒法使連隊免除兩項規定的活動。一是通過抽籤決定輪流回國的人。每個連可以有一個人回家休假30天,人選由連里抽籤決定。中籤的人必須在諾曼第、荷蘭、巴斯托涅作過戰,服役記錄上沒有不良記錄。沒有性病,沒有不假外出,沒有上過軍事法庭。E連只有23個人合格。斯皮爾斯在一個鋼盔里把名字搖了搖,抽出了福里斯特。古思的名字。大家禮貌地歡呼。斯皮爾斯說,他不想失去古思,但祝他好運。幾個人與古思握了握手。其他人垂頭喪氣地走開。用韋伯斯特的話說:“像是去地獄的人在路上看了一眼天堂。”
第二項活動是營閱兵。斯皮爾斯的思想是避免是做不必要的事情,但要打起精神做好必要的工作。他告訴手下人,要精神抖擻。槍要擦亮,軍裝要洗乾淨。戰士們架起一口大鍋,把衣服和幾大塊肥皂放進去煮,這要花很長時間;二等兵赫德森決定不洗了。當他穿着臟衣服站在隊列里的時候,被斯皮爾斯狠狠地訓了一頓。排長福利也訓了他一通。代理班長馬什中士想讓他意識到自己錯誤的嚴重性。赫德森靦腆地咧着嘴笑:“天哪,怎麼了,大家都找我的茬兒?”
泰勒將軍來營里閱兵,跟他來的還有師里公關部的一名攝影師。巧的是,他停在赫德森面前與他交談。那名攝影師給他們拍了張合影,問了赫德森的姓名和家庭住址,把照片寄到當地的報社,還給他父母寄去一張。當然,將軍與剛下火線、經歷戰火考驗的戰士交談的照片,要比和一群接受檢閱的預備隊士兵交談的照片意義大得多。“所以,”韋伯斯特說,“E連只有一名穿着臟軍服的人,而他也是惟一和將軍拍照的人。”
“我們都沒有意識到,”溫特斯說道,“不過我們走路時都變得小心翼翼的,連後腦勺都長了眼睛,確保不遭人暗算。”他解釋說,阿格諾之後,“我們突然信心倍增:‘上帝保佑,我一定能成功!'”